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ư Châu kí s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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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宫苓

民国十八年,残冬。

庐州。

城隍庙后街尽头,不起眼的青瓦白墙小院。很少有人知晓,这里住的便是那位富甲一方,却又深居简出的古董商。

而今,这一向清宁的小院,破天荒的来了位特殊访客。

牛皮军靴踩在青石砖路面上噔噔作响,沿帽压得极低的年轻军官迟疑了一会儿,扣响了小院的木门。

随着轻微的吱呀声,一个同样年轻的男子拉开门栓。

温和的眸子前架着金丝单片眼镜,细细的银链从镜架挂到耳后。浅青色对襟绸褂上暗绣数朵金线牡丹,腰间挂着一只羊脂玉璜。

奢华却不庸俗。

他看着他微微一笑,说。想必,这位就是孙师长信中提到的上尉阁下了吧?

年轻军官颔首,取出块信物送到商人手中。一只巧夺天工的牙雕。

商人眯了眯眼睛,没去瞧那牙雕,却细细望着军官。

草色军服穿在他修长的身躯上,刻意压低的帽檐依旧掩不住眸中的淡漠。套着丝质手套的手掌按在腰间黝黑的古刀上。

商人轻笑,将牙雕收入怀中,抱拳于胸口。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军官瞄见商人白皙的手指上套着一只翠绿指环。张起灵。军官抬了抬帽檐,露出一双与世无争的眸子。

商人勾起嘴角,让出一条路。

我叫吴邪。

虽是叫小院,可里面却别有一番天地。

有别于一般的皖南民居,小院没有高墙天井,但错落有致的马头墙和随处可见的精致三雕,无不透露着院主独到的眼光。厅堂设在正中,正对庭院,并无墙 壁门窗的阻隔。厅堂后部是木质太师壁,悬有一副气势磅礴山水卷,其两侧为不装门扇的门。太师壁前放置着长几、八仙桌,无一不是做工精湛。厅堂东西两侧,分 别置有几组靠背椅与茶几,上至精秀茶具。

小院杂乱,阁下见笑了。吴邪扶了扶单片眼镜,笑道。

张起灵挑起眼皮,半晌,他说。孙师长果然没有走眼。

吴邪轻笑,转身喊道。王盟,沏壶上品敬亭绿雪来我书房。

知道啦,老板

~~

说话间,从后院奔出一名中年人。老板亲自见客?这么稀罕?

快去沏茶。吴邪瞪了瞪眼睛。

这就去,这就去

~~~~

王盟嘿嘿一笑,奔里屋去了。

吴邪轻叹一声,领着张起灵进了太师壁旁的无扇门。

你这,仅有一个下人?张起灵突然问。

王盟是管家,不是下人。再者,院子不大,两个人足矣。吴邪转过来笑笑。

绕过两弯,便是书房。

比起厅堂,书房却显然要奢华一些。单是头顶那冬瓜梁,便布满了雕花;梁托,爪柱,叉手,霸拳,雀替,斜撑皆雕刻花纹,线脚。梁架不施彩漆而髹以桐油,华贵之时不失古朴典雅。

屋内也不全是古物,桌上的西洋座钟和灯饰说明,屋主依然与时俱进。

孙殿英孙师长来信时,老实说,我很惊讶。吴邪取出一只信封。没想到阁下竟然就是孙师长麾下,那只特殊工兵队的统领。他扫了他一眼。去年在东陵盗案中,被老佛爷的尸气所伤是吗?

孙师长告诉你的?张起灵的语调微微不善。

不。吴邪接过王盟送来的茶具,开汤入盏,顿时盏中白毫如雪花纷飞,盏顶如见祥云升腾。好歹我也是个做古货的人,祖上更是淘土发家。这点我还看不出来,那可真妄我横行古玩界了。

张起灵不由挑起眼皮。他知道,眼前这看似人畜无害的温和男子,正是孙师长长期合作伙伴。东陵盗案更是大半以上的明器经他之手变成军饷。

吴邪轻笑。我与阁下是一根线上的蚱蜢,阁下不必对我如此防范。孙师长既然让你来我这里,想必也是明了庐州乃新安腹地,灵气充沛,来此化解尸气最好不过。他推推茶盏。阁下不尝尝这敬亭绿雪吗?

张起灵倒也不跟他客气,拖过一张黄花梨圈椅坐下,端起茶盏咂了口。

好茶。

吴邪取下单片眼镜,捏捏鼻梁。今晚可要加餐庆祝一番才是呢。

为何?张起灵不解的挑起眼皮。

阁下这尸气,没个一年半载可剔除不了。吴邪乐呵呵的起身。既然要长住我这,当然得要和睦相处。

我说,老板,你不会是想要……一边的王盟顿觉不妙。

是啊,前几日我去醉月阁喝酒,有道小菜很不错,厨娘大方的给了我做法。吴邪推开王盟一路奔向厨房。我一直想找机会试试。

不要啊!老板你千万不要去厨房啊

~~~

半月前我刚刚找人修好的,不能再毁了!

你老板我是那种会重蹈覆辙的人吗?

可事实上已经重蹈了好几次!

这回不会的

~~~

你每次都这样说……老板?啊!不要呐!!

张起灵无奈的砸了口茶水。

孙师长,我好像来的不是地方……

小院有两层,张起灵的客房在二楼,不大的屋里随处可见细腻精致的木雕。从屏门隔扇到楼层拱杆,内容囊括了渔,樵,耕,读,宴饮,品茗,出行,乐舞,雕镂手法更是层出不穷。

屋角还燃着淡雅的香料,张起灵清晨推开窗棂时,吴邪正坐在后院的石几旁茗茶,看到他勾勾嘴角。早安。

张起灵愣了一下,旋即点头。早。

残冬,微凉。院落一角的寒梅仍有几枝悬在梢头。

不知阁下昨夜还否习惯?吴邪沏了盏太平猴魁,递到张起灵面前。

随遇而安之人,没什么习不习惯。张起灵端起茶盏,盏中芽叶徐徐展开,舒放成朵,二叶抱一芽,或悬或沉;茶汤清绿,香气高爽,蕴有诱人兰香。该是说你奢侈,还是雅兴甚高呢?

吴邪笑笑,也不再说什么。

倒是王盟蹦出来,丢出一只菜篮子。买菜去!不然晌午饭我只做我自己的份儿!

我们家惯例。吴邪拎起篮子对张起灵笑道。不劳动就要饿肚子。

张起灵被他瞧得发毛,只好轻叹一声。罢了,我同你一起去。

踏在青石路面上,张起灵还是被那刚露头的太阳晃了眼。

阁下这把刀,似乎寸步不离身呢。吴邪眯了眯眼睛,漆黑的刀身上寒光点点。果然是把利器。

张起灵不答,迅速支开话题。你那管家是不是要管教了?

吴邪楞一下,笑嘻嘻的回答。我说过,王盟不是下人。他跟了我十年,当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十年?张起灵挑起眼皮。

我乃长沙人氏,祖上靠淘土发家,倒也敛了些钱财。吴邪把手指送到唇边呼了口暖气。我是家里老么,从小身子骨便不像其他兄弟那般结实,老爷子见我 不一定下的了地,干脆把我送进学堂念了几年洋书。可就这几年洋书,让我不愿呆在家里。十二岁那年,我和老爷子大吵一架,便出了家门。颠沛流离近十载,倒也 混了些名堂。吴邪说的轻描淡写。

你没有回去过?

老爷子不肯原谅我,倒是大哥常背着爹与我来往。我做这古董营生,大哥他们卖货才不会亏呐。

张起灵拍拍他略显单薄的肩,后者没心没肺的笑起来。

要吃点心吗?前面那家‘张顺兴号’可是很不错哦。

张起灵望了他很久,问道。大战在即,你不知吗?

吴邪不答话,倒是有模有样的蹲在菜摊前计较起斤两。

张起灵再想问他,后者又风似的奔去排队买点心。

直到日头爬的老高,吴邪才把满满的篮子往张起灵手里一塞,叼了块金钱饼心安理得走在前面。

他看了眼身后的张起灵,慢条斯理的说。

孙师长还真是不安分,跟着蒋委员长有何不好?

你知道战事已近,为何还如此悠哉?

吴邪笑道。我着急又能如何?孙师长已令所部开赴豫东,皖北布防。虽说庐州乃是江南之首,中原之喉,历来兵家必争,可这庐州是新安腹地,攻守皆为 不易,又是区区弹丸不毛,实属不值啊。而今军阀割据,星星点点战火不断,这谁家军饷不是大半靠着倒腾古货?你以为,除了我,谁吃得下这么大生意?

即是弹丸不毛地,你又为何来这?跟外滩的洋人做生意,岂不更好?张起灵几步追上他。

我是命定闲人,在这弹丸庐州乐的清净。再者,如我先前所说,若真有生意,便自会找上门,不是吗?吴邪看看他,笑得风轻云淡。

……天下怎会有这种生意人……

你眼前的不就是吗?吴邪笑眯眯的揪住张起灵。回去吃饭吧,王盟的手艺可是百里挑一呐……

正如吴邪所言,短短数月,已有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亲自上门。更有几个洋人带着不少黄澄澄的‘大黄鱼’踏上门槛。

清明后不久,中原便战事四起。庐州虽算相安无事,也免不了遭遇流寇侵袭。

张起灵很是惊诧,这看似一身儒气的商人,居然在草匪流寇中颇有威信,各路匪贼不是带着明器前来兑换银两,就是退避三舍远远绕开,绝不侵袭。

这日如往,吴邪不卑不亢的送走一对洋人,顺手用只瓷碗换了几块‘大黄鱼’。

唉,我真不想卖掉这天青汝窑瓷。吴邪掂着手里的金条。

赝品。张起灵一袭青白长衫,稳坐红木屏风后的小几上,挑起眼皮瞄着吴邪。

吴邪轻笑。就算是赝品,也是元代仿制,好歹算得上是古物了吧?

张起灵瞪着眼望他,不再说什么。

倒是王盟又呼呼啦啦的奔出来,提着筐水萝卜要吴邪去削皮。

张起灵捏起一片冰糖白切,翘起的嘴角很是开心。

坐了大半晌仍不见吴邪回来,张起灵那奇长二指敲敲桌面,撩起前襟起身。

未进厨房,便听得主仆俩小声嘟哝:

王盟,这个削皮真的很畅快呀。你瞧我这萝卜削得多白净

~~

老板你在雕花呐?快点行不?要是被上尉阁下发现,保不准会砍了你泄愤……随后便‘咚’的一声响,似乎是菜刀子剁在砧板上。

……晓得了……吴邪显然没了底气。但是我要吃糖醋渍的水萝卜。

我每次都说要等上半月才可开封,老板你却总是背着我偷吃!‘咚’,又是一声响。

张起灵听着心里好笑。这到底谁是老爷啊?

他掀开青花蜡染布帘,吴邪正背对着他坐在绛漆镂雕小凳上卖力的削萝卜。

张起灵的眉梢微妙的抽搐了一下。他揉揉太阳穴,在门边抱胸而依。

削好了记得还给我。他冷不丁冒出句话。

惊得吴邪‘噌’一下蹦的老高。上,上,上尉阁下……

吴邪右手里握着张起灵黝黑的古刀,另只手上的水萝卜还挂着半片翠绿的皮儿。

这个,那个……我是在帮你磨刀啦!

吴邪瞅着张起灵倚在门边似笑非笑,心里像是有猫儿在乱抓乱挠。

用萝卜是吗?张起灵轻叹一声,旋即上前几步接过那沉甸甸的古刀。

若是削萝卜的话,角度再倾斜一点削起来会更方便。

……哈?

果子的话,用力轻些比较好。而且在野外去除动物皮毛也很顺手。张起灵相当正经的回答让吴邪不由张大了嘴巴。

……看来这个还真是居家旅行必备之品呐……

= =

既然上尉阁下如此擅长打理野味,那这条鳜鱼就拜托您了。王盟笑容满面的说。不劳动就没有饭吃哦。

……我明白了……张起灵认命的卷起袖子对吴邪说。你这管家真厉害……

于是午膳便丰盛的让人瞠目结舌。

蜜汁红芋,网油鳜鱼,雪冬山鸡,糯果鸭条,蟹黄虾盅,三河酥鸭,凤翅炖鳝段,菜胆扒鱼圆……

黄衫木桌上满处琳琅,张起灵硬是愣了半晌没回过神。

这……

上尉你可要好好尝尝徽菜哦

~~

我保证风味地道……老板你别偷吃!王盟利落的拍掉吴邪伸出来的爪子。

何必如此隆重……

不不不!王盟摆好碗筷。比起某个除了削萝卜之外一无是处的家伙,上尉您实在太能干了!

原来如此……

= =

王盟!就算我只会削萝卜我也是你老板!

上尉阁下,等您伤好以后,请务必让我投奔您旗下!

张起灵捉着掐银丝的象牙筷子无奈了好久。

时至盛夏,南方的气候越发热烈,张起灵握着芭蕉蒲扇,靠在后院梧桐树下无所事事。

掐指一算,来此也数月有余,不过似乎变的越发像只米虫。

他解开对襟夏衫顶头的扣子,瞧着吴邪伺候那池锦鲤。

哎?有事儿?吴邪放下盛着鱼饵的点梅釉器皿。

张起灵捉起小几上的玛瑙八宝果盘,葱管般的长指拨开盖儿。

……太闲了。

吴邪这生意可真是做到了极致,大门不二门不迈,便自有财源络绎不绝。

落得张起灵连个出门的借口都寻不见。

阁下这尸气不可劳碌哦。吴邪笑盈盈的走过来,暗花织锦白缎长衫,腰间的羊脂玉璜换成了青翠的缅玉佩环,寸把长的流苏随步履摆动。

今个姮娥楼当家花旦要来我这儿买只烟杆,阁下若觉闲得慌,不如同我一起?他推推鼻梁上的银缕单片眼镜。

姮娥楼?秦淮花魁?张起灵挑了细长眼皮。

不愧是在孙师长麾下当差呐。吴邪翘着圆润的嘴角,捏起八宝果盘里的糖杏仁儿。

张起灵浅哼一声,雪色夏衫带起清风拂面。

吴邪笑眯眯的跟在他身后。王盟凉了冰糖银耳,要吃去厨房讨哦

~

傍晚十分,院门口果然停了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张起灵立在廊柱下瞄见了女子的婀娜身段。

宁姑娘好久不见。吴邪领着王盟,双手抱拳于胸。

我说三爷,若是我不来见您,您是不是不打算再进我姮娥楼了?这女声抑扬顿挫,腔调婉转如黄莺,绵绵绕耳不绝。

张起灵倚在柱下浅笑。不愧是秦淮花街首屈一指的名角儿,说话都像唱曲儿似的。

哪能呀,宁姑娘知道我是个懒人,肯赏脸亲临我这小院,自是不敢怠慢。

吴邪一边堆着商人笑容说起客套话,一边将那宁姑娘请进院门。

张起灵的眸底划过一缕惊艳。

小巧瓜子脸,娥眉姣好如月,两弯秋水波光粼粼,樱桃小口上涂着鲜艳蔻丹。盘花鬓子簪着金步摇,银质耳环上闪着细小的钻石。

旗袍黄缎打底,银线绣了大朵天鹅芍药,领口缀着花样繁琐的法兰西蕾丝。象牙白的包边,掐牙儿上围了圈细碎的水钻,夕阳下泛着胭脂般的色彩。却没有 袖子,露出两条白藕似的臂膀,腕上挂着只上品缅玉镯子,葱管般的无名指上还套着银缕甲套,刻了无数繁琐的图案。腰上紧收,细窄到不堪一握,那丰盈的胸脯便 凸显出来。下摆直叉到腿根,足上蹬着三寸高的黑色小皮鞋。

哟,三爷,这位小哥是什么人呀,生得这般俊俏。

白底绣牡丹的汗巾子带着股脂粉味儿扑来,张起灵刚想躲开,却被吴邪牢牢捉住手臂。

三爷您也好这口?那宁姑娘娇笑着打趣道。

话不能乱说哦。这位爷可不是俗人,宁姑娘还是少问为妙。吴邪笑眯眯的回答。站了大半天,宁姑娘不进去坐坐吗?

那宁姑娘是何许人也,一眼便瞧出些端倪,就顺势下了吴邪的台阶。

对了三爷,我要得烟杆儿呢?

宁姑娘在厅堂里坐下,翘起的双腿露出一大截凝脂般的肌肤。

自是准备妥当了,王盟,快去给宁姑娘上茶。

吴邪收起乌金扇子,一抖前襟潇洒坐定。而那张起灵却是照旧倚在门框边,半耷着眼皮儿。

陈檀匣子上掐了几朵金花儿,发丝般细腻的雕痕遍布匣身,竟是繁琐无比的百鸟朝凤,精致到根根翎羽清晰可见。吴邪拨开匣盖儿,胭脂色织锦上躺着银丝嵌玉描金藤的小烟锅,嘴儿用的是西域和田,连接处还掐有一圈金纹。

不知宁姑娘可否满意?

葱管嫩荑掩了嘴娇笑,宁姑娘的汗巾子扑上吴邪肩头。

瞧三爷说的,您挑的东西那可都是上上之选,多少人愿意一掷千金呐。

宁姑娘过讲了,若是满意,便请您验收。

吴邪话音未落,小院木门倏的被踢开,张起灵半耷的眸中立时闪过一点寒光。

姓吴的奸商给你胖爷爷我滚出来!

自打上回之后,吴邪这小院就热闹了起来。

潘子还算客气,只是那姓王的胖子隔三岔五跑来揩油,每次都惹得吴邪张牙舞爪。

前些天捞了吴邪的宝贝锦鲤,折了蔷薇枝当柴火烤了吃不说,还嘟哝着肉太老;昨儿又揪了那只绝品鹩哥的翎羽儿,说是鹩哥见着他就不说话。

吴邪被他气得直跺脚,却也只是将气撒在那些上门买卖的倒霉蛋身上。

入秋,风吹着有些燥,后院桂花香飘四溢。

吴邪毫不留手的狠宰了一对东洋蛮夷,还让那俩小胡子心甘情愿的连鞠几个大躬,这才笑盈盈的送客出门。

下手真是愈来愈狠了。张起灵撩起岫玉门帘,蜜色织锦长衫,清爽到没有一丝包边掐牙儿,仅袖口上缀了几粒玛瑙扣子。

不发泄一下会被那臭胖子气死的。吴邪拨着墨玉子算盘,抽空瞄了他一眼。

王盟被胖子拖去护城河里刨藕,以那胖子的习性,不到日落时分是不会回来的。所以相当难得,今儿小院只有吴邪和张起灵俩人。

有你的信。张起灵从袖管中抽出张信笺,高级绢纸上透着股脂粉味儿。

吴邪接过一瞧,顿时脸色沉了三分。

不是别人,偏偏是那宁姑娘。

我跟她没关系……张起灵听见吴邪噘着嘴巴嘟哝,不由轻轻翘了嘴角。

是真的!吴邪放下鎏金算盘。

张起灵撩了前襟在书房的太师椅上坐下,端起绛色斗花细瓷茶盏慢条斯理的说。

是不是真的与我何干?这是你的私事吧?

吴邪立即被堵得死死。

张起灵半晌没见他回话,抬头瞄见吴邪使劲蹂躏着丝锦桌布,嘴巴噘得像鸡屁股。

张起灵拨了拨小几上的乌金扇子。

午膳我来做吧。

吴邪眨眨眼。不必啦。他从放着白玉镇纸的书桌后站起身。今儿出去吃。

张起灵挑了眼皮瞅他。

吴邪拎起乌金扇子在手中开合。

不是闷的慌吗?那就出去逛逛呀。

日斗升的很高,青石砖路面晒得暖烘烘。

张起灵抚着胸口。也不见那商人用了什么法子,积淤在此的阴晦之气确实正慢慢消散。

总不会是因为天天都在吃那糖醋渍的水萝卜吧?他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

吴邪捧着寸金果子不停往嘴里填,弄得腮帮子鼓囊囊。

不是刚吃了午膳吗?张起灵几步追上他。

适才吴邪在江南春点了一整桌大快朵颐,刚出门就边喊着撑得慌,边跑去买了一堆寸金果子。

张起灵不怎么喜欢寸金果子,甜的闹心。

街道尽头的石雕板栏里贴着报纸号外,斗大的头条引人注目。

战事如火如荼,这弹丸庐州却像是暴风眼般毫无波澜。

张起灵望着一脸悠哉的吴邪长叹一声。

天晓得还能持续多久。

吴邪咬着寸金果子和他并肩而行。

没有人比我这做生意的更怕死,有点风吹草动第一个溜走的铁定是我。所以现在不用担心

~~

吴邪嘴里都是寸金果子,说起话来含含糊糊。

张起灵相当无奈的摇摇头。

绕过明教寺,那逍遥津一片芳草凄迷。

嘿,你——你——你是吴家三伢子吧!

突然一声不太利索的呼喊,让吴邪几乎反射性的抽了下眉脚。

倒是张起灵转身去看来人。

看上去挺老实的年轻人,不过身上的灰布长褂油亮像是那卖肉的荡刀布,一双小眼直闪直闪。架着副圆框眼睛,耳朵上不伦不类的挂着四四方方的耳环。

……你是老痒?!

早——早听说你在庐州混——混——混的不错,看你穿的人——人模狗样,是真的吧?

那解子痒结巴着说。

等下!等下!吴邪忙嚼完嘴里的寸金果子。你怎么跑这来了?

解子痒是吴邪儿时玩伴,自打十二岁离家后就再没见过他。

我跟那大——大——大金牙来这做生意,照——照相馆!正经买卖。

吴邪翻个白眼儿。

就你还正经买卖?算了吧,店子在哪?带我去瞧瞧。乌金扇子气势十足的摇着。

当——当然行,只是……

解子痒说着,小眼睛直瞄向张起灵。

吴邪笑眯眯的合上扇子。

这位爷是我的客人,你大可放心。

那解子痒一咬牙。罢了!就——就信你三——三伢子一回!

别喊三伢子,我叫吴邪。

哎?可——可以前都是这么叫——叫——叫的呀!

……

#

吴邪铁青着脸瞄向一边似乎心情很好的张起灵。现在不许叫!

长江路尽头的岔道上新开家店子,挂了大大的横匾书着‘黄山照相馆’几个大字。

吴邪望着堂内摆成捆的爆竹冷哼一声,甩了前襟跨过那门槛。

金爷,您不是在云南做赌石买卖吗?怎跑我这弹丸庐州开起照相馆来了?吴邪满面笑容,说的话儿却是辛辣无比。

那大金牙脸色顿时沉了三分,嘴上却客套依旧。

吴三爷您也知道,云南现在乱的紧,响马子漫山跑,这赌石买卖做的也不安稳呐。

所以来着开个照相馆做幌子?吴邪也不跟他客气,撩起衣摆坐下,张起灵倚在一旁,淡然的眸子瞅得大金牙坐立不安。

三爷您不是最忌讳赌石嘛……

今儿三爷我兴致高,拿货来吧。这开门生意我做定了!乌金扇子敲得桌面嘭嘭响。怎么,难不成认为我赌不起?

吴邪扣出腰间缀了三对波西米亚风格黑曜石流苏的西域和田玉牌。厚实的玉牌润如羊脂,反复镂雕了足足七层,发丝般细密的花纹交错排列,玉料没有浪费一丝一毫。无论料子还是雕工都是有市无价的珍品。

不愧是三爷……大金牙的眼珠子瞧着玉牌骨碌碌直转。来人,三爷要赌石!

不愧是三爷……大金牙的眼珠子瞧着玉牌骨碌碌直转。来人,三爷要赌石!

少顷,几个伙计麻利的台上一筐不起眼的石头。

张起灵不动声色的挑了眉脚。

价值连城的缅玉就包裹在这厚厚的石衣之中,然而花大价钱买的原石,切开后可能真是只是一文不值的石头。

不过只要能赌中一块,便可一夜暴富。所以这赌石买卖从古至今便未中断过。

赌石毫无眼力经验可言,全凭运气和直觉。

所以吴邪才不喜欢这种风险极大的买卖,不过偶尔调剂一下倒是不碍。

三爷,要不要赌赌看?

大金牙摆开石头,整整三七二十一块。

乌金扇子点着下颌,吴邪刚欲伸手,却被张起灵摁住。

我来。

吴邪先是一愣,旋即笑开。

上尉阁下也想碰碰手气?请便,几块石头吴某我还买得起。他端着茶盏浅呡一口。哎呀,金爷。这茶有些潮了,改明儿我给您送些清明嫩尖尝尝。

张起灵略略扫了那排成三列的石头,大小不一,压泡菜都嫌糙了。

这位爷请,喜欢哪块挑哪块就好。大金牙拱手退到一边。

张起灵倒也不急,伸出拢在袖管中的二指轻轻搭在石块上。

吴邪悠哉的撇着盏中芽叶,瞄见那大金牙脸色忽的一变。

张起灵那奇长二指号脉般在石块上搭着,除了偶尔轻弹一下,不见他有余下动作。

足足过了一炷香,吴邪仍悠闲的跷着腿,张起灵也是慢条斯理的左摸摸右敲敲。

只是急坏了那大金牙和解子痒。

又过了半柱香,张起灵的手指停在最大的黄褐色石块上。

就它了。

那大金牙一愣,看向端坐小几旁的吴邪。

乌金扇子啪的合上。就那块了,不用改。

大金牙面露得意之色。三爷,这回您可能要竹篮打水喽。他对着解子痒勾勾下颌。拿切具来!

硕大的石块放在切具上,第一刀下去,除了黄褐色石皮什么也没有。

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石块切去了近乎一半,依旧不见半点绿色。

对不住了,三爷。那大金牙搓着牙花子,伸手便去取那和田玉牌。

且慢。张起灵一把按住他,力道之大险些让大金牙惨叫出口。

淡然的眸子紧紧盯着吴邪。信我吗?他问。

乌金扇子掩了嘴角。不信你我信谁?

那好。

张起灵松了大金牙,扯开锦布背囊的缎绳,黑色龙脊背寒光闪烁。

大金牙望着那刀顿时脸色大变,眼见着张起灵拨开切具,对着剩下的石块先在其上用二指点上一点,随后那刀尖一磕,椅面大的石块应声碎成石屑。

只余其间拳头大的透亮绿石荧光闪烁。

这……

吴邪吹去碎屑,绿石晶莹剔透,对光而看,其间似有一泓清泉荡漾,泉中还浮着几只异形小虫。

不好意思金爷,看来这回是我赢了。吴邪晃着那玉髓。一虫十万,我记得没错吧?

玉中积水者,髓也;髓中带虫者,一虫十万。

吴邪将玉髓收入怀中。这玉牌您收好,改日吴某再来拜访。

还在念叨着‘一虫十万’的大金牙猛然惊醒,忙上前几步拦住正欲出门的俩人。

二位爷请留步。

不知金爷还有何贵干?吴邪依旧满面笑容。

大金牙作揖于胸对张起灵说道。这位爷可是在孙师长旗下当差?

张起灵微微一愣,还是点了头。

久仰大名,想不到竟是三爷府上贵客,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吴邪忍不住在心里打了个呼哨。

我说金爷呐,这做生意踏实点总是好。过几日我给您介绍些个洋人,到那时您在好好玩吧。

乌金扇子点着下颌,吴邪那营业性十足的笑容看的张起灵直挑眉脚。

三爷客气了,刚才那赌石算是我送三爷的见面礼,这玉牌您收好,往后跟这位爷多关照下金某便可。

金爷哪儿的话,大家彼此彼此。吴邪嘴上说着,手里却是毫不客气的收了那玉牌。

三爷,恕金某不远送。大金牙拱手作揖。

吴邪刚想还礼,抬头瞧见屋檐下的鎏金横匾,忽的笑了。

金爷,不如这另一桩开门生意也让吴某做了吧!

回程路上吴邪惦着那玉髓左摸右瞧。

你究竟是猜的,还是真能摸出来呐?吴邪捉起张起灵拢在袖管里的葱白长指。

跟挑西瓜差不多。张起灵轻描淡写的回答。

哈?吴邪一时没反应过来。西瓜?

那张起灵很认真的点点头。

吴邪的眉毛不思议的拧成结状。还真是方便的手指啊,早知道夏天买西瓜的时候就该让你跟王盟一块儿去。

张起灵瞧着吴邪嘀嘀咕咕,突然问道。

你刚与那赌石老板说了什么?

吴邪听罢抿嘴一笑。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胖子和王盟果然没有回来,刚进屋,张起灵便见那吴邪翻箱倒柜的找东西。

找到了!

张起灵抬头,正瞅见吴邪捧着样草绿色物件跨出门槛。

张起灵不由抽了抽眉脚。这是……

自己刚来小院时穿的制服。

你拿这个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快换上。吴邪把制服往他怀里一塞。待会儿就知道了。

张起灵皱着眉瞧见某人笑得天真无邪,只好甘拜下风。

踏出房门的时候,吴邪正站在院里的古银杏下发呆。

感觉到视线,他略微转身,瞅见张起灵倚在门框边。

哎呀哎呀,果然很好看。

吴邪勾着嘴角,圆润的弧度细腻温和。

不过,是不是缺点什么?吴邪摸摸下颌,将手伸进怀里。

取出的时候,掌心里多了样物件。

张起灵定睛一瞧,居然是那和田玉牌。

这个送给你。吴邪说着,将那缀有黑曜石流苏的玉牌挂在他的刀柄上,黑白相映煞是好看。

早就想送你个什么了,结果一直没寻到合适的。

张起灵握着玉牌,些许残留的温度从指尖蔓延开。

适才,你在那树下望什么?他站到吴邪身畔,手掌抚在粗糙的树皮上。

我在想要怎么爬上去。吴邪扁扁嘴。爬树还是小时候的事情呢。

张起灵挑着眼皮看他。

吴邪挠挠脸颊。你看到那上面有个树洞吧?我想把这个藏进去。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包裹着织锦绣幅的玉髓。

你到底想干嘛?

其实呢,我小时候大概是受家里人的影响,很喜欢掏树洞,老是觉得里面说不定会有宝物什么的。吴邪说着,撩了衣摆就去抓树枝。

不过,树洞里怎么会有东西呢,所以每次都是失望而归。吴邪爬到树枝交错的地方坐下,张起灵在下头看的心惊肉跳。我刚才就在想,如果我藏了什么在这里的话,很久以后的某天会有人发现也说不定呐。

到那时,发现的人会很开心吧。

张起灵瞪他一眼,忍不住说道。

你是白痴吗?

吴邪笑眯眯的晃着双腿。有时候白痴一点也不碍事嘛。

下午的阳光照得暖洋洋,银杏叶子风一吹就呼啦啦的落下一大片。

放好了?张起灵倚在树下抬头问。

早就放好了。吴邪坐在树上左右张望。

下来吧,当心摔着。

唔……那也得我下得来才行啊。吴邪低着头望他。

张起灵第一次有了想扁人的冲动。

他松开袖管的扣子,捉住银杏手腕粗的枝条。

在那等我,别乱动。

吴邪见他利落的攀着树枝,几个呼吸间便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对着他伸出手。

捉住了。

吴邪瞅着他好一会儿,才慢腾腾的伸出手……

噼啦!

一声脆响,吴邪忽然觉得视野调了个个儿,满眼都是银杏飞舞的黄叶……

吴邪!

扑通——

扑通——

张起灵的后脑勺撞在了落满银杏叶子的青石路面上,眼前立即飞舞起无数金色小星星。

唔……树枝突然怎么会断掉呢……吴邪摸到跌落的夹鼻眼镜匆忙戴上,视线刚聚焦在一起便瞧见了身下那双淡漠的眸子。

……你怎么在我下面?

张起灵狠狠瞪过去,吴邪立即闭上嘴巴,手脚并用的从他身上爬下来,乖乖坐到一边。

张起灵靠坐在银杏旁,似乎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

摔得真彻底。他想。突然有温热的手掌抚上了自己的后脑,吴邪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哇啊……这么大的包……痛吧?

你试试看?张起灵挑着眉梢半冷不热的说。

吴邪瞬间没了声儿。

半晌,张起灵瞄见吴邪偷偷瞅了自己一眼,随后悄悄挪过来坐下。也不说话,只是望着枯叶蝶般漫天飞舞的银杏叶子。

等王盟回来,让他煮药膳给你。吴邪转着手里的叶片。

张起灵瞄了他一下,淡淡的说。

你好像不再用敬语了。

被那臭胖子弄得原形毕露,还有什么好装的。吴邪挥挥手。别光说我,你的话也多了嘛。刚来的时候那是金口玉言啊

~~

张起灵半晌没说出话来。

以后叫名字也应该没有问题了吧?吴邪望着枝杈间湛蓝的天空。名字这种东西,没有人叫的话,那就太可怜了。

……张起灵瞧见他弯弯的嘴角,手指触到了那温润的玉牌。

随你便。

那就这样定了!快起来,老痒也差不多要到了。吴邪拉他站起来,拍掉身上粘着的落叶。

你到底要做什么?

张起灵话音未落,小院的木门便被敲得砰砰直响。

三——三伢子!快出——出来帮我一把,你他妈太会使——使唤人了吧!解子痒气喘吁吁的嚷嚷。馆——馆子里就不能照——照相啦?非——非要来你这!

吴邪得意的哼了一声。我照相当然我说了算!

张起灵摸了摸后脑上的包。

换这身衣服就是为了照相?

是啊,不觉得很精神吗?吴邪说的理直气壮。

张起灵突然觉得自己那包摔得真不值。

留个纪念嘛,又没什么。

吴邪把他拉到银杏树下站好,后面就是小院的青瓦白墙。

就一张。

张起灵无可奈何的瞪他一眼,怄气般将帽檐压得低低,挂在刀柄上的羊脂玉牌晃出好看的弧度。

我要照——照了!别动。

呯——

闪光灯和青色的烟雾,都留在了那个

1930

年的秋天。

老板!有空在那照相还不快点过来帮我忙!王盟赤着两只脚丫片子,在门前的白石台阶上踏出一溜排黑印。

小吴你看,大丰收!胖子也光着脚丫,裤管卷在大腿上,泥巴弄得到处都是。他边说边指着背篓洋洋得意。

哎呀

~

真不错,小胖你终于做了件人事呀!老痒今儿你就在我这吃晚饭吧,别回去了!吴邪挥挥手。王盟,我想吃耦合,粘酱用糖桂花做吧!

王盟放下背篓,光着脚丫啪嗒啪嗒跑到张起灵面前。

阁下,刀借我一用。说完也不等张起灵答应,抓了那刀往吴邪跟前一丢。刮藕去!

我昨个才削的萝卜!吴邪抗议道。

昨儿是昨儿,今儿是今儿!快去!王盟叉着腰说。那王胖子都比你有用!说着又转向张起灵。上尉阁下,等会儿麻烦你把藕切一切,我们家老板的刀功实在不好,我怕他连自己手指头一起剁了。

张起灵再次觉得吴邪这老板当的真窝囊。

他拎起背篓,瞧见一旁满脸不甘愿的吴邪。

走了,别浪费时间。张起灵顿了顿,又补充道。快点,吴邪。

吴邪看着他的背影眨眨眼,笑嘻嘻的跟上去。

知道啦,知道啦

~~

哎,你等等我呀。张起灵!

解子痒搔搔脑袋,对着一旁的王盟问道:

那军官跟三——三伢子到底什——什么关系啊?

你那俩眼睛做装饰的?不会自己看呀!

转眼岁末。

昨儿下了整夜的雪,除夕一大早便满耳炮响,声声辞岁。

张起灵穿着蜜色缎子百福绣袄,捧着乾隆年间制的奶足底海棠形手炉,折角柄和炉身满是精雕的花纹,盖儿上还特意镂空了花鸟吉祥图。

印象中自己似乎从未好好过过年。他揭开镂花炉盖,瞧见里边红彤彤的炭火。基本上都是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是新年了。像这样候着等,还是头一回。

耳畔一阵风响,张起灵反射性的闪开身子。

啪——

硕大的雪球砸在了吴邪脑门上。

臭胖子你想谋杀我吗?!吴邪抹开脸上凉冰冰的雪渣吼道。

是你自己笨躲不开

~~

胖子在一旁洋洋得意的挺着肚子,解子痒被砸的满身是雪,潘子左瞧右看,决定退出战局。

敢小瞧我!

小瞧你又怎么样

~~~

啪啪。接连两颗雪球砸在吴邪身上。

臭胖子你给我等着!除非你该行不摸金。否则我让你在整个中原都混不下去!吴邪张牙舞爪的加入战局。

张起灵瞅着院里漫天乱飞的雪球拢了拢袖子。

好冷。

是啊,上尉阁下要不要喝碗羹汤暖和暖和?王盟站在旁边。等会儿年夜饭还得拜托您帮忙呢,在院子里发疯的那几个,也得有劳您抓回来。王盟摇摇头。弄得都是雪,到头来打扫的人还是我。

……我会尽力的……

张起灵话音未落,偏了准头的雪球径直砸向大放厥词的王盟。

老板!你给我站住!

张起灵把铜手炉拢进袖管里。

还真是精力旺盛的一群人呐……

院里积了厚厚的雪,着眼到处白茫茫一片。

吴邪刨了把石子儿,偷偷往雪球里填,边塞边嘟哝:

死胖子,别以为我是南方佬就敢欺负我……

养着锦鲤的池子早已冰封,铺了一层薄雪,岸边早些时候泼的水结成冰,溜滑溜滑。

吴邪正撵着胖子到处跑,哪里还顾得上脚下,突然鞋底刺溜一滑,池面上的冰层脆生生裂开——

老板!

吴邪只觉得一阵窒息般的刺骨寒冷,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自己模模糊糊的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胖子那肥头大耳。

小吴你吓了我一跳!刚看你还在,怎么回头人就不见了呢?胖子伸出猪爪胡乱挠挠吴邪的头发。

轻点!没见老板还烧着呢!王盟恶狠狠的拍掉那猪蹄,转身对吴邪数落道。

大过年的尽添乱子!要不是上尉阁下反应快,你还得再多喝几两水。

……对不起……吴邪正烧得头晕眼花,撑起眼皮瞧见张起灵倚在窗棂边,刘海湿漉漉的垂在额前。

吴邪落水的太突然,众人一时间还未有所反应。

说时迟,那时快。

王盟只见平日里懒洋洋的上尉阁下迅雷般闪身而去。

池畔湿滑,刚捉住吴邪的张起灵也跟着滑进腊月的池水中。

到头来还是胖子拎小鸡一样把二人揪出水面。

结果吴邪高热到吓人,张起灵喝了碗姜汤便活蹦乱跳。

真该让老板跟着上尉阁下出去锻炼锻炼。王盟掖着吴邪的被角说。

王盟……我头晕……吴邪躲在被子里哼唧。

我待会儿就去煎药,老板你可要撑着点,跟我们一起吃年夜饭啊。难得今年多了这么些人。王盟示意胖子小点声,便轻手轻脚掩了门出去。

走吧,去给三爷敲点冰块降温。潘子捅了捅张起灵。

后者瞄了眼烧得正迷糊的吴邪,一言不发跟出了门。

潘子叼着烟嘴儿,也不着急敲冰块,只是蹲在台阶上磕了磕烟灰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

三爷今年很开心。

张起灵不解的望着他。

潘子吐了口烟,自顾自的继续说。

以往的时候,一年到头这院子里也只有王盟和三爷俩人。我和胖子虽然每年都说会来过年,可不是在路上耽搁了,就是被那死胖子花天酒地糟蹋了路费。

潘子把手拢进棉衣的袖管里,烟嘴还冒着丝丝青烟。

三爷嘴上说着爱清静,但这都十几年没回家了,过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会寂寞吧。

他瞄了张起灵一眼。

我觉得你跟三爷挺合拍,能多陪他就多陪一阵子吧。反正等你走了,这院子又只剩下他俩。

张起灵心里咯噔一跳。

险些忘记,自己不过是奉了孙师长之命来养伤的而已。等这尸毒尽散,也就没理由再呆在这儿了吧。

他仰望着雾霭沉沉的天空,身后的屋里传来胖子和解子痒的嘟哝声。

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可别翻给三爷听啊。

潘子收了烟杆,掏出王盟给的白绢帕子裹了敲下来的碎冰。

别看三爷平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沮丧的时候也能闷个一两天不说话。

潘子慢条斯理的进了屋,留下张起灵独自站在走廊里。

噼里啪啦的炮响不绝于耳。

他摸到了刀柄上温润的玉牌,轻轻握在掌心暖着。

习惯寂寞需要很长的岁月。

习惯热闹或许只要一分钟。

上尉阁下,怎么在外头站着?很凉的,快进屋吧。王盟端着黄铜藤花柄小炉,上头还垛着紫砂药壶。

张起灵看了眼里屋,轻声问道:

他没事吧?

王盟一愣,略微点了头。

跟以前比起来,老板的身子已经好了很多,从前这种程度的高热可是家常便饭啊。

王盟眯了眼睛,不由想起几年前那个稚气未脱却强装老沉的少年。

当初怎会想到要跟着这个比自己小了整整十岁的少年走南闯北呢?

他呼了口气,轻轻摇摇头。

那时候一定疯了。

王盟听见胖子的嚷嚷声,他站直了腰板,推开雕花隔扇门。

想吃年夜饭都给我到厨房帮忙去!少在这碍事!

他往黄铜小炉里填满炭火,转身对张起灵说道。

上尉阁下,我家老板就拜托您了,我带这几个碍事的家伙去厨房。

为什么胖爷爷我要下厨房!胖子不满的嘟哝。

王盟笑眯眯的一挥芭蕉圆扇指向小院的大门。胖爷,恕不远送!

……胖子蔫了脑袋说。我去厨房要做啥?

你啊,捣蒜泥吧

~~

潘子挠挠脸颊。你这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真是跟三爷学了个十足十啊……

少罗嗦,你也去厨房。

王盟你是护犊子的母牛吗?三爷早就不是小破孩了。

除非你想办法把我们家老板嫁出去,否则我是不会放心他的。王盟圈着手臂说。

你这是在故意刁难我吗?潘子摇摇头,突然瞄见了靠在门边的张起灵。

张起灵只觉得一阵恶寒,抬头便瞧见四只溜圆的眼睛瞪着自己。

勉强可以同意。王盟皱着眉。

你要求真高……

少给我贫嘴,提溜上那解子痒,厨房滴干活!王盟叉着腰。上尉阁下,这药麻烦您看着。还有,务必要让我家老板喝下去!他恶狠狠的说。

罗刹呀

~~

潘子被王盟一路向厨房撵去,解子痒磨叽了半天,瞅瞅吴邪又瞅瞅一边的张起灵。

三——三伢子从小就身子不大结实,从树上摔——摔下来,能——能吱哇乱叫个大半天。知道他——他出走之后,大家都——都认为他那身板子能活下来就——就不错了。解子痒擦擦圆片眼镜。不——不过现在似乎用——用不着我太担心。

他从张起灵身畔轻轻擦过。

为何跟我说这些?张起灵仍旧倚在门框边,那淡然的眸子瞄了他一眼,又飘回吴邪身上。

不为什么。难得解子痒不结巴。想说而已。

门外寒风袭袭,解子痒不由打个哆嗦,他把手拢进袖管里,头也不回的对那张起灵说道:

三伢子怕——怕苦,从前喝——喝药的时候能让一大家子人从——从——从村东头撵——撵到西头。他搓了搓冰凉的耳珠。要——要辛苦你了上——上尉阁下。

张起灵探出头,听见那解子痒边走边嘟哝:

我——我宁愿去——去厨房,也不——不要伺候三伢子喝——喝药……

张起灵微微蹙了眉,他关紧雕花红木门,回头看着烧到满嘴叽歪叽歪的吴邪。

我是不是揽了个麻烦事儿?

吴邪烧得哼哼唧唧,张起灵凑过去一摸脑门儿——

啧啧,敲个鸡蛋就熟了。

手还未收回,便听那吴邪蚊吟般哼道:

……死胖子……还我买兰花豆的三文钱……

那张起灵抽了抽眉脚。

这果然是做生意的啊……

他在床边坐下,掖好锦被上的提花羊毛绒毯。拿着芭蕉小圆扇伺候起炉子上的药材。

床头檀木藤纹脚镂花小柜上置着巴掌大的缅玉香炉,镂空处鎏了祥云金纹,盖儿顶上还嵌着指甲盖大小的珍珠。

张起灵捏开盖子,丢了轮篆香进去。

不一会儿,清雅的味道徐徐飘散。

炉子上的药材咕嘟咕嘟翻滚着,张起灵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小扇。战刀立在床脚,羊脂玉牌垂着黑曜石流苏安静的一动不动。

他转头去看吴邪,一张脸烧得红扑扑,眉间还蹙着浅浅的沟壑。

张起灵不由伸手拂去那浅痕。

吴邪的长睫扑棱几下,慢吞吞的睁开眼睛。

醒了?

张起灵揭了揭药壶的盖儿,似乎觉着还欠些火候,又合了上去。

吴邪使劲眨了几下眼,这才让视线集中起来。

……怎么就你一人?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屋子问。

去厨房做年夜饭了。

张起灵扶他坐起,将王盟早些时候准备的浅黄缎子流水绣纹袄胡乱塞给他。

吴邪扣着丝锦盘扣边笑边说。

你还真是不会照顾人,王盟怎想起让你留下?

他靠在布满雕花的床榻上,未退烧的双眼水汪汪。

为了让你老老实实喝药。

张起灵挑着眉瞅他,丹凤狐眸一敛,立时倾了人城无数。

吴邪嘶了口气转过头。

以后别挑着眉看人,让人想抢回去做小倌……

张起灵正待发作,却瞧见吴邪扯了嘴角不断的笑呐笑。那口气便硬是给他咽了回去。

喝药!

他揭开紫砂的药壶盖儿,棕褐色液体打着滚冒出诡异的味道。

张起灵不由僵住了身子。

居然比那老粽子的尸水还惊人……这玩意喝了真不会死吗?

一边的吴邪皱着小脸哭丧着说。

王盟秘制特效药……

不过抱怨归抱怨,张起灵见吴邪视死如归的端起那嵌银边绛花釉瓷碗。

不是说伺候你喝药很难吗?

张起灵看那吴邪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蹙着眉问。

吴邪丢下药碗抚着胸口,半晌才缓过气来。

……因为我想和大家一起吃年夜饭啊……

他从床头雕花小柜里扒拉出一包蜜橘,拼命往嘴里填。

往年都只有我和王盟两个,实在是孤单的紧呐。

张起灵愣了好一会儿,慢吞吞的捏起鎏金拨子拨了拨缅玉香炉里的篆香。

青白釉双耳长颈瓶里竖着新鲜梅花,缀在窗畔一点嫣红。

没人知道这个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商人有多寂寞,十多年来除去阿谀奉承,剩下的只有那忙里忙外的管家。

清冷的小院里,‘一起热闹的过年吧’,似乎成了某种奢望。

院外炮竹声声辞岁,张起灵垂下眼帘。

从来就未在意过年这种事,于是年复一年,等回过神的时候,早已孤身一人。

他看着吴邪专注的剥蜜橘。

在这,大概也呆不了多久了……

吴邪嘴里填的都是蜜橘,眼见张起灵一眨不眨的瞧他,便把手中剩下的蜜橘都塞进他嘴里。

张起灵正愣着神,倏然唇上一阵冰凉,有什么甜甜的东西落进口中。

这是我私藏的零食,不许跟王盟说哦。

吴邪钻进被子里,露出俩眼睛瞧着张起灵。

我现在要好好睡觉,一定会赶在晚上之前退烧。

他翻了个身,随后又转回来。

你要等我一起吃年夜饭。

张起灵垂着头,见那吴邪整个儿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俩眼睛忽闪忽闪的盯着自己。

他伸出手,一把合上吴邪的眸子。

快睡觉……我会等你……

一定要。

吴邪嘟哝着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张起灵长长的松了口气,唇畔还残留着些许蜜橘的甘甜。

好好睡,我等你。

王盟今儿是把家底都亮了出来。

象牙包银嵌翡翠的筷子,清一色绛花釉八宝瓷碗,掐着祥云流水金纹的花盘,白铜镀银花鸟吉祥火锅。

胖子凶神恶煞的直取那四喜丸子而去,解子痒啪的隔开他油腻腻的筷子,胖子利索的一个鹞子翻身,戳起那最后的四喜丸子就遛,解子痒气的直蹦。

王盟和潘子坐在一边醉醺醺的划拳,酒瓶子咕噜咕噜滚的到处都是。

吴邪使劲吸溜着鼻子,把毛毯裹得更紧些。

早知道会这样那还不如往年……他瞧着满屋狼藉心想,目光飘移一圈,吴邪不由轻轻蹙起眉。

还有一个人去哪了?

张起灵拢着袖口坐在廊柱旁的台阶上,南方的冬夜和北方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

在这里不冷吗?吴邪把袖管中的铜手炉塞进他怀里。你瞧,手都冰凉冰凉的。

张起灵望着他微微上翘的唇角,倏然揪住他的衣襟一把拖过来,额头抵上他的。

……还未退烧吧?

吴邪盯着那双狐眸好一会儿。

已经退了很多,不要紧。

他说着在张起灵旁边坐下,摆开托盘上的酒盏。

怎么不进去?吴邪拎起温在铜壶里的长身细颈广口酒盅,拇指上的缅玉扳指映得手掌格外苍白。

张起灵瞄了眼堂屋内撒泼打滚的一行人。

我胆小。他捏起素白瓷酒盏凑到唇边。

噗——吴邪忍不住喷了出来,辛辣的酒液呛到喉管,险些让他闭过气去。

……小胖没有给你吃奇怪的蘑菇吧?真不像你会说的话……

张起灵挑着眼皮瞅他,慢条斯理的嘬着温酒。

说得好像很了解我……

虽然不能说非常了解,但也不算是陌生吧?吴邪浅浅的咳了几下,似乎酒液呛到了肺里。

张起灵也不答话,只是搓起手指搁在唇边呵气。

对了对了,上次的照片拜托老痒带了过来。喏,你看。

吴邪从怀里摸索出张照片,张起灵接过一瞧,果不其然是那张。

后脑勺上早已消退下去的肿包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张起灵翻过照片,只见背面书了一行俊秀的小楷——

摄于民国十八年秋,浮庄别院。

让老痒加洗一张你拿去吧。吴邪将下颌缩进绣袄的立领里。

张起灵看了好一会儿,把相片递回吴邪手中。

不必了,我没有存放这种物件的地方,再者,只待孙师长一纸诏令我便……

下次也一起过年吧!不待他说完,便被吴邪打断。

……不会有下次了……

吴邪倏然倾身凑过来,张起灵听见他的鼻息吹在耳畔。

这就想走?不怕毒发身亡?他听见他带笑的声音。还早着呢,老实呆着吧。

孙师长可不是吃素的。张起灵同样抬起脖颈在吴邪耳边说道。

我要是怕他,你这烫手山芋当初不要也罢。吴邪直起身子,笑眯眯的回答。

张起灵瞪了他半晌,哑口无言。

不过,若是你自己想走,我自然不会拦你。吴邪捧着酒盏说。但是要记得回来过年……我这大年初一可是有红包的……

张起灵倚在廊柱上看着吴邪一口接一口的喝酒,他端起酒盏满上,指腹厮磨着光滑的盏沿。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人没有未来和过去吗?

吴邪不解的望着他。

那个人,或许今天他还在和你交谈,然而明天就把你忘了个一干二净。更或许,到了明天干脆连他自己都从世界上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所以那个人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像影子般不断的游荡。唯一有价值的事情,就是寻找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那个人就算某天真的消失不见,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简直就像被扼杀了一样。

吴邪默默的看着他,然后转头去瞧夜空里惊鸿一现的烟花。

那个人要是消失,至少我会发现的。

张起灵紧紧扣住自己的双手。

虽然那个人是奉某位师长之命前来,但也不能在我这白吃白喝吧?吴邪缩了缩脖子。所以要帮我那管家削萝卜切地瓜剁辣椒抵住宿费

~~

在抵账没有完成之前,你以为我会让他凭空消失吗?想吃霸王餐,没门!

张起灵听见吴邪装模作样的冷笑着。

死心吧,别拿什么未来过去做借口。那都是需要自己创造的东西,与其留在原地自怜自艾,倒不如大步向前。不是还有句话叫做‘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如果那个人害怕会没有人记住自己,去告诉他放心,就算他不记得,那些与他在一起的过去我都会记在心里,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可以见证他是个真实的存在,我还可以理直气壮

的指着那个人的鼻子喊:某某某!少给我玩失忆!你那住宿费还没抵完呢!

吴邪霍的一挥手,指尖悬在张起灵的鼻尖上。

那个人不是在寻找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吗?我也可以勉为其难的充当一下

~

毕竟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全当是在积阴德不就完了

~~

吴邪抱着手臂啧啧有声的说,随后他挑起一边的眼皮瞅着张起灵。

先说好,我可是很贵的,你让那个人把租金带够了,不然我可不同意。

张起灵硬是半晌没回过神来。

喂喂,你可一定要把我的话转告给他。吴邪伸出爪子在他面前挥来挥去。回魂啦

~

快点回魂啦

~

喂!张起灵!

他瞧见吴邪瞪大眼睛一眨不眨望自己,突然淡淡的笑起来。

我会把你的话转告给那个人。

吴邪像是要确定什么似的看了他一会儿,随后垂着脑袋兀自嘟哝:

放心,我是绝对不会忘记的。即使我死了以后转世,你再问我我也会这么回答……

你要是消失了,至少我会发现……

真的……

廊柱顶上悬着红彤彤的灯笼,安静的映射着院外夜空里四处飞散的烟花。

今年就要过完了呢。吴邪拢着袖口说。

嗯。张起灵点点头。

啊!我忘记拿一样重要的东西了!倏然吴邪呼啦一下站起来,急匆匆的往里屋跑。你等我一下!

张起灵瞧着他巴巴巴的跑远,斜倚在柱旁看那星星点点的烟火。

……哪怕死了再转世也会这样说啊……他眯起眼睛,夜空霭霭的没有一丝星光。

那等你转世了再去找你吧……

嗯?你刚说什么?冷不丁吴邪从后面冒出来。

你不需要知道。张起灵别过眼睛。

那就算了。吴邪挪挪屁股坐下。看我带来的好东西!他说着从袖管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沙漏。

……那是做什么的?

计时啊

~~

我昨晚硬是熬到午夜,就是为了给它定时间

~~

吴邪满上酒盏。等一边的沙子漏光,今年就没有啦!你看你看,快了呢!

张起灵撇他一眼捏起酒盏。

继续喝酒吧!这是我从王盟床底下偷来的绝品女儿红,千万别给他知道了!吴邪晃着酒盏说。

沙子飞快的下滑着,最后一颗沙砾啪嗒落到另一端的时候,那微小的声音立即被夜空里的烟花放大无数倍,波浪般涌向四面八方。

新年快乐。吴邪眯着眼睛看那炫目的烟花。今年也请多指教,张起灵。

一旁无人答话,吴邪侧过头,见那张起灵倚在廊柱上似乎睡了过去。

哇啊……他还真是到哪都能吃能睡……

吴邪凑上去一瞧,张起灵姣好的长睫在面颊上投下一片阴影,紧抿着花瓣色的唇,线条优美的想一口咬上去……

哈?咬上去?他戳着张起灵嘴角的手指僵了僵。

这个……吴邪低头看着某人漂亮的唇形。牙好痒哦……咬一口没问题吧?

他俯身凑得更近些。

应该不要紧……就咬一口而已……

就咬一口……

呯——轰啪!!

震天巨响吓得吴邪一蹦老高,张起灵不明所以的睁开眼睛。

小吴你在这呀!快来跟我们放烟花!胖子醉醺醺的挥舞着解子痒,你没看错,确实是拿在手里挥舞着。

老板,你跟上尉阁下在这做什么?咦?脸怎么这么红啊?是不是没退烧?王盟大着舌头扑过来。

等等,我刚才想做啥?!吴邪抓抓脑袋转身去看似乎有点微醉的张起灵。

我刚才想咬他一口……我刚才为什么想咬他一口啊!!!!吴邪惊悚的向后迅速退开。

张起灵拨了拨刘海,回头目光飘忽的斜了他一眼。

吴邪立即嗷的一声扑到门板上又抓又挠然后拿脑袋撞。

我要是不认识他的话,绝对会以为刚才那一眼在勾引我啊啊啊啊!!!!

三爷别挠了……你那小嫩爪子想挠穿红木门还早着呢……潘子摇摇晃晃的揪住吴邪的后劲把他拖到院子里。挠坏了上尉阁下要心疼……

我挠我的管他啥事了?!吴邪被潘子提溜在手里乱扑腾。

哎?就是啊,为什么我会说上尉阁下要心疼而不是王盟要心疼呢……潘子自言自语的嘟哝。

快给我醒醒酒!!!

小吴,我们来放烟花!你喜欢哪只?我喜欢哪只声响最大的!胖子丢下解子痒冲过来,肥大的身躯撞的吴邪嗷唔一声惨叫。

轻点轻点!我家老板还烧着呢!王盟像是护犊子的母鸡一样扑过来张开手臂。

吴邪被胖子撞的眼冒金星,倏然被人拉着手腕拖到院子旁的回廊里。

不想死就呆在这里。吴邪听见张起灵有些软绵绵的咬字,抬头看到他晃晃悠悠的脚步。

……你的酒量这么差……

张起灵回头瞪他一眼。我只是不太擅长而已……

话音未落只听得轰一声响,胖子那烟花没有绽放在夜空中,而是在院子里跐溜溜打转,火星子烫的一群人哭爹喊娘。

你们……

#

吴邪终于忍不住捂着额头上的青筋咆哮起来。

明年死也不让这帮家伙来过年啦!

——民国十九年,最后的除夕夜。

早春,驿道。

马蹄踏在蜿蜒的道路上咯噔咯噔响,张起灵倚在马车驾座旁,手里握着栓了红缨子的细马鞭。

真是好久没有出门啦

~~

吴邪撩开青花蜡染的布帘,挤到张起灵身畔坐下。

进去。张起灵头也不回的说道。

没关系,我那风寒早就好了……咳咳……话未说完,胸腔里剧烈的躁动让不由吴邪紧蹙起眉。

进去。张起灵那冷冰冰的目光掠过,吴邪只好鼓着腮帮钻进马车里。

说道这俩人为何会出远门,还要将时间回溯到七天之前。

这日,吴邪正拖着张起灵下棋,黑白交错好不激烈。

王盟捏着牛皮纸信笺推门而入。

老板,你的信。

知道了,放那儿吧。吴邪举着黑子啪的落下,眼神之凶狠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可老板……是你家三叔寄来的,说有急事找你。

啥?那老小子不会又给我捅了什么篓子吧?!吴邪腾的跳起来,对面的张起灵这才慢悠悠定下白子。

我赢了。他说。

王盟凑过脑袋一瞧,啧啧有声的说道:老板你是满盘皆输呀!

闭嘴!

早春,驿道。

马蹄踏在蜿蜒的道路上咯噔咯噔响,张起灵倚在马车驾座旁,手里握着栓了红缨子的细马鞭。

真是好久没有出门啦

~~

吴邪撩开青花蜡染的布帘,挤到张起灵身畔坐下。

进去。张起灵头也不回的说道。

没关系,我那风寒早就好了……咳咳……话未说完,胸腔里剧烈的躁动让不由吴邪紧蹙起眉。

进去。张起灵那冷冰冰的目光掠过,吴邪只好鼓着腮帮钻进马车里。

说道这俩人为何会出远门,还要将时间回溯到七天之前。

这日,吴邪正拖着张起灵下棋,黑白交错好不激烈。

王盟捏着牛皮纸信笺推门而入。

老板,你的信。

知道了,放那儿吧。吴邪举着黑子啪的落下,眼神之凶狠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可老板……是你家三叔寄来的,说有急事找你。

啥?那老小子不会又给我捅了什么篓子吧?!吴邪腾的跳起来,对面的张起灵这才慢悠悠定下白子。

我赢了。他说。

王盟凑过脑袋一瞧,啧啧有声的说道:老板你是满盘皆输呀!

闭嘴!

第二日大清早吴邪就被王盟挖出被窝,校园门口停着两四轮马车,张起灵倚在门口等他。

这个,上尉阁下。王盟把一只包裹交给张起灵。我们家老板自从除夕落水后得了风寒,似乎至今还未痊愈。他低头想着措辞。有劳您费心了。

张起灵打开包裹一角,里面是些常用药物。

我知道了。

哦对了,千万不能让老板随便捡路上的东西吃。

王盟!你当我三岁嘛?!吴邪从车创立伸出脑袋抗议。

张起灵很认真地点点头。

王盟你不说话会死啊!

上尉阁下,我们家老板就拜托您了!

你是嫁女儿的老娘吗?!吴邪半只身子探出车窗张牙舞爪。

我会注意他的。

谁让你注意啦!

……

吴邪靠在窗边看着远处朦朦胧胧的山峦。

能看到山,说明离黟县不远了吧?他将蜡染帘子掀起一点儿。

早春的天气乍暖还寒,树尖上渲染了丝丝嫩绿,俏生生的迎风招展。

吴邪压抑着浅咳了几声,惹来张起灵刀子样的视线。

过了一会儿,那视线似乎和缓下来。

风寒至今未愈?

好像是的……不要紧,对我来说这是家常便饭。他对张起灵淡淡一笑,着眼打量着二人身上的粗布衣物。

穿太华丽会被打劫。出门时张起灵一本正经的说。

所以那些锦缎衣物被打包丢进车厢,暂时无用武之地。

吴邪估摸着最迟明个傍晚便可抵达黟县,就从布帘后面伸出脑袋说。

今晚你别睡外面了,跟我在车里挤挤就是。

不必了。

哎?我早就说过我睡觉很老实的!吴邪蹭到张起灵旁边。

这不是重点……

你要在外面睡那我也睡外面。吴邪又蹭蹭蹭的爬回车厢。就这么说定了!

张起灵望着晃动的蜡染布帘无奈的摇摇头。

虽已入春,但近山的夜风依旧袭骨寒冷。

张起灵揭开门帘的时候,吴邪正忙着把座椅拆开,厚厚的垫絮躺在地上。

我很快就好。车厢里直不起身子,吴邪弓着腰一回头,鼻尖几乎擦到张起灵脸上。

张起灵略略扫了眼车内。这对两个成年男子来说,还是太挤了吧?

……我看我还是去外面……

不用不用!吴邪快速把垫絮铺好。现在这天气还是很凉的。

我能习惯。

这不是习惯不习惯的问题!吴邪推推夹鼻眼镜义正词严的说。睡这边!他用力拍着脚边的垫絮。

张起灵瞅了他好一会儿,后者当仁不让的瞪着眼睛。

半晌,那张起灵点点头。

我知道了。

其实睡下没多久吴邪就后悔了。

因为真是名副其实的挤啊

~~

不过这并不是主要原因。

夜风在枝杈间来回穿梭,象牙色清蟾跌碎了光华,铺撒的四处皆是。

吴邪小心翼翼的移动身子,尽量在俩人之间留出一条空隙来。

等明天到了黟县我绝对要让那老小子吃不了兜着走……吴邪把毛毯扯到鼻子底下,哼哼唧唧的说。

既然还有联系,为何不回家?张起灵望着车顶上的花纹。

老爷子很凶嘛……吴邪嘟着嘴巴回答。大哥办喜事儿我都没去成……再过两年大胖小子都要有了,那可是我侄子呀

~

张起灵听着吴邪不着边际的抱怨,微微勾了勾嘴角。

我跟你说,我家老爷子可狠了,有次我……吴邪正嘟哝的带劲儿,侧过头瞧见张起灵近在咫尺的脸颊,突然没了声音。

过分白皙的皮肤,长睫下掩着沉寂的秋水,抿着花瓣色薄唇,吴邪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指……

怎么?张起灵突然睁开眸子,吴邪的指尖悬在他嘴角上。

没……吴邪唰的缩回手指,抬眼看见张起灵细长的眸底闪过一丝虹彩。

~~

吴邪忍不住在心里嚎叫一声。

晚安!他猛地掀起被子钻进去,把后脑勺对着张起灵。

张起灵看着他蹭到乱糟糟的头发,侧过身去。

晚安。

不一会儿便传来均匀的呼气声,只留吴邪死命咬着被角后悔莫及。

我干嘛要让他进来睡啊……

这般折腾了半夜吴邪愣是精神的一丝瞌睡也没有,小绵羊数了一群又一群,数到最后自己都不耐烦了,干脆翻个身一眨不眨的瞅着张起灵白净的脸蛋。

造孽啊造孽

~~

吴邪摇摇头坐起身来,突然胸腔到喉间一阵异样的躁动,他紧蹙起眉,捂住嘴浅浅的咳了几声。

那张起灵似乎没有醒来的迹象,吴邪这才蹑手蹑脚的爬出车厢,靠在不远处的白杨树下咳到歇斯底里。

似乎肺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他用手背挡住眼睛。

好久都没咳过这么厉害……八成是哮喘又犯了吧……

吴邪看着枝杈间高挂的清蟾,倚在白杨树上慢慢滑坐下去。

……这位公子真是雅兴甚高啊……

倏然一句怪里怪气的话语从后方的树丛里传来,似乎是什么人正捏着嗓子说话。

吴邪背后的汗毛唰一下竖了起来,紧接着便听到布料摩擦的沙沙声。

在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听到这般诡异的动静,吴邪立即想到了一连串小时候听祖辈们说过的轶事……

不会这么倒霉吧?他干咽一口。

……公子……

那阴阳怪气的声音愈来愈近,吴邪终于跳起来鼓足勇气回头看去——

啊啊啊!!妖怪啊!!

后劲的衣物猛地被人捉住,吴邪只觉得身子急速后退,随即便撞在了什么温热的物体上。

出什么事了?

波澜不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吴邪这才回过神来。

张起灵正捉着他后劲的衣物,挂着玉牌的古刀横在二人身前。

猪,猪,猪妖啊!有猪妖!吴邪手足无措回答。

啊?

借着清冷的月华,张起灵瞄见那是个胭脂蔻丹涂抹过分的女人,肥硕的身躯挤在小碎花绣袄下说不出的诡异,女人绑着荷叶色头巾,一时半会儿看不清相貌,不过那肥头大耳让张

起灵觉着异常眼熟。

喂,我说见好就收吧,三爷你吓也吓过了,回头挨上这小哥一刀可就划不来啦

~~

吴邪看见不远处闪过一点火花,潘子叼着旱烟锅笑嘻嘻的靠在树上。

哎?潘子?那这么说……

突然一张浓妆艳抹的大脸伸到吴邪面前,吴邪那后半句话硬生生卡在喉间出不来。

你对奴家的美貌有意见?

……我说小胖,你半夜这么玩真会出人命的……

吴邪出发去黟县因为时间紧迫的缘故没有告诉胖子他们,不料胖子却说吴邪只带那俊俏小哥去实属动机不纯,便拉上潘子加班加点的追了上去,途中还策划了这么一出聊斋志异。

我是要去收拾三叔那烂摊子!吴邪一脚踹在胖子扭来扭去的屁股上。

三爷他又犯事了?潘子磕掉烟灰。

道上大部分人只晓得‘三爷’是指庐州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商人,只有少数几个才知道,‘三爷’其实是指一对叔侄。

侄子便是那富甲一方的古董商,而叔叔,则是南派迄今为止无人能出其右的高手。

除了那老东西还有谁能劳我大驾?

吴邪翻了几个白眼。他怎么就不被粽子挠死呢?

小吴!黟县花姑娘!大大地干活!胖子撤了他的妆,一屁股坐在马车上,那辆轻便马车可怕的吱呀了一声。

少学倭贼那鬼话!吴邪气冲冲的踢开他,拖着张起灵往车里塞。滚一边去,明早还要赶路呢!

那我跟潘子睡哪儿?!胖子拍拍臀部的灰尘。

吴邪撩开布帘冷笑道。

自身自灭!

哇靠!你丫的太不够义气了!那小哥俊俏的紧你就让他跟你一块儿去?!

咣——

一只疑似夜壶的物体飞来径直砸向胖子的脑门。

于是世界清净了。

张起灵神定气闲的取过抹布擦擦手。

这回可以睡觉了。他对大张着嘴巴的吴邪说。

潘子戳了戳不知死活的胖子,凑上烟嘴深吸一口,吞云吐雾的说道:

别忘了那小哥跟三爷是一家的啊……

张起灵这人睡觉极浅。

风吹草动便能让他惊醒,何况是身上压着个活人……

吴邪挨了枕头就睡死过去,这人长手长脚,挤成一团自然是不舒坦,半夜翻个身,那张起灵就被结结实实压在了下面。

本是想推开他,身上那人却往上蹭了蹭,手臂一揽,将张起灵半边腰身收入怀中。

张起灵身子猛地僵住,半晌才慢慢松下来。

他侧过脸颊,瞧见长睫在那人脸上投下的扇形阴影。

张起灵记得这下面是怎样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眯着轻轻一笑,像极了春日里层层叠叠的桃花。

葱管般长指触了触吴邪的眼睫,不动声色的移开。

清早,胖子边哼着不知跑哪儿去的小调边洗漱,忽听得马车里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随后咚一声巨响。

小吴他不是昨晚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情吧?胖子捅捅正在烧水的潘子。

我们家三爷那是有色心没色胆,你回头还是怂恿上尉阁下比较有胜算。潘子头也不抬的回答。

吴邪泪汪汪的抱着脑袋蹲在马车一角。

大清早醒来,发现上尉阁下被自己压在身下不说,还八爪鱼一样把人家搂的忒紧。于是不待张起灵开口便惨叫一声腾的跳起来,脑袋撞到了马车顶。

吴邪觉得眼前似乎迸射出了无数白光,火辣辣的痛感从头顶传往四肢百骸,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

……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吴邪努力想把自己缩的小点。

张起灵慢条斯理的收起被褥,余光瞄见吴邪缩在角落抖得像只鹌鹑,心里一阵好笑。

我没生气。他说。

吴邪眨眨眼不相信。

张起灵撩起帘子跨出去,吴邪听见他轻声说。

不过下次不会跟你睡了。

哎?!

日暮傍晚,终是到了黟县。

吴邪望着雾霭绵绵的黟山长出口气。

总算是到了,但愿那老家伙惹得麻烦不太大。他整了整衣着,打起一百二十倍的精神。

入黟县往东南而行,便是西递。

张起灵初来乍到,免不了在心底惊叹些许。

小村依山伴水,放眼望去暮霭里的青瓦白墙悠然安逸。村口立着数十座青石牌坊,精巧细腻之余不失巍峨峥嵘。两条清泉穿村而过,高墙深巷交错缠绕,恍若迷宫。

脚下踩着黟县青石铺就的路面,吴邪不由眯了眸子。

真是好地方呀,干脆搬来这里住怎么样?他对着身旁的张起灵说。

后者淡淡瞄他一眼,牵着马匹去往村前月沼里饮水。

大侄子大侄子你终于来啦!!倏然村口闪电般蹿出个人影,见着吴邪便如狼似虎的扑过来。

吴邪一时闪躲不及,被抱了个满怀。

老混蛋放开我!吴邪狠狠踹过去,那穿着灰布短褂的中年男子一阵吱哇乱叫。

大侄子你也忒狠了吧?!我怎么说也是你三叔啊!

我倒是希望你早点被粽子挠死,那我可就省事了!吴邪冷哼道。废话少说,你到底又捅了什么篓子?

……这个……咱进去说……吴三省左右瞧望,瞅见胖子潘子都是熟人,最后目光落在张起灵身上。

这位是……

我家贵客,你少惹。吴邪推着吴三省往村里走,后者却绕过他径直来到张起灵面前。

若是我没看走眼,这位小哥道行很深嘛,哪路的?以后咱做事好有个照应。吴三省那一脸络腮胡子配上他的语气,十足响马样。

张起灵微微簇起眉,想到这人是那吴邪的亲戚,这才伸出那二指在他面前一晃。

吴三省眸底撩过一丝光芒。

原来是孙师长的人,久闻大名。听说被老佛爷的尸气所伤,看来此话不假。他轻笑道,转身对吴邪说。大侄子你还真是有能耐。

吴邪不耐烦的瞪他一眼。我是来替你收摊子,不是跟你唠嗑来的!

是是是

~~

那吴三省连忙扑上去哄他家大侄子,只是回头悄悄望了张起灵一眼,目光说不出的诡异。

进村沿青石路一直往前,出了瑞玉庭便是桃李园。

吴三省领着吴邪入了二进,吴邪瞧见楼上木雕扶拦板里古时小姐相亲的孔洞嗤笑道:我说三叔,你这难不成是藏着大闺女?这般遮遮掩掩?

吴三省也不答话,只是交代潘子和胖子守在外头,随即推开房门。

吴邪不由轻轻啧了一声。

里面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也不是什么山野狐精,而是一大一小两个教会打扮的洋人。

小的不过十几岁,大的吴邪估摸着可能比他家三叔年长些。

只是,他家三叔怎么会跟洋和尚扯上关系?

就在吴邪思索之际,吴三省开口道:

这是我家大侄子,吴邪。

我知道你,吴先生,你很出名。年长的洋人站起身,用着蹩脚的中文说。我叫考克斯

?

亨德烈,是个传教士,这是我的助手。那金发少年笑着站起来应道。

我叫裘德考。

虽然跟无数洋人做过买卖,但传教士还是头次接触,吴邪只能硬着头皮笑道:

你们好……

愿上帝保佑你。考克斯神圣的伸出他的手,吴邪瞧见那中指上一颗硕大的蓝钻石指环。

原来如此。吴邪微微眯了眯眼睛。以为顶着传教士的头衔就会没人发现?落到我手里,不死也得扒层皮!

吴邪这般想着,脸上却是笑得万分灿烂。

你们家上帝实在是太客气了

~~

他利索的剥下考克斯手上的蓝钻指环,毫不犹豫的踹进怀里。吴某要是矜持的话,那岂不是不给面子?

考克斯瞠目结舌的看着吴邪比他名字还纯洁的笑靥,只得咽下这口气。

言归正传。吴邪撩起前襟坐在一边的黄花梨玫瑰椅上,张起灵照旧倚在他身后。找我吴某有何贵干?应该不止我三叔手里那几件青铜器这般简单吧?

考克斯摸了摸胸口嵌着十三颗缟玛瑙的银质十字架。

吴先生果然很厉害,只是事情并没有那么复杂,我们只是想从你三叔那里买点东西而已。

是嘛。吴邪把玩着小几上那只影青釉镂空香薰,啧啧,北宋年间的吧?

他慢条斯理的放下陶瓷香薰,掏出棉帕试着眼镜。

我猜,我家三叔不愿卖,对不?

不仅不愿卖,还把吴先生搬来做救兵,实在是有些棘手啊。考克斯笑着说,却让人觉得阴寒无比。

吴邪戴回眼镜,嘴角扬起圆润的弧度。

亨德烈先生,不要忘记自己的立场,太嚣张了可不好。

随着吴邪的话音,张起灵挑起眼皮,拇指将手里的龙脊背顶开一条缝。

那边的小朋友,我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吴邪笑眯眯的对裘德考说,后者的手正慢慢探向身后。我这位朋友下手可是很重的。他拍了拍张起灵。

吴先生,请你不要插手我们的事。考克斯紧紧盯着他。

你都把我三叔逼到这份上了还不想让我插手?在别人的地盘没本事就老实点,别以为你是洋人我就不敢动你。杀了你俩丢进黟山险谷,简直太容易了。凭我吴某的人脉,在这泱泱

大国隐藏你们的死因小菜一碟。

吴邪撑着下颌语气软绵绵,说的话却是阴狠无比。末了,还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考克斯的目光几乎要把吴邪戳成筛子,不过人家只顾着和身后的俊俏小哥说话,完全不把他当回事儿。

僵持了许久,那考克斯啪一声把怀里上了膛的左轮手枪丢在地上。

我现在没有武器,可以和吴先生你单独谈谈吗?

吴邪瞄了眼地上的左轮,对着吴三省说道:三叔,麻烦你了。

吴三省踌躇了好一会儿,才不情愿的起身。

大侄子你小心点!

没关系,我有上尉阁下。吴邪笑嘻嘻的打发他家三叔出去。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考克斯强调着抬高了音调。

我听得见,用不着大呼小叫。吴邪端起茶盏暖着指尖。不过主导权在我手里,你没有资格谈条件。

你……

不说拉倒,反正我也没兴趣知道。但是你不一样吧?他撇开芽叶嘬着茶水。我说不定会知道你想要的答案,所以你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考克斯挣扎的许久,终于垂下肩膀。

你很厉害,吴先生,我投降。但是请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可以。吴邪收了方才的慢条斯理,他坐直身子,手指交叉搁在腿上。我吴某信誉一向很好,这次也不会例外。

考克斯点点头。

我只有两个问题。第一,您以前收过锦书吗?

锦书?很多啊,不知你问的是哪个?

考克斯瞄了张起灵一眼,接着说道。

战国锦书,不是全本,是残片。

张起灵眼底惊鸿掠过一道光芒。

在我的印象里并没有见过。吴邪神定气闲的回答,表情没有丝毫破绽。

那么第二个问题。考克斯压低了语调。听说您也是长沙出生,您知道镖子岭在哪吗?

吴邪心里咯噔一跳。

这个地方在自己没有离家之前曾听老爷子说过,据说此地有座凶墓,冒然闯入必死无疑。

听说过,但不知道在哪。吴邪心底泛起一层层波澜,这些洋人到底想做什么?不是三叔又搞了啥明堂吧?

这么说,这个地方不是捏造的?

我不清楚。吴邪心里的疑云越来越大,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接触到了某件不得了的事情。

……考克斯盯了吴邪好一阵子,确定他真的不知道才转开目光。

问完了?吴邪轻轻起身。

是的。

那我们可以离开了?

没错。

吴邪却突然转身,目光锐利的盯着考克斯。

你想从我三叔那里得到什么?

考克斯打量着眼前清瘦的男子,冷冷说道。

你自己去问他吧,前提是他会告诉你。

吴邪的眼神刹时间变得很古怪,他最后瞧了这两个洋人一眼,退出房间。

那混蛋问了你什么?吴三省立即靠过来。

我问我镖子岭在哪。

……果然……吴三省眯了眯眼睛。

果然什么?

没啥,既然到了黟县就好好放松一下吧!吴三省说着转身要走。

那两个洋人想从你哪里得到什么?!

吴三省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看吴邪。

你不该知道。说完大步流星的离开。

三叔!你这老混蛋给我回来!

吴邪撩起前襟追下楼。

只留张起灵独自倚在廊柱边。

姣好的眉紧紧蹙在一起,他喃喃对着自己说:

战国锦书……难道,他们去过鲁王宫?

--------------------------------------------

等吴邪怒气冲冲的奔回青云轩早已是月落中天。

吴邪与这青云轩主人甚熟,便决定落脚于此。

张起灵听见吴邪把楼梯踩得咚咚响,不一会儿雕花红木门就被恶狠狠的推开,吴邪吹胡子瞪眼的扑过来坐下,端起茶盏一番牛饮。

怎么?

张起灵正试着那龙脊背,抬起头来淡淡瞥了他一眼。

我简直要被那老小子气死了!吴邪把茶盏重重搁在桌子上,那素白瓷薄底的物件哪经得起这般虐待,哗啦一下破了底子,惹得吴邪又是一阵心烦意乱。

他说了什么?张起灵放下龙脊背,撩起衣摆在他对面坐下。

吴邪憋了满肚子牢骚又不能对着张起灵大呼小叫,只得烦躁的把头发耙成稻草窝。

他说了倒好,问题是他什么都不说!不管我怎么问,怎么威胁,那老东西就是不开口。他什么时候这么有骨气了我怎么不知道?!吴邪狠狠拍着桌面,茶水溅出来湿了锦缎衬布。

张起灵泼了那半盏茶水续上新的,轻轻推到吴邪面前,又转手取过反扣在桌上的素瓷青花盏给自己满上。

你家三叔这段时间都去了哪儿?他垂下眼睫吹散浮着的芽叶。

去年奔海南去了,说是要放松放松,结果空俩爪子晒得跟黑炭似的回来了,我还指望他能带回些品相不错的青头呢。吴邪沾着泼出来的茶水在桌布上胡乱涂抹。回来没多久又到处

东奔西跑,索性没惹什么麻烦。他具体去了哪些地方我不清楚,只是听潘子说,他好像最后去的是长白山。

张起灵的手颤了颤,茶水泼出来烫得手背嫣红一片。

~~

你没事吧!!快去浸冷水浸冷水!吴邪慌忙拖着张起灵往楼下冲,一路不是踢翻了椅子就是摔了主人家的古董花瓶。

直到把那只手浸在了冰凉的井水里,吴邪这才松了口气。

怎么会烫到呢?你平时不会犯这种错误啊?吴邪还捉着张起灵的手腕,半截袖子也连带落入了井水中。

不小心而已。烫到的地方浸了凉水还是会火辣辣的疼,张起灵没有抬头,只是望着木桶里两人的手。

吴邪看了他好一会儿,眸子慢慢眯了起来。

张起灵。他一字一句的问。你是不是知道那两个洋人在找什么?

不知道。张起灵微微侧过脸,错开吴邪的目光。

张起灵!吴邪不由扬起了音调。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对不对?你知道就告诉我啊?!

我不知道。他倏的转过头,一双眸子淡然的看不到任何色彩。

吴邪的眼睛再次眯了眯,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松开捉着张起灵手腕的手掌,退到一边。

不早了,你再浸会儿就睡吧。我先回房了。

他转过身,袖子上的水还在嘀嗒嘀嗒的下落。

吴邪!张起灵心里蹬的一跳,脱口叫住他。

有事?

吴邪没有转身,只是略微侧了脸颊。

……张起灵咬了咬下唇,慢慢的说:

你真的不该知道……

哼,我当你要说什么,闹了半天还不是把我蒙在鼓里。吴邪轻佻着嗤笑道。我说,你不会跟我家三叔串通好了吧?要不怎么会偏偏把我排除在外。

吴邪……

他听着张起灵几乎是挤出来的声音狠狠咬了自己的嘴唇。

……你都在胡扯了些什么啊……

僵持了许久,直到吴邪忍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

张起灵刚要上前,却被吴邪摆手止住。

不用……没事的,我回房了,你也早点歇着。他顺了顺气,绕过回廊径直上楼。

口腔里满是腥甜的味道,似乎是刚才咬破了嘴唇。

他轻轻一笑,对自己说。

你还真是窝囊啊,吴邪……

张起灵看着那人缓缓上楼,最后消失在拐弯处。

手腕上还残留着被牢牢捉住的触感,井水凉到彻骨,却怎么也止不了手背上撕心裂肺的疼痛。

……该死……

-------------------------------------

张起灵一早下楼便瞧见胖子在吃早茶,梅菜扣肉陷的酥油小烧饼摆了一大盘。

潘子正喝着茶,见到张起灵略微点点头。

早啊,上尉阁下。

张起灵轻轻敛了目光。

……他不在……

潘子见张起灵的眼神飘忽不定,几欲开口却又憋在嗓子里。

小三爷还在屋里没下来。潘子忍不住说道。

张起灵微愣了一下,旋即反身上楼。

胖子瞪着眼睛拼命咽下酥油烧饼。

吵架了?那俩只?

小三爷昨晚摔了六套茶具,连带那丝锦桌布也给扯成条条状。潘子压低声音回答。

不是吧。胖子咂咂舌。他在闹啥小媳妇脾气啊?

这谁知道

~~

潘子耸耸肩。他俩的事儿咱不掺和为妙。

吴邪其实昨晚一宿没睡,窝在床上越想越恼,被褥给他踢得一团糟。

大清早的想下去吃顿早茶,又怕碰见那张起灵尴尬,只好困兽似的在屋里转来转去。

倏然那雕花隔扇门边闪出个影子,淡薄的身形让吴邪一眼便认出来人。

他来做什么?吴邪这般想着,却是小心翼翼的蹲到门边,屏息竖耳听着外头动静。

想来那张起灵也是耐性极好之人,他先是杵在门边一动不动,吴邪蹲在里面腿脚酸麻的龇牙咧嘴也不见他挪一下。

就在吴邪耐性尽失打算冲出去破口大骂的时候,他听见了极其细微的叹息,随后淡淡的脚步声不断徘徊。

而后那脚步声忽的止了,吴邪仰头瞧见张起灵略微抬起的右手,似乎是准备敲门。

屋里屋外的人就这么僵着,直到那张起灵缓缓垂下手掌,紧接着又是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

你转悠够了没有啊!!!

吴邪终是忍不住咣的踹开门,对着屋外的张起灵大呼小叫。

要进来就进来,别在外面转来转去,你属驴的?拉磨拉多了是吧?!

张起灵望着横眉怒眼的吴邪好一会儿,这才慢吞吞的抬腿进屋。

又是咣一声巨响,红木门狠狠的关上。

满地都是茶具残片,张起灵瞧见那丝锦桌布的尸骸被揉成团塞在椅子下面。

找我什么事?

吴邪沉着脸敲敲桌面。

张起灵坐在另一边,微蹙着眉似乎是在构思措词。

吴邪见他一时半会儿组织不好语言,干脆撑着下颌望窗外天井里泄下的明媚阳光。

张起灵微微挺直了身板,吴邪立即收回目光望向他。

他瞅着他,他也瞅着他。

就在吴邪以为张起灵要开金口的时候,对方又蹙起眉垂下眼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般折腾了几次,吴邪拼命耐着性子强迫自己把窗棂上的雕花来回数了七八遍,那张起灵还是一副有话说不出的样子。

日斗已经升得很高,灿烂的让吴邪烦躁不已。

够了!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张起灵。

咕……倏然从吴邪的腹部传来某种不雅的声音,紧绷的气氛霎时间烟消云散。

吴邪这才想起自己连早膳都没用,时间全被这家伙给耗了。

他眯着眼睛看他,然后噗哈哈哈的笑起来。

张起灵莫名其妙的望着吴邪笑得满地滚,后者随即被满地的茶具残片扎得吱哇乱叫。

末了,趴在桌上歪着头一个劲猛瞧张起灵。

我说,你不会是来道歉的吧?因为昨晚的事儿?

张起灵看看他,点头。

那吴邪又是抽筋似的一阵狂笑。

笑够了,他抹抹眼泪对张起灵说。

哎哎,我不气啦,你就别在纠结了。怎么可能指望你这家伙说道歉的话呢。

张起灵默了半晌,才慢吞吞的开口:

我的确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要是啥时候口若悬河,那我都能把死人说活了,信不?

吴邪咧嘴哈哈哈的笑。

遇到你算我栽了,怎么就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呢?

他推推眼镜,转身往门外走。

我们去吃饭吧,都快饿死了。

我不告诉你,你真的不生气?

张起灵几步追出来。

方才不是说了嘛,遇到你算我认啦

~~

吴邪对着他轻轻一笑,眼里波光粼粼。

得意了吧,我吴大商人栽在你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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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递巷子大多窄且深,高矮不一的马头墙此起彼伏,几面布制招牌挂在门口,飘飘荡荡。

吴邪嘴里嚷着饿死啦饿死啦,却还是常常忍不住钻进那些古宅民家,东摸西摸。

瞅见那只青釉露胎佛龛了吗?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元代物件,要不是看这家主人如此爱惜它,我倒是想掏回店里。吴邪那把乌金扇子轻轻一点,对身畔的张起灵说。

后者淡淡瞥了他几眼,不接话头。

无邪早就习惯这人寡言少语,笑嘻嘻的没放在心上。

主人家见这两个年轻男子衣着素雅却不失奢华,变异常精明的默许了这私闯民宅。

吴邪转眼间瞧见厅西侧的沉檀架子上搁着把竹萧,不过这人对乐理一窍不通,看上的自然是那萧上坠着的波斯猫眼石。

不待他出手,张起灵葱管般的长指已将那管萧轻轻握在掌中。

竹萧漆色沉寂,看得出年头已久,衬在张起灵苍白的手掌中突然让吴邪觉得煞是好看。

你喜欢?吴邪摸着那颗打磨极其光滑的琥珀色猫眼石,炫目的色彩恍得他眯起眼睛。

……还好吧……

吴邪瞅着他俊秀的侧脸,翛然扬声对主人家说道:

可以割爱吗?

西递楼牌右转便是凌云阁,据说是道光年间为了迎接当朝宰相的到来而突击建造。飞檐翘角,粉墙墨瓦,楼下一座单孔拱桥,名曰‘梧赓古桥’。

据说在此可以领略到梧桥月夜的美景哦。吴邪轻轻开合着手中折扇说。

方才用只和田碧玉葫芦换了那把管箫,握在张起灵手中还真有那么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晚上要不要过来看?他凑到张起灵身边问。

张起灵垂眸看着那人圆润的嘴角,倏然伸手抚了一下。

嗯?怎么了?吴邪瞪大眼睛望他。

粘到东西了。张起灵快步走到前边。

东西?哎,不对啊,我明明还什么都没吃啊!

今儿的凌云阁气氛有些微妙。

黟县是徽商故土,当年徽商富甲天下,阔绰到足以接待乾隆南巡。

只是今非昔比,落寞的故土除了这些水墨画般精美的建筑,昔日的光鲜早已不复存在。

所以两个锦缎衣着眉目俊朗的年轻男子便轻而易举的成了焦点。

吃点什么?这黟山脚下别的不说,山珍可多得是啊。

吴邪撩了衣摆坐下,不一会儿出来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摆开茶具满上。

茶香逸散,吴邪笑着端起茶盏。

清明嫩尖,主人家真是客气了,这可是上好的姑娘茶呢。他浅呡着茶水,挑了眉梢去瞧被这一语双关羞红脸蛋的姑娘。

吴邪确实不及张起灵俊俏,但这人一勾嘴角仿佛眉儿眼儿都在笑,灿烂的就像窗下的桃花。杏黄缎子海棠纹斜襟褂,袖口领角晕了象牙色掐花,腰里挂着掌心大小的墨玉祥云如意

,乌金扇子握在修长的指间把玩。

比起一边穿着素白丝锦水墨纹长衫的张起灵,似乎那吴邪更适合做如意郎君。

张起灵不理吴邪笑得开心,兀自伸手去取桌上的墨彩菊花盏,露出一截白皙的腕子。

被烫的地方没事儿吧?

还未碰到盏沿手便被人捉了去,吴邪翻开张起灵的袖管,苍白的手臂落入眼底。

不碍……

张起灵几次想收回手腕,只是被吴邪捉的紧,没能如愿。

昨晚明明烫得很厉害啊?吴邪瞅着他的手臂,苍白到近乎没有血色,淡蓝的血管在皮肤下蜿蜒,若不是从指尖传来的温度,吴邪真的会以为面前这个人儿不过是座白玉雕像。

要不要叫盘炒肝尖给你补补?他从下而上的瞧他,张起灵头次发觉这人的眼睛又大又亮。

腥,不用了。张起灵抹掉捉着他的温暖手掌,缓缓放下袖子。

你到我那儿住了这么久怎么就是没长肉呢?吴邪撅着嘴。要是孙师长说我虐待他的人,那可怎么办?

我一向如此,你不用担心。张起灵撇了芽叶喝茶。

这麽说你一直都在虐待你自己?吴邪突然凑到他面前,近到张起灵能从他身上闻到淡淡的篆香味儿。

我很好……

不行不行!!吴邪把桌子拍得砰砰响。姑娘,你们这有什么食补的菜?

那姑娘一双杏眼来回瞧着面前的两个年轻男子,忽的甜甜一笑:

有啊,爷请稍等。

说完收了乌漆托盘下楼,不一会儿便传来几个姑娘家略显兴奋的议论声。

上菜时多了几个姑娘,都是一双大眼水灵灵,瞧得吴邪忍不住笑弯了嘴角。

张起灵斜了他一眼,自顾自的捉起银筷。

哟,这不是上尉阁下嘛,你们也在这?张起灵听到熟悉的声音,抬头瞧见潘子拐上楼梯。

上尉阁下,这外头有啥好看的。我在下面就瞅见你老是往外边瞧……

潘子凑过来,就着张起灵的视线向外望。有什么吗?

张起灵捏起酒盏浅酌一口,余光瞄见吴邪笑得春光灿烂。

忽的他放下酒盏,转过来淡淡莞尔一笑。

没什么,不过一株烂桃花而已。

潘子迎面冲击到张起灵的笑靥,这美人笑得好看,自己背后却是犹如芒刺丛生。

明明是春日的天,吴邪却觉得比那三九腊月还要冰冷。

张起灵那笑不过一闪而逝,吴邪仍僵了半天不敢动弹。

直到他挑了自己姣好的眉,风轻云淡的开口:

愣着干嘛?吃饱了就走吧。

咦?没有没有没有!我还饿着呢!吴邪忙扑上去护住他的食物。

倒是那几个大姑娘完全没被影响,笑得如花似玉退出了二楼。

好厉害的姑娘!吴邪和潘子对视一眼,心里默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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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阁的戏子黄梅唱得很是漂亮,吴邪回神时,早已月满西楼。

呵,正好,要下去瞧那梧桥月夜吗?乌金扇子点点窗外,墨色山水里一轮明月高悬。

张起灵其实已经睡醒一回,见他说要走,便颔了首。

好好打赏了那几位大姑娘,吴邪潇潇洒洒的跨出门槛。

无波无澜的水面映了古桥清蟾,明晃晃的倒影似乎触手可及。

要不是我和王盟当初先去的庐州,指不定就在这落脚了呢。他对着张起灵笑了笑。

那两个洋人来者不善,若没有其他事,我劝你还是离开这的好。张起灵负手而立。

正因为那俩洋和尚不安好心,我才更不能丢下我三叔不管啊。吴邪略略叹气。那老小子要是能给我消停些,就谢天谢地了。

他什么都不告诉你,你还管他?

吴邪笑出声来。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还不是一样跟你在一块儿?

那张起灵顿时语噎。

放心放心,我要是生气早就扔下你自个回庐州了。吴邪翘起嘴角笑得明媚。我这是心胸宽阔,肚大能撑船

~~

张起灵望着他唇畔的圆润,那笑靥璀璨的恍若桃花。

他挑了挑眼皮,俯身在那花瓣色的唇上咬下一口。

嘶……哎哟喂!你轻点啊,疼

~~

吴邪倒抽了口凉气,嘴唇上一阵撕裂的疼痛。

张起灵的舌尖触到一丝腥甜味儿。

我没用力啊……

是我昨晚自个咬破的,刚被你一扯,这不又出血了?吴邪撅起嘴,似乎没有留意刚才发生了什么。

张起灵凑过去舔了舔,舌尖滑过吴邪的齿列。

……你,没事吧?

似乎是某根神精搭错了边,吴邪瞪着眼睛傻傻的问他。

张起灵瞧着他黑亮亮的眸子,倏然眉梢一挑,捏开吴邪的下颌,舌尖一路攻城略地。

吴邪大脑轰的一片空白。

好像,出了不得了的事情……

他僵了许久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立即手忙脚乱的想推开张起灵。

只是这人气劲远大过他,张起灵狠箍着吴邪的腰身,轻而易举的将这个深吻继续下去。

直到吴邪肺叶里的空气被挤得所剩无几,张起灵才略略松开他,又随即上前渡了口气。

吴邪眼前一阵金光闪烁,他靠在石桥边缓了好一会儿才让目光聚焦到一起。

首先映入眼底的便是那张起灵正意犹未尽的舔着嘴唇。

天杀的他怎么就没发现这家伙是个色胚呢?!

想到方才发生了什么,吴邪唰的全身上下红个透顶。

呵呵……那吴邪干笑两声。天气真好……

现在是晚上。张起灵上前一步捉住他的腰。

吴邪赶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开,又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逃窜至安全距离。

我,我突然想起我家三叔要找我唠嗑。那啥,我先走了啊……你别送别送别送别送!!

说完跐溜一下跑得没影。

只留张起灵站在原地。

裘德考出门时险些被门边的大件人形物体给吓蹦起来。

他定睛细瞧,不由咦了一声。

这不是吴先生吗?他伸出手指戳了戳似乎有些惊魂未定的吴邪。你不要紧吧,吴先生。

吴邪抬头瞧见是昨儿见过的金发少年,当即向一旁挪了挪身子回答:

我很好……

他很好才怪。

明显是惊吓过度的模样,只是酡红的面色和嘴唇上的齿痕又让这一切多了些旖旎的味道。

裘德考略略抽了口气。

怎么昨儿就没发现,这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东方男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亮得惊人。

你要不要进去坐坐?

回过神的时候,裘德考发现自己居然说了这样的话。

喂喂喂,我说你不要因为我们家小吴单纯善良就想诱拐他

~~

胖子冷不丁冒出来,嘴里还啃着半只泡椒鸡爪。

小胖

~~

吴邪见着他一声惨号扑上去。

哎?出啥事了?这黄毛鬼子欺负你?!胖子丢了鸡爪撸袖管。

不是他……吴邪赶忙揪住胖子。

不是他是谁?你看你这一副被摧残的黄花闺女样……胖子话没说完,那吴邪脸上刚退去的红色又唰的卷土重来。

不是吧……这都能猜中……胖子偷偷咂舌。

吴邪咬咬牙。回去跟你说,这事儿你可一定得帮我。

帮你我有啥好处?

事成之后,我店里那对纯金八宝净瓶便归你!

你说的,不许反悔!

吴邪拖着胖子偷偷摸摸溜进青云轩,确定那张起灵不在这才松了口气。

到底怎么了?胖子搔搔后脑勺。

只见吴邪皱着脸,愣是半天没说话。

胖子急了,拍着桌面问道:

是不是跟那俊小哥有关?

吴邪连忙点点头。

他咋了?

吴邪咬着嘴唇思想斗争了很久,才慢吞吞的开口说:

……他闷骚……

噗——

胖子一口茶没咽下去,险些呛死。

哈?!

我完了……吴邪把脑门抵在桌上。

又咋了?这回有了经验,胖子拍拍胸口做好迎接冲击的准备。

我被一个男人吻到眼冒金星两腿发软……

那你是完了。

胖子毫不客气的回答。

小胖!!

哎,得得得。走,我陪你去屋顶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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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胖子郁闷的紧。

因为他发现陪着吴邪来屋顶喝酒兼喝风,完全就是个非常错误的选择。

不就被咬了一口嘛,是男人就别计较

~~

胖子随口敷衍道。

能不计较吗?!要是你被潘子狠咬一口还死活不放,你不计较你就不是男人!吴邪稀里糊涂喝了不少,舌头有些不听使唤。

干啥要拿潘子打比方……想到那场景,胖子不由一阵恶寒。

所以说嘛!!吴邪仰头又是一口酒。哎?没了?

你不喜欢那小哥?胖子赶忙将酒壶藏到身后。

吴邪东摸西摸没找着酒,干脆把空壶一扔,摊开手脚躺在屋顶上。

谁说的,我明明喜欢的紧……

那不就完了。

不一样!吴邪突然坐起来,吓了胖子一跳。

怎么不一样了……

应该是我吃他,不是他吃我……

胖子朝天翻个白眼。

你得了吧,有色心没色胆。要不是这回那小哥主动,我看你要憋到猴年马月。

我不管,反正小胖你得帮我!吴邪一个转身没坐稳,歪歪斜斜的往下滚去。

我不要在下面……

哎哟我的妈呀!这都啥时候你还在惦记这个!!快抓住快抓住!掉下去可就摔死了!

张起灵进了青云轩没瞧见吴邪,刚好潘子偷偷摸摸往里屋退被他逮了个正着。

人呢?他挑了挑姣好的眉,轻描淡写的问。

潘子还未想好台词,屋顶上便叽里呱啦传来一阵吵闹。

张起灵望着屋顶浅浅啧了一声。

潘子不由松了口气,心里暗想。

这可是你自个暴露的目标,不关我事儿啊,小三爷……

胖子见张起灵上了屋顶便对他嚷道:

快把你家这玩意儿看好,胖爷爷我是再也不想照顾他了!

说完手脚并用的爬下屋顶。

那吴邪喝得是找不着东南西北,揪着个人便往上蹭,便蹭还便嘟哝:

……小胖你怎么变瘦了?硌死人啦……

蹭着蹭着不对劲,抬头瞅见一双淡然的眸子,酒劲霎时间飞了三分。

你怎么在这?吴邪手忙脚乱的往后退,却忘了这是屋顶,险些咕噜咕噜的滚下去。

张起灵眼明手快的揪住他,拖回来恩在层层叠叠的墨瓦上。

放开……我不要再下面……飞走的酒劲又再次上头,吴邪吐字软绵绵的抗议。

张起灵挑起眼皮,俯身在他嘴唇上轻轻咬了咬。

再说一遍?

你……闷骚……

吴邪不死心的扑腾几下,随后又被摁住。

你敢说不是?他捏开他的下颌,再度入侵。

口腔里满是烈酒的气味,却不招人讨厌。

谁让你喝酒的?张起灵松开身下气喘吁吁的人,浅浅啃噬着他的嘴角。

吴邪瞪着那双水雾朦胧的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

你今儿话很多哎,吃错药了?要不你就不是那张起灵……

他眯了眸子瞅着被摁在身下的人,敞开的领口露出一截健康的蜜色胸膛,被酒气蒸熏的眼眸波光粼粼。

是不是本尊一会儿便知……

张起灵凑上去重新舔吻着吴邪的嘴角,捏开绞丝盘龙扣,苍白的手掌探了进去。

瓷器般凉滑的指尖触到温热的肌理,惊得吴邪一个哆嗦,不由自主扬起了脆弱的脖颈,诱得张起灵一路而下……

嗯……你……不要……

咳咳……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嗽响起,随即有人压低了声音说:

春天嘛,年轻人冲动可以理解,只是……能不能别在我屋顶上?吴三省干笑着露出头,刚好看见他家大侄子被吃的七七八八。

大哥我对不起你,你就这一根独苗我都没帮你守好……吴三省默默的忏悔道。

吴邪酒劲正上头,见着熟人便往上扑——

三叔

~~~

那张起灵赶忙揪紧他,免得滚下去摔死。

我说,这晚上凉,要脱还是回屋里比较方便……吴三省尴尬的笑笑,将脑袋缩回去。

大侄子呀,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就从了那小哥吧……翻身这种事可以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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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第二日醒来后才深切的感受到,酒后误事根本就是天大的真理啊……

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的不是红木床顶繁琐的雕痕,而是那双淡漠到波澜不惊的眸子。

吴邪愣了好一会儿,那被烈酒摧残的大脑才缓缓开始运作。

他倒抽一口凉气蹦起来。

苍天啊

~~

快告诉他昨晚都是臆想出来的啊啊啊啊

~~~~

震惊归震惊,宿醉后剧烈的头痛又立即让吴邪哼哼唧唧的扑回床上。

不对劲……他蹭蹭被褥。这不是他的床……忍住头痛四下张望,吴大商人那自认无坚不摧的心灵哗一下碎的体无完肤。

这他奶奶的……不是那张起灵的房间嘛?!

安静点行吗……罪魁祸首倚在红木带顶雕花大床的一角,脸上带着严重的起床气,白色里衫从领口处翻开,美人骨纤细姣好得想咬上一口。

吴邪不由自主的吞了吞口水。

他只记得昨夜被这色胚连亲带摸,稀里糊涂的险些在屋顶上就被人家吃干抹净,幸好他家三叔及时出现……三叔?!完了完了完了……被那老家伙撞见,我这一世英名算毁了……

吴邪窝在床脚把自己越缩越小。

被三叔撞见之后……之后……嗯?之后怎么了?他拍拍隐隐作痛的脑袋。之后为什么我会在他房里……难道,莫非,也许,大概……

不要啊!吴邪惨号着拼命搔脑门。快想快想快想……要是吃了闷亏自己还啥都不记得,那岂不是太窝囊了……

安静点……张起灵突然凑过来捏住他的下颌,对着那薄唇没轻没重的就是一口。

嘶……又咬我!吴邪疼得嗷嗷直叫。

张起灵也不理他,兀自披了外衣下床。

吴邪眨巴眨巴眼睛,忙掀了被子低头一瞧。

呜啊……

到不至于被剥得干干净净这么凄惨,只是里衫被整个扯开,蜜色的肌肤一直暴露到小腹。

吴邪条件反射般的迅速把被子拉到下颌,抬头瞧见张起灵挑着眼皮瞅他,眼神里的意味不明不白。

呵呵……吴邪干笑几声。你不是说不跟我睡了嘛……

张起灵正扣着绞丝墨玉子盘龙扣,听见这话停下手,微微翘了翘嘴角。

我反悔了。

哈?不带这么玩儿的呀

~~

于是这天吴邪赖在张起灵床上死活不肯下来。

首先是因为宿醉引起的剧烈头痛,其次便是不想被潘子他们撞见,这回真是没脸见人了。

只要他愿意,这人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今战火不断,这谁家饷银是正当来的?还不得靠老祖宗留下的物件兑换。整个中原也只有他这位吴三爷敢做这买卖,那些个军阀响马,

再嚣张到了他面前也得礼让三分。

吴三爷什么时候吃过这等闷亏,被摁在下边又亲又摸不说,伺机翻身这种事更是被扼杀在了摇篮里。

古人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不过吴大商人首先不认为自己是君子,其次,这档子事,被压十年大概早就习惯了吧?

不行不行……要是真的被压十年,那我还不憋屈死?吴邪把被褥踢到一边,觉着冷又连忙拖回来。虽然遇到那张起灵就会很没辙,但绝不能在这件事情上让步……

吴邪这样想着,跳起来寻找不知被张起灵丢到哪里去的衣物。

这人上午出门后便至今未归,也不知去哪儿游仙了。

最后好容易寻着了衣物,只是那陀东西现在只能用破布来形容。

这可是南京江宁织造府的上好织锦啊

~~

吴邪为他的杏黄海棠纹斜襟褂掬了把同情泪。

亏得当初挑房间的时候俩人选在一起,吴邪那屋就在张起灵隔壁,打开门东瞅西瞅,确定没人看见他这衣衫不整的模样才迅速窜回房间。

窗棂未关,淡淡的夜风吹得沁人心脾。

都是晚上了……吴邪撑在窗沿上看着不远处连绵的山峦。

说来,其实自己很喜欢这水墨卷般的地方,见多了纸醉金迷,那颗心早已疲惫不堪。

西递的夜很静,交错缠绕的窄巷里,两条溪流潺潺的流淌。脚下是沉睡了几百年的青石板,执一柄杏黄的灯笼,慢条斯理的穿梭,隐约能嗅到历史淡漠的味道。

停滞在时间里的窄巷,像极了那人。

方觉咋醒时,吴邪发现自己正站在那深深的巷子里,两边参差不齐的马头墙不断延伸,一家两家门口挂着褪了色的灯笼,摇摇晃晃忽明忽暗。

八成是酒没醒,不然怎么会稀里糊涂跑出来?

吴邪手里的灯笼照出一截杏黄色的光,落在青石路面上斑斑驳驳。

他轻轻笑了笑,径自往前迈步。

夜晚的西递沉寂的像座空城,这个皖南小村何其幸运的避过了数次战火侵袭。只是很少会有人注意到,这清婉如水墨画卷般的地方,沉淀了多少历史的沧桑。

这是整个新安的缩影,恩与怨,荣与衰,纷呈缭乱。

夜风挟来一丝悠远,抚在耳边苍苍茫茫。

杏黄灯笼摇了摇,薄雾里跌出了清蟾冷光如水,倾落的黟山如梦似幻。

袅袅清音叹了寒夜未央,吴邪望见那墨瓦嶙峋的马头墙上琥珀色猫眼石的闪光。

……张起灵?

那人还是一袭素白丝锦水墨纹长衫,斜斜倚坐在马头墙上,漆色沉寂的管箫抵在唇边,那丝竹声轻轻便撩拨了夜色弥漫。

弹指间,似已刹那千年。

胸腔里躁动着不安的情绪,吴邪不知道那代表什么,只是觉得眼眶渐渐潮湿。

捂住嘴,抑制不了的一阵咳嗽。

怎么?丝锦墨纹袖下露出半截苍白的手腕,轻易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吴邪。

……老毛病,没事儿。他望着他轻轻一笑。倒是你,神出鬼没哩

~~

没事就回去吧。张起灵接过吴邪手里的灯笼,自顾自的向前走。

深深的窄巷映着那抹苍白,灯笼洒着杏黄色的光芒,不远处的身影似乎变得模糊起来。

张起灵!他脱口叫住他。

那人侧过脸颊,淡然的眸子清清亮亮。

……你,不会突然不辞而别吧?

刚进青云轩,吴三省便猛扑而来。

我说大侄子!大晚上的你转悠啥?不知道还有俩居心悱恻的洋人在这啊?!

我只是出去散散心,没关系啦……

你爹就你这一根独苗,虽然你嘴上说着不回家,但你要真出个事儿,我怎么跟你爹交待?吴三省把桌子拍得呯呯响。

我知道三叔你担心我,行了行了,我去厨房给你温壶酒,别气啦。吴邪摆摆手往厨房走去,那身影刚消失在拐角处,吴三省便头也不抬的对张起灵说。

我有事拜托你。

张起灵瞥了他一眼。

没兴趣。

这件事你一定会帮我。吴三省转过来笑笑,语气笃定的回答。

你这么肯定?张起灵略略不满的挑起眉梢。

那两个洋人在找的,八成你也在找,对吧?吴三省眯起眼睛看他,这个举动让张起灵想到了吴邪。

你知道多少?黝黑的龙脊背微微出鞘,肃萧的杀气弥漫开来。

别紧张,你就不想知道他们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吴三省笑着摊开掌心。

张起灵只瞄了一眼,顿时脸色阴晴不定。

吴三省的掌心里,躺着一条拇指大小的蛇眉铜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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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哪来的?

我从哪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不愿意帮这个忙。吴三省把一只紫金匣子搁在桌上,缓缓推到张起灵眼前。这里面有另外一条铜鱼,我想请你把它藏到一个地方去。

哪里?

吴三省看着他笑笑。你知道那地方,瓜子庙鲁王宫。

一阵阴寒的冷风擦着脖颈而过,吴三省瞧见那黑色的刀刃架在自己脖子上。

你是谁?

他轻轻拨开刀刃。

我是吴三省,吴邪的三叔。

张起灵冷冷淡淡的瞅着他,半晌,收刀入鞘。

这事与我无关,我没必要答应你。

不,你会的。吴三省抚着刚被威胁过的脖颈。你也有你想知道的不是吗?而这便是个相当不错的线索。反正这两条铜鱼归你了,怎么处置是你的事情。

铜鱼有三只,余下的在哪?

吴三省眯起眼睛,慢条斯理的摸出旱烟。

我留在了原地。

张起灵盯着面前年过中旬的男子,眼里一片交错复杂。

哎,别这么瞅行吗?发毛啊。吴三省搔搔脑门。得了,实话跟你说吧,其实你并不是在帮我,而是再做一件前人没有做完的事。

吴三省看着张起灵挑起的眉梢轻轻一笑。

那个人你熟,他叫汪藏海。

说完,意料之中的看到张起灵脸色大变。

……我听说你去了云顶……是不是在那看到了什么?

云顶天宫都知道,还想说与你无关?吴三省咔吧咔吧的抽着旱烟。看到了什么啊……他磕掉烟灰,转过来笑笑。无可奉告。

张起灵倒也不再追问,伸手将那紫金匣子和铜鱼收入怀中。

那匣子先放回鲁王宫,至于更一条铜鱼……到时候我再告诉你把它搁在哪儿。

吴三省抬了抬眼,突然压低声音说道:

别让我那大侄子晓得这事。

为何?

他还未到知晓的时候,其实应该说,要知道的人,不是现在的他。

张起灵敛起目光,往后退了半步:

你不是吴三省。

对方收紧散漫的眼神回答:

我是。

嗯?你们在说什么?吴邪端着酒具出现在拐角处。

没啥,温好啦,咦?没下酒菜吗?吴三省几步上前接过吴邪手里的乌漆托盘。

这是安神的米酒,喝了快去睡觉吧。吴邪推推他家三叔。

还是我家大侄子孝顺,三叔没白疼你!

省省吧,下次少给我惹麻烦就行了。吴邪叉着腰说。还有你,快回去睡觉。他揪着张起灵的衣袖往楼上走。

吴三省在下头笑嘻嘻的说:

张小哥,忍忍吧,你跟我家大侄子认识那是注定的。

吴邪嘟着嘴没说什么,倒是这话在张起灵听来别有深意。

你究竟知道多少?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吴三省。

后者则神定气闲的嘬着米酒,笑着瞥他一眼。

我不是说了嘛,无可奉告。

进屋前,吴邪轻轻揪住张起灵。

三叔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张起灵看着那双灿若桃花的眸子,半晌,摇摇头。

没有。

……是吗?

嗯……

吴邪垂头抚着拇指上那枚碧玉扳指。

我回去睡觉了,你也早点歇着吧。

说完一头扎进房间。

吴邪……

别担心,你不想说我就不问。温软的声音搁隔着雕花门板传来。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再等等,再等等一定告诉你。苍白的指尖抚在隔扇门板上。

好啊,没问题。吴邪背靠在门边,低声回答。

晚安。

嗯,晚安。

窗棂外是连绵起伏的黝黑山脊,与白天的温婉截然不同,肃萧的让人心神不宁。

吹了烛火,张起灵倚坐的窗沿上,葱白指尖摩挲着刀柄上细腻的羊脂玉牌。

他喜欢这通体晶莹的玉件,温润的感觉像极了那个人。

张起灵确实不后悔认识了吴邪,只是他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又要怎么跟他解释?

若是某天自己真的突然消失了,那个人会不会翻天覆地的去找?

会闹得到处鸡飞狗跳吧,果然还是不能随便消失啊……

张起灵望着弥漫的夜色,伸手抚了抚嘴角。

那里正微微上扬着不可思议的弧度。

张起灵。他压低声音对自己说。你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倏然隔壁房传来咯咚一声响,紧接着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吴邪熄了蜡烛窝在床上发呆。

那个人什么都不告诉他……

嘴巴上说着‘没关系’‘不介意’,其实心里早就翻了五味瓶,各种味道混在一起,那难受劲儿只有自己才晓得。

早知道就不来了。

他抱着膝盖兀自嘟哝。

胸腔里翻腾着强烈的不适,似乎立刻就要冲口而出,吴邪深吸口气,硬是把它强压了下去。

这身子骨,回去怕是又要挨王盟的骂了。

他笑笑倚在床边。

那个人要是消失了,自己大概会翻天覆地的找吧?

哎……灿若桃花的眼眸水波荡漾。

或许不认识他会比较幸运……

吴邪猛然一惊,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个十足十。

……不是早就认了嘛,遇到他算我栽……

他浅浅的咳了几声,胸腔里的躁动愈来愈大,整个肺叶似乎被紧紧捏住,窒息铺天盖地般的袭来——

檀木匣子被撞下床头,咯咚一声摔在地上。

刺啦——挂着寸把长流苏的锦缎布幔扯落了下来……

吴邪?吴邪?怎么了?

微凉的手扶住他的肩,吴邪像是溺水者倏然抓到一根稻草般死死掐着张起灵。

半晌,才从那剧烈的咳嗽中缓过气来。

……我没事……哮喘罢了,老毛病。

他拭了把冷汗,瞄见张起灵手臂上浅浅的淤紫。

好像做坏事了。他勾起嘴角笑笑,脸色苍白的骇人。

回庐州,你这身子不能再耽搁。张起灵将撕破的流苏布幔丢下床,淡漠的语气却不容反驳。

可是,三叔还在这……

不管他。

张起灵把被褥胡乱塞进吴邪怀里。

明儿一早就动身。他顿了顿,倚在床边坐下。你睡,我在这陪你。

哎?!

吴邪这时的神情可谓是千变万化。

你不是那张起灵,你是他孪生兄弟之类的吧?!

波澜不惊的眸子倏的凑到眼前,吴邪感觉到了那人温热的喘息。

要不要确认一下?张起灵挑着眼皮瞅着他微微张开的嘴唇。

不用了……

吴邪很识趣的钻进被褥。

张起灵还未坐稳,只听得一声尖锐的枪响惊鸿而现,紧接着就是潘子的怒骂:

他奶奶的黄毛鬼子站住!有我在就甭想碰三爷!

吴邪心里一阵狂跳,掀了被褥从床上蹦下来。

三叔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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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省的确出事了。

洋鬼子得不到铜鱼,卑劣的采取了蛮夷惯用的手段——

杀人夺物。

蛮夷就是蛮夷……吴邪哐一声砸的那景德镇珐琅瓷器碎成满地残片。三叔人呢?

逃走了。潘子喘着粗气回答。

那老东西只要逃走了,大罗金仙都抓不到他。吴邪负手在屋里转了几圈。那些洋和尚找到想要的东西了吗?

问题就出在这。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黄毛鬼子搬了救兵来,他们之所以没去追你家三叔而是留在村里,很显然,他们以为你家三叔把东西留给了你。

可我没有……后半句话硬生生哽在喉咙里,吴邪僵了一会儿,转头看着张起灵。

后者别开眼神望向窗外。

吴邪咬了咬嘴唇。

备马,我们得离开这。

如果下回做生意再遇到洋人……我一定要把他们榨到内裤都不剩!!

吴邪靠在大块青石砌成的巷墙上喘着气。

连行李都没打包好,那群不懂礼数的蛮夷便闯了进来,匆忙间张起灵把他从小门推出后院,还未站稳就听见金属撞击出的冷冽声响。

四个人当中最没用的自己,这时候能做的只有跑。

西递的巷子错综复杂,虽然只能向无头苍蝇似的乱窜,不过也给那些凶神恶煞的蛮夷们增添了不少麻烦。

回去的时候顺道上九华山去去晦气吧……吴邪顺了顺气,抬起疲惫不堪的长腿。

怎么不试试向上帝祈祷呢?

倏然有声音轻轻的在身后响起,混合着略微奇特的发音,让人后脊一凉。

……吴邪僵了好久才强迫自己转身。

异国少年的金发在月光下闪着微光,连带着碧蓝色的眼瞳一起漂亮到不可思议。

你好……吴邪条件反射般的后退几步。

你不用那么紧张,吴先生。我不会伤害你。裘德考眯着波斯猫一样的眼瞳瞅着他的猎物。

很没说服力啊,你这话。吴邪忍不住商人性子耍起了嘴皮。

我说得是真的,吴先生。裘德考收起寒光四射的匕首,摊开掌心一脸无辜的走近。我不会,也不想伤害你。

吴邪的后背抵在冰凉的青色石墙上。

只要你把铜鱼交出来,我可以保证放你们走。

手臂撑在石墙上,裘德考居高临下的望着吴邪。

那一瞬间吴邪甚至在想这个少年是不是有着日耳曼血统。

铜鱼?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这就是三叔隐藏的东西吗?

心里虽然满是疑惑,但要骗骗这个不过十多岁的少年,他吴大商人可是胸有成竹。

我凭什么相信你会放我们走?吴邪敛着漆黑的眸子瞧他。

因为我喜欢你啊。

胡扯。

喂,回答的太干脆了吧。他伸出长指勾勾吴邪的下颌,却被对方一扭头甩开。

勾引我?过两年再来吧,你还太嫩。

我们的吴大商人身经百战,宰过的人比他吃过的米都多。

只是一旦吴大商人牛脾气上来,就不晓得‘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是怎么写的了。

你的上尉阁下不在,主导权现在可是在我手里哦

~

金发少年越凑越近,威尼斯玻璃样的眼瞳瞅得吴邪寒毛倒竖。

……别靠那么近成吗……我过敏……吴邪龇牙咧嘴的往后缩。

我只想和你谈谈啊。

我跟你没有共同发语言……

话未说完,吴邪脸色忽的一变,目光直直射向裘德考背后的深巷。

三叔?!

吴先生。碧蓝色眼眸笑成了缝,少年修长的手臂轻易将他困在其间。这种小儿科的把戏我可不会上当哦。

谁跟你耍把戏,我可没空!

吴邪一肘敲在裘德考胸口上,转身便要去追吴三省。

难道那家伙真的还藏在这?裘德考回头去看,被吴邪逮着机会狠狠踹在小腹上。

深巷里空无一人,哪有什么吴三省。

把戏是很小儿科,不过到了吴爷手上一样玩的你团团转!

吴邪撩起衣摆扎进巷子里。

腿长就是有腿长的优势,一条小巷十来步便冲到头,然后立即窜进另一条。

你是泥鳅吗?窜这么快干嘛?

裘德考跟在后面喊。

吴邪吓了一跳,卯足劲儿往前冲。

我不快行吗?!

这家伙怎么还有劲追我?莫非刚才那脚踹的不够狠?我还是太心慈手软了,早知道就该去踢他的子孙根……

吴邪边在心里暗自悔恨边加快脚步。

狼狈的窜了几条小巷,这才似乎勉强甩掉那家伙。

满身筋肉的野蛮人……

抱怨声还未落地,一双气劲极大的手倏然勒住他,二话不说拖进边上昏暗的巷子里。

吴邪几乎是反射性挣扎,只是那人力道大的可怕,根本没有他反抗的余地。

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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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动。

淡漠的声音吹进耳膜,化成灰吴邪都能听出来。

是那个人……

而后勒着自己的力道逐渐放松,吴邪略微转过头,意料之中的看到了那双与世无争的眸子。

你,这是怎么了?

借着细微的月华,吴邪瞧见张起灵那白缎墨纹衫早已不知去向,里衣也被挑破了盘扣,裸露的胸膛上印着一只麒麟纹样。

麒麟?之前从未见过他身上有刺青啊,打哪儿来的?

吴邪蹙着眉望他。

张起灵浅浅的呼了口气,这才说道。

那群人很厉害,要走现在立即去村口,马匹都在那。

你没受伤吧?

我很好。

那小胖和潘子呢?

没死。

……你这人说话可真是……吴邪扁扁嘴。

没时间了,先离开这再说。

吴先生,踹了我一脚就想走,未免太缺德了吧?

巷口倚了个长身玉立的影子,略微奇特的语气发音让吴邪头皮一阵发麻。

我是太缺德了。他翻了个白眼忍不住转身说道。早知道这么皮糙肉厚就该多踹几脚。

张起灵那龙脊背却是一晃,将吴邪挡在身后。

到我后面去。

他轻声耳语道,留给吴邪一个背影。

喂,我说啊,别太小瞧我成不?

吴邪戳戳张起灵的后背,慢条斯理的从怀中摸出一把象牙柄嵌珍珠手枪。

那种装饰品有用?

张起灵挑了他一眼,反问道。

有没有用马上就见分晓。

他笑眯眯的挪了挪身子,倏然抬手毫无预兆的往身后巷子里就是一枪。

随即便是一声惨号和重物落地的声音。

哎呀,好歹毒哦,考克斯先生。居然拿同伴挡子弹。

吴邪啧啧有声的说道。

果不其然,那个教士装束的男人出现在视野里。

枪法不错啊,吴先生。

过奖过奖,总是跟军队打交道怎么能不学两手呢

~~

吴邪笑得灿烂无比,枪口却没有丝毫松懈的指着考克斯。

垂死挣扎,无用功。考克斯踢开挡在身前的木板,他身后跟着走出几个洋人。

我猜你没有杀过人吧?吴先生。

的确没有,不过,若是你想做第一个,我也不会介意。

吴邪靠在张起灵背上,淡淡的温度扩散开来。

吴先生,你很棘手。杀了你或是绑架,都会因为你的身份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跟这里的军阀对上阵可不是我们期望的。考克斯往前几步。不过,如果吴先生你不配合,一点皮肉

之苦还是要挨的。

哎呀,那真不好意思,我这个人怕痛的要命哩

~~

吴邪装模作样的挥挥手,突然笑了。

我都忘了问……你们喜欢石灰吗?

嗯?考克斯一愣,收住脚步。

这样啊

~~

吴邪点点头,收枪入怀。

小胖,这些洋客人说喜欢哦

~~

话音未落,只见马头墙上铺天而下一片白花花的粉末,吴邪忙转身扯下衣襟捂住张起灵的口鼻。

趁现在快走!

视野里倏的闪出抹金色,张起灵想都不想一刀拦过去——

金发少年碧蓝的眸子疼得一缩,随即合上了眼睑。

他……

没死,用的是刀背。张起灵利落的收刀进鞘。

吴邪看了眼昏死过去的裘德考,抬腿狠狠的踹几下。

怎么?张起灵挑起眼皮。

调戏我的报应!说完又不甘心的补上几脚。

小吴你还有空玩儿!那把石灰挡不了多久的!胖子几步跳下马头墙,拉着吴邪便往村口跑。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趴在墙头?胖子拽着他跑得飞快。

吴邪被他扯的上气不接下气。你那肥头大耳我会认不出来……

嗨!真不愧是咱家小吴!说话间出了村口,胖子顺手把吴邪拎上马背。

上尉阁下,你的包裹。潘子甩给张起灵一只桌布打起的包袱。不大,却看的吴邪心里一阵狂跳。

这里面很可能就是那些洋人在找的‘铜鱼’。

张起灵接过包袱利索的翻身上马,对着吴邪轻声说。

你先回庐州,我有些事,随后就到。

你要去哪?

……我很快就回来……

你要去哪?!

不舒服的感觉从心口蔓延到全身,几乎让吴邪没办法坐在马背上。

村里传来不合时宜的喧哗,似乎是那些洋人追了过来。

没时间了,快走啊!胖子嚷道。

你说你要去哪,不说我不走!吴邪握紧了缰绳,紧到要将手掌扎出血来。

张起灵默默的看着他,突然狠狠一脚踢在吴邪的马屁股上。

那匹棕马惊得四蹄乱踏,飞也般的扬尘而去。

张起灵!

他听着那人震惊万分的语调,轻轻合上眼,又睁开。

别去找吴邪麻烦了。他转身扬了扬手里的包裹。

你们想要的东西在我这,有能耐的就来追吧。

张起灵瞥了眼身后绝尘飞奔的马骑,语调淡然却坚决的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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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州清明碎雨流连,接连下了几日,着眼处净是芳草凄迷。

小院还是那粉墙黛瓦,不过其间却少了一人。

吴邪坐在沿廊边嘬着茶水,方才送走一位熟客,那位熟客出门前突然转过来对他说:三爷,你气色很不好啊,出什么事了吗?

吴邪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他摸摸自己尖了的下颌,脑袋后仰咯咚一声靠在廊柱上。

气色不好是吧……他眯了眯眼睛。吴邪你怎么就这么窝囊呢……

王盟在拐角处站了很久,他不会忘记他家老板是怎样被潘子敲晕了才带回来,醒了之后第一句话就是:他回来没有?

那个人没有回来,他走了整整一个月,杳无音信。

简直就像从人间蒸发。

刚回来的那些天老板情绪很激动,后来,他慢慢平静了,会和往常一样噙着淡淡的笑。但是王盟知道,老板已经不是以前的老板了。

咳咳……胸腔里阵阵灼痛,吴邪没压住,咳了出来。

老板,快进屋吧,天凉。

王盟捉了他的手臂往屋里拉,他家老板的身子骨他最清楚,这人从小就虚,而今竟然连下巴都尖了出来。

别糟蹋自己啊,老板。

放心,我是祸害遗千年。吴邪笑着说,最近身体状况确实不太好,但他不想让这老管家费心。

得了吧。王盟加给他一件衣裳。少跟我耍嘴皮子,我去给你熬药,坐好了别乱跑。

知道了,知道了。吴邪忙把衣裳披在身上。

只是王盟刚转身,那素花织锦长褂便轻轻从肩头滑落地面。

那个人终究还是消失不见,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我后悔了。

吴邪望着屋顶上精雕细刻的冬瓜梁。

我后悔了啊,张起灵。如果有可能,我绝对不要认识你。

而后又过了很多天,日子平静的让吴邪几乎产生了错觉。

和小胖斗嘴,跟潘子聊天,帮王盟削萝卜,狠宰那些满肚油肠的洋人。

似乎一切又回到了从前,没有遇上张起灵的时候。

直到那天夜晚。

吴邪睡觉很浅,甚至可以说,他现在经常失眠。

想来还真是讽刺,一个原先每天睡到天昏地暗的人,现如今居然会失眠。

躺在床上辗转的难受,吴邪悄悄披上外褂起身,坐到沿廊边。

明明是近夏的天,却还是觉着凉飕飕。

这把身子骨大概真的不行了。吴邪眯着眼睛想。

院外传来细碎的马蹄声,而后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这么晚了,谁啊?

不想吵醒王盟,吴邪自个打开了门栓。

外头站着个模样老实的汉子,见吴邪一身丝锦衣物便开口道:

是做古董的吴三爷吗?

是我,你有事?

那汉子松了口气。

总算是到了,三爷,您看看车上这人您认不认识。汉子指了指旧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马车。

吴邪狐疑的蹙起眉。怎么回事?

这人也怪惨的,我捡到他的时候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也不知怎么弄的,居然能伤成这样。我原本想找个地方让他歇几天,但这人死活要去庐州找三爷,我刚好顺路,就把他捎上

了。

不过一路颠簸,我看这小哥八成也熬不了多久。

那汉子掀开布帘,吴邪就着院口灯笼昏黄的光往里瞧。

就这一眼,几乎让他晕过去。

马车里靠着个身材修长的人,紧闭着淡漠的眸子,刘海遮了大半张脸颊,隐约可以看到俊秀的面容;衣衫满是斑驳的血迹,敞开的胸口上涂着血污,看不出起伏。

吴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伸出手的,掌心里苍白的指尖冰凉到让他一阵哆嗦。

扣紧那个人的命门,直到微乎其微的跳动从指尖传遍全身。

他回来了,他没有骗我。

王盟!快去叫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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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起灵醒来的时候意识还很模糊,鼻端嗅到了淡淡的篆香味道,和那个人身上的香味一样,很舒服。

总算醒了。

张起灵听到熟悉的温软音调,他调整好视线,果然在床边看到了那个儒雅的轮廓。

还是那双灿若桃花的眼眸,只是下颌尖出了一圈儿,看着有些心疼。

张起灵望了他好久,才慢慢撑起身子倚在床边。

我回来了。他说。

吴邪勾勾嘴角,心里涌出一阵从未有过的疲倦。

我原本可以早些回来,只是落了样物件在那斗里,回去寻的时候不留神着了道。

张起灵淡薄的语调还有些发虚,沙哑的尾音暴露了脏器的受损。

听着那声音,吴邪心里像是被揪了一把,疼得他微微蹙起眉。

是何物件这般重要?

他坐到张起灵身畔,把他滑落的外褂重新披好。

张起灵在床头摸索了一阵,从血迹斑斑的衣裳中拿出样东西。

吴邪当场便楞住了。

竟然是那块羊脂玉牌。

这个……

原本挂在刀柄上,出去后才发现弄丢了,再进去找就着了道。葱白长指抚着玉牌。还是磕损了一角……

这种东西我有很多啊!丢了就丢了,你喜欢再给你一只就是了!

吴邪抓着他的衣襟狠命摇。

你是白痴吗?!

张起灵默默的看着他,半晌等他摇累了,才伸出手指捉住他的腕。

不一样,这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能丢。

要是回不来怎么办?

吴邪仍捉着张起灵的衣襟,只是低头不愿去看他。

不会的。

我说万一!

吴邪猛地抬起头,唇瓣擦过张起灵的下颌,带着激动的吐息。

你回不来,我要怎么办?

那个声音颤抖着,连带出歇斯底里的悲徨。

张起灵伸出去的手被吴邪轻轻躲开,后者退到床的另一边望着他。

张起灵,我恨死你了。

我吴邪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认识你。

张起灵却是依旧淡淡的看着他,漂亮的眸子里波澜不惊。

我不后悔。他说。

只要我不后悔就够了。

于是日子又恢复成了原样。

小胖一进门见着张起灵惊悚的嗷嗷叫,潘子看着他身上的疤啧啧有声:上尉阁下,有伤才是男人啊

~~

王盟蹲在里厨房呼天喊地:啊啊啊啊啊

~~

药膳又要 多做一个人的份啦

~~~

老板

你得给我加工钱!!解子痒刚从秦岭回来,看到吴邪嗷一声叫,连结巴都忘了:三伢子你咋瘦成这样?!说完就要往上扑,让张起灵一 瞥眼镇了回来。

吴邪正拖着张起灵在对弈,不巧又是他陷入僵局,让这帮人吵得心烦,便顺手弹了颗棋子出去,正砸在胖子脑门上。

吵死了,闭嘴!我这正力挽狂澜呢!

胖子疼得倒抽凉气,干脆扯开嗓门嚷嚷:砸我干啥?!

你那脑门目标大。王盟端着乌漆托盘走过来,到了近前伸头一看,说:

哟,老板,力挽狂澜?我看你这是垂死挣扎吧?

不说话行不?吴邪翻了他一眼,啪的落下白子。

张起灵正嘬着茶水,见他落定后慢条斯理的放下素瓷青花盏,擒了颗黑子在手,映得那葱白指尖几近透明。

他瞄了吴邪好一会儿,这才悠悠落子。

……我说老板,你都被吃成这样了,就别在挣扎啦,认命吧。

王盟拍拍他家老板的肩。

早就说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认识这家伙啊

~~~

我不后悔。

张起灵低头捡着棋子,长睫在面颊上投下一片阴影。

你当然不后悔啦,被吃死的人是我又不是你。

吴邪趴在石桌上哼唧,下颌搁在正中那块水墨花纹大理石上。

张起灵看着他嘴厥得老高,突然说:既然如此,那我回去了。

回哪儿去?吴邪噌一下坐直身子。

军队。

哎呦喂,你当我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吴邪翻了几只白眼。

你不是后悔了吗?张起灵挑起眼皮,忽然一笑。

我……

吴邪吧唧吧唧眨眨眼,硬生生转过舌头。

我是后悔啊,可我后悔有什么用?都到这份上了……

小胖他们不知什么时候都走了,院子里静悄悄。

吴邪不由在心里骂道:人都死哪去了?!关键时刻居然给我掉链子!

张起灵倏然走过来,紧挨他坐下。

你干嘛……

吴邪刚想往后退,被他一把拉住。

我不后悔。

漂亮的眸子近在咫尺,越过鼻梁,目光落在花瓣色的薄唇上。

突然想起黟县那个有些荒谬的夜晚,吴邪唰一下从头红到尾。

我知道……

他别开目光想躲,那个人却紧抓着不放。

离我远点!别靠那么近!!

胖子缩在假山后动动麻木的手脚。

有必要躲起来吗?

当然有。

王盟透过假山窟窿眼使劲往外瞧。

那军官跟三——三伢子到底什——什么关系啊?

解子痒依旧不明所以的戳戳潘子。

后者喷出一口烟雾,悠哉游哉的回答:

你那眼睛果然是做装饰的,亏你还四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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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就这么慢悠悠的过去,坐在院子里的银杏下面乘凉,有时候吴邪先睡过去,有时候又换成张起灵。不过醒来的时候都是一样靠在一块儿,紧紧的。

王盟每次都在想,就这样挺好,别再闹出点什么了。

但他忘记了,乱世无太平。

民国十九年秋,凉风瑟瑟,那是个国人永远无法释怀的日子。

吴邪看着《大公报》上白纸黑字的头条越发蹙眉。

‘望国民镇定以救国难!日军于十八日晨突占领沈阳,同时占领长春营口安东……’

好嚣张的倭寇!

他将报纸丢的远远,伸出指节揉着太阳穴。

如此泱泱大国竟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让人于心何忍。

老板,我看我们也准备一下吧,避难是迟早的事情了。

王盟捡起报纸,抖落沾染的尘土。

算了算了,我一个商人,除了捐钱还能做什么?

吴邪向后靠去,果然后脑勺碰到了那人温热的胸膛。

对不对?他望着张起灵眨眨眼。

后者伸手捏了捏吴邪的下颌。养这么久了还没胖回来。

轻点轻点,疼

~

吴邪被捏的嗷嗷叫,不满的撅起嘴巴。

看不下去的王盟咳了几声。

上尉阁下,要摸回屋里慢慢摸去。他沏上一壶上品翠眉。对了,有您的信。

张起灵接过信封愣了愣,看也不看收入怀里。

谁寄来的?吴邪仰头问他。

张起灵淡淡的吐了口气。

孙师长。

吴邪心里咯噔一跳,霎时将信的内容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缓缓垂下肩,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吴邪……

葱白长指抚上自己的脸颊,吴邪闭着眼睛捉住它。

再睁开时,那双眸子依旧灿若桃花。

我没事,不用担心。他把他的手握在掌中。你去看信吧。

王盟望着张起灵消失在拐角处,这才小心翼翼的扶住吴邪肩膀。

老板……上尉他……

吴邪强迫自己若无其事的笑笑。

国难当头,而他是军人,你说呢……

老板……

没关系。他站起身,顺了顺胸口的气,还是觉着难受,便浅浅咳了几下。

他眯着眼睛对王盟笑笑。

我啊,其实早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张起灵捏着信笺,慢慢凑上烛火。

白纸很快燃烧,化作一堆灰烬,立时被风散的无影无踪。

他还记得很清楚,粉墙黛瓦的小院里,那满身儒气的商人拉开门,笑得恍若桃花。

他喜欢那人静静的笑。

从来没有任何记忆这般清晰过,深深的仿佛印刻在血肉里,成为这个身体的一部分。

所以那时候,才会想要去拾回玉牌。

那是他唯一留给他的。

掌心里的羊脂玉温润清透,细腻的触感和那个人很像。

张起灵不知道,这种感觉叫做留恋。

风送来的气息有些湿润的味道,抬头,满眼里净是萧瑟的秋雨。

他愣了半晌,伸手推开雕花隔扇红木门。

吴邪望着空荡荡的屋子略微叹了口气。

老板,上尉阁下他……

王盟扯扯他的袖子。

吴邪看了眼窗外萧萧细雨,拎起挂在墙上的油纸伞。

我去去就回。

庐州的秋意一直很薄,似乎仍未脱去潋滟夏日的影子,只是这一场细雨轻轻扫过,秋日天,再暖也是凉的。

湿漉漉的刘海贴在额前,被张起灵随意抚开,凌乱的垂在一边。

那时心里突然一阵恐慌,回神的时候已经站在了护城河堤上。

吴邪曾经跟他说过,这河叫包河,因为包拯他老人家是庐州人士嘛

~

张起灵很惊诧,那么久以前的事,他居然连他当时的语气都记得。

他还记得那人一身墨纹织锦白绸长衫,映得缅玉腰环翠绿翠绿煞是好看,乌金扇子在掌中开合,他望着层层叠叠的荷叶笑靥如花:

下次还让小胖来帮忙刨藕吧!

心突然变得很重,叫嚣着在胸腔里跳动。

然后他意识到,那个人眼底映出的自己,是真实存在的。

只要他还看着我,我就不会消失。

于是便不小心忘记了,忘记了迟早要离开这件事。

如果当初没有选择来这里,或许……

他站在那座白石砌成的拱桥上低声自语。

或许什么?

油纸伞遮去漫天细雨,温润的声音轻轻敲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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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什么?

油纸伞遮去漫天细雨,温润的声音轻轻敲在耳边。

张起灵一惊,回眸果然瞧见了那如花笑靥。

没什么。

他耷拉下眼皮,长睫掩去了眼里的神采。

是嘛。

吴邪也不追问,只是把纸伞举在两人之间,与他并肩望着潋滟的河面。

后悔认识我了?吴邪轻轻的问,眼看着细雨牛毛般跌进水里。

张起灵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垂着眼帘想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抬起头,目光直直的盯着吴邪。

之前不后悔,现在不后悔,以后也是一样。

语气仍是脱不掉的淡然,却认真的前所未有。

吴邪望了他好一会儿。一下子说这麽多话还真是难得啊。他勾起嘴角,漾出抹圆润的弧度。

张起灵瞧着那圆润,伸手抚上去。

吴邪还是笑,轻轻在那葱白指尖上咬下一口。干嘛?勾引我?

张起灵叹了声,倏的扣住他的下颌欺上去。

吴邪只愣了一下,随后便松开牙关任他攻城略地。

那个吻很粗暴很绝望也很悲伤,吴邪感到自己被冲击的甚至要流下泪来。

直到他放开他,两人嘴角还牵着暧昧的银丝。

……又咬我……

吴邪用手背狠抹着嘴角,红着脸别开头不愿去看张起灵。

那你咬我好了。张起灵凑在他耳边说。

吴邪眨眨眼,天人交战一番后,心甘情愿的蹦进了张起灵下的套,被那人从里到外舔了个干净。

你这……混蛋……

吴邪头晕眼花的靠在张起灵怀中,后者把头搁在他颈窝里,伸出手臂圈紧他。

感觉到那人手臂上的力度,吴邪在他怀里蹭蹭,低声问道:

什么时候出发?

张起灵的手臂又圈紧了些,吐息喷在吴邪脖颈上,有些痒。

明日。

怀里的身子掩饰不住的一僵,许久后才慢慢放松,紧接着便是声悠远的长叹,满是无奈。

我知道了。

吴邪埋在张起灵怀里,他看不见他的表情。

让王盟备马给你,今夜好好休息吧。

张起灵听得出,那温软的声音里带着颤。

绵绵秋雨一直未停,入夜,未关紧的窗棂边一片湿润。

布满玉带纹斑的歙砚里徽墨如油,玛瑙石镇纸下的宣纸安静的躺着,紫毫宣笔轻轻一挥,泼下的墨彩刹时便晕开。

等到那人落下最后一笔,早倚在门畔的素衣男子这才上前,从后方搂住他。

你在画竹?

张起灵越过吴邪的肩望着宣纸上几株洒脱的墨竹。

是啊,后院那丛,喜欢的紧,便画了。

吴邪说着,提笔小楷几字,又从怀中摸出枚田黄印章,沾了红泥摁上去。

好了。

张起灵的下颌搁在吴邪肩上,嗅得到他身上淡淡的篆香味。

怎么想起来画竹?

因为是最后一幅啊。吴邪笑着往后靠靠,脸颊蹭上他的。

最后?

对。

吴邪拿起搁在青玉笔架上的紫毫,突然关节用力,啪的折断了它。

封笔。

你这是……

张起灵诧异的望着他。你这是做什么?

封笔啊。吴邪倚在他怀里,背后传来的温度让他倦怠不得了。

等你回来。

他叹息着说。

身后的人心头一紧,手臂用力紧紧箍住,像是要把怀里的人揉碎了一样。

轻点轻点。吴邪笑着拍拍张起灵的手臂。我这把身子骨可经不起你折腾啊。

张起灵这才松了力度,却是不肯放手。

吴邪心里默叹一声,回头啄了啄他的嘴角。

怎么不去歇息?

张起灵捏开吴邪领口的盘扣,凑上去忽重忽轻的啃咬着光洁的颈子。

……不想……

吴邪叹了声,略略推开身后的人,转过去咬上他的唇。

该去歇息了。

淡漠的眸子望着他,许久许久,然后那眼睫垂了下来,接着是一声长叹。

温热的气息从身边消失,吴邪看着那素白的人影消失在门口,胸腔里疼痛的像是要被撕裂了一样。

咳……

赶忙捂住嘴,却还是有腥热的液体透过指缝落在画纸上,嫣红的惊心动魄。

……真糟糕……画都弄脏了……

次日清晨,小院还是那小院,张起灵站在院口有些恍神。

似乎又回到了初次见面的场景:自己迟疑着叩响了门环,打开门的年轻男子笑靥如花。

只是这些,早已成为过往。

再也回不去。

想什么?

吴邪伸手抚平了那草色军服上细微的褶皱,忽的轻轻笑了。

好像刚见面的时候呢。

嗯……

张起灵应着,抬头瞧见吴邪灿若桃花的眼眸。

他看了好一会儿,取下腰里的龙脊背,解开玉牌上的丝锦织绳。

这个帮我保管吧。张起灵将沉甸甸的古刀递给吴邪。倭寇会玷污了它,我留着这个就行。他说着,把玉牌揣进怀里。

可是……

我会回来的。淡然的语气坚定而不容反驳。我不会死。

吴邪望着他漂亮的眸子笑了。

我和王盟打算去苏杭,你若是要寻我,就来苏杭吧。

张起灵微微颔首,转身跨上那匹棕色马驹。

吴邪抬头看他,唇边始终荡漾着好看的弧度。

要小心啊,走好。

……我走了。

张起灵最后看了他一眼,狠心扬起马鞭——

驾!

单骑纵马绝尘去,莫回首,莫回首……

胸腔里的痛楚突然炸开,吴邪忍不住的呛出一口血,慌忙靠在门边才稳住身形。

老板!

……我没事,我没事……

吴邪抹掉唇边的血迹,合上眼帘。

张起灵,其实我有话没能跟你说。

我啊,说后悔认识你,那是假的……

感谢上苍让你来到我这里……

所以,不要悲伤也不要难过,我只要你记得我,那就够了。

我很狡猾对不对?

所以,再见了,张起灵……

再见……

吴邪靠在门边,怀里紧扣着那柄龙脊背,一点点的滑下去,滑下去……

※《庐州记事》※

※正文完※

《清明雨上》

作词:许嵩、安琪

作曲:许嵩

编曲:许嵩

演唱、录音、混音:许嵩

窗透初晓 日照西桥 云自摇

想你当年荷风微摆的衣角

木雕流金 岁月涟漪 七年前封笔

因为我今生挥毫只为你

雨打湿了眼眶 年年倚井盼归堂

最怕不觉泪已拆两行

我在人间彷徨 寻不到你的天堂

东瓶西镜放 恨不能遗忘

又是清明雨上 折菊寄到你身旁

把你最爱的歌来轻轻唱

远方有琴 愀然空灵 声声催天雨

涓涓心事说给自己听

月影憧憧 烟火几重 烛花红

红尘旧梦 梦断都成空

雨打湿了眼眶 年年倚井盼归堂

最怕不觉泪已拆两行

我在人间彷徨 寻不到你的天堂

东瓶西镜放 恨不能遗忘

又是清明雨上 折菊寄到你身旁

把你最爱的歌来轻轻唱

我在人间彷徨 寻不到你的天堂

东瓶西镜放 恨不能遗忘

又是清明雨上 折菊寄到你身旁

把你最爱的歌来轻轻唱

------------------------------------------

-----------------------------------------------------

※尾声※ 吴邪

※《清明雨上》※

2006

年。杭州。西泠印社。

我百无聊赖的翻着爷爷的笔记,嘴里咯嘣咯嘣咬着瓜子儿。

做我们这行只有一个字,闲。

好无聊……

我耙耙略长的刘海,噗一下吐出瓜子皮儿,然后眼看着瓜子皮儿潇洒的落在爷爷那旧笔记上。

惨了惨了!我连忙抓起笔记抖了几下,妄图抖掉那沾满我口水的瓜子皮儿。

瓜子皮儿没掉下来,倒是飘出一张老旧到发黄的照片。

耶?这玩意我怎么以前没发现?

拾起一瞧,果然是很老旧的东西了,夹在笔记的封皮里,难怪之前没找到。

我把照片举到眼前,是两个很年轻的男子,站在枝繁叶茂的银杏下,一个居然穿着民国军服,但是大沿帽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孔。另一个……我背后的汗毛唰一下竖起来。

那个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居然有一张和我相同的脸。

~~

上帝,这家伙是谁?!

我翻过照片,背面用一行俊秀的小楷繁体书着:摄于民国十八年秋,浮庄别院。

民国十八年?

1930

年?

心里突然噗通一跳,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是我太伯公,和我有着相同的名字,叫吴邪。

说到我那太伯公,他可是个传奇人物。

幼年时期离家出走,十年后就成了整个中原最有名的古董商。据说当年震惊国内的东陵盗案,孙殿英盗出的大部分明器都是经我这位太伯公之手变成军饷。

只是我这位太伯公自幼体弱,隐居庐州没几年便发生九一八事变,他跟管家一起下了江南,没多久便死于肺痨。

按理说这位太伯公应该跟我没什么瓜葛,但据说,我出生前夜爷爷梦见了他那从未谋面的大爷爷,我那天妒蓝颜的太伯公。

太伯公跟爷爷说,一定要让我用他的名字。

爷爷高兴啊,以为吴家又要出一个像太伯公那样厉害的大人物,只是让爷爷你失望了,此吴邪非彼吴邪。

我说我那亲爱的太伯公,既然你要我继承你的名字,那为虾米不把你那经商天赋一道给我?我不贪心,你给我十分之一我也不至于这般没出息啊……

= =

我瞅着照片上那张几乎跟我一模一样的面孔。

说实话,很惊悚。

这也太像了吧……

我别过目光去看照片里的另一个人,然后又被结结实实吓一跳。

龙脊背!

那军装小哥手里握的是我们家镇店之宝啊啊啊!!!

好吧,那龙脊背确实是我太伯公留下的东西。当年文革红卫兵抄家的时候,我爷爷拼死了才保住它。

这个人又是谁,没人能告诉我,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十多年,毫无痕迹可寻。

太伯公写字真的很好看,跟我完全不同。

我看着照片背景里粉墙黛瓦的小院,突然做出一个决定——

我要去庐州。

似乎大学毕业后就没这么冲动过。

我紧紧背包跨出火车站。

结果完全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耙耙脑门,在市区地图前想了很久。

好吧,先去城隍庙!

庐州这个地方很小,小得从火车站到市中心坐公交不用一个钟头。

这让我突然想起在上海的时候,买瓶酱油要颠簸两个多小时。

庐州小,它的城隍庙也小。走几步拐几个弯就到了头。

我叹口气,打算重新走一次。

刚转身就看到有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坐在玉器店门口抽烟。

我顿时乐了,屁颠屁颠跑上去:老人家,跟您打听个事儿成不?

那老头悠哉的看了我几眼,突然开口道:有烟吗?

有有有!我掏出那包当牌面用的小熊猫,整个塞进老头手里。

老头闻了几下顿时两眼放光。

小伢,想问啥?

我坐到门槛上想了想。

30

年代左右,庐州是不是有个很出名的古董商?

老头正吞云吐雾乐在其中,听了这话愣了愣,捻灭烟头。

小伢你还真问对人了。

那您知道这在哪吗?

我从背包里取出那张旧照片,背景里的青瓦白墙悠然安逸。

老头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的说:

没了,文革的时候被红卫兵砸了个干净,又放火烧,早没了。

心里突然有某个地方落空了一块,我低头看着照片里的太伯公,明明是与我一样的脸,笑起来居然那么好看。

……是吗……

我扁扁嘴,把照片夹回本子里。

这院子旧址在后街。老头站起身,看不出还挺硬朗。那株老银杏是唯一留下的东西了。

看着老头拿起紫砂壶就着嘴儿喝茶,我轻轻笑了笑。

谢啦,老伯。

绕过前街,跟那些主人打声招呼,便从屋子里穿过去,而后一脚踩在坚实的路面上。

大块大块的青石砖躺在脚下,多数已经残缺不全,却依旧固执的睡在那儿,成为这座城市里不为人知的记忆。

我沿着破旧的石板路往前,转过一个小弯,眼前出现了银杏扇瓣样的叶片。

那是株很老很老的银杏树,我相信它在遇到太伯公之前就已经度过了无数的岁月。

树干上依稀残留着历史的痕迹,太伯公的小院早已付之一炬,寻不见半砖片瓦,而它却真实的出现在我眼前,带着满身伤痕。

手掌下的触感很粗糙,我仰头看着扇形叶片被风吹得摇摇摆摆。

它是否还记得,那曾在它身前留影的青年?

我来看你了,太伯公。

目光沿着树身一路而上,巴掌大小洞窟出现在视野里。

啊呀,有树洞哎

~~

突然想起小时候翘课掏树洞被老爸暴打,嘴角便无奈的扬了扬。

这么多年了不知道技术有没有生疏……

我放下背包,抓住那粗壮的枝条攀上去。

虽然很久都没有运动过,但天生长手长脚省去了不少麻烦,我坐稳身子,望着那巴掌大小的树洞眯起眼睛。

要是把手伸进去,不会有东西咬吧?

……

怎么可能……

= =

我努力不去想以前看过的恐怖片,吞吞口水把手伸进去——

很小的洞,不过半条手臂便到了底,摸索几下,指尖触到了什么。

我一愣,忙收回手臂。

那是个拳头大小的物件,被丝锦绣幅重重包裹着,看得出过了很久的岁月,原先光鲜的绣幅早已退色。我轻轻揭开丝锦绣幅,进入眼帘的是个通体晶莹的绿石,隐约还能瞧见其间

荡漾的水波。

……玉髓?!

我惊得险些从树上掉下来。把我卖了也没这玩意值钱啊

~~

包裹玉髓的绣幅确实已经退色,但是金线刺在上面的字依然清晰可辨——

庐州浮庄。

……太伯公,这是太伯公留下的东西……

猛地抬头,那一瞬间似乎看见了粉墙黛瓦的小院,穿着暗花织锦牡丹纹长衫的年轻男子拉开门栓,他面前站着的人一身草色军服,大沿帽下的眸子无波无澜……

眼里忽的水雾弥漫,我仰头看着树顶沙沙作响的叶片。

这是你的记忆,对不对?

我说小伢,你怎么爬到那里去了?

倏然听到有人唤我,垂眸,那老头正叼着烟往上看。

上面风景好嘛

~~

我胡乱打着哈哈。

破房子破瓦有什个好看?快下来吧。

这个……

我悬空的双脚晃啊晃。

也得我下得来才成啊……

老头的表情刹时间变得很有趣。

最后还是这老头跑去居委会动员大妈们给我抗来一架梯子,我才手脚并用的从树上下来。

脱了外套包裹住玉髓,我拎起背包拍拍上边的灰尘。

谢啦,老伯。

嗯?伢子你还要去哪?老头喷着烟看得出心情很好。

到处逛逛呗。

我勾起嘴角笑了笑,拾起一片银杏叶子夹进本子里,踏着残破的青石路面走了出去。

绕了几圈,脚步还是在那城隍庙后街转悠。

都是些很小的店面,因为处于后街的缘故采光不是很好,昏暗的很不起眼。

我犹豫很久,还是踏进了其中一家。

小小的铺子里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糊墙一样挂的都是画卷。

店主瞅见我进来,低头继续看他的报纸:

随便看。

……这人真悠哉……

我暗想。

满屋子的古董我没兴趣,因为一半以上是假的,倒是有几幅水墨画卷很是漂亮。

我对画研究不多,但好看的东西谁都喜欢啊。

摆在最后的是幅墨竹,寥寥数笔飞扬跋扈,洒脱的让人拍案叫绝。

只是墨卷上不和谐的散落着几朵干涸的黑渍,点在羁傲的竹叶间很是扎眼。

这是……

目光下滑,熟悉的小楷落入眼帘,红泥印章耀眼夺目——

于民国十九年秋封笔。

吴邪。

吴邪。和我同名的太伯公。

那幅画很漂亮吧。店主头也不抬的说。是民国年间一个天才古董商的封笔之作,只是不晓得沾了什么污渍,可惜的很……

泪水终于忍不住的溢出眼眶,跌在地板上刹那就不见了。

我知道那是什么,我知道。

那是血渍啊……

太伯公为什么封笔我不晓得,我只是感觉到了某种悲伤,某种近乎绝望的悲伤。这种悲伤深深蛰伏在我的骨血里,被某个契机触动后突然爆发,铺天盖地的将我淹没。

而后,我买下那幅画,逃一般的离开店铺。

走了很久很久,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包河边的长椅上,手里还握着那副墨竹画轴,沉甸甸的像是捧着一份约定。

眼前不断有人经过:急匆匆的上班族,叽叽喳喳的女学生,你侬我侬的小两口……

目光在人流里来回摇摆,这是我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的小毛病。

一旦到了人多的地方就会下意识的寻找什么。

像是丢了某个重要的东西。

风里带来些湿润的味道,抬头已是细雨迷蒙。

我很不喜欢这种天气,每次看到这缠绵悱恻的雨丝,那融入骨血的悲伤就会蠢蠢欲动,咬噬的几乎让我流下泪来。

雨被风吹得四处飘摇,跌在水里便成了涟漪片片。

很是静谧的场景,却看得我扎眼般的疼痛,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一块血肉,却始终不能愈合。

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合上眼,耳畔是雨水沙沙的声响。

而后,居然莫名其妙的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色早已沉沦,岸边黄悠悠的路灯被洗刷得清清亮亮。

怀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伞,白底水墨花纹,撑在头上挡住了雨水。

水墨花纹泼洒的煞是好看,我望着伞面,模糊的忆起某个人影,也是这样的墨纹长衫,只是在脑海里一闪便不见了,怎么也想不起。

谁呢?

我摸了摸嘴角,自言自语。

实在不想再走远,我便沿河寻了家茶庄坐进去。

跨过高高的门槛,眼前的场景让我一瞬间有些恍神。

屋里弥漫着袅袅茶香,漆色暗雅的桌椅上浮刻的纹路细腻精致,隐约传来一两声弦音,粉墙黛瓦轻易隔绝了尘世喧嚣。

我不声不响的寻了个角落窝进去,黄花梨圈椅上垫着明黄缎子芙蓉花软枕,舒适的让人昏昏欲睡。

眯起眼睛看着茶庄里三三两两的茶客,总觉得心里有某个角落空悠悠的很难过。

打扰一下,这是您的茶和熏香。

穿对襟褂子的服务生惊断了我的思绪,而后我嗅到一丝清雅的味道,是篆香。

你是不是弄错了?我没有点任何东西啊。

我望着细瓷斗花香薰炉说。

没有弄错,是那边的先生点给您的。

服务生对我笑笑,摆开那白瓷青花釉彩祥云茶具,熟练的开汤入盅,顿时白毫纷飞。

敬亭绿雪,请慢用。

那边的先生?我几乎要把眉毛皱到一起。

是啊,就在那边。

我连忙回头,看到的却是人去楼空。

刚才还在的……

算了。我拿起搁在一边的拨子拨了拨那轮篆香。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特别好看的人呢!

女的?

男的……

哈?

其实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最喜欢的味道便是篆香。

但我实在想不起有认识某个特别好看的人,还是男的。

端起茶盏嘬了口碧汤,甘冽便从舌根开始蔓延。

突然瞄见托碟上有张折叠整齐的字条,展开,寥寥几行小字:

萧瑟间凌乱红嫣

醉梦里淡了容颜

绕是飘萍浮莲

玲珑伞里故人眠……

那被生生剜去的血肉像是被什么突然填满,我捉紧搁在腿上的白底墨纹伞,心里有某处在不断叫嚣着:

找到了,我找到了……

刚才那个人,他往哪里走了?一把揪住服务生,我劈头盖脸的问。

哎?左边……

谢谢!

追出去才发现根本就没用,河岸边垂柳阴阴,寻不到一星半点痕迹。

我在茶庄门口站了很久,而后慢吞吞的离开。

第二天我便回了杭州。

看到我那店子的时候竟然有些想哭,庐州,是再也不愿去了。

把那玉髓和画轴收进柜子里,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轨。

如果不是翻看爷爷笔记的时候还能瞧见太伯公的照片,庐州那日的经历简直就像做梦一样虚幻。

不愿再想起那些事,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慢吞吞的过去。

直到那天有个金牙老头跑来问我收不收锦书拓本,我偷偷摸摸拍下他那份复印件,打算找时间让我那老不安分的三叔瞧瞧。

说来也巧,店子刚打烊那老家伙就冲来个短信,我翻开手机一瞧,差点没气的蹦起来。

败家败家!!太伯公那龙脊背你也敢卖!

扑上那辆破金杯,我凶神恶煞的找三叔兴师问罪。

谁让你卖的?!我张牙舞爪的在楼下吼。

人家出的价位高嘛

~~

三叔从楼上探出脑袋,我瞥眼瞧见一个刘海微长的年轻男子从正门出来,背上的东西烧成灰我也认得。

你丫的还有理了!这可是太伯公留下的啊!不孝不孝!

他老人家都走了那么多年,没关系。三叔无所谓的挥挥手。

怎么没关系!不能卖就是不能卖!

我激动的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只是认定了这个东西不能卖,因为,因为……

回头去寻那俊秀的年轻男子,发现他正隔着马路看我,见我瞧过来,从口袋里摸出什么栓在那龙脊背的刀柄上。

他松开手的那一瞬间,我几乎连呼吸都忘记了。

一只洁白细腻的羊脂玉牌挂在刀上,黑曜石流苏摇晃出好看的弧度。

我见过那只玉牌,在照片里。

他撩开刘海,淡漠的眸子看着我,无波无澜。

真的找到了……

我刚想上前,偏偏绿灯突然亮了起来,大队车辆呼啸着从我眼前穿过。

而后,不见了那个人。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很快便再次见到他,也是从那时起,我永远和我那平淡的生活

say

拜拜了。’

我把笔夹在上唇和鼻子之间,撑着下颌望天花板。

‘我那个时候压根不知道,这些早在

70

多年前就注定好,一切不过只是个局罢了。

但是……’

门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我瞄见那闷油瓶慢条斯理的走进来。

回来啦。

嗯。

我看到他端起茶杯喝水,衬衣袖子下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臂。

喂,我问你哦,我和我太伯公是不是一点都不像?

听到这话,他放下茶杯走过来倚在我桌畔。

他比你有能耐多了。

……虽然我知道这是事实,但从你这个家伙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这么打击人呢?

我撅着嘴巴哼唧。

唇边微微一凉,那闷油瓶细长的手指抚上来,而后我就被咬了一口。

又咬我!!我捂着嘴巴嗷嗷直叫。疼哎!

那人漂亮的眸子就在我眼前,我听到他轻声说:

你只要比他命硬就行了……

几乎是叹息的声调听得我心头发紧,这个人曾经独自飘零了七十多年啊……

我不是太伯公……

你是。

这么肯定?我可没他厉害,你是不是找错人啦?

自己跟自己吃味,好复杂的心情。

我不会认错的。

‘但是,我好像找到了我一直在找的东西……’

好了好了,知道啦,别靠我那么近!

我手忙脚乱的推开他,把那片风干的银杏叶子夹进笔记本。

这可不是爷爷的笔记。

这是专属于我的。

仅仅只属于我一个人。

※《清明雨上》※ 吴邪

※完※

※尾声※ 张起灵

※《南山忆》※

南山忆

作词:许嵩

(Vae)

作曲:李毅杰

编曲:许嵩

乘一叶扁舟 入景随风 望江畔渔火

转竹林深处 残碑小筑 僧侣始复诵

苇岸红亭中 抖抖绿蓑 邀南山对酌

纸钱晚风送 谁家又添新痛

独揽月下萤火 照亮一纸寂寞

追忆那些什么 你说的爱我

花开后花又落 轮回也没结果

苔上雪告诉我 你没归来过

遥想多年前 烟花满天 你静静抱着我

丝竹声悠悠 教人忘忧 若南柯一梦

星斗青光透 时无英雄 心猿已深锁

可你辞世后 我再也没笑过

独揽月下萤火 照亮一纸寂寞

追忆那些什么 你说的爱我

花开后花又落 轮回也没结果

苔上雪告诉我 你没归来过

独揽月下萤火 照亮一纸寂寞

追忆那些什么 你说的爱我

花开后花又落 轮回也没结果

苔上雪告诉我 你没归来过

花开后花又落 轮回也没结果

苔上雪告诉我 你没归来过

---END---

如果不是他突然打包跑来庐州,我想我永远也不愿再踏上这片土地。

我坐在庐州火车站的候车厅里瞅着不远处那个年轻男子。

?

一八事变后,我隶属的孙殿英孙师长升任第四十一军军长,直到

34

年的‘四马拒孙’之战,我才从这人手中离开。

而后我便下了江南,只是那人,早已魂归故里。

我甚至连他下葬何处都不晓得。

原本,没有记忆对我来说是最痛苦的事情,而如今,我突然希望能够抹杀掉这段记忆。

一个人的世界并不可怕,因为只有一人,所以不会懂得什么是孤单;可怕的是,有人进入这个世界,而后又匆匆离开,那时候的寂寞,足以杀人。

我于是离开苏杭去了苗岭,本以为,全都结束了。

记忆慢慢又开始出现断层,不记得这个,不记得那个,有时候甚至觉得,连那个人都要被忘记。

只是没有。

再次见到那人已经是许久后的事情,久得早已物是人非。

我远远的看着他坐在店门口勾着嘴角,仿佛眉儿眼儿都在笑,灿烂得好像桃花一样。

……是那个人,不会错的……

还是让我找到了啊。

我看着他在庐州市区地图前抓耳挠腮。

果然还是傻乎乎的。

庐州早已不是以前的模样,那小院也如我所料,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在城隍庙里没头没脑的转悠,我看了他很久,终是忍不住寻了个蹲在店门口抽烟的老头,说: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老头子很配合,我倚在拐角处观望,果然没多久他便颠啊颠的跑去询问那老头。

我微微呼出一口气,转身往那棵仅存的银杏走去。

脚下的青石板早已残破不堪,我还依稀记得当初自己迟疑着叩响了门环,不一会儿,那笑靥如花的年轻男子便出现在眼前。

银杏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我站在树下看着手心里的生命线。

时间对我来说几乎没有概念,浑浑噩噩,连自己是否存在都看不真切。

我挑起眼皮瞅着银杏粗糙枝干上那个不起眼的洞穴。

但,我的确在这里存在过,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细微的脚步声远远传来,我忙退进角落里,隐住身形。

现在还不想去面对他。

究竟是不想还是不敢,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他在树下望了很久,突然卷起袖子爬上去,伸手掏出洞里的东西。

果然就是这个人啊,一点都没变。

老头在树下边抽烟边看他,而后郁闷的走开,不一会儿招来一群扛着木梯手臂上还挽着红袖章的大妈。

嘴角不自觉的翘起来,傻子就是傻子,只会上不会下。

等那人好容易落了地,踏着青石路面离开,老头眯着眼睛吞云吐雾,头也不回的说: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哦。

我从角落里出来,与他擦身而过:

我知道。

喂,年轻人。老头眼望着银杏繁密的枝叶。跟紧点,丢了可就找不着啦。

我没有回头,只是跨开腿大步往前。

不劳费心。

话虽如此,但不过是瞥个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再寻到他时,那人正坐在护城河边的长椅上,手里握着一卷墨轴,天还落着蒙蒙细雨,他居然就能这么睡过去。

雨水落在伞面上的声响缠绵悱恻,不着痕迹的靠上去,将伞支在他头顶。

伞下人睡得沉沦,雨水沿着脖颈滑进胸膛,凉的心惊。

手指抚了抚那温和的嘴角,我凑过去浅浅啄了一下。

吴邪……你还记得我吗……

坐在岸边茶庄里听着袅袅弦音,茶香迷蒙叫人心神皆醉。

我望着那人推门而入,满脸的流离失所和怅然若失。

捉起小几上的笔,我在纸笺上飞速写下几行,折好,唤来服务生:

请给那边的先生一壶敬亭绿雪和篆香,把这个压在茶盏下。

而后,不动声色的离开。

不想被他用陌生人的眼光看着,如此而已。

从未发现,一个人的心竟是这般的胆怯。

再次和他见面的时候,隔着一条马路。

龙脊背依约回到了我手里,我拿出那块羊脂玉牌挂在刀柄上。

这么多这么多年,这是唯一还留在我记忆里的东西。

我撩开刘海,淡淡的望着他。

那人也一眨不眨的看着我,眼中的情绪波涛汹涌。

于是我便知道了,这个人还记得我,在他的骨子里。

站在吴邪店子门口,突然想起他在荒漠里对我说的话:

你要是消失了,至少我会发现。

一模一样的语气,连字都一个不少。

除了他还会有谁?

不着痕迹的翘了翘嘴角,我推门而入。

回来啦。

吴邪正坐在桌前,原子笔夹在鼻子和上唇之间。

嗯。

我应着给自己倒了杯水。

喂,我问你哦,我和我太伯公是不是一点都不像?

他突然问我。

我稍稍一愣,放下茶杯走过来,倚在他桌畔。

他比你有能耐多了。

……虽然我知道这是事实,但从你这个家伙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这么打击人呢?

他撅着嘴巴哼唧。

我伸手抚了抚他圆润的嘴角,凑上去狠咬一口。

又咬我!!他捂着嘴巴嗷嗷直叫。疼哎!

我垂着眼眸看他,轻声说:

你只要比他命硬就行了……

你只要活着……

我不是太伯公……

那人转过头哼哼。

你是。

这么肯定?我可没他厉害,你是不是找错人啦?

我浅浅的笑笑。

自己跟自己吃味,还想说不傻。

我不会认错的。

直起身子,我对他说。

不可能会认错的,因为我从未后悔认识过你。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突然把我推开。

好了好了,知道啦,别靠我那么近!

我转过身,手指在口袋里触摸倒了羊脂玉细腻的肌理。

不管多少次,我都会找到你。

是庐州还是苏杭,地点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眼里可以看到我。

那就足够了。

※《南山忆》※ 张起灵

※完※

※《庐州记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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