十年一碗销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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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情
寐语者

那时身边人还不叫她Eva,她的家还不在法国南部海滨小城。

她每天早晨也不在长窗朝海的卧室里醒来,不会上午十点才起床吃早餐。

十年前的许欣,留齐肩短发,刚开始学着穿高跟鞋。

林磊喜欢叫她,欣欣。

那年她大四,认识了林磊,顺理成章开始恋爱。

林磊是她同校学长,硕士刚毕业。

以林磊的专业和条件,照说应该成为那些写字楼里朝九晚五以精英行头全副武装的年轻人之一。

但他在大学旁边开了一家小书店兼咖啡馆,养了一缸鱼,懒散怡然度日。

那年的情人节晚上八点,许欣是他店里最后一个顾客,看到要打烊了,拿着本小说去付钱。

他问她没约会吗,她摇摇头。他一边低头把书装进袋子,一边说那一起去看电影吧。

这本书就成了她的情人节礼物。

看完那场乏味到记不住情节的电影,出来夜风刺骨,两人都觉得饿了,就去了大排档吃面。

那家潦草的大排档,煮的红油香葱小面,好吃到令人产生幸福满满的错觉。

林磊一边呼呼吃面,一边说:"你知道这面为什么特别香吗?因为用的是猪油,辣椒在油泼之前炒香过。"

许欣从来不知道猪油这么香:"你很会做饭?"

他嘿嘿一笑:"不会。我爸煮的面就是这个味道,这是他的秘诀。"

找工作是毕业生的噩梦,即使是许欣这样品学兼优,能力和外表都优秀得恰到好处的女生,也颇有压力。

她应聘一家名头赫赫的外企,闯过了一轮轮的挑选,在去最后一轮面试的那天早上,闹钟出错,起床迟了。

_





























































她一焦虑,更不慎打翻牛奶在刚刚穿好的丝袜上,又急又沮丧。他让她不要急,继续化妆,而他拿着丝袜洗干净,用吹风机呼呼地

吹干,送她上出租车。

坐在出租车里,刚刚吹干的丝袜上的暖意令她觉得心安和温暖,心里第一次想着,面试成不成功又有什么呢,即使不找工作又有什么呢,就和他在小书店里,每天懒洋洋地一起看书、晒太阳、喂喂鱼,晚上回家一起做饭,窝在暖乎乎的被窝里看碟,睡到自然醒......未尝不是很好的生活。

因为放松,那天的面试她表现得格外出彩。

一星期后接到HR(人力资源部门)的电话,她从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被录用了。

两个人喜滋滋地搂在一起笑,感觉一道人生难题迎刃而解,眼前光明无限。

憧憬完了未来,又手牵手去吃大排档,两碗面,吃得呼呼生香。

不是吃不起更好的馆子,林磊虽不是有钱人,收入也足够两个人好吃好喝。

但大排档的一碗面,吃得心满意足,踏踏实实,谁也不觉得西餐厅里的烛光晚餐能好过这碗面去。

等待毕业和入职的间隙期,许欣无事可做,无忧无虑,天天在林磊书店里过那懒洋洋的日子。

两个人喜滋滋地搂在一起笑,感觉一道人生难题迎刃而解,眼前光明无限。

阳光好的时候,把店门一关,两人各拿一本喜欢的书,去大学草坪上一躺,晒着太阳看书。

许欣在这个城市出生长大,却从不知道菜市场在哪里。

那段日子,她第一次找到菜市场,学会买菜,做简单的饭菜。

西红柿鸡蛋汤和木耳炒肉片,他最爱吃,哪怕她的手艺其实糟糕得可以。

时常夜深了,两人想吃消夜,又跑去那家大排档,吃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猪油香葱麻辣小面。

成为职场新人的第一天,平静如水的生活就开始变成一锅滚烫的红

汤。

许欣的每一天都像上足了发条的陀螺,没有停歇,只有转动和飞快转动的区别。

即使回到家,也还在想着第二天早晨的会议还有什么没准备好,还有哪些邮件没有回。

加班是做企划这一行的家常便饭。

上班第一星期就得知上司累出胃病住院两天又赶回来上班。

新人更是没有资格叫苦。

以往和林磊每晚看一张好碟,每星期三晚上去电影院,每星期五和朋友聚会已经成了习惯。

如今则是加班,加班,加班,林磊一个人去找哥们儿吃饭,回家等她等到在沙发上呼呼睡着。

难得的是,两个人对此都没有怨言。

许欣每天回到家,再累也要跟林磊兴致勃勃地讲一讲今天办公室里的小风云,或是和老板的斗智斗勇,或是自己有什么工作完成得漂亮得意。

她对职场生涯充满着初生牛犊的好奇、热望和斗志,全然没有新人出道的不适和畏怯。

林磊也满怀欣赏地看着这样生机勃勃的许欣。

虽然自己选择了安逸平静的生活,但看到女友这样上进积极,他也为她高兴。

他不喜欢参加许欣那个圈子的聚会,一两次后就再也不去了。

同事们时常下班后一起再去pub(酒吧)喝喝酒,释放压力,许欣也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但她不得不去应酬维系必要的人情世故。

起初林磊总是去接许欣下班,只要她不加班,他就早早开着他的二手日本小车停在公司楼下一溜儿的豪华车边上,打开车内灯,低头读书,等她出来。

在光怪陆离、人车熙攘的街头,他给她开车门,微微笑着打量她优雅利落的office lady(白领)打扮;回到家后,给她拿来毛绒公仔拖鞋,看她换上卡通家居服,扎起马尾,把武装都卸下,像个小考拉,窝在他臂弯里一起看电视、看碟、吃零食、聊天......那些时刻,两个人都以为,可以就这样老去,过完一辈子。

秋去冬来,天气越来越冷,天色黑得越来越早。

西红柿鸡蛋汤和木耳炒肉片,他最爱吃,哪怕她的手艺其实糟糕得可以。

林磊的店关门也越来越迟,一是因为生意不好,买书的人越来越少,基本都是一杯咖啡喝到打烊的顾客。

他也无所谓,哪怕只有一个顾客也静静把店开着,耐心地等许欣下

班。

许欣下班越来越晚,加班频繁,私人时间大把大把消耗在工作上。

别人想着怎么把事情做完,她想着怎么做好,做得比别人更好。

在物质上,许欣并不虚荣,住在租来的小公寓里,坐在二手车里,都不是问题,环绕身边的物质诱惑并不吸引她。

她只是进取心格外强烈,那是摩羯座骨子里的天性,职场上大大小小的挑战,激活了她渴望自我成就的欲望。

到了年尾最忙的时期,许欣已经没有了加班和周末的概念。

她依然斗志昂扬,累并充实着。

只是时常让林磊天天等到晚上九点还吃不上饭,她觉得愧疚。

尤其每当林磊停车在楼下等候,发来短信,一如既往的简单几个字:"我到了。看书。等你。"

收到这短信,总是暖心的踏实感,自然匆匆加快速度把事做完,拎起包飞奔回家。

可有时,实在有工作不能匆匆丢下,甚至工作狂的上司九点之后依然召集开会,这种时候,许欣无法安心做事,想着他在楼下等待,总会走神。

她跟他说,不要来接我了,你等在外面,我反而分心。

他说,那好吧,你自己打车回来,要注意安全。

他一如既往地平淡,什么都随和、无所谓的样子。

所以许欣并没有看出来他的失落。

他隐隐感到一种不被需要的怅然。

这种失落只是一掠而逝的情绪,林磊天生是个乐观淡泊的人,就像书店的生意越来越冷清,他也不放在心上,日子过得去就行。

不用去接许欣了,他就早早打烊,找哥们儿吃饭喝酒,回家打打游戏、看看书,亮起温暖的灯光等她。

通常门铃都会在他睡意来袭之前响起,他懒洋洋地穿着拖鞋睡衣去开门,给疲惫的许欣一个大拥抱。

晚上回家后,早上出门前,他们都要彼此拥抱好一会儿,再忙都不会忘记。

有一天夜里,林磊终于等睡着了,直到被开门的声响惊醒。

许欣自己拿钥匙开门进来的,不想吵醒他,知道他多半睡了。

他睡眼惺忪地看一眼表,深夜一点。

她连招呼也没和他打,直接走进洗手间。

出来时,鬓角湿漉漉,洗过脸,依然一身的酒气,脸色憔悴,化的妆也都晕花了。

他以为她是加班到这么晚,原来......

"和同事出去玩儿了?"

许欣刚刚在洗手间吐过,还在头昏脑涨的难受中,听见这个"玩"字莫名刺耳,想起一整夜被拖住应酬的无奈,抬眼看林磊,冲口而出:"你以为我想去玩儿吗?"

林磊语塞,默默倒了杯温水递到她手里。

许欣低头慢慢喝,也知道自己语气冲了,却见林磊半天一言不发,甚至转身走开,就越发觉得委屈起来。

她也赌气不想理他。

待她洗完澡,裹着浴袍出来,一时愣了......厨房里亮着灯,诱人的

香味儿充满了整个屋子。

林磊双手捧着一大只面碗,从热气腾腾的厨房钻出来。

"给你煮了碗面。"

他小心翼翼地把面碗往桌上放,用了那么大一只碗,又沉又烫,满到碗边的面汤险些要溢出。

_

浓香红艳的一碗面。

干辣椒被沸油滚过,撒上青翠嫩白的碎葱花,加香蒜老姜碎末,浇一层小磨麻油。

油绿油绿的青莴笋尖和雪白细溜的面条,泡在这样一碗红汤艳色

里。

筷子也递到了手中。

这一碗面的滋味,十年后,许欣还深深记得,记得那深夜里一口香辣回荡齿颊间的销魂。

那是林磊这辈子煮的第一碗面。

后来许欣问他,怎么会第一次煮面就煮到这样惊才绝艳?

他想想,应该是每次和她一起去那家大排档吃面,记住了那个味道,凭想象和感觉模仿的。

还有父亲的秘方:猪油、油泼辣子、大把新鲜剁碎的葱蒜。

还有想着她的口味喜好,要让她吃得香香的、热热的。

很多年后林磊也还记得许欣吃面的傻样子,几乎整个脸埋到碗里去,把面汤都喝光了,葱末都挑来吃掉了。

他想象自己当时趴在桌子对面,笑眯眯看她吃面的样子,也是很傻

的。

林磊就此多了一项重要技能--煮面。

他是个天性懒散随和的人,很少花工夫去琢磨什么,大体上随兴发挥,也混得不过不失。

做饭这种精细的事,不是他的强项,也从来没兴趣尝试。

直到这一碗面,点燃他的厨艺之魂。

哪怕这辈子什么菜也不会做,他觉得,也应该把这碗猪油香葱红汤面做到许欣说的"惊才绝艳",让她再晚跨进家门都会立刻心花怒放。

他真的花心思去钻研怎样煮一碗惊才绝艳的面了。

他吃了很多大排档、拉面馆、小面摊,留意别人放什么调味料,比较来比较去,还是觉得不如化繁为简,就把那三板斧用到家--猪油、香葱、油泼辣子。

猪油,他去市场选最好的肥膘,打电话让老爸远程指点,自己在厨房摸索着熬猪油。

第一次火太大,熬过头,厨房整个乌烟滚滚,油腥气熏进了楼道

里。

第二次、第三次......被他熬黑熬废了好几口锅之后,终于,能熬出

一缸雪白凝腻、如玉如乳、望之心醉的新鲜猪油。

林磊捧着那缸猪油让许欣欣赏,颇具诗意地感叹道:"油是底子,接下来,是这碗面的灵魂。"

油泼辣子的做法据说是每家川菜馆的不传之秘。

这个东西不耐久存,香气会改变,每次泼少少的,吃完再泼,就永远都辣得活色生香、霸道生猛。

在油泼之前,要在铁锅里把干辣椒粉炒香。

这个翻炒过程伴随着辣椒呛鼻刺眼的味道,稍不留神就会炒煳。

炒好之后,再把热油烧到八分滚,往辣椒粉里一边倒一边搅拌。

林磊把炒辣椒也学会了,炒好一大瓶拿玻璃罐装好,每个星期天做一次油泼辣子,恰恰够吃一个星期的量。

"灵魂"有了,最后是葱花,这碗面的伴侣。

野葱的味道就是要比超市里的小葱来得灵光,野生野长,活泼泼的,一嚼就有整个春天在舌尖上疯长。

那些时刻,两个人都以为,可以就这样老去,过完一辈子。

这也可遇不可求,得是偶然遇到乡下来卖菜的妇人,在路边没有城管处,铺块塑料布,摊开大把根须还带着土的野葱来叫卖。

林磊在遇到时,就买回了一大把,找个洗脸盆那么大的花盆,装满半盆土,把野葱都种下去。

面煮下锅了,就去信手掐几根新嫩葱叶,冲洗切碎,一定切得均匀完美。

这碗面,到这个份儿上,想不惊才绝艳也很难。

许欣被这碗面征服得死心塌地。

每每加班晚了,或是应酬的饭局吃得不踏实,回家路上就给林磊发个短信:"我要吃面!"

周末在家,本该她下厨好好做几个菜的,也时不时磨着林磊:"煮面,煮面,就要吃你煮的面!"

林磊得意扬扬,郑重其事,二话不说系上围裙就去煮。

谁也不记得,到底煮过多少回面。

仿佛不知不觉间,煮着面,吃着面,他们就过了一年。

第二年年中,他们换了住处,租了一间更大更舒适的公寓。

年底,许欣打算自己买辆车,不用林磊总是接送。

中秋节的时候,他们去许欣父母家拜了年,一切按部就班,在朝既定轨道发展。

一年过得匆忙又踏实。

新年过后,许欣和林磊各自面对一个棘手问题,也都忍着没有告诉对方。

许欣的难题是,上司给了她一个参与拓展新项目的机会,要到另一个城市派驻三五个月,或许半年。

她非常明白这个机会来之不易,做好了,就是自己再跃上一个平台的台阶。

可两地分离,对情侣而言,半年不算短。

而这时候,林磊也在苦恼,要不要把书店关了?

网络和电子书的罡风正在把大大小小的实体书店一家家连根拔起。

林磊的小店,生意眼看着一天天冷清下去,起初还能靠咖啡馆那部分勉强维持,最近已经是亏着本在硬撑。

这个书店对于林磊,远不只是一份工作、一份糊口的生意,而是他的人生理想和寄托。

他原本想把人生托付在一页页宁静悠远的书册中,慢悠悠翻过去,翻完一辈子,不问外间花怎样红,柳怎么绿。

有这样桃花源式理想的人并不少,但真能这么干的很少。

林磊总觉得自己幸运,有通情达理也同样爱书的父母,并不反对他放弃远大前程去做个书店小老板。

更有个许欣这样的女友,从不催他买房,也不问他每个月赚钱多

少。

可即便这样,他的梦想也还是被大环境逼缩到越来越小的角落,终于再也无处容身。

厨房里亮着灯,诱人的香味儿充满了整个屋子。

林磊和他最好的朋友、大学同学周扬商量。

周扬直截了当地说,开书店死路一条,你不如来我们单位做事,我负责帮你找个好职位。

林磊又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沉默很久说:"我们老两口儿还有点儿积蓄,如果你想坚持一下,先拿这些钱撑着。"

听着父亲这话,林磊鼻子酸了。

最后他才和许欣讲,在要做抉择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有一丝害怕知道她的反应。

他不想作为一个男人,在年迈的父母和心爱的女孩儿眼里看到失望和担忧。

林磊将他的决定告诉许欣--关掉书店,去一家待遇和前景都还不错的大型国企上班。

许欣的反应没有半分意外,似乎早知道有这一天,迟早他会放弃他的书店。

她甚至显得松了口气,淡淡安慰他的失落,理智地替他分析了在国企的发展前景,赞同这个选择。

林磊怅然。

双倍的怅然。

因为许欣随即告诉他,她很可能要去外地工作几个月。

林磊的怅然,主要是为了书店,人生就此开始走向另一个分岔路口,在这么巨大的裂变面前,几个月的两地分离显得不算什么,只是小插曲。

他替她获得一个很好的成长机会而欣慰,一如既往乐观地说:"这点儿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周末啊,假期啊,你飞回来,或者我飞过去,都可以的嘛。"

于是他又乐呵呵去下厨煮面,一人一碗热乎乎香喷喷的猪油葱花麻辣面。

吃完面条,那夜,两个人在小阳台上喝了杯红酒,算是庆祝即将揭开人生的又一页。

瑟瑟冷风里,两人穿着厚厚的棉睡衣,像两只熊一样紧紧拥抱。夜色里高楼如林,灯火如豆如星,未来也像这夜色一样看不清。

也笑着,也感叹着,说了许多话,有些话不着边际,有些话甜甜蜜

蜜。

如果时光停在这个点,不再变迁,或许往后日复一日都重复这样的片段:小阳台,隔着厚睡衣拥抱,寒风里看万家灯火......

拎着行李箱在机场和林磊拥抱说再见时,许欣心里一半藏着离别的忧伤,一半藏着奋斗的热望,满怀信心要去做一番事业。

那时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项目其实是公司的一个战略失误。

外方高层对中国市场的不了解、过度的自负乐观、一个方向上的决策失误,导致后面步步维艰。

许欣一帆风顺地出发,半途困入泥泞,得不到支持,看不到希望,整个项目团队都压力巨大。

电话里林磊能感觉到许欣的工作做得极不开心,却也说不上什么鼓励的话,就拿自己的沉闷工作来打趣,安慰她忍过半年,调回来就好了。

半年过后,上司主动发邮件问许欣要不要调回来。

许欣考虑了一整夜,没有和林磊商量,独自在凌晨静夜里回复了上司的邮件,她愿意继续留在那边。

_

她要善始善终,不肯狼狈而退。

这次一留就又是半年。

起初两人每天都通电话,久了或是忙得顾不上,或是无甚新鲜事可说,隔三岔五才联系。

许欣出差回来,匆匆待一两天,两人似乎话都还没说够,就又要匆忙打包行李说再见。

每次她回来,都说异地他乡的食物不合胃口,最想念林磊煮的面。

其实许欣不在家的日子,林磊也没心思大费周折,自己总是在外面吃,也有越来越多的饭局和应酬,根本不用操心吃饭的问题。

煮面要新鲜的猪油、辣椒和野葱,每次知道她要回来,他就得提前准备一大堆东西,只为煮那么一碗面。

有几次她的行程临时因工作变动推迟,他准备的东西就用不上。

有次许欣回来了,嚷着要吃面,家里又没有新鲜辣椒和猪油,林磊将就别的材料煮了面,煮得黯然失色。

两人都吃得有些扫兴。

再后来,要是家里没有材料,他们就又像以前一样出去吃了。

家里种的野葱,也不知什么时候都枯死了。

坚持到市场大环境转暖的时候,在那边孤军苦撑的团队总算不辱使命,做得还算有模有样,尤其许欣的表现最是出色。

大老板亲自发邮件感谢他们团队的努力。

顶头上司给许欣打了一通长达半小时的电话,除了告诉她下个星期就可以调回来,更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他自己就要调回总部升任新职了,临走前,推荐了她接替自己的职

位。

林磊去机场接许欣,那时已经两三个月没见面,面对面时,两个人都发现对方变了。

许欣瘦得厉害,匀称身材变得骨感,精气神倒越发利落沉着。

林磊胖了一大圈,在国企工作少不了吃喝应酬,酒局越来越多,好在他个性随和,既来之则安之。

他的书生气已被环境磨去,平和个性反倒在国企的环境里如鱼得水,既不热衷阿谀逢迎,也不在意沉闷陈腐,自做自的本分,几番人事起伏下来,他也渐渐磨炼出圆融世故。

两地分离的这一年间,恰恰是两个人都经历着从内而外转变的时

期,也恰恰不在彼此身边。

再回到一起时,就莫名有了一份陌生感,都觉得眼前人有些什么改变了,却又说不上是什么不一样。

原本亲密得毫无间隙的那个人,自以为是世上最了解的那个人,现在需要重新去观察,重新去熟悉。

那天两个人去了一家意大利餐厅吃饭,开了瓶昂贵的红酒,庆祝终于结束两地分离。

侍者将酒徐徐注入高脚杯时,许欣觉察到坐在对面的林磊,隔着烛光,目不转睛地在看她。

她回望他,也隔着烛台散发的柔光,觉得对面的男人气质已圆熟,轮廓也有些模糊。

就着酒和烛光,慢慢说着话,这段日子缺席了彼此的生活,像漏看了连续剧的几集,回头来匆匆补上,才好看懂后面的剧情......许欣一面听着林磊说话,一面恍惚走神这样想。

那顿晚餐吃得并不称心,海鲜意面不合林磊口味,令他一边吃一边想起自己煮的面。

一直没再煮过,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煮出以前的味道。

吃完饭还像以往一样,顺路去看了场乏味的电影,回到家都觉得饿

了。

许欣带着撒娇意味,推林磊去厨房煮面。

林磊进厨房转了一圈,看看乏善可陈的材料,对许欣说,还是打个电话叫烧烤店的外卖吧,面明天给你煮。

第二天林磊打算去熬猪油、做辣椒时,许欣觉得太麻烦了,还是她来简单炒几个菜。

煮面这回事,就这么搁下了,许欣也没有再惦记。

在外地的时候,许欣常常思念那碗面的家乡味道,回来了,反而觉得其实也不是真的那么惦记。

恰如分开时,也有孤单,也有惦念,但总想着只是暂时的分离,很快回到一起就好了。

许欣身边不乏追求者,林磊也有过可以劈腿的机会,但身处远距离牵挂着团聚,两个人都没有花花心思去与别人周旋。

这一碗面的滋味,十年后,许欣还深深记得,记得那午夜里一口香辣回荡齿颊间的销魂。

朋友们都说他们不容易,经受住了距离的考验。

许欣得偿所愿,接替了上司的职位。

以她的资历年龄,到达这个位置几乎算是奇迹,因而她需要加倍努力去证明这个奇迹是理所当然的。

忙碌和压力与日俱增。

两人上班时间各自忙。

下班后,又各自有各自的交际应酬,都一样早出晚归,明明住在一起的两个人,却常常说不上几句话,甚至只在睡前醒后才能见到对方。

更难得再坐在家里一起吃顿饭。

厨房里好久都不动一次烟火。

林磊一个人住的时候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他的工作时间也很有规律,不用熬夜。

许欣却是频繁出差,晚睡成习惯,作息与林磊已截然不同。

从前回家后的拥抱早已忘记了。

早晨醒来后的早安吻也再顾不上,都那么匆匆忙忙,哪里有闲情卿卿我我?

自然也不再在工作间隙互相发短信嘘寒问暖。

甚至林磊的圈子和许欣的圈子,交集也越来越少。工作圈子不相干,从前常在一起的老同学也各自分散,忙于生计,渐渐来往少了。

忙。

谁都忙。

偏偏谁也没抱怨过这样的情形,谁也没表示过不满。

林磊随和宽厚,许欣通情达理,都觉得没必要在压力重重的生活中,再去无事生非,挑剔这些小节。

毕竟,能够平平静静、相安无事地把日子过下去,已经难得。时间如同流水,不动声色,就这么日复一日从晨昏琐碎间漫淌过
去。

喧嚣的世界,每天都在变化。

工作、职位、薪水、成就、挫败、风光、低谷......浮浮沉沉里两人

一起稳步上升。

租了更大更舒服的房子,车子也换了更好的,去的餐厅越来越多,每顿饭钱越来越贵。

很多事都在变化,只有这段感情,一年年地相安无事而过,没有半点儿变化。

转眼就要到两人交往的第五年。

两边的父母都含蓄地问起,下一步什么打算。

这问得许欣一时茫然。

再往前一步就是婚姻,再然后呢?就是生儿育女。

许欣尝试去设想,怎样也想不出那种生活该怎么发生在她和林磊之

间。

他和她的生活,仿佛已经定了型,就是这样一天天平静无波地过下

去。

林磊依然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对婚姻也好,下一步的打算也好,都随和到无所谓,一揽子推给许欣去决定。

反正已没有任何不确定因素,未来看上去也不会再有变数,按部就班走下去就好了。

走快一点儿还是走慢一点儿,早走一步或是晚走一步,的确无所

谓。

和一个人相处五年后,什么爱情激情都会淡下来,剩下就是习惯和维持。

彼此的优点不再觉得新鲜,缺点也不再不可忍受。

结婚的必备条件都成熟,两个人都发展稳定,经济条件也不差,什么也不欠缺。

房子看了好几处,中意的也有,商量好了两人各出一半钱买房,这样平等,谁也不差谁的。

两边的父母都问,你俩是在等什么?

林磊觉得他是在等许欣拿主意,什么时候她想结,他都可以。

这让许欣越发有种悬在半空无处着力的空洞感。

真的什么也不欠缺吗?

到了此处,许欣就不敢再想下去,不能放任自己想太多,很多事都是想出来的,不想太多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某天在一处小餐厅吃着饭,林磊一边给许欣舀汤,眼睛望着勺子,一边说:"不如这次过年的时候就去领证吧。"

许欣静默了一下,说:"行啊。"

他不是一个能搞出求婚架势的人,她也不是一个需要钻戒玫瑰的

人。

就这样淡淡吃着饭,就定下了结婚这件事。

吃完饭出来,站在餐厅门口,许欣穿上外套,回头瞟了一眼餐厅的门,笑着说:"这就是你求婚的地方,得记着。"

林磊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我们老夫老妻的还用求吗?"

许欣也笑,满不在乎地笑。

然后他搂了她一下,难得温存地替她理了理围巾,又为她开车门。

也许是这一下久违的温柔举动,撩动她心里某处,怦然地,又想起那碗面。

他开着车,她望着窗外街灯掠过的缕缕流光。

想着她的口味喜好,要让她吃得香香的,热热的。

许欣突然说:"想吃你煮的面了。"

他怔了那么一刻,仿佛都忘了他还会煮面这回事,然后笑起来:"手艺早都生疏了,煮出来恐怕不好吃了。"

许欣哈哈一笑,不再说什么。

在结婚这件事上,许欣也没有什么兴奋点,婚纱、戒指、拍婚纱照......这些甚至都不需要,连婚礼她都觉得累赘麻烦。

要说唯一还有什么幻想和期待的,就是蜜月。

她一直想去希腊,想在爱琴海小岛上度蜜月。

跟林磊也一起旅行过,但他对旅行没什么兴趣,再美的地方,他都觉得不如窝在家中沙发上看看书来得舒服。

但许欣还是兴致勃勃地开始设想去希腊的蜜月旅行计划。

人生中的变数,大概总爱在你以为最不会有变数的时候到来。

对于职场上的浮浮沉沉,许欣已颇有平常心,不再像几年前那么连拼带搏。

突然得知要被调往法国工作两年时,许欣也欣喜也迟疑。

站在人生的一扇扇门前,推开,还是不推,许欣总是努力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

这一次,这扇门将通向更远的远方,更多不可知的未来。然而在门的这一边,还有一个林磊。他怎么办?

结婚计划怎么办?

两个人坐下来商量。

林磊望着许欣,叹了口气:"这些年,你是越走越远了。"

许欣沉默地望着他已经开始发福的脸,问他有没有想到怎样安排两个人今后的打算。

林磊摇摇头,窝在舒服的沙发里,一如既往松散的姿势,莫名有些激起了许欣的烦躁。

她提高了声音问他:"你连这都懒得想一想?"

被她这样一激,林磊抬起头,与她对视,眼里的失望也不加掩饰。

明明要远走的是她,搅乱原本顺顺当当的步骤的也是她,他一直都在原地安如磐石,任她折腾。

"这样吧,"林磊心平气和地说,"我们先把婚结了,你再去法国,我等你回来。"

这个回答也不算意外,合乎他的个性。

许欣一时无言。

林磊审视她的表情,半开玩笑地说:"总不能就分开吧,到底也是五六年的感情了。"

许欣知道他轻飘飘的语气下,也掩饰着他的不安忐忑,却仍被这样的态度和话语,凉到了心尖。

他在沙发里换了个舒服点儿的姿势:"那你怎么打算的?"

在坐下来谈之前,许欣已经在心里分析了很久,把自己的打算,方方面面都考虑得详尽具体。

然而此刻,却不知怎样开口。

她定了定神,望住林磊:"你以前一直说,最理想的生活就是纯粹地读书,纯粹地学点儿自己喜欢的东西,不管什么学位和工作。现在你还是这么想吗?"

林磊哂笑:"这个当然是理想化的生活。"

许欣望定他:"现在不就有机会把你这理想变成现实吗?我去工作,你去留学,两年刚刚好。我们一起去,怎么样?"

林磊有些错愕,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会儿,苦笑起来:"这不现实,我辞掉工作,这把年纪跟你跑去法国读书,让你养活?这像话吗?"

他笑着笑着,回味她这话,心里发涩。

她从来都没把他那份死气沉沉的工作看在眼里,所以能这样轻易建议他丢下一切,像丢掉一个不值钱的破玩意儿。

但对于他,这已经是他熟悉的生活,是他的安身立命之地。

"或者,你不走?"

林磊这样问。

话出了口,蓦地就像一个缺口被打开,感情洪水猛兽一样往外涌,他意识到他舍不得。

这些年来的习惯也好,感情也好,都已成了舍不下的眷恋。

许欣也在心里默默问自己同样的话,是不是就不要走了,留在原地,结婚成家,相夫教子,把这没有悬念也没有风险,没有惊喜也没有欠缺的生活继续下去?

没有欠缺?

这一刻许欣悚然而惊。

怎么没有欠缺,这些年,他和她,都欠缺了对未来的热望和期盼,把人生当成了一盘得过且过的散沙。

他否定自己理想中的未来,安于现实,就像安于待在最让身体舒适的沙发,不再对自己有更多要求。

而这正是令许欣恐惧的生活状态。

男女间激情冷却了,不要紧,哪怕还有那么一碗热腾腾的浓汤红油的面,盛满对生活的热望。

如果连这点儿热望也没有了,生活就仅仅只为凑合?

没有争吵,甚至没有埋怨,那天谈完之后,直到许欣临走之前,两个人依然和和气气,相安无事。

"婚也不必先结了,"林磊说,"顺其自然吧,分开的时间里彼此自由。如果两年后,你没有别人,我也没有别人,那就我们还在一起。"

许欣点头。

两人没再刻意说什么,做什么,该一起牵手去看电影还是去看电影,该一起去父母家吃饭还是去吃饭。

直到许欣要走了,一样样收拾行李,林磊也还帮着整理,问她留在家里的东西怎么归置。

问着问着,他有些不着边际,不着头绪,终于发觉自己有些失魂落

魄。

林磊转身走进厨房,想独自静静,眼角瞥见久已闲置的存猪油的小

罐子,鬼使神差走回去问许欣:"要不要给你煮碗面?"

埋头收拾行李的许欣闻言一怔,缓缓抬头看向站在厨房门口的林

磊。

他拿着个空猪油罐子呆呆地站在那里,胖了,穿着已不合身的睡袍,像一只憨态可掬的熊,却带着悲伤的表情。

许欣慢慢站起身,从心底汹涌翻滚上来的感情,把她的果决勇气冲击得摇摇欲坠。这种久违的感情,仿佛是爱意,又仿佛是依恋,令她突然间脆弱不堪。

她扑进他的怀抱,用尽力气拥抱,眼泪把他的睡衣打湿。他像是愣了,好一阵一动不动任她抱着。许欣带着哭腔说:"我不想走了。"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勉强微笑:"不要这样,不要哭啊,这是你自己想去做的事,那就开开心心去吧。"

她哭出声来:"可是你一个人在家怎么办?"

他还是笑:"我好好的,你也会好好的,以前又不是没分开过,说不定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你就又回来了......"

她只是摇头哭:"不,我不走了!"

他捏她的脸颊,推她去收拾行李:"不要任性。"

那一夜两个人紧紧抓着彼此的手睡觉,像很久之前那样。

直到这一碗面,点燃他的厨艺之魂。

他送她去机场,陪她到安检口排队,排了人最多的那一行,可以陪她久一点儿。

陪到必须要说再见的时刻,她强颜欢笑,他故作镇定。

"来,再抱一下。"他笑嘻嘻朝她张开双臂。

最熟悉的怀抱。

最熟悉的身体。

小心翼翼,再拥有一刻,然后放开。

他知道他已留不住她,哪怕有过那一刻的眷恋不舍,迟早她还是会朝她心之所向的远方奔去。

她红着眼睛转身往里走,不敢回头。

却听见他叫:"欣欣!"

许欣回头。

林磊满脸灿烂的笑,红着兔子一样的眼睛:"等你回来时,我煮面给你吃。"

四年后再相见时,男已婚,女已嫁。

林磊的太太是他同事,大方贤惠,持家有方。

许欣的先生是个褐发蓝眼的法国人,风度翩翩。

她已辞职,和先生一起打理画廊,自己也学着做些绘画设计,日子悠闲安逸。

他的事业心则渐渐重起来,在单位也是个领导了,神色举止间多了许多严肃担当。

命运发生了这样有趣的小小颠倒。

他终于成了过去她希望他变成的样子。

她也终于成了过去他希望她成为的样子。

于是终于可以互相欣赏,以两个老朋友的样子。

见面时他们叙旧叙了许多,却谁都没有提起那碗面,那碗再也没煮成的面。

林磊彻底地忘记了从前煮面的手艺,再也没有闲情在深更半夜又是猪油又是辣椒地折腾一碗面。

他偶尔也会想起,也知道,自己再也煮不出同样好吃的面来。

许欣在异国他乡为了解决中国胃对故乡美食的思念,练出了一手好厨艺。

从前她拿手的菜只有木耳炒肉片和番茄鸡蛋汤,如今什么菜都烧得有模有样,法国菜、中国菜都不在话下。

许欣倒是尝试过,想煮出那碗猪油香葱麻辣面。

不知道是异国的食材味道不同,还是换了水土,怎样煮,都不是记忆里的味道。

当第一次,林磊煮出那碗面,问许欣好不好吃。

许欣说,好吃到黯然销魂。

这面就有了名字,其实它叫黯然销魂面。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那红汤浓香的惊艳,往后真成了时光里的一缕黯然销魂。

十年一碗销魂面,当香气散去,残汤剩汁固然不免黯然,终究令人

不忘的,还是猪油的踏实、辣椒的尽兴,与小葱的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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