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好人,她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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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亲爱的你晚上好!
关于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有很多种选择。你的选择是什么呢?
今天和大家分享的文章来自于豆瓣作者陆禾的
做个好人,她很快乐

从小我就知道我妈人缘好,走到哪儿都很受人欢迎。有时,我也跟着沾光,享令人艳羡的特别待遇,就连在校门口早点摊买油条年糕卷,老板都会特意现榨一根油条,再多卷一些年糕。后来,我爸妈为了做生意举家离开家乡,在外漂泊二十年,我偶尔回家乡也依然时时能沾我妈的光。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刚生完孩子那年,我们带着宝宝回家乡落户,我妈说她交代了一个大姐给我们帮忙。一开始,我很不乐意,不习惯麻烦别人,也觉得自己没什么事需要别人帮忙,后来才知道自己对小城生存之道太天真无知了。因为旧户籍地址房子拆迁问题导致落户很麻烦,要不是那位大姐帮忙,我根本不可能搞定。和我妈一样,大姐也是个人缘很好的人,特别热情,热情得让"孤独相"的我几乎有点承受不起——每天大张旗鼓地请我们吃饭,邀来一众亲戚朋友来欢迎我们,去哪儿都亲自开车接送,要不是我们反复强调宾馆预付的钱退不了,她恐怕不会轻易放弃劝说我们去她家住。我感觉受之有愧,回北京后特意给大姐上高中的儿子寄了一大箱书聊表谢意,虽然我一向不喜欢给人送礼。
后来,我问我妈 "你跟人家到底什么关系呀?"。
我妈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哦,我和她妈妈以前一起摆摊卖过海鲜。"
就这样?我难以置信。这么萍水相逢的,人家为什么这么热情?
被我追问后,我妈又补充了一句。
"她爸爸唢呐吹得很好,喜欢吹给大伙儿听。"
这哪儿跟哪儿呀?我哭笑不得。"你以前帮过他们吗?人家这么热情。"
"没有呀。就是一起聊聊天吃吃饭。"我妈不解,同时不忘顺便损我一句:"热情不应该吗?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孤独相呀。"
最后,我妈才终于想起来一件小事。据说二十多年前,那位大姐的爸妈因为宅基地征收换房,临时急需用钱,我爸妈虽然没什么钱,但还是尽自己所能帮忙凑钱了,连海鲜摊子收银箱里的毛票都数出来了。
"难怪嘛。"务实的我感觉终于找到了原因。
"那点事有什么呀,谁还记得!"我妈却一点都不认可,"那时候大家都穷,帮来帮去很正常,虽然也帮不了什么忙。他们帮我们的更多,还帮我跟别人借钱呢。"
好吧,他们的情谊并不是我以为的感恩报恩的关系,但似乎也不是我所理解的那种密友至交。毕竟这二十多年她和他们一家也没什么来往,要不是因为我的事,她大概也不会想起那位大姐。何况,像这样的亲朋故旧,我妈还有很多很多。
上高中时,有一次我沿着家乡小镇所在的海湾徒步去海岬尽头,路过一个渔村的小店,居然被店主认出来,得到热情招待。她说她认识我妈,当年我妈做紫菜生意,来他们村里收紫菜,曾借钱给她,说是就当预付紫菜的货款,虽然她家紫菜还在海上;还说起当年我妈做毛竹生意时,曾赊给她一板车竹子,她一直到当年紫菜丰收了才还上那笔钱。还有一次,我走在小城老街上,被一个阿姨认出来,听她说了许久才想起是我七八岁时住在海边小院的邻居阿姨。尽管多年没见过面,几乎素不相识,阿姨却毫不见外地拉住我的手问个不停,说起当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每次她家临时来客人,我妈都会偷偷从后门给她送几盘现成的菜;说起我妈当年曾借她五块钱的事还红了眼眶,"那时她还没做生意,出海一天也就挣个七八块,她借了我五块!"见阿姨眼看就要哭了,那时十几岁的我不知所措,只能被迫接过恩人女儿的身份安抚她几句。
类似的事还有很多,直到现在我还时不时会遇到。恐怕也只是所她结交的故旧的一小部分。说起来不可思议,我妈对人的热忱是不分亲疏远近的,一切只看对方的需要。住在上海时的事我之前写过了,就不提了(想看点这里)。那之前,我们家还在福州住过了五六年,做批发鞋材的生意。半仓储式店铺门口就是104国道,每天车来车往,紧挨着店铺的家里也每天人来人往,流水席几乎二十四小时不间断。那时我上高中,寒暑假难得去看爸妈,在我印象中,不管任何时候下楼,餐桌边永远有人在吃饭,厨房里永远有人在炒菜,两个电饭煲也永远在轮流煮饭,后面小卖部的阿姨每天往我家送米送油送啤酒,再把账单留在桌上。不管是来进货、开店的,还是来探亲的、要债的,只要进了门,我妈通通来者不拒。那是90年代中期,交通很不方便,治安也不好,天稍微晚点,做小生意的老乡揣着点钱犹豫着要不要上路,我妈总会拦下他们,让他们住一宿等第二天再走。没地方睡,就收了餐桌给大家打地铺,清理了摆满纸箱的店铺打地铺,再不济就在成堆的鞋底、鞋楦、牛皮上铺被褥,有时连厨房里都睡满人。
在外做生意那些年,他们经常周转不开,每当此时,我妈就拿起电话开始挨个打电话。2000年前后,一圈电话打下来,就能借来二三十万。借钱的都是温州老乡,连个借据都不需要,利率、借期都是口头约定。有时,她发现借得多了,觉得退回去有点浪费,想起之前有人跟她借钱未果,就打电话问人家是否还需要。如果对方需要,她就充当中间担保人,把那笔钱转借给人家。那可是钱啊,即便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和钱有关的事,谁闲着没事愿意沾手,多麻烦啊。可她不怕麻烦。后来,他们年纪大了,收了生意,回到阔别二十年的家乡,每天都有各路亲朋上门借钱,这个借了那个还,她也从不嫌烦。好在我们温州民间借贷的信用体系很好,赖账等于断了自己的生路,所以基本上不会有人赖账,要不我猜她会把自己给坑死。有时,我也忍不住劝她,一把年纪了,就不能消停消停,清清静静做个老人家?她总是能找到理由,这个买房子首付就差五万,那个订婚聘礼凑不出来,都是人生大事,不能不帮。总之,他们那点养老钱从来就没在兜里好好揣着。对我的数落,她有时也会反击:"钱这种东西,动起来才有用,谁像你,钱就是银行卡里的数字,没一点人情味。"呃,听她这么说,就连一向秉持绝不与他人有金钱往来的我,也觉得似乎有那么点道理。
这些人都是老乡,对我妈来说都是没法拒绝的人,不管怎样,我们温州人出来做生意的也大都像她一样,也算是一种抱团取暖吧。但我妈的热情远不止于此,几乎有种普济天下的野心。
有一年,我因为腰椎手术住院,她在医院里陪护,最后医药费花了一万不到,她帮人倒是花了一万多。而且她说起来,每个人她都帮得义不容辞。一个来温州打工的女孩被车撞了,司机肇事逃逸,没人付医疗费,医院虽不至于见死不救,但眼见欠费越来越多,只能尽量少给她用药,到后来连床位都舍不得给她,满身绷带的女孩每天躺在人来人往楼道里,衣不蔽体。"可怜哪,连床单都没给她盖好,那孩子内裤都没穿。"我妈流着泪回来说,同时告诉我,她刚刚帮女孩把欠费的五千块交了,让护士继续给她打针,要不她的腿要废了。我很震惊,要知道那是90年代末,普通人工资也就一千多,事实上我妈自己脚不沾地地忙活一年也赚不了几万块。"就当给你积德。"最后,像是无法解释自己的举动,我妈只能这么说。
事实上,很多事我妈自己都没法解释。比如,我第一次上大学那年,听说我一个同学从小没有母亲,家里连上大学的学费都凑不出来,第二天我妈就带着我给人家送去三千块。尽管我那个同学后来再也没联系过我,自然也没还钱,我妈却压根没当回事,这么多年再没提过,估计也早就忘了这回事。后来在上海做生意时,她还帮助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年轻人开店,帮他找门面房,帮他付定金,帮他在闵行租房子,每周一车一车的货拉过去,一分钱没要,等他卖完了再结旧账欠新账,就这么让他欠了好多年,直到他结婚生子有钱买房子。要知道那些货款有很大一部分钱都是她借来的,温州的民间借贷年利率行情是十二个点起步,即便是亲戚朋友之间借钱也是这个价,任何资金都有成本,而且成本高昂。为什么要付这样的高价去帮助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而且人家对此恐怕根本就不知情?"穷苦人家的孩子,谁也指望不上呀。顺手帮帮,又不麻烦。"我妈是这么回答我的,最后照例再加上一句"就当给你积德"。
我?她是早就看出我"孤独相",于是提前替我弥补吗?现在回头看,我忍不住这么想。
很多年以后,她来北京帮我带孩子,也时时以此为借口,热情地结交了一群熟人。甚至,她在北京两个月认识的人,比我来北京十年认识的还多。以至于后来她走了,我带着孩子坐电梯还得时时准备和人打招呼,因为大家就算不认识我也认得宝宝。小区里所有家里有老人或有孩子的家庭,她都结识了一遍,不是普通的点头之交,而是把人家的家庭情况了解个底儿掉。小区里谁家准备要二胎,谁家要换房子,谁家要移民,谁家要回家乡省会安家,她都门儿清,甚至连每家家庭年收入多少,她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哪怕去附近的河边公园散个步,她也能认识一个带孩子的奶奶,顺便了解她其实不喜欢来北京带孙子一心只想回家乡和老头子过自己的日子可是当初是自己催儿子生孙子只能硬着头皮坚持......
"可是人家干吗跟你说这些?你做了什么呀?"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毕竟大家五湖四海南腔北调的,又不是在我们家乡。
"做什么?不就是两句话跟人家说说吗?我真心实意地对人家,人家也真心实意对我。"
有一天傍晚,她像平常一样带着宝宝去河边散步,回来居然带回几袋子水果,都是那种礼盒装水果,明显不是买的。
"哪儿来的?"我问她,几乎以为她被骗了,买了什么保健品。事实上,以她泛滥一辈子的善心,要是人家足够可怜,让她买个铁疙瘩也不是什么难事。
"人家送的谢礼。"她说一个月前,她在河边公园遇到一个奶奶带宝宝去玩,听说了宝宝因为身上长了奇怪的疹子,奇痒无比,北京医院都看遍了一直治不好,连幼儿园也上不了。她觉得宝宝可怜,仔细看了宝宝身上的疹子,觉得自己以前见过,老家一个中医有种药膏应该有用。她立刻打电话叫一个亲戚帮忙去找中医配药膏,寄到北京。本来人家还担心药膏不安全,一直犹豫要不要用,后来听她极力劝说就试着用了几次,没想到宝宝的疹子居然好了。他们家人感激她,特意来河边找她,给她送来谢礼。
"药怎么能随便给人家?还劝人家用!"我很生气,感觉自己刚刚侥幸躲过一劫,"幸好是治好了,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你怎么负得起责任?"
"这我倒是没想到。"我妈一开始有些心虚,但很快又恢复理直气壮的样子,"你是没见过那个宝宝的样子,太可怜了,反正我没法不管!"
自然,我知道自己劝不了她。反正她信奉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要是怕麻烦的人,她也根本不会生生把自己活成一个妄图普度众生的圣人。
以前,我常常担心像她这样过度善良过度爱管闲事的人会被骗,后来我却哭笑不得地发现,像她这样人,有时连骗子都奈何不了她。2000年到2005年那会儿,各种街头骗术横行,常有人故意丢一卷假钱在路上等人去捡,然后上去要求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以证明自己没有偷偷藏了钱。我妈就遇见了,她隔着马路就喊:"喂,钱掉了,钱掉了!后面的小伙子,说的就是你,别捡,那是人家掉的。"骗子被她喊得只能赶紧回头捡起假钱,还被迫笑着跟她说谢谢。后来,她在火车站还遇见小女孩说钱包掉了,没钱买票回家,不用说,我妈立刻信了,主动买车票送人家上了火车,还给人家买了吃的。她告诉我的时候,我笑疯了,忍不住想象骗子被迫登上火车,一边假装感激涕零一边在心里骂娘的样子。砸人饭碗也不过如此吧。
不过,我妈这样的好人也不是没有被人辜负过。赊出去的账收不回来,借钱给人要不回来,帮扶人家到头来被反咬一口,对人掏心掏肺却被人捏住当作把柄,所有这些她都经历过, 她却依然善良如故热情如故,从未被改变。有时连我都忍不住说她是活该,可不是,像她这样过度善良来者不拒的人,活脱脱就是唐僧肉,谁都想来咬一口,不咬白不咬,难免会找来人渣。有一回,有人欠他们八万不还,我爸忍不住打电话向我诉苦,要吧,没那个心力,不要吧,咽不下那口气。我很气愤,说花四万雇个追债的,打断他的腿呀。我爸有些吃惊,继而笑了,似乎就此咽下那口气了。我妈听说了,很震惊,特意打来电话,说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养出我这样的女儿,好歹也是读书人,说话做事却活像个杀人越货的歹徒。
还不是因为你,我在心里嘀咕。再没有人比我更能体会圣人不灭大盗不止的道理了。和我妈在一起反正我永远不可能是好人,那我就干脆做个坏人,肆无忌惮为所欲为,还乐得轻松自在。
我也曾试图分析我妈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像所有的三流野生心理医生一样,最后难免归结到她幼时的经历上。比如她从小失去母亲,跟着地主家庭出身的父亲颠沛流离,十二岁以前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住过半年以上。比如从小四处漂泊的她受过太多陌生人的恩惠,总想着要回报别人,又找不到施恩的人,于是忍不住把那份恩情传递给其他人。比如她从小被继母嫌弃,一直在努力取悦继母,以至于继续扩大为取悦所有人。
我也可以解释为,出身贫寒的她为了求生,从少女时代开始就不停地变换各种营生,做过各种生意,因而必须和各种人打交道。她也确实很会跟人打交道。记得十多年前,她去青岛农村的小鞋厂进货,人生地不熟的,她硬是一分钱没付,就让人家发来两车皮的货。几年后收了生意准备养老时,她第一时间就跟人家清账,一分钱不少结了款。后来,她和我爸去青岛旅游,工厂老板带着一家人陪她去海边玩,临行还给她送上现宰的羊肉和半个编织袋的柿子。
不管怎么解释,似乎都解释得通,同时,所有这些我分析出来的原因似乎又偏离了事实。有时,我觉得更接近事实的答案,恰恰是没有原因。她只是很简单地想做一个好人,简单得近乎粗暴,超出了一般人所理解的分寸,因而变得令人难以理解。就像我小时候,[她经常会把我穿不下的衣服送给别人,]也不管别人想不想要、嫌不嫌弃,有的人会感激她,有的人则会觉得受到冒犯。
尽管她常常善良得让我义愤填膺,尽管我从小就立志不要成为我妈,如今也确实活成了她的反面,尽管和太过善良的她一起生活,让我这个不那么善良的人感觉不由自主被裹挟进去,一心只想逃离,但冷静下来,我依然承认她是我永远难以企及的好人。她不是出于什么具体的原因而决定成为好人,她就是好人。就像"孤独相"是我的选择,善良是她的选择,哪怕有点过度,那依然是令我尊敬的高尚选择。
不管怎样,做个好人,她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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