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常关系》 作者:公子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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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ều cao dòng


第一章


"姐,买房子吗?"
"不考虑换个环境住吗?"
"房价还会涨,现在不买就亏了......"
午后的阳光懒懒散散,跟阿三不小心蹭翻的茶水似地,随随便便泼了一地。小店临街,街边的梧桐高高大大长得壮硕,街上"嗖嗖"地蹿过几辆车,顶上的树叶子"哗哗"响开一阵。阿绿伸开脚坐在台阶上百无聊赖地发呆,店堂里男人热络得夸张的搭讪声此起彼伏:"那么出租呢?现在租房的需求量也很大,阿姨不考虑一下?"
"既然不买房子,那么卖呢?趁行情好,应该赶紧出手......"
仰天翻一个白眼,阿绿忍不住皱起眉头,洗了一上午的头,手指被泡得发白,僵硬得既无法弯曲又不能舒展。
"这是我的名片,姐你考虑好了,可以来找我,我叫Jerry。"
"阿姨,你也拿一张吧,我们店就在路口,没事过来坐坐了解行情。你来了就找我,我叫Jerry。"
"大哥,想买房子吗?我们店房源多,你不买看看也行,交个朋友吧,我叫Jerry......"
"瞎胡说什么呀......"门外的阿绿忍不住了,小声地跟自己嘀咕,"还Jerry......"
用力把手指弯曲又伸直,酸痛的感觉仿佛十根手指头都不是自己的。撇着嘴,扯扯身上的店服,阿绿心说,周天昊,你装什么大头蒜?在老家,谁不知道你小名叫耗子。
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大嗓门:"耗子!又是你!又来我这儿拉生意。出去出去出去......"
宽叔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阿绿一个激灵,赶紧蹦起来往隔壁电玩游戏店跑:"阿三,阿四,别玩了,宽叔回来了!"
正抓着游戏手柄和电玩店老板战得面红耳赤的理发店伙计们顿时疯了,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往外走,嘴里不停抱怨:"不是让你望风吗?怎么才说?"
"阿绿,你干什么的?不是让你好好看着吗?"
"这下好了,宽叔一生气,这个月的工资又没了。"
阿绿低声说:"我是在外面看着,可是......"可是我怎么知道宽叔会从我的背后走啊......
"望个风都干不好,怎么这么笨啊你!"压根不让阿绿往下说,阿四顶着一头蘑菇似的夸张卷发,一阵风般卷进自家店里,声音嘹亮,"宽叔,我出去上个厕所。"
"小兔崽子,都去哪儿了?怎么只剩了严俨一个?客人都等了一屋子了!"叉着腰站在店中央,宽叔瞪着眼,气得好似后脑勺的马尾辫能翘起来。
阿绿被他看了一眼,忍不住脖子往后缩:"宽叔......我......"
又是一阵风,阿三有模有样地抓着裤腰带推门进屋:"在呢,在呢,宽叔,我在呢。就是刚刚跑去上个厕所。"
"上个厕所都一起,你们怎么没一起掉下去?"宽叔的脸色仍然不好,客人们倒是都笑开了。
"这哪儿能啊?宽叔,喝茶。店里的水太凉,我去隔壁魏哥那儿给你倒了壶热的。"还是没有阿绿开口的机会,跟阿绿一样是学徒工的红中笑嘻嘻地把茶壶递给了宽叔。
懂得察言观色的伙计们赶紧抓梳子的抓梳子,握剪刀的握剪刀,阿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若无其事地领着客人坐到镜台前,样子要多认真有多认真。店堂里的音响继续活力四射地往下唱:"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
吸一口茶,宽叔的眼睛又转到了耗子身上:"你怎么还没走?"
脸皮比城墙厚的房产经纪人大大咧咧地占着一个座位,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宽叔,我来洗个头。"
"洗个头你还发名片?"
"呵呵,职业病,呵呵......宽叔,你也拿一张?生意都做这么大了,婶子还大着肚子,该买套房给我婶子了。养家的男人,听听,多帅气。"
"呸,丧气还差不多。房子这么贵,都是让你们给搅合的。"咕哝着,宽叔随手一招,呆在门前发傻的阿绿被逮个正着,"阿绿!站着发什么楞!赶紧过来给客人洗头。"
"哦。"小声地答应一声,声音转瞬就被强劲的音乐吞了。
宽叔吼道:"阿绿!干什么呢!过来洗头!"
"来了!来了!"扯开嗓子喊回去,阿绿搭着毛巾心不甘情不愿地站到耗子身后。镜子里,那张看了二十多年的脸正没心没肺地咧着嘴角冲他乐。
"先生,干洗还是水洗?"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镜子里的人笑得欢乐。
阿绿微微抬高声:"先生,干洗还是水洗?"
耗子挑起眉梢:"连个笑脸都没有,你们店的服务态度就是这样?"
"......"阿绿低下头,然后迅速地抬起脸,嘴角微翘,咬牙切齿,"周、天、昊、先生,您要干洗还是水洗?"
"哧——"他倒笑得开怀,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镜子里满脸僵硬的阿绿,"算了算了,虽然难看了点,凑合凑合也能看。越长越不讨人喜欢,这也没办法。"
你也没好看到哪里。如果不是在店里,阿绿真心地想把手里的加量装洗发剂瓶重重抡上他的脸。

"重点儿,你吃没吃饭啊?"
"哎哎,轻点儿,都给你挠破了。"
"往上,往上,不对,往下,再往下,还是不对,是往右,跟你说了往右......怎么总找不到地方?你有没有学过怎么给客人洗头?没遇到过你这样的。"
挑剔的客人絮絮叨叨,一张嘴开开合合没有停下的时候。阿绿泄愤般用力抓着他的头皮。没遇到过我这样的?你遇到过什么样的呀?哪次洗头不是我给你洗的?吹牛也不怕吹上了天。
在宽叔的理发店里做了大半年学徒,客人们都说阿绿的洗头手艺很好,不轻不重,按摩得也到位。只有耗子横挑鼻子竖挑眼,好像没一次是满意的,可下次来,却还是只盯着阿绿一个。
阿绿推开他的脑袋甩手不干了:"不满意你找别人去,店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洗头的。"
耗子却从容,老神在在地歪在椅子上点烟:"杜青律,你怎么还这么幼稚?说你一句就受不了。"
你说的是一句吗?阿绿委屈地想,抬起沾满泡沫的手气呼呼地揉上他的头:"你说谁幼稚了?"
耗子在镜子里看了他一眼,却不抬杠了,乖乖地挺直腰,一言不发地由着他的手在自己头顶蹂躏。过了一会儿,手指间的肥皂泡变得绵密。阿绿抬高手,不停地把垂落下的泡沫往上挤。
"手不疼了?"耗子抬眼看了看他发红的手肘。
"你怎么知道?"阿绿转头抬起手肘,擦破了一点皮,有些红肿,大概要青上两天。
耗子说:"我看见了。"
刚才红中捧着茶壶跟宽叔献殷勤,站在一旁的阿绿被挤了一下,手肘正撞上镜台的尖角。
"你走哪儿都被人欺负。"耗子皱着眉头说。
"......"阿绿崩着脸不说话,心里暗暗地想,真好意思说,欺负我最多的不就是你吗?
"他们去隔壁店玩,怎么把你丢在外面?"
"阿三说,让我望风。"
耗子的眼神更轻蔑了:"好像每次都是让你望风。"
"嗯。"重重地手里的泡沫"啪"一下拍上他的头顶,阿绿垂着眼说。
"不是好像,是就是吧。"耗子睨着眼看阿绿。
阿绿难堪地把眼别到一边。
"为什么?"其实显然他已经知道了答案,一张脸笑得跟爬上油台的耗子似的。
闷闷地低下头不去看耗子的笑脸,阿绿小声回答:"他们嫌我玩不好。"
老实憨厚的孩子干什么都比旁人慢半拍,一慌张更容易手忙脚乱。好端端走在路上都能被身后莫名的汽车喇叭声惊得绊倒,更不用说瞬息变化的电子游戏。宽叔不在的时候,伙计们溜到隔壁游戏店玩,他总是输得最惨的那个,连严俨都能轻松赢过他。
喜好和理发店台柱严俨拌嘴的游戏店老板魏迟摸着下巴说:"难怪严俨喜欢你。"
转眼,严俨手里的游戏手柄就擦着他的脸落进沙发里。魏迟抱着手柄鬼哭狼嚎:"这个很贵的!"
严俨抱着臂膀自上而下冷冷睨他:"先把你的洗头钱结了。"
被打趣的阿绿却窘得说不出话来。
天性如此也没办法吧?反应慢,听个笑话都比旁人晚笑那么几秒;话又少,不会说好听的话引诱客人办会员卡;宽叔生气的时候也不知道撒谎蒙混过关;就连坐在门外望个风都会走神......一起进店的红中因为跟阿三阿四这些老伙计相处得很好,已经开始跟着他们打下手,他却还只是个洗头的学徒工。
"笨。"耗子用一个字总结。
怒冲冲地昂起头想反驳,话到嘴边,看着耗子自信满满的脸,阿绿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好吧......是有那么一点。
"喂。"
"干嘛?"机械地搓揉盈满手掌的泡沫,阿绿还陷在自怨自艾里。
"泡沫流到我衣领里了。这是我新买的衬衣!"话音的重点落在"新买"两个字上。
阿绿装作没听见,慌慌张张跑开:"啊?你等等......"
"喂。"悠闲地转过椅子,看着有一张娃娃脸的学徒工正小心又笨拙地在爬满地面的电线中碎步行走,耗子笑容甜蜜:"骗你的。"
"......"有那么一瞬间,阿绿很想哭,可是对上宽叔严厉的眼神,连哭都不敢了。
"好了,别垮着一张脸,更难看了。"毫不客气地从他手里拿过毛巾,耗子问道,"什么时候下班?"
在宽叔的注视下,阿绿不得不继续把手插进他的发间:"干什么?"
"请你吃饭。"
"为什么?"
"我发奖金了。"耗子的口气很平淡,阿绿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维持着平淡的口吻,靠张嘴说话挣钱的男人开始滔滔不绝又不着痕迹地炫耀起来:"最近行情好,真没办法,想不做生意都不行。一不小心,这个月的业绩我又是第一,公司给我特别奖金,也不多,吃顿饭就没了。上个月也是,只够买两件衣服。不过比上不足,比下还行,有总比没有好,是吧?"
镜子里的男人极其自然地看向阿绿,阿绿的预感更不好了。
眯起眼,耗子笑吟吟地盯着阿绿:"哎,你奖金拿了多少?"
"......"上周刚被扣了二十块钱,因为被地上的电线绊倒,顺便拽倒了一个客人。内心在淌血,阿绿面无表情地转身,迈过脚步往里间走。
"喂喂,阿绿,去哪儿......"叫做周天昊的天敌不死心地在背后追问。
"给你找条毛巾。"阿绿头也不回地回答。
找条毛巾勒死你。


第二章


"喂。"
"干什么?"
"什么时候把你的头发染回来?绿毛龟啊你,难看死了。"
毫不客气地抓过阿绿的刘海,耗子用筷尖对着一缕被染成鲜绿色的发丝指指点点:"谁给你弄的?弄成这样你也不吭声?窝囊。还嫌走路摔得不够多是不是?人家远远看你在那儿晃悠,眼神不好的,还以为是个绿灯。"
阿绿低头咬着碗:"Andy。"
"哪个Andy?"
"以前店里的那个,创意总监。"
隔着一张小方桌,耗子没好气的脸色越发看得清晰。阿绿越说头越往下低,鼻子快要碰到碗里的面条。
"那个妖精......"含着一嘴面条,还能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还好吧......"那边立刻扫来一个冷眼,阿绿咽了咽口水,乖乖把剩下的话吞进肚子里。
其实也还好,不就是瘦了点么。
在周天昊面前,杜青律从来都是被训斥的那个。
小时候一起玩捉迷藏,小耗子一把把小阿绿从被窝里拖出来:"你属蚂蚱的?被子底下藏一个人,瞎子都看得出来。"
小阿绿扁扁嘴,只敢拿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对他瞅啊瞅。
上学后,耗子天天一早当着一全班同学的面,把阿绿的作业本重重摔到课桌上:"这题、这题、那边的,还有这儿!都错!猪脑子......看什么看?还看!赶紧改!老师一会儿就到了。"
默默捡起本子,阿绿扁扁嘴,想说什么又不敢。比他高了一个头的耗子叉着腰站在他跟前,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里头明明白白地写着"你敢哭,你哭我就整死你"。
眨巴眨巴眼睛,阿绿委屈地对着他手里的新铅笔瞅啊瞅。
初中毕业,耗子考上县里的高中,阿绿念了一所中专。每个周末阿绿放学回家,耗子挎着书包准时准点守在校门口:"慢死了!你磨蹭什么?怎么又这么慢?"
阿绿期期艾艾地解释:"留下来打扫卫生。"
"怎么又是你?"
"同学有事。"
"我操!每个星期你都有同学有事,就你没事呐!"走过校门前挤挤嚷嚷的小马路,穿过路口,来到车站,一路都是他花样百出的呵斥声。
别的没学,你光学怎么教训人了吧?腹诽着,阿绿缩着头走在他身后,老老实实挨他的训。他一个回身,一把抓过阿绿的胳膊,老实不客气地往前拉:"快点!腿瘸了?车来了,赶紧上啊!我等你等了大半天!"
你哪有功夫等我大半天?又逃课。回家告诉你爸,看他不打死你。知道如果说出来,一定又被骂得狗血淋头。挤得透不过气的车厢里,阿绿扁扁嘴,湿淋淋的一双眼对着耗子新买的运动鞋瞅啊瞅。
高中毕业那年,耗子连高考都没参加:"考大学有什么用?考上了就吃饱穿暖天上掉钱啦?幼稚!博士都找不着工作,一个三流本科谁肯要你?连学费都挣不回来。还不如趁早打工多挣两年钱。"
睁大眼睛,阿绿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慷慨激昂的脸。他忽然低头,手指头重重戳上阿绿的酒窝:"你呢?想好出路没有?"
阿绿如实回答:"我二姐让我跟她一起去广州打工。"
"没主见!"眼神一如既往的犀利。
阿绿反射性地缩脖子。然后,耗子说啊说,边说手指头边往阿绿的酒窝里戳,阿绿听啊听,听得云里雾里云山雾罩的。回到家,阿绿还没醒,被灌了迷魂汤似地,跟家人说:"我想跟耗子一起出去打工。"
爹妈一合计,竟然也答应了。
直到提着大包小包,跟耗子一起登上火车,阿绿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我跟我二姐打工是没主见,跟你一起怎么就是有主见呢?"
飞驰的列车上,铁路两边的大片农田化作抽象的鲜绿色块从眼前一一掠过。耗子嚼着阿绿他娘塞给他的零食,抱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

小时候的差距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步缩减,反而因为现实的磨砺越发变得明显。能言善辩的周天昊卖过保险做过促销,戴着扩音器站在卖场里煮过汤圆,穿着宣传服蹲在街边发过传单,辗转奔波,现在混在一家房产中介公司里做经纪人,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中介。
"这个工作有前途。"他说。
"短期内,国内的房价绝对还会涨。刚性需求不满足,房价绝对降不下来。政策调控?新一轮的房产政策虽然严格,但是力度还是不大。即便出台了房产税,影响也是有限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穿西装打领带,手里夹个公文包,人模狗样地往抬一块写满房价的小白板往十字路口一站,噼里啪啦一通说,不知道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四下张望找摄像机,以为电视台的股评节目换了地方。
于是他微笑,标标准准露出八颗牙齿的职业笑容,名片雪片似地往外飘:"你好,想买房可以找我,卖房租房都可以,我叫Jerry。"
阿绿没看出来干这个有什么前途,不过心里还是泛出些说不出来的心酸。杜青律不会说话,只会老老实实埋头干活。学过拉面,当过跑堂。拉面店的老板爱赌,赌着赌着,把店赌没了。小饭庄的老板娘跟着另一个跑堂跑了,老板伤心欲绝,过两天带着收银姑娘私奔了。
命不好,能怪谁呢?
原先,阿绿在街边另一家美发沙龙当学徒,讲一口方言普通话的经理号称自家的品牌是国际化的,说话时不时往外蹦外文:"Darling啊,你的头发好干哦,要不要try一下我们的精油护理?会很nice哦。"
店里人人都有英文名,创意总监叫Andy,店里的头牌,所有服务生的发型都是他设计的,红的蓝的黄的紫的,搭配漆皮的紧身裤和亮闪闪的小背心,站在玻璃橱窗外往里看,华丽得好似异次元。穿金戴银的女客一进店门,就有阿绿这样的小弟端茶倒水揉肩捶腿:"小姐想找哪位老师?"
"当然是Andy,不要跟我说他不在。"
千呼万唤里,顶着一头彩虹般灿烂发色的总监扭着小细腰挪着小碎步从小包房里飘出来。
"那个妖精......"每次耗子形容这一段的时候,总是笑得停不下来。
阿绿为难地想,也还好吧。只不过店里不教怎么剪头,专盯着伙计要客人办会员卡比较烦人。对不会哄客人的阿绿,经理的脸色总不好看。
总监说:"你叫阿绿,就给你染个绿的吧,很别致哟。"
阿绿想说,其实是阿律,不是阿绿。总监没给他机会,直接把他按进了理发椅里。
给阿绿染了个绿刘海的第二天,经理和Andy卷着钱跑了。
真是命不好......阿绿收拾收拾心情,到了宽叔店里。因为这头绿毛,"阿绿"的称呼再也甩不掉。虽然比原先那个门面小,不过不用大清早跑到街上喊口号了,也挺好。
挑剔的同乡斜着眼说:"瞧你那点出息。"话里话外都是鄙视。
阿绿抓抓头,依旧沉默地接受。

就像今天吃面。周天昊明明在店里说请他吃饭。到了他家,阿绿看着厨房里摆着的两袋生面条,顿时就傻眼了。
耗子神态轻松地脱西装松领带,一举一动都整得跟精英似的:"请你吃饭嘛,面条,我出钱买的。"
"......"阿绿愣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那位大爷极其自然地坐进沙发里,翘起二郎腿看电视:"阿绿,你煮。忙了一天,我累了。顺便炒个酱,东西在冰箱里,没有就去菜场买,在楼下,你知道。快去快回,饿死了。"
阿绿僵在那儿呆了一会儿,叹口气,挽起袖子,从冰箱里拿出几天前他带来的茭白,跑去楼下称了一袋花生两斤肉,又从橱柜里翻出一瓶快要过期的八宝酱。
耗子歪在客厅里看电视:"阿绿,好了没有?别把我的锅子烧坏了。"
"好了,生的,你爱吃不吃!"阿绿把砧板跺得"哐哐"响。肉排切成肉丁,洗净的茭白四四方方切成小块,剥花生,拌酱料,下面条,忙得满头大汗,在一遍遍"饿死了,怎么还没好"的催促声里端出两碗面条一盆八宝辣酱。
周少爷他竖起筷子挑了一口:"咸了,凑合吃吧。对你也不指望什么。"
阿绿暗暗后悔,刚刚怎么没在菜里下半碗耗子药?

"明天就去染回来。"吃完饭,阿绿洗碗。耗子站在厨房里无所事事,晃过来晃过去,晃到阿绿身边,□□的手又卷起那簇醒目的刘海不依不饶。
"哎,疼......"阿绿把头往后靠,不让抓自己的刘海,"严哥说,刚染的颜色,得过段时间才能再上别的,否则伤头发。"
"......"墨色的眼睛就沉了下来,耗子探出身子,狠狠地在他头上抓一把,"切,这么烦。"
不解气似地,抬手又在他脸上戳一下:"就你烦。烦死了。"
两手护着头,阿绿被他抓得头皮发疼:"不是挺好看的?"
"谁说的?"
"端端说的。"
端端是理发店里的老顾客,和阿绿很熟,每次洗头都找阿绿:"她说,像圣诞树一样,很有意思。Andy很有实力的,他跟着法国的著名美发师学的。"
"呸!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伸过手重重地在阿绿脸上捏了一把,耗子气呼呼地坐回沙发里。
真是,说不过就动手,赖皮,从小就赖皮。阿绿揉揉脸,扁着嘴暗暗抱怨一通,拧开水龙头继续埋头洗碗。
"哗哗"的水声里,隐隐约约地,那谁装模作样地按着遥控器,装模作样地翻着报纸,而后,装模作样地嘀咕:"笨蛋。"


第三章


耗子涉足房地产这一行是扎扎实实地从底层干起的。冬天举着海报站过大街,夏天骑着自行车扫过楼盘,夹着滚烫的话筒一天打过三百个推广电话,也因为一点纰漏被客户在人声鼎沸的交易中心大厅里骂得狗血淋头。
混到现在,不过一年时光, 从站街的业务员升格到独自带领客户的交易员,周天昊有的是资本跟学徒工杜青律吹嘘:"成功者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勤勤恳恳,才能收获财富和名望。比如我,公司刚给我配了两个助理。照这么下去,做个店长、区域负责人之类的,不过是时间问题。"
清早的习习凉风里,两个人坐在早点摊又旧又脏的遮阳伞下。阿绿流露出充满纠结的目光,耗子边啃包子边打量他的表情。心满意足地吸溜最后一口豆浆,抖擞精神,夹起公文包,耗子吹着口哨,得意洋洋地跨上借来的助动车绝尘而去。
"业务员和交易员,好像都离当店长很远吧?"看着他的背影,阿绿小声嘀咕。

房产交易中心总是一副人头攒动的繁忙景象。自从人们开始关心房价什么时候能降下来这个问题起,这个城市的房价就再没有往下掉过。翻翻手边的房屋资料,有时候连耗子都会怀疑,提出如此高价,卖方的脑袋是不是被门挤过?事实证明,买下这套房屋的买房才是真正的疯子。
耗子最忙的时候,一天要帮助十多家客户完成交易流程。扛着厚厚的申报材料,在摩肩接踵的交易大厅里,跟下水道里的老鼠似地,不停地在人缝间穿梭往来。两部手机轮流响,没有经验的小助理带着哭腔在里头喊救命:"昊哥,你快来,这边的工作人员说,张先生的身份证复印件少了一份。"
"昊哥,你在哪儿?快来填申报表吧,我不会......"
"昊哥,李小姐的税费审核结果比我们计算的高了一千块钱,她现在很生气。"
"昊哥......"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耗子觉得自己像磨盘边的骡子似地,不停地在宽阔的大厅里转啊转。
被巨大的人流量折磨得精疲力竭的工作人员全都没有了平日的好脸色,坐在受理桌那头连连呼唤:"你们的经纪人呢?快把他叫过来!"
手足无措的小助理脸都白了。
耗子抱着文件夹站在人群那端答应:"来了,来了!"
推开人群,扑到桌子上"唰唰"地填表。客户的表情跟外头的天气一样阴。又一家要扣中介费的,耗子暗想,瑜姐会心疼死。那个女人整个都钻进钱眼里了。
远远的,另一边又催命似地招呼着:"昊哥,你快来啊......昊哥......"
耗子都要崩溃了:"又怎么了?"
抽抽搭搭地,刚上班没两天的小助理真的哭了:"我也不知道啊......"
笔尖重重地在纸上戳,耗子无语望天,比阿绿还没用!

趁着客户等税单的时候,耗子终于可以躲进楼梯间的角落里喘口气。房产经纪人每天在交易大厅奔波,偷空的时候就聚在楼梯间里抽烟聊天。耗子进去的时候,里头烟雾缭绕的,已经站了不少人。跟几个面熟的打过招呼,耗子站到最靠里的角落里低头弄手机。
同一个店里的小白递过来一根烟,耗子接了,却不抽。阿绿讨厌他抽烟,虽然嘴里不说,每次闻到耗子身上的烟味,眼睛里都有那么几分怨气。杜青律话不多,在周天昊面前,说话的机会更是少得可怜,往往一张嘴,就被截断了话头训得哑口无言。但是耗子很喜欢看阿绿的眼睛,阿绿在想什么,全都能从他眼睛里看出来。
理发店客人多的时候,阿绿恨不得整个人都泡进肥皂泡里。耗子找了个笑话短信给他,过了一会儿,始终不见回音。
"今天瑜姐也来了,当心点。"小白长得并不白,身上的衬衣却总是一尘不染地白,在一众整天在人群里挤来撞去的经纪人里,就显得有那么一点独特。
"她来干什么?"轻轻哼了一声,耗子继续低头看手机。死阿绿,死在肥皂泡里了。
"客户太多,她当然也得带几个。"
瑜姐是耗子店里的店长。本公司十大金牌经纪。当年耗子刚进公司的时候,瑜姐作为培训老师给他们上过课。成天踩一双十公分细高跟的女店长,妆容精致,身材窈窕。二十岁生日的时候希望嫁个好男人,人好就行,有没有房子无所谓。二十五岁的时候说,要嫁个有房子的男人,哪怕是租的。三十岁的时候幡然醒悟,买大房子的男人才是好男人。现在,瑜姐已经淡定了,有大房子就够了,老娘要男人干嘛?
"她今天心情不好,你小心,别惹她。"站到耗子身边,小白低声提醒。
"怎么了?"手机铃声"叮叮当当"地响,赶忙点开看,阿绿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耗子心满意足地抬头。
"天保的韩店长也来了。"
耗子了然。耗子所在的上元房产是本市屈指可数的大型房产代理公司,和天保房产一直是竞争激烈的对头。据说,天保的韩店长从前也在上元干过。后来,不知怎么地,跳槽去了对头公司。他当年和瑜姐同在一家店的时候业绩就不相上下,如今各为其主,更是争得你死我活。城市的地盘就这么大,全区所有房产集中在一个交易中心,大小经纪们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免不了碰面的时候。小心眼的女人死死记着他曾经挖走过自己的一个大客户,每次相见,必然要积一肚子气。
"至于吗?"耗子不屑一顾。
拍了拍他的肩,小白不置可否。耗子突然想起什么,反手拉住了他:"等等我还有两个客户,你帮我看着点。"对那两个只会哭的小助理,耗子已经绝望了。
"干什么?"
把厚厚的文件夹塞进小白手里,耗子微微现出一个笑容:"有点事,我走开会儿。"
"什么事弄这么神秘?"
耗子把玩着手机,语气飘忽:"一个客户。"
阿绿租的房子快到期了,房东提出要涨价。光凭他那份洗头工的工钱,不吃不喝也交不出来。阿绿急了,前几天哭丧着脸来找耗子。
耗子坐在自家那套冬暖夏凉房型齐整又采光良好房租低廉的屋子里,颐指气使:"找我有什么用?自己养不活自己,活该!"
"有没有......"阿绿小心翼翼地看着耗子。
耗子毫不留情地回绝:"没有!"
"耗子......"阿绿放软了语调恳求。
慢条斯理地放下报纸,耗子明知故问:"什么?"
"有没有......便宜点的房子?"垂头站在耗子面前,阿绿满脸都是马上就要无家可归的哀伤。
忍不住伸手敲他的脑门:"看你的怂样!"
阿绿往后一缩,望过来的眼睛里写满亮晶晶的希望:"耗子......"
"干嘛?"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那个......"湿漉漉的眼睛闪啊闪。
从小就这样,没事就这么看啊看,看死人啊看!
不知怎么地,耗子别开脸不敢看他了:"知道了,知道了。我帮你找找,找不到也没办法。去去去,回去待着,别来烦我!我很忙的。"
"嗯嗯。"阿绿连连点头,"就这一次,下次绝不再麻烦你。"
阿绿走的时候,耗子撑着报纸,把脸都遮得看不见。门一关上,耗子立刻抓起电话。

"至于吗?"模仿耗子方才的语调,小白看着他风驰电掣的背影连连摇头。
耗子听不见,一脚踩了油门往宽叔的理发店跑。夏末阴云密布的午后,一场大雨看似要下却迟迟不见动静,潮湿闷热的天气让走在街边的路人连呼受不了。理发店里空空荡荡,宽叔奔回家去照顾怀孕的老板娘,伙计们纷纷溜进隔壁魏老板的游戏店偷懒,只留下发型师严俨一个人守着冷清的店面。
阿绿照例被丢在门口的台阶上望风,瘦瘦小小的少年仰着脸,对着静止不动的梧桐树发呆。耗子撇撇嘴,"叭叭"地按了两下喇叭。像受了惊的小狗似的,阿绿立刻窜起来,扭身往里头喊:"不好了,宽叔回来!"
"喂喂!"耗子哭笑不得,赶紧把他叫住,"看清楚!宽叔有老子这么帅吗?"
神色迷茫的阿绿这才回过神来,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耗子跟前:"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被卖了没有。"
娃娃脸的竹马抓着裤腿不知该怎么接话,一径傻傻地笑着。
耗子伸手点了一下他的额头,把一个文件袋扔进他怀里:"看清楚就签字。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字。"
阿绿慌手慌脚地打开袋子看,里边是一份租房合同。
领带被风吹得甩到脖子后的男人强硬地把笔塞进他手里,话里话外都是威胁:"帮你找过了,这是最便宜的价。敢说不满意我弄死你。"
紧紧抿住嘴,阿绿的嘴角还是翘了起来:"你怎么能找到这么好的房子?"
又是这双眼睛,墨黑墨黑的,一眨又一眨。
"因为我有本事。"夹起手指在他脸上捏了一把,耗子厌恶地皱起眉头,"笑,这么难看还笑。不跟你说了,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呢。哪像你,不干活光坐着发呆。"
能不忙吗?昨晚刚谈好的房子,今天就把合同给你送来。
转过头,拧动车把要离开。背后,阿绿轻轻地说:"谢谢你,耗子。"
"切——"头也不回地,耗子疾驰而去。扑面而来的风里,一点一点地,笑意缓缓爬上脸庞。


第四章


好像就在转眼之间,大大小小的房产中介门店韭菜花似地从各个角落里冒了出来。坐车时往窗外望一眼,飞驰而过的风景里,总会掠过一块醒目的房产中介招牌,黄蓝相间的、白底红字的,形形色色,各种各样。每条小巷里都至少会有一个穿黑西装白衬衣的房产经纪人匆匆而过,手里抱着文件夹,挂在脖子上的吊牌晃来荡去。中介店门前,新旧不一的助动车齐刷刷排成行。两家不同公司的经纪人站一块儿,从着装到配饰再到车,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样方便,跳槽了也不用买新店服,换条领带就行了。这是行业规则。"入行的时候,小白这么跟耗子讲。
后来耗子又卖弄给阿绿听。阿绿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然后劈手往街对面一指:"那家的经纪人怎么穿紫西服?"
耗子语塞了,面孔涨得通红,挥手往他后脑拍了一巴掌:"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赶紧给我洗头。"
阿绿张张嘴,挣扎了小半会儿,乖乖地站到理发椅后头:"自己在家洗洗不是也挺好?干什么每次来这儿,白白浪费五块钱。"
透过镜子狠狠剜了他一眼,耗子高高挑起眼角:"我乐意。"
"五块钱也是钱。"阿绿挺心疼的,"够买顿早饭了......"
耗子的眼睛又要鼓起来,阿绿赶紧闭上嘴,低头看着白白的泡沫从无到有,在耗子的发间和自己的手指缝里徐徐生长蔓延,直到把黑色的头发和不停曲张的手指全部淹没。
现在有钱有什么用?就跟这泡沫似的,打开水龙头"哗哗"一冲,就什么都没了。越想越可惜,越觉得可惜手指越用力。手底下的脑袋猛地一动,阿绿迷茫地看向镜子,镜子的耗子龇牙咧嘴,连眼圈都红了:"这么用力干什么?你杀猪啊!"
"可不是吗?"边上的严俨顺嘴接道。
哄堂大笑。
高傲的理发师满不在乎地甩给耗子一张毫无表情的侧脸。
"我......这个......"耗子杀人般的目光里,阿绿手足无措地举着一双沾满泡沫的手,急出一头热汗,"天昊......"语气绵软,直喊进耗子的心底里。
火气顷刻间消了:"算了。"还是不甘愿的口气,耗子挪开眼睛不去看他的脸。
阿绿如释重负。
而后,阿绿给耗子洗了整整一个月的衣服。在那一个月里,耗子身上的衬衣比小白的还白。

其实,经纪人之间也各有门道。常蹲在交易中心门口那个大叔总穿得朴素,对谁都是一副憨厚笑容,却垄断着整整一大片居民区,二十年房龄的老公房颠来倒去,大叔的坐骑从自行车换到宝马。爱穿短裙的漂亮姑娘很少出现,一出现必定带着是天价的豪宅。耗子跑断腿忙乎半年,刚抵得了她一笔交易的佣金。还有让瑜姐咬牙切齿的韩店长,气定神闲的男人永远都是一脸淡然镇定的表情,等待时就从包里掏出一本英文原版小说翻看。据说,入行以来,他从没出过纰漏。是不是真的,耗子不知道,都是和人闲聊时,有一句没一句听来的。
下午的交易中心依旧一派嘈杂忙碌,人似乎比上午更多了一些。交易量日渐攀高,上午取的号码一直等到下午才能办理是常有的事。耗子扫了一眼不见消减的人群,掏出手机看时间。还有两家客户在苦苦排队,等得不耐烦的客户对着小助理连声抱怨。耗子估算着,接着还得去煤气公司办理交接,看来今天又不能准点下班。
有一条未读的短信跳在屏幕中间,发件人头像是一只伸长脖子的小乌龟。耗子喜滋滋地点开看,阿绿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外面吃也行。"
都可以想象他写这句话时,表情有多郑重。你才挣几个钱?外面吃,吃得起吗?吃完这顿喝西北风还是皱着脸跑来他家敲门?
最后不还是吃我的?耗子边拨电话边想。
"喂?""嘟嘟"两声响,阿绿怯怯的声音混在巨大的音乐声里传过来。
"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宽叔迷王菲迷得魔障。
周天昊仰起下巴,不可一世:"老子听不见。"
一阵窸窸窣窣的杂音,音乐声轻了些,阿绿的声音透着拘谨:"耗子?"
"在干活?"
"嗯。客人正等着。"
"我要吃面。"耗子快速说道。
"啊?"阿绿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说,我要吃炸酱面。"稍稍放缓了语速,耗子握着手机,微凉的屏幕贴着脸,"再敢多放盐,就有你好看。"
不等阿绿回话就把电话挂了,耗子掸掸衣摆,开始期望眼前的人群能赶紧消失。

"嘟......嘟......"的长音一遍又一遍响着。
"这个......不是刚吃过面条吗?"阿绿呐呐地追问,耗子已经把电话挂了。
怎么老吃面条?没有功夫让阿绿细想。宽叔吼人的声音快掀翻了屋顶:"阿绿!人呢!小兔崽子,怎么又没影了?"
赶紧从里间蹦出去,脚踝让什么绊了一下,阿绿慌张地扶住一边的理发椅,阿三那头叫了起来:"哎,谁把我的吹风机插头拔了?"
阿绿再抬头,宽叔的脸色黑得能吃人:"还发愣!赶紧干活!你看客人那一头肥皂泡......"
手指弯曲,再张开,再弯曲,掌心贴着头皮揉啊揉......机械地重复已经麻木的动作,阿绿尽管觉得枯燥却依旧认真。严俨说过,到下个月,就可以跟着助理们学吹风。
理发师的工作平凡,但是,如果能像严俨那样有一手好手艺,每天都有客人慕名而来,也是一种成就。有时候,阿绿会忍不住畅想,有朝一日,自己成了独当一面的理发师,站在店中央,看着顾客纷至沓来,又满意而归,这样的感觉一定不错。
捧着脸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耗子。耗子用手指头点着他的额头,满脸都是不屑:"你就这点追求?"
阿绿嘟着嘴没吭声,心里想着,这点追求也挺好。人干嘛非要逼着自己要这要那,房子买得再大也只能睡一张床,钱挣得再多也是一堆花纸头。有一个屋顶挡雨,有一扇窗户避风,还有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填饱肚子,没事的时候逗逗路边的狗,难过的时候抱抱觅食的猫。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地过下去,也可以很幸福。
耗子不这么想。
"我得挣大钱,在这儿买套房子,然后买辆车。瑜姐那辆太小了,玩具似的。韩店长的就漂亮,德国原装的,稳重,大气,开在路上叫一个拉风。房子得买两套,一套自己住,另一套出租,每个月光房租就能挣不少。还得找个钟点工,每星期过来打扫卫生。"
阿绿插话说:"那我来帮你弄吧,保证干净。"
"你?"耗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鼻子好似能翘到天上去,"算了吧,擦个桌子你都能擦半天。等你扫完客厅,厨房能积一层灰。"
"我不是......"阿绿直起身要辩解。
耗子拍拍他的肩膀,口气甚宽宏:"你还是继续给我洗头吧。别去宽叔店里了,来这儿专门给我洗头,我雇你。"
阿绿很好心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没发烧吧?"
耗子后来说了什么,阿绿记不起来了。肩膀被谁戳了一下,阿绿懵懵懂懂地回头,身侧的严俨正一丝不苟地为客人修着发梢。再转身看镜子,里头的客人正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傻笑的自己。阿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于是绿色的头发上又多出一滩白色的肥皂泡。


第五章


"请4120号到16号窗口。"
"请4121号到15号窗口。"
"请3132号到5号窗口。"
房产交易中心从来没有关门歇业的时候,整日都是乌泱泱一屋子人摩肩接踵。有时候,即使在梦里,也会有一个机械冷漠的女声在周天昊耳边,用没有起伏的语调一字一顿地念着:"过号,请重新取号排队。"
睡得再酣甜也瞬间浑身一个激灵,顶着汗津津的脑袋被吓醒过来。于是再也睡不着,耗子在黑暗里坐了半晌,摸出手机熟练地按下号码。
过了很久那头才传来阿绿迷茫的声音:"喂?"
耗子说:"我睡不着。"
阿绿显然睡得很好,嗓音含糊而酥软:"啊?"
耗子往后靠了靠,觉得舒服了些:"我说,我睡不着。"
"哦。"那边轻轻应了一声,然后没了声响。
耗子捏着手机,不耐烦地催促:"杜、青、律。"
阿绿又醒了:"嗯?"
"老子睡不着。"耗子烦躁地提高了音量。
"哎?哦。"阿绿说话清楚了些,踌躇了一阵,试探着问道,"那......我陪你聊天?"
耗子满意了:"好。"
"聊什么?"
"你想。"惬意地换一个姿势。耗子好整以暇。
"哦。"阿绿答应了。
等啊等,除了越来越绵长的呼吸声,再没有只字片语。阿绿又睡着了。
"笨蛋。"边骂边挂断电话,耗子把手机扔回枕头边。
就此躺下,一夜无梦。

这天的交易异乎寻常的顺畅,刚过了下午三点,耗子手里的客户们都顺利完成了所有手续。瑜姐难得宽容了一回,纤手一挥:"快下雨了,你下班吧。"
今天韩店长手下的交易员出了点岔子,导致交易无法如期完成,得理不饶人的客户又是斥骂又是跳脚,扬言不会付一分钱佣金,连带平时神情孤傲的韩店长也低下头跟着一起赔小心。瑜姐看见了,心情大好。
"谢谢瑜姐。"耗子如蒙大赦,夹起包赶紧往外跑。放在平时,就算没客户,这个地主婆投胎的女人也得让他们回店里坐班坐到别家门店关门。
背后,面容姣好的女子不快地取出化妆镜,照了又照:"跑什么跑?我又不吃人。"
交易中心外的天空已经黑了,一团团乌云在天边翻滚,隐约几道闪电在远方闪现。空气里的湿度大得吓人,偏偏没有风,又闷又潮的气候叫人无论坐着还是站着都觉得浑身不适。近来的天气总是这样,上午闷热难当,午后又猛然变脸,又是风又是雨,打着伞走在路上也被吹得一身湿。等风停雨住,太阳却又跑出来暴晒,难得的一丝清凉顿时烟消云散,世界又回复到闷热中。
耗子刚关上家门,"啪——"一声,豆大的雨滴砸上了紧锁的窗户。而后,如同电影中的特技效果一般,转瞬间,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玻璃上的雨滴已经不能一滴一滴数得分明,仿佛被谁泼了桶水一般,"唰唰"的水流顺着光滑的玻璃不停歇地往下躺。
耗子给自己泡了杯茶,打开电视,翻开报纸,过一会儿,又抱过卧室里的手提电脑。电视节目没一个能看的,报纸上的新闻早已是互联网上传烂了的旧闻,五子棋寥寥草草下了三局半,种了一地豌豆射手防僵尸,僵尸闯进屋子里,搂着他的脑袋啃了五回。
靠着沙发叹口气,周天昊认命了,掏出手机凑到耳边,:"喂,是我。"
回答他的是一阵尖利的女人笑声,阿绿低微的声音夹杂其中,怎么听怎么可怜:"耗子?"
"这么多女客?在忙?"
"嗯,找严哥做头的。"严俨一直很受女客欢迎,头发剪得好也就罢了,还长了一张干净俊俏的脸。天天有成群的女客排着队心心念念地等严俨,不像来理发的,倒像是来见梦中情人的。用隔壁魏老板的话来说,简直是天理不容。
做发型的人多自然洗头的人也多。阿绿从一早到现在,忙得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哦。"耗子喝一口茶,若无其事地说道,"我下班了。"
阿绿惊讶:"这么早?"
"一般。"斜眼晃了晃嘈杂的娱乐节目,耗子依旧口气平淡,"接待客户而已,材料备足一点,排队排早一点,要多简单有多简单,是个人都会。又下这么大雨,傻子才不赶紧下班。"
"......"阿绿久久说不出话,"这样啊......"
语气掩饰不住的失落。耗子都可以想象他既羡慕又不忿的眼神,心情宛如被风拂过的空气般疏朗起来:"羡慕吧?"
"谁羡慕了?"
"我知道你嫉妒。"
"喂......"
"眼红就说呗。大男人心眼这么小。"
"周天昊!"阿绿气得直跺脚。
于是挺直腰杆,耗子心满意足地进入正题:"带伞了吗?"
"嗯?"阿绿还没反应过来,呆了一呆,讪讪答道,"我忘了。"
就知道你会忘。心里浮上一丝小小的得意,耗子嘴里不饶人:"又没带?前天是谁淋得落汤鸡似地来我店里借伞?你有没有脑子?成天迷迷瞪瞪的不知道想什么。你头皮底下那个是核桃仁吧?"
"你、你、你......"那边结结巴巴地半天说不出话。
你才核桃仁呢!阿绿愤愤不平地在心里回骂。
耗子一连叫了他几声:"阿绿。"
"干嘛?"没好气地回他。
"嘿嘿"笑着,那头一如既往的语调欠揍:"生气了?"
"没有。"
"在店里等着。"
"干什么?"
雨水拍打窗户,风在街头呼啸,理发店里的音乐声盖过了女客们的娇笑。
小小的手机里,男人的嗓音低哑沉稳,仿佛近在耳边:"给你送伞。"
宽叔在店堂里到处抓人:"阿绿!阿绿呢?怎么又丢下客人跑了?"
"来了,来了。"匆忙回应两声。阿绿抓着手机,心头缓缓淌过一股暖流,"天昊......"
下一秒,耗子毫不客气地冲他泼去一桶凉水:"瞎想什么?着凉生病,你上得起医院吗?知道现在看病有多贵吗?真是......"
就知道他不会那么好心。无言地把手机塞回口袋里,阿绿决定,下班后一定要去药房买三斤耗子药。

大风大雨的街头不见几个行人,手里的伞刚打开不久,就被风吹倒。这样的大雨里,打伞和不打伞几乎没有区别。宽叔的理发店离耗子家不远,一路走来,雨水沿着裤管淅淅沥沥地往下流。顶着风跋山涉水似地艰难往前走,耗子在心里说,杜青律,看你这回怎么谢老子。
举着伞在理发店外站定,高高的台阶小瀑布似地一阶一阶淌着水。理发店房檐下的水泥地被雨水冲刷成一片深褐色。落地的玻璃门和橱窗也被大雨糊上了一层膜,依稀可见里头的人影。
推门而进,或避雨或等候的客人把小小的店面挤得满满当当。耗子一眼就看到了忙碌的阿绿。站在理发椅后为客人洗头的少年穿着店内统一的碎花衬衣,细胳膊细腿小细腰,比起店内其他伙计,总显得有几分瘦小。他袖子高高挽起,脸庞不知是热的还是其他,憋得通红。阿绿瘦瘦小小的,脸上却有肉,圆圆的娃娃脸还留着几分稚气。耗子抱着臂膀站在一边看,心里冒出一个俗到烂大街的形容——红扑扑的脸庞,好似熟透的苹果。甜不甜周天昊不知道,不过周天昊很清楚,捏起来的手感还是很不错的,想来口感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忙乎大半天,中午的盒饭早就消化完了,肚子"咕咕"地叫。耗子倚着玻璃门,门外风雨大作,看着那张浑然不觉的苹果脸,垂涎三尺。
口水滴到地板的时候,阿绿回头,耗子敛起嘴角,偏过脸,留给他一张英挺帅气的侧脸。
模糊朦胧的雨景,雨景中短发白衣的青年。瑜姐说,衡量一个男人帅气与否只需要一件白衬衫就够了。单薄的衬衣紧紧贴着精瘦的胸膛,青年悠然地倚在门边,身形颀长,五官俊朗。水汽蒙蒙的玻璃门宛似结界,隔绝了室外的风雨,也越发显现出门前的他,神情静雅,目光灵动,漂亮得仿佛一幅油画。
阿绿笑得灿烂,兴高采烈地走过来:"端端,你来了。"
"轰隆"一道雷声,炸在耗子心口。


第六章


阿绿接过耗子递来的伞小声说:"谢谢。"
阿绿热情地引着活泼的女孩坐下:"外面下大雨,没淋湿吧?"
叫端端的女孩夸张地拧着衣摆,指给他看滴落的水珠:"怎么没有?你看,全湿了。"
"那我拿条毛巾给你擦擦。"小笨蛋这时候倒会体贴人了,又是拿毛巾又是倒水,乐颠颠地奔来跑去,也不怕被地上的电线绊倒。
"不用,空调底下吹吹就干了。"端端头发长长的,一笑起来眼睛就弯成两道月牙。
阿绿坚持说不行,拉着她换了个最靠里的位置:"会着凉的。"
女孩笑着说:"这么好。我请你吃饭吧。"
阿绿也跟着笑:"好啊,我要挑最贵的。"
镜里镜外相视一笑,小笨蛋乐得连被揉乱的发梢都透着那么一股活泼。
耗子歪在门边臭着脸看,隐隐觉得牙疼。
"没问题。"豪气地一口应下,端端从包里抓出一把零食,小山似地堆满镜台,"尝尝我刚买的牛肉干。"
阿绿还没说话,冷不防嘴里被她塞进了一大片。浸饱了辣油的肉片一入口就呛得嗓子冒烟,阿绿被辣得快哭了。端端笑得越发愉悦,眼睛眯得快要看不见:"我去四川写生了。这是给你带的礼物。好吃吧?"
"哪有你这样的?"嗓子都要咳哑了,阿绿红着眼委屈地指控,眼角不经意地撇过门边,不禁又吓了一大跳,"耗子,你怎么还没走?"
"正要走,你急什么?"瞅着阿绿嘴边的辣油,耗子整张脸都是冷的,一双眼锐利得像小刀子,往哪边看哪边就是一片人头落地。
"哦。"被刀子割得体无完肤的小笨蛋还没察觉,好心地提醒他,"那趁现在雨小,你赶紧走吧。否则......"
否则等雨大了,又要被浇得湿透。呐呐地,阿绿莫名地望着着耗子夺门而去的背影,硬生生地吞下后边的话语:"又怎么了?走这么急,没人跟你抢。"
"怎么了?"端端好奇地问。
"没事。"不放心地往外看了一眼,耗子已经走远了,穿着白衬衫的背影气咻咻地在阿绿眼前晃了一下,就消失在了街口。阿绿摸摸头,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这么爱生气?"
"别管了,来,吃这个,麻辣兔肉。"
"啊?不要了吧......"
"很好吃的。"
"唔......咳咳咳咳咳......"
"来来来,喝水。哈哈哈哈,爽吧?我爱死这个了,特意带来给你吃的。"
阿绿都快哭了:"哦,谢谢。咳咳咳......"

小笨蛋天生比别人慢半拍,打他一巴掌都要比别人晚三刻钟喊疼。念书的时候,老师讲沸水煮青蛙的道理,耗子听着听着,深刻得觉得,这说的就是阿绿:"青蛙到最后还记得挣扎一下,如果是你,等发觉的时候大概都熟透了。"
阿绿抿着嘴想了又想,想通了,耗子早走远了。赶紧追上去据理力争:"你胡说。我才不这样。"
耗子哈哈地笑,抬手在他脸上重重地捏。
耗子连续几天没找他,阿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时不时发条短信来跟耗子扯闲话:"老板娘回老家安胎,宽叔天天在店里,再也没有机会偷懒了。"
"对面开了小饭馆,里面的老板娘好漂亮。"
"原来瘦身按摩店里的小豆和我们是同乡,还是我二姐的初中同学,呵呵,我刚知道。"
每条短信后面还跟着个或郁闷或脸红的可爱表情,哭的,笑的,发傻的,应该都是端端教的。阿绿给端端洗个头的时间,旁人能洗三四遍。两个人凑在一块儿,说起话来没完没了,窸窸窣窣的,夏天田里的蟋蟀似的。
耗子瞪着手机,生生咬碎一口白牙。
被骂怕了的小助理心惊胆战地蹭到他身边,大气都不敢出:"昊哥,那边税务局的老师说,这笔交易材料不齐,今天办不了。"
"怎么办不了?你干什么吃的?这点小事都不能应付!"满腹怒气冲口而出,耗子眼睛血红,狠得像条狼。
小助理吓得说话都打着颤,战战兢兢地递过文件袋:"昊哥,要不,你再看看?"
"看什么看!一群饭桶!"挥手打开面前的材料,耗子把手里的烟头扔在脚下狠狠踩过,扒开人群往受理台挤,"谁说交易材料有问题?给老子站出来!"
平地一声吼,众人侧目。
这天的交易中心挺热闹,耗子畅快淋漓地在受理柜台闹了一通,受到耗子的鼓舞,不明所以的客户也跟着吵开,两个人把大理石台面的受理台拍得山响。交易流程一度被迫中断,等了大半天的人们怨声载道。里头的工作人员拿起电话要报警。
小白赶紧上来抱着耗子往后拖:"你干什么?以后还想不想在这里办交易了?"
"我才不管!"耗子喘着粗气,胡言乱语地骂,挥着手还想往前扑。
眼前突然一道黑影,瑜姐板着脸,眼神冻得拿三千万现钞放在她跟前都化不开。耗子顿时醒了,灰溜溜地夹起尾巴跟在她身后:"瑜姐,对不起。"
瑜姐不说话,踩着高跟鞋往已经空无一人的楼梯间走。闲着的经纪人们都跑去看耗子的热闹了。瑜姐"哐"一下砸上门,耗子脖子一缩,劈头盖脸的痛骂迎面而来:"比别人多干了两年就拽了是吧?资历深敢无理取闹了!这是你干的事情吗?还怂恿客户!以后谁还来找我们公司?我们店的业绩怎么办?业绩!脸都被你丢光了!"
业绩就是她的命,没有业绩就没有钱。掉进钱眼里的女人心疼得连妆花了都顾不上。
耗子缩着头默默地想,重点是最后一句吧?
前些天刚看完韩店长的笑话,一转眼丢人丢得比韩店长还现眼。打死瑜姐也咽不下这口气。
"真的很抱歉。"小声地再重复一遍。
瑜姐抖着不停掉粉的脸,还想说什么。小白推门进来:"瑜姐,还有客户在等着过户。"
飞快地抬起头,耗子感激地看了小白一眼。小白很客气,瑜姐走了后,拍着耗子的肩膀耐心鼓励:"没事。把你手里的客户分我一半就行了。"
耗子一肘子捅上他的胸膛:"滚,老子还得攒钱买房子。"
"买房子干什么?讨老婆?"
"要你管。"

地主婆投胎的女人才没这么容易放过他。
"钱就不扣你了。今天起,每天下班,再到店里打三百个推广电话,少一个都不行。什么时候结束看你表现。"她说得宽宏大量,临末了幽幽叹一口气,"我这个人就是这么心软,太好说话了。"
"谢谢瑜姐。"耗子灰头土脸地垂着头,心里暗暗盘算,是没扣钱,但是等于不花钱白雇一个业务员。一个人当两个人使,瑜姐上辈子在旧社会放过高利贷。
放下电话,耗子已经傻了。街上路灯明亮,城市的夜空看不到漫天星斗。一个人晃晃悠悠往家里走,手机揣在口袋里,连个动静都没有。这些天阿绿发给他的短信,他都赌气没回。于是后知后觉的小笨蛋渐渐地也不来找他了。
笨蛋,也不来看他一眼,万一他死了呢?
"呸。"赶紧往边上吐一口口水。耗子拍拍头,一定是打电话打傻了才这么咒自己。
租住的房子位于小区深处,夜色已经深了,聚在路旁纳凉的人们也散了。快入秋了,早起晚间的风带着寒意,树叶子"沙沙"作响。也许是下过雨的关系,走过绿化带会闻到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耗子看着自己印在地上的影子,孤孤单单的,抬手紧一紧衣领,它也跟着动一动。天气要转凉了,阿绿发给他的最后一条短信就是提醒他要多穿衣服。咸吃萝卜淡操心,谁冷了不知道要穿衣服。
又把手机掏出来看,还是没有动静,伸长脖子的小乌龟傻傻地爬在屏幕里头,表情无辜。耗子丧气地低下头,脚下的影子却变成了两个。阿绿抱着膝盖坐在门前,耗子从他清澈的眼睛里能看到自己黑乎乎的影子。
"天昊,你回来了。"神情乖巧的少年笑着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嗯。"含糊地应了一声,耗子沉着脸,掏出钥匙开门。
脚步声依次点亮了沉睡的灯光,耗子一眼不发地上楼梯,阿绿识趣地不说话,乖乖跟在他身后。
"来找我干什么?又被房东赶出来了?"没好气地把阿绿晾在门边,耗子径自给自己倒了杯水。
瑜姐那个吝啬鬼,店里的纯净水喝光了也舍不得再买。
"这个......"阿绿踌躇,"好几天没看见你......"
耗子截断他的话:"也就两星期,十四天。"
阿绿眨着眼睛疑惑地看他。耗子别扭地别开脸:"我忙。"
是挺忙的,天天蹲在交易中心的楼梯间里数手指头。
"发你短信,你也没回。"阿绿续道。
"跟你说了,我忙。"
"我......"
"干嘛?有事快说。"最讨厌他这副吞吞吐吐的窝囊样,耗子忍不住提高声调。
阿绿的声音很低:"我担心你。"
站在门边的少年神情尴尬,墨色的眼瞳被一汪水色罩着,面色微红,口中还因为刚刚爬过楼梯而微微喘气。他看着耗子,目光清纯而真诚:"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担心......"
耗子气不起来了,一直盘桓在胸口的那股怒气被阿绿如此这般看着看着,就慢慢看没了:"我没事,瑜姐让我加班,忙得没工夫找你。"
"哦。"阿绿如释重负,"那我没事了,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小笨蛋开门要走的情形怎么看怎么碍眼,耗子扬声叫住他:"站住。"
"嗯?"
"给我做饭。"
"啊?"
"我饿了。"当家大爷瘫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嘴里念念有词,"老子累了一天了,你不是担心我么?快给我做饭。做完了叫我。"

小笨蛋做饭的时候,耗子看着电视,别有用心地套话:"今天端端来过吗?"
阿绿毫无防备:"没来。"
"那昨天呢?"
"也没来。端端是客人,怎么可能天天来?"
耗子长舒一口气:"客人啊......"
"嗯,客人。"熟练地往锅里打个蛋花,阿绿没看见耗子窃喜的表情。
另外,也是好朋友。端端说的,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第七章


街边飘下第一片梧桐叶的日子,阿绿把刘海染回了黑色。理发店的台柱严俨亲自动手,习惯了站在理发椅后头的阿绿难得坐在镜台前,紧张又兴奋,左顾右盼地,总觉得哪里不一样:"呵呵,坐着看到的东西果然和站着不一样。"
老资历的助理们围在后头笑他的傻样。
严俨一面给他修发梢,一面低声提醒:"别瞎转。要记得我是怎么给你弄的。"
阿绿果然安静下来,抿住嘴睁大眼,眼珠子紧紧盯着他的手,瞳孔亮得发烫。严俨被他看得发毛,手掌用力按下他的脑袋:"你这么看,我怎么给你剪?是要你用心记。"
想要伸手抓头,刚举到一半便被严俨瞪了回去。阿绿摸摸鼻子,白净的脸上泛开朝霞般的红:"哦。我怕我记不住。呵呵......"
"你啊......"严俨浅浅地抿着唇,把他的头再往下按。
阿绿偷偷抬起眼,寡言罕语的理发师脸上难得挂了几分笑意。嘴角不由再向上翘翘出一个弧度,感激脱口而出:"谢谢严哥。"
严俨不说话,飞舞在指间的剪刀却比平时慢了不少。
一直叫嚷着要阿绿换一个发色的耗子却什么表示都没有:"你跑来就是让我看这个?"
站在自家蓝底黄字横跨了整个店面的大招牌下,大忙人煞有介事地抬着胳膊,露出手腕上擦得锃亮的表:"知道我有多忙吗?嗯?时间就是金钱,OK?"
店里恰好传来瑜姐的尖叫。女店长站在耗子的座位后,歇斯底里地指着闪烁的电脑屏幕抓狂:"周天昊!王先生的合同呢?准备好了吗?公司雇你是让你来玩植物大战僵尸的吗?"
"我......"耗子的表情僵住了。脸颊微红的男人飞快地扭开脸,声调低到听不见,"就玩了一会儿,才刚开始。"
阿绿宽容地表示理解:"没事。你忙吧,我也得赶紧回店里。宽叔去买彩票了,我偷溜出来的,被抓到就惨了。"
刚下过雨的午后,空气清新,凉风送爽。人行道被雨水浸成了深色,被打落的树叶亮得上过蜡一般。时不时还有小雨温柔地拂过面颊。打着花雨伞的时髦女孩穿着短裙袅袅路过,耗子的目光里却只有眼前一派纯真的阿绿。明明只比自己小了一岁,眼角眉梢却还依旧稚嫩如少年,那般赤诚,那般真挚,那般无邪。笨蛋,多大点事,还兴冲冲地跑来,给个棒槌就认成真。
手掌使劲在他头上揉一把,他蜷起脖子,眉头微蹙,眼神楚楚可怜,如果再用力,眼圈就会像兔子一样显出一抹红。耗子的心头整个都化了,酥软的感觉在胸口不停激荡。连瑜姐的咆哮都仿佛隔了一个世界。
"那还不快走?你那点工钱还扣得起吗?饿死了也别来找我借钱。"收回手,从不在嘴上认输的男人撑着脸,老实不客气地呵斥。
"知道了。"才不把他恶劣的语气放在心上,阿绿依旧笑着跟他挥手。
耗子转开眼,方才还埋在他发间的手贴着裤缝,悄悄地握紧又张开。

房产交易中心的空调是这世界上最没人性的设置。冷气从六月开到九月,暖气从十二月到次年二月。除开这些时段,哪怕暴雪袭城或是烈焰高照,麻木的物业公司都不会有丝毫照顾。同时,八月中下旬时节,即便室外的气温已经降到了二十五摄氏度以下,室内的空调系统却依旧运转无误。宽敞空旷的受理大厅里,冰凉的地砖与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台面无不散发着丝丝寒气。小白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衣,抱着一摞文件袋瑟瑟发抖。
耗子敞着衣领坐在他边上,悠然自得地抽烟:"你才多大,还没到三十呢,就虚成这样。"
"看我。"炫耀性地拍拍自己厚实不到哪里去的胸膛,耗子洋洋得意,"这就是锻炼的成果。不是我跟你吹,上周和老李他们游泳的时候,我一口气游出八百米,喘都没喘一下。"
小白自愧弗如,思量着是不是也该去健身房办张卡。
当天晚上,耗子就发烧了。
阿绿接到电话,咋咋呼呼地赶来,站在门外狂按门铃。耗子吸着鼻子,恨不得整个人都陷进被子里:"我还没死呢。急什么。"
阿绿担忧地看着他:"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要。"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他脸都白了还不忘记钱,"贵死了。"
"那怎么办?"看着裹着被子的耗子,阿绿急得团团转。
"坐下。我眼晕。"伸手把他抓到自己身边,耗子暗暗后悔,不该把他叫来。
不过,除了杜青律,周天昊实在想不出来自己还能找谁。瑜姐就甭想了,女人在电话那头,嗓音娇若莺啼:"什么?病了?哎呀,那就好好休息。明天请假是吗?可以。后天过来把两天的活一起做了也是一样的。一天六百个推广电话对你也不是大问题呀。啊,对了,陈先生的交易合同你要准备好。沈太太的审税资料,她的房子原先做过转让,要去一次档案馆,把原先的资料调阅出来。前天来的那位李先生,他要申请首次购房优惠,材料也要事先备齐。其他的......我再想想......总之,后天上班前,所有资料都要给我。好好休息吧,别担心。"
我能不担心吗?耗子觉得头晕得更厉害了。
小白是个厚道人,做事仔细的男人在电话里反复交代了各种症状应该对应的药物,最后衷心祝福:"你也没到三十吧?怎么虚成这样了?游泳游得太猛了吧,哈哈......"
"你等着......"耗子反唇相讥,话还没出口,咳嗽咳得两眼掉泪。小白以胜利者的姿态收线关机。
"还是去医院吧,你额头烫得很厉害。"阿绿焦虑地不停用手在他和自己的额头间来回摩挲。
"不要。"耗子不假思索地拒绝。
生病的男人像最胡搅蛮缠的小孩,任凭阿绿好说歹说,都是一脸死样地躺在沙发上不肯挪动。
"不上医院怎么行?不去的话,这个......"阿绿词穷了,焦灼着一双眼百般为难。
耗子恍恍惚惚地看着他,莹白的灯光照出他额头上密密麻麻的细汗,小笨蛋皱着眉,嘴微微嘟着,不满又无奈。抵抗着一重重卷来的困意,耗子慢慢咧开嘴:"阿绿。"
"嗯?"他说得太轻,他赶忙靠过来,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带着热意的呼吸喷上他的脸颊,耗子有趣地看着他的耳廓慢慢晕出几分血色,而后整个变成了火红:"阿绿......"
"什么?"阿绿听不清,把脸贴得更近。
耗子的眼皮抬不起来了,脑袋里"嗡嗡"响成一片。头颅止不住下点,嘴唇微张,正点上他泛着红霞的脸。
阿绿一动不敢动。过了半晌慢慢回眼,耗子歪着头,彻底陷进睡梦里。


第八章


熬一碗滚烫的大米粥,盛进碗里,吹到温度刚好,阿绿把耗子摇醒,喂进几口,耗子垂着脑袋又要睡。赶紧手忙脚乱地把从柜子深处翻出来的药灌进他嘴里。
吃了药,耗子彻底安静了。睡着的耗子很乖,不吵不闹不刻薄,眉毛舒展着,小扇子一样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射出一圈淡淡的阴影。他一声不吭地靠在阿绿肩头,呼吸灼热而绵长,不经意吹红了阿绿的脸。
"重死了。"故意推开他的头,使出吃奶的劲把他扔上床,阿绿站在床边,揉着肩膀悄声抱怨。
打小被他变着法嘲笑又笨又慢,小跟班杜青律对运动健将周天昊从来只有含着手指头羡慕嫉妒恨的份。想不到啊想不到,原来号称拜过师学过艺轻功练过水上漂的人,照样也是死沉死沉的。
满肚子耗子用在他身上的形容词走马灯似地在喉咙里滚,阿绿看着耗子毫不设防的脸,咽了咽口水,怯怯地后退半步,小心翼翼地开口:"像猪一样。"声音低到几乎没有。
躺在床上的大爷显然听不见,扭一扭腰,咂咂嘴,惬意地翻个身继续睡。帅气漂亮的脸正冲着阿绿这边,上扬的嘴角怎么看怎么得意。胡乱扯过被子蒙头盖脸给他裹上,阿绿揪着被角,深刻地反省自己的天真。这样的鬼话也会信,还一信好多年,信得坚定不移,矢志不渝。做人做到这地步,说失败,失败都会哭。

耗子天生是个骗子。阿绿小时候常用新铅笔、新橡皮、新玩具换他手里的仙丹、神药、大力丸。耗子天赋异禀,上学路上走着走着就有各种神仙妖怪哭着喊着给他送礼。小阿绿咬着手指头瞪大眼睛听,好命的耗子真大方,只挑了一根新铅笔,就把神仙送的仙丹给了阿绿:"不用谢我,好东西要跟朋友一起分享。"
可惜,无论什么宝贝,一到了阿绿手里就成了糖粒、米团、面粉疙瘩。这时候,耗子就摇着头煞有介事地惋惜:"仙缘果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有一次更过分,刚买了不到三天的新笔盒换来一颗装在精致的小盒子里的"万灵药"。耗子神秘兮兮地,怎么也不肯打开:"机缘还没到,见了光就不灵了。"
阿绿被这份隆重唬住了,一丝不苟地遵照耗子的指令,足足等了三十三天才抖着手,心情激动地打开。小小的盒子里,一粒质地粗糙的石子静静地躺着,朴实无华,默默无语。
长大以后,耗子三天两头生病,血癌、脑瘤、黑死病......但凡名称恐怖的病都爱找他。放学后,耗子有气无力地趴在课桌上,对阿绿欲言又止:"医生说,我只有最后三个月生命了。阿绿,以前是我对不起你。但是,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阿绿,能认识你真好。"
他没说完,阿绿"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泪,小脸哭得通红通红:"你别这样,我原谅你。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一定帮你。"
奄奄一息地人立刻容光焕发:"那你帮我把这个星期的值日做了吧。"
事到如今,重病缠身的耗子依然活蹦乱跳,丝毫看不到一点不健康的影子。阿绿由此悟到了人生第一个道理:祸害遗千年。修炼到耗子这个境界的,谁死了他都死不了。
"鬼话连篇。"扁着嘴,不甘心地戳他露在被子外的脸。
耗子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嘴角陷得更深,不知道又梦到了什么好东西。八成又是怎么欺负自己的。阿绿愤愤地想。
端端跟阿绿说起过她妈妈,是信佛的。四季朝拜,长年茹素。碰上街边化缘的尼姑,明知是假的,也会毫不犹豫掏钱。阿绿扪心自问,以自己信耗子的虔诚,离端端妈妈也不远了。
"谁让你又会说话又讨人喜欢。"不甘愿地再往他好看的面孔上戳一下,阿绿喃喃自语。
能不讨人喜欢么?脸长得俊嘴又甜。成天叔叔长姐姐好,谁见了他不给个笑脸?连学校里的老师都止不住要偏心,批评他的时候都是轻声细语一半严肃一半关爱的。哪像对阿绿,一声"杜青律"的高喝,足够让胆小的阿绿吓破胆。

趴在床边没头没脑地想了一阵,夜已经深了,窗里窗外一片寂静,连楼下路人偶尔放重的脚步声都显得突兀响亮。退烧药的药效应该发作了,被阿绿埋在被子里的男人睡得深沉。探手往他额头上摸了摸,还有点烧。阿绿认命地叹了口气,打开柜子,从里面翻出一套被褥,铺在耗子的床脚边。
折腾了大半夜,粒米未进。刚躺下小半会儿,肚子里翻江倒海,饿得"咕咕"叫。阿绿想起来锅子里还剩了点粥,索性摸索着爬起来。眼睛顺势往后瞟一眼,"妈呀"一声惨叫,阿绿腿一软,又跌回了地上。
楼下的路灯从窗帘缝里透进一线昏黄的微光,混合着室内朦胧的光影。床上的耗子醒了,正面无表情地靠着床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地上的阿绿。
阿绿吓得面无人色:"你......你......你......"
耗子"哧——"一声轻笑:"多大了?还这么胆小。"
"谁、谁胆小了?"哆嗦着回嘴,阿绿扶着墙根站起来,腿肚子还有些不听使唤。
耗子却不急着开口,眼神深深的,始终盯着阿绿的脸。
小笨蛋受不了这样的注视,从小耗子一这么看他,他就结巴:"你、你干、干什么?"
耗子无辜地说:"不干什么,看看你。"
阿绿的脸就不争气地烧起来了:"看我干什么?我又没你好看。"
他的背紧紧贴着墙,红得异样的脸拼命往家具的阴影里缩,笨拙地想要躲闪耗子的视线。耗子又紧紧看了他一阵,夸张地呼了一口气:"别躲了,我烧还没退,没吃你的力气。"
小笨蛋这才将信将疑地转过脸,水汪汪的眼里一半猜疑一半畏怯:"我没躲。"
耗子闻言,"唰——"一下瞪起眼,"唰——"一下,阿绿又猫进了墙角里:"我真的没躲。"
灯影颤动,光影斑驳,他蜷着头立在角落里,乌黑如墨的眼瞳泛着水光怯生生望过来。满眼都是他半张的唇,刚退下的烧气势汹汹卷土重来,头脑昏沉眼皮打架,耗子狼狈地扭开脸:"没躲也不许再说话,睡觉!"
"可是......"阿绿还想说。
"嗯?"耗子板着脸,没有半点笑意的表情在昏暗的室内尤其渗得慌。
阿绿不敢再说了,捂着肚子轻手轻脚地躺下。
"起来,去吃饭。"人还没坐下,他却又开口。
"啊?"手里抓着被子,阿绿满脸讶异。
"咕咕咕......"又一串雷鸣,阿绿不好意思了,埋着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床上的耗子烦躁地翻了个身:"快去,你吵得我睡不着。老子明天还得上班。"
生怕再吵到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阿绿转头再往里望,耗子从头到脚裹着被子,活像一只大蚕茧,埋得连头都看不见。
这个耗子......感慨油然而生。莫名地,手掌慢慢摸上脸,缓缓摩挲,阿绿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是掌心触及的地方,恰好是他方才撞到的位置。
怎么就信了呢?信了这个一口谎话的骗子。还信得那么理所当然,八成是被灌了迷魂汤了,绝对的。


重写病发作,始终不满意第八章的下半章,于是还是重写吧......囧


第八章 2.0


熬一碗滚烫的大米粥,盛进碗里,吹到温度刚好,阿绿把耗子摇醒,喂进几口,耗子垂着脑袋又要睡。赶紧手忙脚乱地把从柜子深处翻出来的药灌进他嘴里。
吃了药,耗子彻底安静了。睡着的耗子很乖,不吵不闹不刻薄,眉毛舒展着,小扇子一样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射出一圈淡淡的阴影。他一声不吭地靠在阿绿肩头,呼吸灼热而绵长,不经意吹红了阿绿的脸。
"重死了。"故意推开他的头,使出吃奶的劲把他扔上床,阿绿站在床边,揉着肩膀悄声抱怨。
打小被他变着法嘲笑又笨又慢,小跟班杜青律对运动健将周天昊从来只有含着手指头羡慕嫉妒恨的份。想不到啊想不到,原来号称拜过师学过艺轻功练过水上漂的人,照样也是死沉死沉的。
满肚子耗子用在他身上的形容词走马灯似地在喉咙里滚,阿绿看着耗子毫不设防的脸,咽了咽口水,怯怯地后退半步,小心翼翼地开口:"像猪一样。"声音低到几乎没有。
躺在床上的大爷显然听不见,扭一扭腰,咂咂嘴,惬意地翻个身继续睡。帅气漂亮的脸正冲着阿绿这边,上扬的嘴角怎么看怎么得意。胡乱扯过被子蒙头盖脸给他裹上,阿绿揪着被角,深刻地反省自己的天真。怎么就信了呢?信了这个一口谎话的骗子,还一信好多年,信得坚定不移,矢志不渝。做人做到这地步,说失败,失败都会哭。八成是被灌了迷魂汤了,绝对的。

耗子天生是个骗子。小时候,阿绿常用新铅笔、新橡皮、新玩具换他手里的仙丹、神药、大力丸。耗子天赋异禀,上学路上走着走着就有各种神仙妖怪哭着喊着给他送礼。小阿绿咬着手指头瞪大眼睛听,好命的耗子真大方,只挑了一根新铅笔,就把神仙送的仙丹给了阿绿:"不用谢我,好东西要跟朋友一起分享。"
可惜,无论什么宝贝,一到了阿绿手里就成了糖粒、米团、面粉疙瘩。这时候,耗子就摇着头煞有介事地惋惜:"仙缘果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有一次更过分,刚买了不到三天的新笔盒换来一颗装在精致的小盒子里的"万灵药"。耗子神秘兮兮地,怎么也不肯打开:"机缘还没到,见了光就不灵了。"
阿绿被这份隆重唬住了,一丝不苟地遵照耗子的指令,足足等了三十三天才抖着手,心情激动地打开。小小的盒子里,一粒质地粗糙的石子静静地躺着,朴实无华,默默无语。
长大以后,耗子三天两头生病,血癌、脑瘤、黑死病......但凡名称恐怖的病都爱找他。放学后,耗子有气无力地趴在课桌上,对阿绿欲言又止:"医生说,我只有最后三个月生命了。阿绿,以前是我对不起你。但是,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阿绿,能认识你真好。"
他没说完,阿绿"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泪,小脸哭得通红通红:"你别这样,我原谅你。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一定帮你。"
奄奄一息地人立刻容光焕发:"那你帮我把这个星期的值日做了吧。"
事到如今,重病缠身的耗子依然活蹦乱跳,丝毫看不到一点不健康的影子。阿绿由此悟到了人生第一个道理:祸害遗千年。修炼到耗子这个境界的,谁死了他都死不了。
"鬼话连篇。"扁着嘴,不甘心地戳他露在被子外的脸。
耗子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嘴角陷得更深,不知道又梦到了什么好东西。八成又是怎么欺负自己的。阿绿愤愤地想。
端端跟阿绿说起过她妈妈,是信佛的。四季朝拜,长年茹素。碰上街边化缘的尼姑,明知是假的,也会毫不犹豫掏钱。阿绿扪心自问,以自己信耗子的虔诚,离端端妈妈也不远了。
"谁让你又会说话又讨人喜欢。"不甘愿地再往他好看的面孔上戳一下,阿绿喃喃自语。
能不讨人喜欢么?脸长得俊嘴又甜。成天叔叔长姐姐好,谁见了他不给个笑脸?连学校里的老师都止不住要偏心,批评他的时候都是轻声细语一半严肃一半关爱的。哪像对阿绿,一声"杜青律"的高喝,足够让胆小的阿绿吓破胆。

趴在床边没头没脑地想了一阵,夜已经深了,窗里窗外一片寂静,连楼下路人偶尔放重的脚步声都显得突兀响亮。退烧药的药效应该发作了,被阿绿埋在被子里的男人睡得深沉。探手往他额头上摸了摸,还有点烧。阿绿认命地叹了口气,打来一盆凉水,拧干毛巾放在他的额间。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套被褥,铺在耗子的床脚边。
半夜时分,诡异的暖风一阵阵拂过脸颊。阿绿悠悠转醒,楼下的路灯从窗帘缝里透进一线昏黄的微光,混合着室内朦胧的光影。有人正俯身看他,两手撑在枕头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脸,扑面而来的温热轻风是他浅浅的呼吸,头颅再靠近些,鼻尖就要撞到一块儿。睡得云里雾里的小笨蛋揉揉眼,张大瞳孔傻傻地回望他。
乌黑如墨的眸子盛着微光,好奇、迷茫和呆滞在里头轮番显现。耗子耐心等待,有趣地看着他的眼神最终还原成两个硕大的问号。"切——"一声嗤笑,稍稍抬起上身,耗子毫不留情地扭住他的鼻子:"喂,傻了?"
"啊?"下意识地喊痛,眼中的问号被迟来许久的惊吓取代。阿绿被骇到了,脸上一白,手捂着鼻子,连滚带爬往后退。
耗子直起身,两手环抱,皱起眉头大是不满:"吓什么?笨成这样,鬼都嫌弃你。"
拍拍身边的被褥,耗子说:"过来。"
阿绿摸着被捏得发烫的鼻子,一口气还没喘上来。
耗子不耐烦了,探过身,长臂一舒,就把他抓到了身边:"我叫你过来。"
小笨蛋不及提防,小鸡仔似地被他揪着衣领拽过来。靠着床沿席地而坐,胳膊贴着胳膊,肩膀并着肩膀。耗子的烧还没退全,隐隐散发的热意通过相贴的肌肤一浪接着一浪传来。阿绿小声说:"赶紧睡吧,明天还没退烧,我们就去医院。"
"不要。"耗子想也不想,一口拒绝。
阿绿的眼中流露着担心。
耗子不以为然,抬手把他睡得横七竖八的头发揉成鸡窝:"跟你说了,没事。大惊小怪。你看谁发个烧就烧死了?"
"烧死的是没有。可是......"耙着头发,阿绿嚅嗫着反驳。
耗子慢慢斜过眼,小笨蛋低如蚊呐的声音就彻底低到没有了:"可是......"
可是烧傻的还是很多的。阿三说,他有一个远方表舅就是。
"说了,不去就不去。"嘴里说得蛮横,他脸上却漏了一丝笑。
耗子横过手臂揽着阿绿的肩,手肘撑着他的肩膀,手指插进他发间缓缓揉弄梳理。自打去理发店当了学徒,小笨蛋的头发就顺滑得没话说。闲来没事把他夹在胳膊底下,摸头捏脸,一气呵成。

阿绿问耗子:"你怎么不肯去医院?"
耗子冷哼一声,嗤之以鼻:"贵死了。"
阿绿撇开脸,小声嘀咕:"抠门。"
一不留神,让耗子听见了。残暴的大爷抽着嘴角,一把拽住他的脸,使劲拧:"老子这叫省钱,知不知道?"
小笨蛋疼得喊饶,揉着脸又委屈又鄙夷:"你不是挣大钱的么?还省什么?"
耗子看着灰蒙蒙的墙壁说:"省钱买房。"
阿绿还是不解:"买房子干什么?"
耗子忽然回过头,眼神中蓦然多出几分复杂。他很快地挪开眼,口气戏谑:"买房子当然是为了娶老婆。"
"哦。"阿绿似懂非懂,眨眨眼徐徐点头。原来耗子有女朋友了。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开。专门代理老公房的大叔开新店了,却还依旧十年如一日地穿着那件洗得发黄的老头衫;韩店长身边多了个年轻漂亮的女助理,腿比瑜姐长,腰比瑜姐细,娃娃音堪比林志玲,瑜姐眼红得要杀人;家园房产的金牌经纪林放和耗子是哥们,那小子最近在犯单相思,据经纪人口口相传,他看上了税务所里的"高岭之花"。
入行这么多年,天天和人打交道,稀奇古怪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更多的是人间百态。理智尽失的赌棍低价抵押唯一的房产;丧尽天良的不孝子强逼老母卖房;还有不轨的丈夫偷偷为小蜜置业,却被正妻当场查获,一顿巴掌扇得不知东南西北。
阿绿撑着下巴津津有味地听,耗子曲起食指刮他的鼻头:"说多了你也听不懂。"
小笨蛋掰着手指头数印象深刻的客人,数来数去,最好的还是端端。端端还在上大学,明明是一样的年纪,在阿绿面前,端端却十足像个姐姐。
耗子撇着嘴角说:"你姐姐够多了。"家里还有三个呢。
阿绿弯起手肘推他的胸膛:"你别插话。"
端端真好,每次来都带好吃的。好像从来没有让她烦心的事,一年四季都笑呵呵的。所有人都喜欢她,她一来,满店都是笑声。
"你到底有多馋嘴?一块糖就把你打发了?"耗子扯着阿绿的脸恨铁不成钢。
"不、不是......"阿绿口齿不清地解释。小笨蛋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间茅塞顿开,"你还在和李燕谈恋爱?你要和她结婚?"
耗子二丈摸不着头脑:"谁啊?谁是李燕?"
"你高中同学。"
"......"耗子想不起来。
阿绿却记得清晰:"你们的班花。我们三个还一块儿在你们学校的图书馆做过作业。很漂亮的那个。"
耗子压根不记得有这个人:"有吗?"
"当然有。你刚进高中就和她在一块儿了。"
照例是被同学哀求做值日的周五,为了避免被没有耐心的好友斥骂,他一路从教室奔到校门口,一头的热汗。他一如往常倚在高高的门下,投来的目光不耐又愤懑。然后,在回家的路上,他说,他恋爱了,和全年级最漂亮的女生。语气照旧是那么平淡又带着炫耀。
而后不久,见到了他的那个"她"。长发如瀑,肤白胜雪。俊男靓女登对又相配,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小笨蛋默默站在原地,看他们的背影几乎看到痴傻,兀自对着空荡茫然的内心喃喃喟叹,耗子啊,真不愧是耗子。

循着他的说法苦苦回忆许久,印象中似乎确实有过那么一段。那姑娘长什么样,耗子早就忘了,依稀记得,似乎没过多久就分了。早恋嘛,玩玩而已,谁还真从一而终了?又不是小说。
"是吧?想起来没有?"他却记得那么明白,兴奋地挡在跟前不停比划。丢三落四,连抓在手里的钱包都丢了好几回的笨蛋,却把这些陈年旧事装进心里藏得那么认真,仿佛珍宝,"你还叫她小燕子,送给她一个熊娃娃。"
耗子说不出话,只是深深看着眼前的他。乱七八糟的头发,乌黑如墨的眼睛,白里透红的脸,还有圆润的下巴和不停开阖的、水色的唇......笨蛋,光记这些有的没有的,难怪脑袋不好使。
搂着他瘦弱的肩膀扭身躺下,身体偎着身体,四肢纠缠。耗子闭上眼:"别说了,睡觉。"
阿绿被他圈在滚烫的怀里,手足无措:"哎?"
不理会他的疑问,耗子固执地拉过他的手,搭上自己的腰:"再吵就把你丢出去。"
屋子里沉默了,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夹杂着他徒然的推拒声。过了半晌,阿绿终于忍不住开口:"耗子......"
"嗯?"
"你的烧还没退。"
"说了,不要紧。"
"可是......"他迟疑。
他催促:"又怎么了?"
小心翼翼地,阿绿低声发问:"会不会传染啊?"
"......"
扯过他不停后缩的腰,耗子翻身压住,一口咬上他的脖子,齿间狠狠研磨:"染上是你的福气。"


第九章


时光匆匆不留痕迹,一眨眼白驹过隙。店门前的梧桐树昨日尚是青葱繁茂,转眼间落叶萧萧,又一个回身,已然枝桠虬曲,由着瑟瑟寒风自空荡荡的枝干间回旋盘绕。
理发店里的女客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羊绒衫的衣领该是两折还是三折,鹅绒被、蚕丝被和九孔被又是哪种更暖和。对面瘦身店里,等着做按摩的队伍从里弯弯曲曲绕到外,贴着玻璃门挤挤挨挨坐一排,中年阿姨打毛衣,年轻姑娘玩手机,大家都有一个祈求来年开春能更瘦的美好心愿。端端咬着热气腾腾的炸鸡排,绘声绘色地跟阿绿畅想:"如果我能瘦掉二十斤,今年冬天就可以穿长靴了。"
宽叔被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管理培训师"忽悠着去上了一堂叫做"领导者的成功秘密"的培训课程。对方说,第一堂课是试听,不要钱。宽叔便兴冲冲地去了。回来后,理发店里就多了个新规矩。每过两个小时,宽叔在店里喊:"亲爱的员工们,你们好吗?"
阿绿们不管手里在干啥,都要仰着脖子大声答:"好,很好,非常好!"
吓到了不少客人。
可是宽叔说,人家说了,这叫企业凝聚力,有助于大家成功。
耗子听了嗤之以鼻:"什么玩意儿?早两年就是我玩剩下的。"
阿绿想起来,有一阵子,他干销售的时候兼过职,西装领带整得人模狗样,过街老鼠似地躲着保安,在各大写字楼横冲直撞,逢人就发名片,雪白雪白的小卡片上"人力资源资深顾问"几个大字金光闪闪。那是耗子对人宣称自己叫Jack时候的事。后来,办培训班的老板被抓起来了,听说罪名是诈骗。
在他后脑勺上推了一下,阿绿生怕他的话惹宽叔不高兴。耗子不满地横了他一眼,挑了挑眉梢,再没说什么。
喊了两回,宽叔自叹老了,嗓子不行,就让严俨起头。严俨推脱不过,硬着头皮喊了一句,专程从隔壁赶来看热闹的魏老板就笑趴了,捂着肚子坐在椅子上直打滚。于是严俨怎么也不肯再继续了,闪身躲进里间里不出来。伙计们你推我,我推你,助理推学徒,最终推到阿绿头上。
小笨蛋张开嘴说:"我不行,让......让那谁来吧......"
举头四顾,店里再没有比他资历更浅的人了。宽叔最终拍板:"阿绿,就是你了。以后每到整点就要带着大家喊。过一分钟都不行。这是凝聚力。少一次扣你工钱。"
下班后,坐在拉面店里,阿绿吞吞吐吐地把事情说给耗子听。
话没说完就被耗子赤裸裸鄙视:"就你这软柿子样,不找你找谁?"
阿绿垂下眼,有气无力地挑碗里的面条:"我进店最晚。以后有新人来了,就好了。"
"天真!"毫不留情地丢来一个白眼。
小笨蛋张嘴要驳回,却被耗子一通抢白:"看什么看?不是吗?你进店最晚?那红中呢?他不是跟你同一天进店的?他怎么都会给客人修脸了?你还成天只知道洗头,越洗越傻。"
筷子在半空中不停挥来划去,筷尖上的牛肉汤不时甩上阿绿的脸。阿绿捧着碗低声说:"那是因为他和阿三好。"
他又呵斥:"那你怎么不和阿三好?他会说,你不会?"
小笨蛋诚实地点头,白生生的面孔快要埋进汤里:"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会说,从小就不会,怎么骂都改不过来。这世道,做得好不如说得好。光做不说,谁知道你的好?火气"蹭蹭"往上冒,周天昊恨不得一巴掌拍上他的脑袋,把他按进碗里。阿绿抬起头,水汽氤氲的眼里盛满为难,神色怯懦而凄楚。
耗子明白,他是真的不会。从小他就是最好欺负的一个,连哭都是压抑着喉咙呜呜咽咽地啜泣,不敢大声。人性万千,一如世间万象。有人强,有人弱。有人能言善道舌战群雄,有人寡言罕语惜字如金。有好战嗜斗立志横扫天下扬名立万的,也有天生随波逐流凡事退让的。怯于争,畏于抢,懦于取,便是由人争,任人抢,予人取:"有新人还不是一样?多一个人,就是你多被一个人欺负。"
"那......那也没什么。"见耗子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阿绿咬着面条,一字一字地解释,"总比街那边那家美发沙龙好。他们每天早晚还得列队做操呢,就在店外的人行道上。有时候还扛着大旗游街发传单。"
阿绿原先那家造型中心倒闭后,店面被一家美发沙龙接手。也是处处擦得锃亮的店堂和人人都有一个英文名的伙计。沙龙里的创意总监比原先的Andy还有来头,店里挂了一堆明星照,据说都和他是好朋友。不知为什么,生意却总是好不起来。头发老梳得参差不齐的老板隔三差五跑来跟宽叔寒暄,语气不阴不阳的。
小笨蛋辩不过旁人,就总变着法儿自己说服自己:"在店里喊也没什么,就一句话。没事练练嗓子,精神好,不会瞌睡。就算丢人,也没有跑去街上喊口号丢人。"
耗子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他。挥手叫住店里的伙计:"哥们,再加一份牛肉。"
阿绿赶忙制止:"够了,够了,我吃不下。"
耗子闪着眼睛望向他。阿绿笑呵呵地龇着牙:"下午吃过点心。"
"魏迟?"理发店隔壁的魏老板对严俨没安好心,今天给颗糖,明天送杯茶,后天再给宽叔添根烟。小笨蛋傻乎乎地看谁都是好人,耗子却看得明白。光瞧那个眼神就知道不对......每回坐在理发椅上看着后头的阿绿,耗子就能从镜子里看到这熟悉的目光。
阿绿摇头:"不是。是端端。"
耗子的脸阴了:"哟,端端又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
"别瞎说。是泡芙。甜甜的,很好吃。"端端姑娘自称,这一生,什么都是白长的,只有一张嘴是真的。吃遍东西,尝遍南北,只要有好吃的,就有她吴端。
小笨蛋看不出耗子脸上的阴沉,兴冲冲地提议:"端端给我的泡芙可好吃了,真的。她告诉我,是在不远的商场里买的。坐两站地铁就到,不贵。下次,我们也去买吧。"
耗子面沉似水,把钱拍在桌上,拉起阿绿的手就走:"吃饱了就别废话,回家!"
"那个......方向不对......"
"......"耗子走得飞快,紧紧拽着阿绿的手,掌心火热,"我故意的。吃饱了要多走才消化。"
街边的梧桐从繁盛到凋落,要入冬了,暗夜下的街头霓虹闪烁,照着阿绿百思不解的脸,照着耗子修长笔直的背影,照着两人交握的手。
生活一成不变,点点滴滴,点点滴滴。再回首,却水落石穿;再回眸,已沧海桑田。什么时候开始的?从捏脸到牵手。那个光影斑驳的夜晚,你兀自笑着诉说往事,我直直望进你的眼,看到一汪真诚,情潮涌动,心跳不已。


第十章


临近下班时分,闹腾了一整天的交易中心里终于渐渐恢复宁静,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寥寥倒影着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影,来回巡视的保安们慢悠悠地踱着步子,手里的钥匙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禁让耗子想起学校里的放学铃,虽然尖锐刺耳,但是对等待了一天的学生们来说,却动听仿佛天籁。
韩店长那边有笔交易似乎出了问题,乌压压一群人挤在狭窄的受理台边,不知在争执什么。
执拗的瑜姐无论什么都要跟韩店长争个高下,天保房产的人不走,上元房产的经纪人们就一个也别想走出交易中心。
"谁笑到最后,谁才是真赢家。"瑜姐掷地有声。
耗子背着她,悄悄跟小白嘀咕:"有意义吗?"
小白看了瑜姐,无奈耸肩:"小心被她听见。"
耳尖的女人果然回头森然一笑。
做贼心虚的两人立刻埋头噤声。
翻出手机百无聊赖地把玩,大都是客户打来的电话和发来的短信:"Jerry,什么时候过户?能不能提前?"
"周先生,审理契税还需要提供什么材料?我们想加急。"
"传真已发送,请查收。收到请马上回复。"
这是一个急吼吼的世界,正赶上一个匆匆忙忙的时代,造就了一群无时无刻不停歇的人。什么都想领先一步,什么都要提前一秒,什么都是先下手为强。即便公交车上已没有空位,即便电梯里濒临超载,即便刚出炉的馒头供应量充足。第一个踏上车厢的就是赢家,能够挤进电梯的就是胜者,第一个被拿起的馒头就是比其他的大。明明毫无依据,却依旧有人乐此不疲。
人心浮躁,不由自主,无力克制。
其中夹杂着阿绿的只字片语。小笨蛋胆子小,上班时间从来不敢偷懒。耗子发短信给他,他都得趁宽叔不在,才偷偷摸摸地躲到没人的地方回:"宽叔不在,我和严俨一起看店。"
"你忙吧。我没什么事,挺好的。"
"耗子,你家里的药都过期了,我买了新的,下次带给你。"
每一条都在最后附一个简单的笑脸符号。最早的、已然快要被遗忘的那种,冒号后面跟一个大写"D"。端端教过他很多种,阿绿只喜欢用这个。
"挺好的。"小笨蛋如是说。
耗子眼神轻蔑:"真老土。"
阿绿抿着嘴,始终固执:"真的挺好的。"
都懒得理他。
宽叔常在店里,装模作样地捧着他的茶壶,哲人似地大发议论:"什么叫成功者?走在时代前头的,就是成功者。跟得上时代的,叫生存者。跟不上时代的,那就是失败者。"
谁都不想被社会抛弃,咬紧牙关,拼尽全力,累到头晕目眩,痛到欲哭无泪,却还不愿把追逐的脚步放慢哪怕一点点。尤其在这个样样讲求新潮的城市,旁人轻轻一句"不领行情",就足够戳心戳肺戳痛全身。
累得精疲力竭的时候,耗子总喜欢给阿绿打个电话。午夜的街头寂寥冷清,透过透明橱窗上的海报缝隙,能够清晰地看到马路对面那家烧烤店里的温暖火光。身边的同事一个接一个机械地打着推广电话:"先生你好,有没有兴趣投资一下商铺?"
话还没说完就被无情挂断。
耗子揉着眉心,耳边是阿绿含糊的声音:"喂?耗子?"
"嗯。"
"这么晚?还在加班?"
"是啊,忙。不过加班有奖金。"
"哦......"
话题不着边际且跳跃,耗子问他,给几个客人洗了头,有没有被客人找茬,是不是又绊到了地上的电线或是打翻了桌上的水杯。
阿绿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生意那么忙,哪里记得清招呼了几个客人?客人都挺好的,问我多大了,家里几口人,有没有女朋友,是不是喜欢店里的青青。今天轮到严俨煮饭,伙计们都跑去外头吃了,只有我和魏迟留了下来。严俨炒的菜没有那么恐怖,挺好的,魏迟全吃光了,就是咸了些,大概打翻了盐罐子,就咸了一点而已,挺好的。都挺好的。
他从不抱怨从不计较从不怨天尤人。即便被嘲笑被冷落被排挤,迟钝木讷的小笨蛋依旧只是笨拙地表露着淡淡悲伤的表情,嘴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没事,真的,挺好的。"
如许夜晚,传真机"滴滴"鸣叫,复写纸漫天飞舞,炽白的灯光刺得双眼隐隐作痛,听着他在电话那头一句"我挺好的"的呢喃,周天昊心头一片平静,即使瑜姐的咆哮已近在耳畔。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胡思乱想的时候,小白突然发问。耗子倏然回神:"啊?"
小白正侧头看着他,镜片后的双眼微微眯起:"将来有什么打算?"
"将来?"惬意地伸长双腿,耗子靠着金属椅背,不知该如何开口,"先买套房子吧。"
"真打算结婚?"小白一脸不可置信。
耗子笑了笑,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那边韩店长的客户似乎还没有结束的打算。瑜姐跟受理台里的工作人员聊得火热。保安大叔不知第几次从耗子跟前走过,眼神里透着一丝不耐。
歉意地冲他点点头,耗子冲着瑜姐的背影努了努嘴。大叔了然,也对他露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小白问耗子:"职业规划呢?"
耗子措手不及:"嗯?"
"总不能做一辈子房产经纪人吧,又不稳定。"
这是个靠天吃饭的职业,红火的时候,不论资质,谁都能穿身西装夹个文件袋跑来赚一笔。惨淡的时候,一夜之间整条街的门店都关门大吉。不少老资历的经纪人都对前两年的淡季记忆犹新,天天举着宣传板站在街口,一个月都不见得有一笔生意。
耗子说:"再看吧。"
小白毫不客气地奚落:"那你还结什么婚?拿什么养活人家?"
他语重心长地拍着耗子的肩:"年轻人,该好好想想了。"
耗子闪身拍开他的手:"滚。"
跟阿绿吹嘘的时候,倒是煞有介事地筹谋过:"以我的能力,我的业绩,两年内做店长,三年后升区域经理,再过五年,去总店做主管也不是不可能。或许,还能进总公司。"
小笨蛋睁大眼睛,听得一愣一愣的,整张脸写满叹服。耗子享受着他的仰视,心里却明白,不过是吹嘘而已。天底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不过,现在看来,是该好好考虑了。
韩店长的交易终于完成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瑜姐身边经过。韩店长看起来很疲惫,一个人默不作声地走在最后,任由助理跟气愤难平的客户继续交代细节。
耗子瞅了一眼,韩店长的客户是一个年轻女孩和一位老者。不由有些讶异,这年头,爷爷和孙女一起买房子的,毕竟少见。
"别猜了,人家是夫妻。"瑜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看着他们的背影,对耗子道。
这女人眼睛太毒,耗子心里那点小九九全被她看在眼里:"这有什么稀奇,老头有钱呗。"
女孩确实漂亮,身段玲珑脸庞精致,丝毫不逊于韩店长家的女助理。
也许是仅剩的那一丁点恨嫁心又在发疼,瑜姐抱着臂膀,语气泛酸:"嫁人就那么回事,有人拿它当事业,有人拿它当理想,这是个人追求。得瑟什么呀?"
耗子没工夫照顾她的玻璃心,一路眼馋地看着韩店长缓缓走出交易中心的大门,于是小心发问:"瑜姐,你看......"
"知道了,知道了。下班。"
身后,比耗子更想下班的保安大叔如释重负。

借了小白的助动车飞驰到理发店,里头恰好也是一波生意高峰刚过。阿三领着几个伙计正蹲在台阶上吃饭:"哟,耗子,又来洗头?"
耗子探头往店里看,宽叔不在,只留了严俨一个人在里头收拾东西,隔壁游戏店的魏老板照例歪在一旁的镜台边,笑得一脸贱样。
耗子拉开门问:"阿绿呢?"
严俨还没回话。
正在里间洗手的小笨蛋听见了,甩着湿漉漉的手,迈着小跳步从一地错综复杂的电线上跳过来:"来了。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耗子说:"难得。抽空来看看你。"
最近生意忙,是一年里最忙的旺季。大批想买房的客户赶着在年底前办妥一切手续,过年时就可以搬进新房。
"新的一年,新的房子,新的人生。"瑜姐不遗余力地忽悠,硕大的宣传板立在门前,隔了三条街都能看到。客户纷至沓来。
店里人手紧缺忙不过来,地主婆投胎的店长舍不得多一个人分奖金,一个人当两个人使,耗子天天陪客户签合同签到半夜。
阿绿听了,脸颊边深深陷进去两个小酒窝。
粉嘟嘟的脸,黑漆漆的眼,亮闪闪的笑。
耗子看得手痒,抬手在他脸上重重地捏:"笑,就知道傻笑。"
一起坐在台阶上看西边半沉的夕阳。附近的中学放课了,穿着校服的少男少女成群结队地从台阶底下经过。
耗子忽然回头,一双眼紧紧盯着阿绿的脸:"我发现一个问题。"
阿绿被他看得发毛:"什么?"
习惯性地抬手揉他的头,手掌贴着耳朵根移到圆润的下巴:"你怎么还是一脸傻样?"
"就知道你没好话。"阿绿气得瞪眼。
"那让我再好好看看。"他语调温和,眉目含情,用带着热意的手指捏着他的下巴,凑过头来近距离观察。脸对着脸,近到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呼吸,看着晚霞的艳色渐渐染上他的脸。
"你别......有人......"他的声音低如蚊呐,垂下已经红透的脸,带着连他自己都还未察觉的羞涩。
耗子笑了,一口白牙光可鉴人:"真的。还傻得跟以前一样。"
他哈哈大笑,还是那个可恶的、只会用恶作剧捉弄他的耗子。小笨蛋气急,咬着牙,嘟着嘴,鼓着腮帮子,半天说不出话。
"耗子。"对峙半天,先开口的永远是沉不住气的他。
"嗯?"
"你......挺忙的吧?"
"废话。"
阿绿追问:"真的?"
耗子不耐:"我骗你干什么?"
干脆躺倒在台阶上,漫天的火红云霞顿时映入眼帘,赤云游走,金光乍现,壮观如画。打了个呵欠,耗子合上眼:"这两天我都没好好睡过。"
阿绿的眼中流露出几分同情:"这么忙?"
"嗯。对了,过两天我大概要去泰国,旅游。大老板请客。这可不是谁都能去的,整个公司业绩最顶尖的才有资格。厉害吧?"
小笨蛋兀自嗫嚅着什么,耗子听不见。静静闭着眼,对面小饭馆的饭菜香自鼻间掠过,汽车的喇叭声和学生们的笑声此起彼伏。红尘滚滚,浊世浮沉,我枕在你的膝头,握着你微湿的手,睁眼就是灿烂晚霞,梦中都不曾有过这般美好。


第十一章


半个月后,耗子趾高气昂地登上了飞往曼谷的班机,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好好等着,回来我给你看照片。"
理发店上上下下用嫉恨的眼神看他。
阿绿垂着头,拼命不让他看见自己眼里的羡慕。
他这回是真风光了,优秀员工、金牌经纪人,业绩全公司排名前二十。宽叔扔在店里的早报上,阿绿翻开房产版,入眼就是耗子他们公司跨了几个版面的大广告。上面就有耗子的照片,印在一堆五花八门的房源推荐里。耗子顶着资深置业师的头衔,笑得跟个诈骗犯似的。边上的房屋介绍一看就是耗子自己写的,那一串串高深的专业化词汇,那么具有煽动性和欺骗性的描述,"极具投资潜力"、"兼具文化个性"、"彰显优雅品味"......
阿绿光看报纸上的照片就能想象他那副口若悬河的骗子样。还品味......就你那一件衬衣放水里一泡半个月,也不知道搓搓的品味。好好一块腌肉也能被你关冰箱里关到长毛。
扔下报纸继续无止境地给客人洗头。阿绿苦恼地盘算着自己的事,如果被耗子知道他又快要露宿街头,少爷般脾气的竹马会不会一口咬死他?
来到这个城市并不久,阿绿却已经搬了好几次家。原先是和耗子住一块儿。起初是一套房租很便宜的房子,不超过十平米的小房间里,挤着六个大男人,屋子里除开三个高低床,再也挤不下任何家具,环境可想而知。
后来,耗子挣的钱多了一些,就带着他另找了地方,同样是合租,对方是一对刚结婚的夫妻。原先相处得很好,没过多久,这对闪婚的夫妻却因为各种小事吵闹分手,最后相继搬走。耗子想把整个房间都租下来,房东却提高了价格。
辗转几次后,耗子有了独立租房的能力,可是阿绿却说什么都不肯再和他一起住了。他付不起那一半的房租。
虽然耗子说没什么,即便全部由他一个人承担也不是问题。
但是阿绿不愿意,在经济上,他已经欠了耗子许多。每次付房租或是需要一起用钱的时候,总是耗子抢着先把钱付清,而后摆出一副吝啬的模样向他伸手:"两个人一共三百,一人一半,你给我一百五。快点!我手里也没钱。"
阿绿疑惑地问他:"才一百五?"
他的表情就更臭,语气极度不耐:"废话!就你这穷光蛋,敲断骨头也榨不出一点油花,我还能骗你?"
阿绿再傻也知道,在这样一个一线城市,三百绝对租不来一套这样的房子,何况其中还包括了水电煤。
有一次,阿绿终于忍不住了:"耗子,你别骗我。"神情难得坚决。
耗子就不说话了,扭过脸往房里走。
"说好的,一人一半。你不告诉我,我去找房东。"
耗子说:"说了你也不知道。你别管。"倒头往床上躺。
阿绿追着他站到床边:"耗子,下个月我想搬出去自己住。"
耗子一骨碌爬了起来:"你找到地方了?"
阿绿摇头。
他便笑:"杜青律,你有没有长脑子?搬出去自己住?就凭你?"
阿绿坚持:"我不能再跟着你。"这样跟着你,简直就是你的拖累。
耗子抱着臂膀,眉梢上都挂着冷笑:"你才挣几个钱?租得起吗你?你以为你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你......"
"那你呢?"激动的阿绿少有的打断了他,"你的钱就是大风刮来的?"
一样出门在外,谁不知道谁的辛苦?谁不是报喜不报忧?好得很,老板很慈祥,同事很和善,房东是个热心人......谁不是这么笑着对别人说?可是事实呢?无边无际的加班,冷漠无情的交际,不知何时就会突然上涨的房租。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谁不是忍着、捱着、装着孙子、践踏着自尊挣钱?凭什么你要照顾我?我又凭什么受着你的照顾还心安理得?
这是阿绿第一次在耗子眼中看到挫败。一向口吐莲花舌战群雄的男人久久说不出话,看着他的眼神千回百转,最后化成一连串怒骂:"长本事了你?翅膀硬了是吧?敢教训老子!杜青律,我告诉你,你要走就走!以后饿死了也别来找老子!"
阿绿红着眼圈,看着灯下他一点都不凶悍的脸,和眼中隐约的水光。心口绞痛。
后来,口是心非的男人还是黑着脸一边抱怨着一边一次次帮着他找新家:"这是最后一次,杜青律,下次我再帮你我就是孙子!"
阿绿抓着头冲他乐。气咻咻的耗子站在门边叮嘱一遍又一遍:"出门要关门,晚上睡觉前记得关煤气,灯能不开就不开,交不起电费我看你怎么哭。还有,弄丢钥匙再也不要来找我!老子为了帮你开门,已经好几次被人当成小偷了。"
"知道了。"给他一个甜甜的笑,换来他一串狠命的揉捏。
阿绿想起端端给耗子的评价:"你们家那个耗子,哼,刀子嘴,豆腐心。"

小笨蛋天生歹命,好不容易找来的房子不是濒临拆迁了,就是有了出价更高的租客。目前住的这套房子,房东打算收回给儿子装修做婚房。事情来得急,据说女方已经怀孕了,必须马上办仪式结婚。阿绿想宽限几天都不行。上周周末就是搬家的最后期限,阿绿不敢跟耗子说,这些天就一直住在店里。
宽叔在店里隔了个二楼,很矮的小房间,对着店门的地方装两扇窗采光,里头放两张窄窄的单人床,和一张凳子。平时青青就在这里给客人做美容。阿绿把行李塞在床下,每天理发店打烊后,就睡在二楼的小房间里。白天这里都是女客,小笨蛋不敢弄脏床,到晚上就拉上窗帘,将两张小床并在一起,把空出的地板擦干净,然后再铺上床褥,将就一下,一个晚上很快就过去了。
长此以往,这样也不是办法。宽叔说,只能让他住到月底。住久了,万一被客人发现总不太好。阿绿懂事地点头,"租房"两个字咒语一般在脑海里盘旋,心里成天压着一块大石头。
好在这一阵耗子也正忙,加班加得没有空闲发现阿绿的异样。阿绿看他那张累得蜡黄的脸,更加坚定了不麻烦耗子的信念。麻烦他够多了,赔上下辈子也还不清。
怕被耗子发现,阿绿也没敢去找房屋中介,就自己一个人一个小区一个小区地跑。小笨蛋嘴笨,还没张口就不好意思,好几次拉住了人,还没问,就被对方当成可疑人物。这一片人口密集,住宅区一个挨着一个,经常能撞见耗子的同行。阿绿做贼心虚,远远见了就想法设法躲,横刺里蹿出一条瘦骨嶙峋的狗,那么丁点大,叫声却又凶又响。阿绿贴着墙根,被它吼得一动不敢动。
把苦水倒给端端听,乐呵呵的女孩嚼着薯片喝着奶茶:"你去我家住吧。反正我爸妈不回家。房租就用洗头抵好了,这样我也不用常常往这儿跑。嗯,这样不错。等会儿就跟我回家吧。"
宽叔听见了直瞪眼。
阿绿连连摆手:"这怎么行?"
又这么凑合了几天,理发店临街,路边明亮的灯光透过薄布做的窗帘直直照着阿绿的脸。夜间轰鸣而过的集装箱卡车吵得人压根睡不着。
阿绿坚持说:"挺好的,有个地方睡就满足了。"
浓重的黑眼圈却怎么也骗不了人,白嘟嘟的脸硬生生削出个锥子似的下巴。小笨蛋一次又一次庆幸自己的好运,幸亏耗子忙。真是太好了,耗子旅游去了。听说回国后还要留在北京的总部接受表彰,一个月之内,他回不来。
这天早晨,严俨照例第一个到。阿绿正打着呵欠擦镜子。宽叔喜欢勤快的学徒,阿绿知道自己的嘴勤快不了,只能在干活上加倍努力。
严俨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不忍:"阿绿,跟我住吧。我也要找房子。"
阿绿讶异地转身,理发店的台柱站在明媚的晨光里,目似星辰,笑容明朗,一身黑底白色小碎花的店服贴在身上,说不出的英俊夺目。
以后以后,及至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一幕,杜青律依旧对那一刻的心动记忆犹新。
"严哥真是个好人。"阿绿对耗子说。
对此,周天昊的回应永远只有一个字:"哼!"


第十二章


电视剧里有女主角深情款款写日记:"书桓走的第一天,想他......书桓走的第二天,想他、想他......书桓走的第三天,想他、想他、想他......"
理发店里的小学徒边卖力干活边喃喃自语,耗子走的第一天,找房子......耗子走的第二天,找房子、找房子......耗子走的第三天,找房子、找房子、找房子......
儿歌里唱,小笨蛋,找新房,满街转,找不来。
这年头,想找一套称心如意的房子,不亚于寻一个白头到老的伴侣。太远的、太吵的、太旧的、太贵的......宽叔闲来无事坐在店里问:"阿绿,你和严俨的房子找得怎么样了?有张床睡就好,别讲究太多。"
阿绿一听宽叔点名就头皮发麻,好在严俨及时挡在他跟前:"叔,我们正在找,快了。"
宽叔便咬着茶壶不说话了。
站在严俨身后,阿绿愁得直掉头发。要不了多久,耗子就该回来了。
辗转无数,重复再三。隔壁魏老板笑嘻嘻找上门:"阿绿,听说你要租房子?我朋友那儿刚好有一套。"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理发店里顾客寥寥,黑白色的地砖上时不时有飘落的发丝被风吹得轻轻扬起。行走之间,仿佛立于墨色云烟。高挑干净的当家理发师冷哼着扭过脸。木知木觉的小学徒傻傻地半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有备而来的奸商一把拉出门外。
被魏迟牢牢夹在胳膊底下,瘦小的阿绿挣扎着抬头,堪堪只瞥见他快要咧到耳朵根的嘴角:"那房子我去过,真心不错。不远,就在这一片的居民区里。这里不要太好哦,这么多年了,撒(什么)生活设施没有?菜场、超市、公交车站......喏,再往那边过去就是商业圈。哪能(怎样)?下班以后跟我搬过去?"
小笨蛋被他制住,一动都动不了,僵着脸不知该从何说起:"那个......我......"
眼光毒辣的奸商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一手得意地拍上阿绿的脸:"担心房租?放心放心,房东是我哥们,那个瘪三......从初中开始就跟我一起混,我魏迟一句话,他敢不听?保证低,市场最低价!付不起你来找我!"
眨眨眼,阿绿不敢置信。常年花言巧语的奸商糊弄得卖力:"阿绿,机会这种东西,稍纵即逝。你犹豫一下,这么好的房子就没有了。多可惜,嗯?来,赶紧,东西收收好,下班就跟我走。哎呀,你不要这样看我,我是谁?我是你魏哥呀,你魏哥还能卖了你吗?"
踌躇再三,阿绿看着他别有用心的笑脸,心中蓦然生出几分异样:"那......严哥怎么办?"
魏迟翘着嘴角,回身看看站在理发店里的严俨,胳膊紧紧夹住阿绿的脖子,把他再拉开几步。小笨蛋疼得"哎呀哎呀"直叫唤。
奸商这才露出一点点无利不起早的本来面目,目光闪烁,笑容可掬:"这个嘛......就要看你了。"
虎爪之下,束手待毙的小白兔无处可逃,心中欲哭无泪,果然被耗子说中了,这个魏迟不安好心。
于是在耗子走后的很久很久之后,小笨蛋的心里终于迟钝而缓慢地飘过一句,如果耗子在就好了。
已然寒冬时节,北风凛冽,日光惨淡。魏迟笑呵呵地走了,严俨忧心忡忡地叮嘱:"你魏哥属黄鼠狼的,没事别理他。"
阿三们的嬉闹声毫无顾忌地从魏迟店里传来。附近的中学不知是上课还是下课,悠扬的铃声响过一遍又一遍。阿绿独自一个人坐在冰凉的台阶上,脚下车来人往,川流不息。有穿西装的年轻男人骑着助动车呼啸而过,腰间斜跨的硕大公文包,车前搁着黄澄澄的牛皮纸档案袋,单薄的衬衣在领间跳出一抹白,胸口的吊牌被风吹起,红色的吊绳分外扎眼。阿绿看得愣怔,睁大眼挺起身看着他一路疾驰而去直到再也看不见。眼眶一热,小笨蛋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了,心中一阵落寞酸涩。
有那么一瞬间,他错看成了他,以为他会停车,一脚撑地眉峰微抬,帅气地抖一抖西装抬起脸,眼角上下壮志凌云,才谈成了一笔生意就自以为房产大鳄金融巨擘,跺一跺脚股价暴跌,打个喷嚏全球震动。
那时候他总坐在原地,这般用掌根支着下巴看:"耗子,你又来洗头?"
口气木讷,实则胸中翻江倒海,羡慕、嫉妒、以及自己都浑然不知的......倾慕。
他不说话,径自站到他身前,弯腰捏他的脸,眸中笑意一闪而逝,及后扩散到整张脸,一点点捉弄,一点点趣味,一点点小小的恶意,一点点掩饰不住的温柔。
怀念宛似火种,芥子大小,种在心底,刹那之间,星火燎原。

耗子在泰国过得很好。蓝天白云沙滩棕榈。晚间不忘跟着导游去看一场人妖秀。
细皮嫩肉的小白被拉去台上跳舞,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坏心眼的耗子领着另几个同事,在台下笑得死去活来。
笑着笑着转过眼,霓虹流转,人影绰约。也不知道那个笨蛋怎么样了,笨成那样,被卖掉也没人要吧。
参观佛寺的时候,耗子想,如果阿绿在,那个笨蛋一定会惊得目瞪口呆。
躺在沙滩晒太阳,耗子懒洋洋地思索,阿绿会不会游泳?好像会吧,记得教过他。木愣愣的笨蛋一到水里就跟要了他命一样,抓着个人就死死搂住腰不肯松手。
宾馆的床怎么也睡不惯。同房的小白有时会说梦话。耗子睁着眼睛看黑乎乎的天花板,阿绿这个时候在干什么?这个时候还敢在街上乱逛,老子整不死他。
小白朦朦胧胧地叫他:"耗子,还不睡?"
耗子说:"嗯。我认床。"
小白笑声模糊:"切——想女朋友吧。"
"......"耗子瞪着天花板上隐隐约约的吊灯半天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小白又说起了梦话。
耗子缓缓闭上眼:"说了你也不懂。"
飞机落地的那一刻,不知为何,心底陡然松一口气。
回家、洗澡,连行李箱都顾不上打开,先趴在久违的床上美美睡一觉,睡得浑身舒坦神清气爽。耗子叼着烟,慢悠悠掏出手机:"喂,是我。我回来了。"
照例是音乐声大过说话声:"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宽叔家的老板娘是邓丽君死忠。
小笨蛋的声音也似掺了蜜一样甜:"耗子!你回来了!"
"嗯。"床头柜上有阿绿上次忘在这里的钥匙扣,软乎乎的一只毛绒龟,表情天真,眼神无邪,捏起来跟他的脸一样舒服。听说是端端送的。阿绿跟耗子提了几次,耗子每次都忘记还,"怎么样?想我了?"
心底早就想好了说辞。不想?哼,嘴硬吧你,老子不在,你能依靠谁?嗯?被人欺负了吧?红中又抢你的功了?阿三又把你的客人记到别人账上了?又被那个卖青菜的塞假钞了吧?有没有被楼下的老太太冤枉乱扔垃圾?你呀你,说你什么好?你那张嘴是摆设吧?榆木疙瘩!来,快过来告诉我,都碰上什么倒霉事了?
想?哼哼。知道离不开我了吧?还不快过来给我做饭。对了,那边没什么好买的,给你带了盒巧克力。免得你嘴馋,天天念叨着端端的。丢不丢人啊你?下班了就过来,别磨磨蹭蹭的。晚一分钟有你好看。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耗子悠然地捏着小乌龟,胸有成竹地等着阿绿回答。
"耗子......"阿绿说。
"嗯?"换一个舒服的坐姿,耗子心情舒畅。
邓丽君在那头唱得甜蜜,小笨蛋喜气洋洋的,迫不及待报喜,嗓子比蜜还甜:"我搬新家了!魏哥帮我找的,房子可好了!还便宜!呵呵,我、我刚搬进去。那个......那个什么?哦,对了,你要不要来看看?除了魏哥和严哥,还没人来看过......"
手机徒然地按在耳边,手里的小乌龟被掐得变形。
耗子疯了。


第十三章


"长本事了?知道嫌弃房子旧了?还是涨工资了?杜青律,你中彩票了?挣钱的本事没有,花钱倒学得快。有本事你怎么还租房?买一套不就好了。我那儿刚好有客户要卖一套公寓,江景房,四百平米,五千多万,还带一个四十五万的车库。怎么样?杜先生,明天我带你去看看?说吧,是不是宽叔把理发店送你了?"
小小的房间原先应该是房东家的客卧,虽然历经几任租客,格局却始终没变。木质的地板,方正的吊顶。米黄色的窗帘是刚洗过的,走近时隐隐能闻到甜甜的洗衣液味道。阿绿爱干净,踢脚线的缝隙里都擦得一尘不染,雪白的墙壁一寸一寸被打理过,正对床头的方向贴着前任房客留下的卡通海报。短裙白袜的幼嫩少女眼睛大大头发长长,笑容活泼,身段迷人。
明明在电话里轻慢地表示,我周天昊入行这么多年,什么房子没见过?凭你也能租下的房子,我才没兴趣。此刻,大言不惭的男人却正坐在中央的大床边指手画脚。
"不是的......"乖觉地坐在床下的小板凳上,阿绿还没开口,气势就输了一大截。
门边放着一个还没来得及打开的行李袋,鼓鼓囊囊的。边上靠着几个同样装得满满的纸袋,大大小小,都是还未整理的样子,焉头搭脑的,像极了他们的主人此刻的模样。
"哼,鸽子笼。"耗子压根没听他说话,抱着臂膀潦草地向四周瞟了一眼,朝天的鼻孔自始至终没有往下的意思,"这么小的房间,我今天真是开眼了。听你得瑟的口气,我还以为魏迟给你弄了套什么好房子。原来,也不过一般般。"
阿绿捧着碗,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小心翼翼观察他难看的脸色:"我就一个人,够住了。"
打从进屋起就存心找茬的耗子"切——"一声轻嗤,抖着眉梢冷笑:"你这儿是顶楼吧?"
"嗯。"
"下雨天会漏水的吧?"
"我......"压根就没想过的问题,打得阿绿措手不及,"这个......"
心知他答不上来,耗子翘了翘嘴角,犀利的目光绕着房顶转了一圈,又慢慢落上他发僵的脸:"你这儿还靠北,夏暖冬凉,有你好受的。"
"这个......"脸上又一白,阿绿完全插不上嘴。
"这样的房间,你竟然不让房东装个空调。"
阿绿心说,装了我也用不起。面对笑容诡异的耗子,嘴巴徒劳地张了半天,还是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这个......"心知辩不过他,小笨蛋认命地垂下眼看进碗里,"我没多想......"
他还没吃饭。理发店下班得晚,小笨蛋对自己向来也是马马虎虎,总是随便弄个菜,和饭拌在一个碗里就对付过去了。耗子来的时候,阿绿刚打算动筷子,听见外头有人"哐哐"砸门,就赶紧出来看。
一开门,在外头潇洒了整整一个月的同乡兼好友正一如既往地腆着笑脸,跟客厅里的房客们搭讪:"我是Jerry,无论租房、买房还是卖房,都可以找我。"
彼时,小笨蛋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还浑然不知情,见到耗子立刻喜出望外:"你这么快就来了?"喜滋滋地把他拉进房。
房门一关,耗子的脸就黑了:"杜青律,长本事了是吧?"
阿绿就此被逼到矮柜边,捧着饭碗大气不敢喘一声。
房子太旧,房间太小,位置太偏僻......从落座起,耗子的嘴就没嫌过,犀利的视线不停地在阿绿和房间的角角落落间来回:"你没多想?那你想什么了?你什么都没想吧?哼,杜青律,你这脑袋就是个摆设。笨。"
阿绿鼓起勇气说:"宽叔讲,能有张床睡就行了。"
话音还没落,"哇——"一阵哭声传来,之后是粗暴的呵斥声。邻居家不知怎么了,吵得天翻地覆,连带这边的墙也被震得嗡嗡抖动。
以连哄带骗为谋生手段的男人瞬间又抓到一个话柄:"呵呵,这么差的隔音......"
小笨蛋被逼急了,"咚"一声把碗放在矮柜上:"又不是天天这样。"
耗子不急着回答,嘲讽的视线在他身边的矮柜上起起落落:"这是什么?你从哪儿捡来的?真是,连件像样家具都没有。现在谁还用这个?"
阿绿的脸憋得通红,说话越发结巴:"不、不是挺好的?既能当柜子又能当个小桌子。"
这是实话。阿绿对生活的要求真的不高。白天安安心心上班,晚上甜甜美美睡觉。这样就够了。可是视线撞上他兴味盎然的眼,阿绿心头一顿,知道自己又上当了。
果然,他气定神闲地开口:"原来你连个桌子都没有。也是,这么小的地方,就算有桌子也放不下。"
阿绿彻底不说话了,攥紧筷子,埋头一个劲往嘴里塞饭。
坐在床头的大爷还不自觉,"啧啧"有声地感叹:"还有,明知道地方小,你还放这么大一张床干什么?你脑袋里都装什么了?笨。说你笨你还不乐意。我走了才几天......你让我怎么说你?嗯?"
"......"干脆偏过脸再不去看他,泄愤似地,阿绿大口大口地嚼着嘴里的饭菜,"什么好事到了你嘴里都能变样。"
粘软的米饭堵在喉咙口再也下不去,还要执拗地拼命往里塞,憋得喉头哽咽脸颊发热,眼眶一阵酸涩,阿绿咬住筷子,胸间忍不住又气又苦:"周天昊,你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
自小到大,他就是见不得他好。
小时候,一起玩的小伙伴给阿绿一颗糖。阿绿剥开糖纸正打算往嘴里送。他看见了,一脸坏笑地跑过来:"阿绿,你吃什么呢?怎么这个颜色?屎黄屎黄的。"
阿绿的手停在嘴边,再也送不进去。
曾经有个女同学,长得一般,成绩一般,性格也一般,阿绿跟她没怎么说过话。不过放学后,她常常会留下来跟阿绿一起打扫卫生。阿绿很高兴,多一个人帮忙总是好的。
于是又被耗子瞧见了,两手插着裤兜晃晃悠悠站在窗边看:"哟,杜青律,谈恋爱了?"
女同学哭着走了。从此以后,只有耗子不耐烦的催促声陪伴着阿绿渡过那一天又一天的扫除时光。
一件件被遗忘的小事疯狂地涌上心头,细碎的、零星的、不值一提的、毫无意义的,某个幼时的段乱,某句忘了时间地点的话语,某个没有前因后果的场景,走马灯似地在眼前重演。这么多年了,打从有了记忆开始就有了他。在他面前,却似乎总是干什么都是错的都要被嘲笑,字写得不好看,飞机模型糊得不漂亮,从小到大没牵过女孩的手......不管如何认真,无论如何当心,他的努力他总看不见,一次次千辛万苦地练习,一遍遍反反复复地纠正,换来的亦不过是他眼角边的一抹冷笑,笨蛋,你瞎折腾什么?
杜青律是笨蛋,所以,连杜青律遇见的人都应该是不安好心的。你这么笨,帮助你的人都是别有用心的、关心你的人都是不怀好意的、接近你的人不是为了骗钱就是另有目的。"被卖了还替人家数钱。"都数不清多少次被他捏着脸呵斥。其实疼不在脸上而在心里,就不能给我一些信任吗?就不能对我有一点点信心吗?放学路上结识的同级生、火车站上遇到的开朗同乡、理发店里来来去去的客人们......他相信他们的善意,他却扬着下巴讥讽,挑着眉梢不齿:"笨蛋才和笨蛋做朋友。"、"你笨成这样,谁会搭理你?"、"就你这样,脸上就写着'人傻钱多'四个大字。"......他就爱用这样一副清醒的面孔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句句带刺,字字如刀:"知道人家为什么找你说话吗?就知道你不知道,因为你好骗呗,说猪会飞你都能信。"
隔夜的青菜被反复加热,吃进嘴里隐隐带着一丝苦。阿绿始终低着头,眼睛酸得发疼,嘴里被米饭塞满了,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只有握着筷子的手在微微发抖。
杜青律是个笨蛋,争取得那么辛苦,努力得那么艰难,掏出身边所有的钱交□□,顶着宽叔的白眼迟到早退,每天下班后拖着疲惫的身体跑来打扫清理,终于赶在他回来前把一切都安置妥当。不是因为害怕耗子的斥骂。被骂了这么多年,阿绿早就习惯了。其实、其实,其实是因为心底有那么一丝期待,期待着在周天昊踏进这里的那一刻,眼中会有那么几许惊讶那么几许赞许。他只是想告诉他,我是笨蛋,但是你放心,我也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叮叮咚咚"的钢琴声透过薄薄的墙壁传来,断断续续的曲调里还夹杂着孩子的抽泣声。
耗子竖着耳朵,满脸激动:"你听,你听!这样的隔音,啧啧......"
"周天昊。"许久没出声,阿绿的嗓音略略有些低哑。
"干什么?"他不耐地回头,话音却猛然间戛然而止,"你......"
静静地坐在他脚下,阿绿缓缓抬起脸,目光平和,嘴角边还沾着白色的饭粒:"你是笨蛋。"
"......"一肚子尖刻言语都堵在喉间,却无法诉诸于口。周天昊张开嘴,向来灿若莲花的口才却再说不出任何词汇。
杜青律就坐在他脚下,眼圈通红,泫然欲泣:"周天昊,你这个笨蛋。"


第十四章


记忆里的杜青律很少哭。即便被欺负到不得已的地步,傻傻的小笨蛋也只是垂着眼哀声乞求:"你们别这样,别这样......耗子,我再也不敢了。"
双颊泛红,两眼似水,不经意间叫人情潮暗涌,心头耸动。
耗子喜欢看他细声求饶的样子,说不清为什么,就是喜欢。于是时常忍不住更用力去捏他的脸。把他拽在手里,牢牢夹在胳膊底下,剧烈跳动的胸膛紧紧贴着他微微挣扎的肩膀。指腹贴在滚烫的脸颊上,触感细腻滑润,炽热的温度电流一般传递到周身每个角落。
他极力伸长脖子,可怜兮兮地看他:"耗子,不要了,疼。"
耗子不说话,依旧紧紧揽着他的肩,沉沉看进他墨黑的眼,看见里头那个同样目光幽深的自己:"这点疼都受不了,哼,没出息。"
生怕弄脏了手似地,表情嫌恶地把他推开。少年们各种起哄声和调笑声里,杜青律抖着嘴唇不说话,周天昊却放远了目光,刻意不去看他的脸。只有耗子自己清楚,心底那股突然升腾而起的欲望是如何可怖而陌生:"没意思,走了。"手指偷偷紧握成拳,似乎这样就可以把那道温度保留得更久一些。
细长的巷陌纵横交错,极目远望,透过灰败的天空仿佛能看到镇外层层梯田的虚幻浮影。躁动不安的半大少年纷纷闻声而动,他被簇拥在最中央。花样百出的周天昊到哪儿都是人堆里的尖子。前呼后拥里徐徐回头望,被排挤的小笨蛋还傻傻站在原地,套着麻袋似的宽大校服,眸光盈盈,一脸无措。
耗子便转身站到他身前,粗鲁地拎起他的手腕子,大步向前头也不回:"发什么呆?走啊。把你弄丢了,你姐姐又来找我要人。"
贴着掌心的皮肤温热柔软。杜家只有阿绿一个儿子,老来得子的爹娘和上头的三个姐姐从小在家里没让他干过半点重活。耗子的手心开始出汗,黏糊糊的手指按在阿绿的手腕上,仿佛能触到他的脉搏,如此细微的急速跃动却分不清是来自于身后的他还是心悸不已的自己。
"耗子......"他在身后呢喃,声音低如蚊呐。
"恩。"耗子悄声回复,却再不说话。低头疾走,把这个喘得快要跟不上步伐的笨蛋抓得更紧,任由躁动的心脏一次又一次撞击胸膛。
耗子的记忆里,阿绿真正哭泣的次数不多。一次是在初中毕业的时候。他去省城上高中,阿绿留在镇上念职校。不识忧愁滋味的少男少女兴致勃勃地写毕业留念册,用玩笑的口气说别离,校长冗长的致辞让所有人都听得昏昏欲睡。
随意地把毕业证塞进书包里,走出校门的时候,耗子照例把瘦小的阿绿按在胳膊底下:"喂,以后放学我们不能天天一起回家了。"
挣扎不休的阿绿立刻仿佛被定身了似地,停下了所有动作。耗子试着探手掐他的脖子:"喂,怎么了?"
阿绿无声地抬头,粉白的脸上还印着红红的指痕。
距离从未如此接近,耗子看着他水光四溢的眼,愣住了。
还有一次是在送阿绿的大姐出门打工之后。种地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毕业后就想着出门打工,北上南下,都说大城市遍地黄金处处机会。回乡探亲的人们个个说着都市的繁华,却绝口不提谋生的坎坷。
阿绿的大姐是跟着一个同村的老乡一起走的,反正过不了多久,过年的时候就会回来。连阿绿的爹娘都不怎么担心,阿绿却自始至终抿着嘴。
然后在后来的某个周五傍晚,耗子在拥挤的公交车上没话找话:"喂,你大姐怎么样了?听说过年的时候会给你带个手机回来?"
嘈杂喧嚷的环境里,阿绿说了什么他压根听不见。只觉得衣领一紧,耗子本能地低头,口拙的小笨蛋揪着他的襟口,指甲揿得发白。
"喂,争气点好不好?你怎么还跟个娘们儿似的......"嘴里这样说着,扭头看了看四周,耗子伸出手,慢慢把他圈进怀里。
这是第一次如此单纯的靠近,没有别的什么借口,也没有别的什么目的,单纯为了他被刘海遮住的表情,单纯为了他靠在自己胸前的额头,单纯只是为了拥抱。

"怎么哭了?"
气氛一下子凝固了,邻居家学琴的孩子反反复复弹奏着同样的枯燥音节,米黄色的窗帘静止不动,头顶的吊灯光芒幽白。
阿绿租的房子靠近马路,汽车"嘀嘀"的鸣笛声响个不停。耗子收敛起嘴角,忽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阿绿坐在他面前,手里的筷子重重戳着碗底,带着雾汽的双眼仅在耗子脸上停留了刹那,就赶忙望向了别处:"没什么。"
眼睛涩得厉害,阿绿不敢眨眼,睁大眼拼命瞪着门边的行李,生怕稍有松懈,眼眶里的泪水就不听话地落下来。这么大了,还是个男人,哭起来太难看。宽叔说过,所谓大丈夫,就要流血流汗不流泪。阿绿忍着,咬牙切齿地忍。不能哭,被说了两句就哭,丢人。
耗子从床边站起来,轻手轻脚地站到他面前缓缓蹲下:"阿绿,你别哭。"
熟悉的手指如平常一样在脸上摩挲,却没有了恶意的挤压,只是轻柔地贴着皮肤来回擦拭:"喂,你别哭啊。"
看着他慌乱的表情和蹙起的眉头,阿绿鼻头一酸,一行泪应声而落。
耗子懵了,捧着他的脸脑海里一阵空白:"阿绿,我、我那个......我就说说。"
偏开脸,丝毫不愿听他的抚慰,心里头的委屈苦闷宛如放了闸一般喷薄而出,阿绿越想克制便哭得越凶。
一串串泪顺着脸颊落上耗子的指尖,耗子完全没词了。从小他就怕阿绿哭,小笨蛋要哭不哭的表情很动人,真正哭起来,耗子毫无还手之力,看他哭得眼泪巴叉的样子,心尖上比自己哭还难受:"阿绿,你别哭,别哭......"
越说别哭,越哭得厉害。这么年积攒下的恩恩怨怨越想越心酸。小笨蛋抿紧嘴一个字也不说,犟头犟脑地默默淌泪。
耗子捧着他的脸,掌根胡乱地在他脸上擦:"真的,别哭了。我没别的意思,我就说说。"
阿绿不说话,垂着眼看被自己捣成一团浆糊的米饭。
耗子说:"别哭了,哭起来还这么难看。"
泪水滚滚而下。
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从泰国带回来地巧克力,耗子口气谄媚:"知道你喜欢吃甜的,我特地给你带的。"
阿绿没理他,低着头看两人相对的鞋尖。
耗子叹口气:"假的,我骗你的。没那么难看。"
拿过他手里的饭碗和筷子,小心地放在那个刚被他批得一无是处的矮柜上,耗子认输:"这里、这里其实挺好的。"
阿绿红着眼,终于肯拿正眼看他。
肉呼呼的脸瘦了一大圈,下巴尖了,哭得一塌糊涂的眼里红丝密布,浓重的眼圈在灯光下一览无遗。耗子笨拙地给他擦泪,口气放缓了不少:"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这才一个月,要是走个一年半载,你可怎么活?
"没事。"喉咙还堵着,阿绿沙哑地回答。
"没事你还哭。"曲起食指勾上他的鼻尖,周天昊被他这一哭,心里那股火顿时熄了不少,"别这么看我。我没欺负你。"
心里轻松不少,阿绿大着胆子说:"不是你还有谁?"
做惯了大爷的人听见了,没好气地抬手又要往他脸上捏。小笨蛋红着眼赶紧往后缩。耗子看着他颊上还没干透的泪痕,嘴角抽了抽,悻悻地落下手,改用手指在他脸上擦拭:"就算是我,哪次不是我哄你的?"
那些在夕阳下手牵手回家的日子遥远得仿佛都要忘记了。
实诚的孩子被问住了,闷头看了他半晌,终于止了泪:"魏哥是好心。"
"是,他好心。"不甘不愿的语气。
"他真的是好心。"虽然严哥说不是。
他说得一本正经,眼圈还红着,眼睛还肿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水光盈盈。耗子认命地低头:"我知道。"他对你当然是好心,要不然,搬进他家的就不会是严俨了。
"这房间挺好的,虽然有那么多毛病。"
耗子继续点头:"嗯,挺好的。"
邻居家的孩子终于结束练琴了,月上中天,万籁俱静。
阿绿抽着鼻子没有再说话。耗子蹲在他面前,看着他湿漉漉的眸光里倒映着自己纠结的神情:"阿绿,我不是对你发火。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呢?在电话里听见他高兴的语气就觉得郁闷,听说是魏迟帮了他一把就觉得恼火,看着他独自一人也可以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就心生惶恐。就自然而然讥讽,就情不自禁挑剔,就克制不住烦躁。只是因为、因为......
"我不服气。"
没有办法忍受你依靠他人,没有办法接受你不需要我的帮助,没有办法,完全没有办法。因为从小就习惯了呵,习惯了你站在我身边,习惯了你被我牵着手,习惯了你在我的胳膊底下或傻气微笑或轻声告饶。杜青律,周天昊聪明了一世,就栽在你这个笨蛋手里了。笨蛋,你知不知道?
"什么?"他不解,张大眼迷茫看他。
狭小的房间整洁温馨,莹白的灯光照着彼此相撞的视线。他懵懂,他压抑。耗子调整着自己几乎要错乱的呼吸,嗓音低沉:"你想知道?"
被蛊惑了一般,阿绿缓慢点头。
没有再说话,周天昊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他,湿润的眼角、半张的嘴唇,仿佛回到从前,那个能将他狠狠拖来夹在臂下的少年时代,剧烈跳动的胸膛紧紧贴着微微挣扎的肩膀。
他含糊地唤他:"耗子......"
目光沉沉地看进他墨黑的眼,看见里头那个眼眸幽暗的自己。
"知道了就不能后悔。"耗子说。
用手抓过他的肩膀,小笨蛋表情错愕,耗子微微勾了勾嘴角,再没有给他任何躲避的机会,俯身吻上他的唇。
掌心自肩头滑落到他僵硬的手腕,相贴的皮肤温热柔软,手指用力按上,仿佛能触到他的脉搏,细微的急速跃动分不清是来自于坏里的他还是激动难耐的自己。
光阴如许,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他抓着他、拽着他、骗着他、哄着他,终于一步步走到今天。岁月漫长如斯,不见了起哄调笑的少年,凋零了笔迹稚嫩的感言,模糊了一切记载着往昔的花絮掠影。只有心间的欲望依旧升腾而起,却陌生不再,却悸动更甚。
"杜青律,我等你够久了。"


第十五章


寒流来袭,已经数不清这是今年的第几拨。这个号称国际知名的城市远不如耗子和阿绿的家乡那般四季分明。炎炎酷暑方过,一夜间北风肆虐。秋天短暂得连个影子都几乎没有留下,枝头被刮落的叶子还是青翠碧绿的。
温室效应、全球变暖、大气污染......闲下来的经纪人门一如既往地聚在小小的楼梯间里抽烟聊天,交流各种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耗子对抽象的名词不感兴趣,站在一边一心一意地盘算下班后要不要去理发店洗个头,顺便等阿绿下班一起吃饭。
"今天的交易都结束了?"小白带着一脸疲惫走进来,一眼就看见了耗子。
耗子摇头:"没,还有三户。我让诺诺先带着客户排队。"
"怎么了?最近这么拼?"顺手丢来一支烟,小白不解。
楼梯间里烟雾缭绕,耗子松了松领带:"要挣钱买房子。"
红火了一整年的房产业到了年底依然势头不减,不断被刷新的高房价下,这一年最后一拨交易高峰随着寒流一起汹涌而来。"在新房子里过春节",观望了一整年的买房客抱着如此美好的憧憬纷纷出手,已经借着大半年牛市赚足业绩的经纪人们已然疲倦了,索性把流程简单酬金低廉的交易扔给助理们完成。只有瑜姐子之类看到钱比看到老公还亲的少部分依旧挤在人堆里忙碌。那个女人没救了,除了数钱和见客户,再没有别的事能让她笑得欢畅。
"呵......"小白不信,"你那套租的房子不是住得挺好?这个时候买什么房子?房价高成这样,明年的行情不会像现在这么好。等等看吧。"
耗子说:"我等不及。"
楼梯间的门被推开,大厅里的叫号声、争执声、呼喊声风一般团团涌进来,一时间压过了经纪人们的交谈声。日渐精干的助理站在门边冲耗子挥手:"昊哥,夏小姐开始审税了。"
"来了。"拍拍身上的烟味,耗子拿起文件夹对小白轻笑,"再不赶紧,老婆就要跑了。"
小白越发疑惑。
耗子不再解释,食指擦着下嘴唇一划而过,双目闪烁,笑容得意:"我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

下班路上顺便买了袋糖炒栗子。前两天聊天时,阿绿说漏了嘴,端端又给他带好吃的了,刚炒好的栗子,又香又甜又软糯。
那时,耗子翻着白眼数落他:"别以为给你点吃的就看谁都是好人。哪天被毒死都不知道。"
阿绿坚持摇头:"不会的。"
耗子瞪眼,小笨蛋怕了,乖乖躲进厨房里下面条。
虽然嘴上不说,但是阿绿的心思耗子掌握得一清二楚。他跟端端关系很好。小笨蛋在宽叔店里上班第一天就遇到了端端。当时刚到店里的阿绿连洗头的手法都还没会,撞上一个脾气暴躁的客人,被骂得体无完肤。端端刚好在边上,张嘴说了几句公道话,后来又让傻站在角落里手足无措的阿绿过来给自己洗头。过程应该很愉快,耗子没心思问,怕问了更恼火,不过看阿绿每次提起端端的表情就能猜出七八。反正小笨蛋自此以后就对端端另眼相看了,张口闭口地"端端说",进进出出都是"今天端端会来洗头"、"昨天端端来看我"......每次耗子打电话找阿绿,听到那头他乐呵呵的声音,就知道八成旁边坐着端端,否则,小笨蛋才不敢先挂他的电话。
顶着瑟瑟寒风,耗子在街边站了半晌,才等来一锅刚炒熟的。滚烫的温度隔着薄薄的纸袋子传递到掌心,出乎意料的温暖。忍不住香气的诱惑咬开一颗,浓郁的香甜味道好似花开一般在舌尖绽开。用阿绿的话来形容,就是"很幸福"。
小笨蛋很容易满足,一颗糖、一碗多加了牛肉的面条、一件温暖的外套,到了他嘴里都会变成"很幸福"。耗子揉着他细软的头发嗤笑:"你能不能换个词?"
他那双盛着水的眼睛就眨呀眨:"严俨说,这样挺好的。"
阿绿在这个城市的朋友有限,除了端端,还有一个大概就是严俨。理发店的活招牌人很帅话不多,浅浅的笑容迷死一众阿姨小妹。理发店门边成天有叽叽喳喳的女客排着队等严俨做头,哪怕附近另几家生意冷清的美发沙龙店门大开一再吆喝,死心塌地的女人们照旧痴心不改。这年头,再忠心耿耿的粉丝也不过如此。
严俨时常让阿绿帮忙打下手。跟阿绿同时进店的红中已经学会了吹风和简单的修剪,据说来年宽叔就准备让他跟着阿三一起独自招待客人。学什么都慢半拍的小笨蛋却还只是个洗头工。店里没人肯教他。严俨就让阿绿空闲时跟在自己身后看,手要怎么摆,梳子要朝哪个方向,还有剪刀的角度和药水的浓度......寡言罕语的理发师一句一个动作,细致而耐心。
于是当耗子再次拿自己的业绩嘲笑阿绿的不长进时,总是沉默以对的小笨蛋第一次鼓着腮帮子理直气壮地说道:"严俨说,他曾经做了三年的洗头工。这是打基础,才不是没本事。"
端端以外,阿绿单纯的心灵里又住进一位神祗,头顶光环,不可诋毁。
耗子站在十字路口,一手捧着栗子,一手擦过嘴唇。遥遥可以望见理发店里攒动的人影,梳着马尾辫的是宽叔,腰杆笔直的是严俨,还有严俨身边那个又瘦又小又笨拙的身影,一转眼就被某个体型丰满的女客挡得严严实实。北风扑面,一身冰寒。心头蓦然跳出一个词——内忧外患。

阿绿租的房间又小又冷,这两天却很热闹。先是严俨来借助两天,他前脚刚进门,后脚耗子就拉着行李箱跟着搬进来。狭小的房间平白挤进来两个大男人,一时间更是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
小笨蛋拿严俨当偶像看,心甘情愿让出床,半夜还不辞辛苦下厨做宵夜。耗子看着就来气,龇着牙嘲弄:"你怎么不做个神龛把他供起来?"
阿绿忙否认:"耗子你别乱说。"
那头的严俨不说话,朝耗子看了一眼,继续垂眼摆弄手机。
趁着阿绿去厨房煮茶叶蛋的当口,耗子靠着墙,坐在小笨蛋睡觉的地铺上开口:"喂,跟魏迟吵架了?"
好是非的中年阿姨要多多嘴就有多多嘴,理发店里做完头,小吃店里吃一份生煎,再来中介门店里坐一会儿蹭杯茶,都不用瑜姐多开口,毛衣针相对戳两针,团成球状的毛线在脚边的纸袋里滚三滚,附近居民区里的各色八卦趣闻就滔滔而来。西家离婚在争家产啦;东家娶亲要买新房啦;隔壁张家阿姨哭着吵着要在房产证上加名字啦;我家姆妈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不好,她名下那套房子是不是该动一动转给我们兄妹几个......瑜姐笑得不动声色,回头人家一走,立刻找上门去揽生意。
听说游戏店的魏老板一连好几天不见人影,耗子藏着一分坏心,等着看严俨的好戏。撇除阿绿的关系,耗子打从一对眼就看严俨不顺眼,言语不多的理发师对他也客气不到哪里,总是寥寥两句话就能踩到耗子的痛处。
"谢谢关心。"淡淡回答着,严俨的口气波澜不惊,"你呢?跑来干什么?"
耗子昂着头说:"我乐意。"
又没暖气又潮湿,还吵,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伴着楼下车辆的喇叭声,鬼才能睡着。阿绿面前,耗子没少抱怨。
严俨却笑了,转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耗子:"你很担心吧?"
理发师的眼神平和却别有深意,仿佛棉花底下的细针,直直扎进耗子心底。
梗着脖子不肯示弱,耗子忍不住露出几分恼怒:"你胡说什么?"
维持着悠闲的姿态,严俨的脸上笑容依旧:"你觉得阿绿会跟你吗?"

夜间的温度降到了零度以下,冬季的夜晚浓厚深重,关了灯伸手不见五指。耗子坚持跟阿绿一起睡在地上,假装沉睡,伸手紧紧搂过他的腰。
睡得迷迷蒙蒙的阿绿下意识推拒,他便抱得更紧,下巴贴着额头,几乎亲密无间。
"别这样......"他小声提醒。
床上的严俨不知睡熟还是清醒,呼吸声低不可闻。
手掌顺着腰缓缓上移到背脊,掌下的身体紧张得紧紧绷起。耗子长长呼了一口气,继续假作酣睡,继续翻身靠向他,直至把他逼到墙根。
"耗子......严哥还在......"
"别说话。"黑暗里,被压在怀中的阿绿看不见耗子此刻的表情。只有喷在耳边的呼吸异样灼热,"再动我就亲你。"


第十六章


寒冬腊月冰天雪地,这个城市不下雪,看着门外萧索的街头和步履匆匆的行人,于是越发想念故乡的那一幕银白风景。
阿绿打过电话回家,那边已经下过几场雪了,皑皑的白雪最深处几乎淹没膝盖。阿绿他爹娘先后生了三个女儿,好不容易才得来这个幺子,全家上下宝贝得不行,接个电话激动得像是要出人命似的:"过得好吗?住得惯吗?吃得饱吗?老板厚道吗?"
小笨蛋捧着手机耐心地答:"都好,都好,有耗子照顾我。家里好吗?"
叙叙地说上好一阵,问候奶奶,问候父母,然后是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三姐,大姐二姐家的侄儿侄女,远亲近邻一家老小,听得耗子直翻白眼:"喂,电话费很贵的。"
再重复回答一遍"过得好不好"之类的问题,又再小声叮咛一通"要注意身体",挂机的时候满脸都是不舍。
哪里像耗子家,在外头浪荡了大半年才良心发现打一回电话,刚接通,那头就传来耗子他爹的怒吼:"畜生!你死在外面了?"
耗子同样粗着嗓子吼回去:"我死了,每个月鬼给你寄钱呐?"
耗子他爹怒火熊熊:"有你这样跟老子说话的儿子吗?"
耗子不甘示弱:"有你这样跟儿子说话的老子吗?"
"老子是你亲爹!"
"我是亲儿子!"
耗子觉得没什么,一边的阿绿一个劲拽他胳膊:"别这么说话。"
耗子是家里的独子,家境在村里算是不错,从小他父亲就对他期望很高。阿绿路过耗子家门前,总能看到养猪发家的耗子爹挥着皮带满院咆哮,耗子只穿了一条短裤,猴一样被抽得满地飞奔。他父亲至今对他不肯考大学的事耿耿于怀,总觉得一腔心血付诸东流。
耗子撇着嘴懒得理会:"目光短浅!"
难得说上一次话,从头至尾都是争吵。耗子脸色铁青,重重"哼"一声,干脆把手机扔给阿绿。
小笨蛋战战兢兢地接过电话:"叔叔好,我是阿绿......"
那边的呵斥就停了,耗子爹跟耗子一样,一旦不骂人就说不了话:"哦,阿绿啊......怎么样?还、还好吧?"
"嗯,好得很。耗子很好,成他们公司的骨干了,照片都上了报纸。"
耗子爹不说话,然后是跟耗子一模一样的语气:"哼——"
阿绿回头对着耗子笑,耗子冷着脸,抬手捏上他的脸:"告诉他,过年的时候我会回家。"

瑜姐近来心情不好。据说韩店长家年底的业绩不错,和上元恐怕又是并驾齐驱。小白身边的助理业务不熟弄错了材料,顾客非常不满,任凭瑜姐好说歹说还是不依不饶,当场就发了一通火,交易中心人来客往,不小心又被围观一回。闲来无聊和相熟的同行喝下午茶,聊着聊着聊到年终奖金,心口被剜出好大一个洞,疼得欲哭无泪。
然后,店里来了个大客户,凹凸有致的风韵少妇,开顶级的跑车挎顶级的包,硕大的钻戒亮得瞎眼。领着助理带着律师,浩浩荡荡一群人,明星出街一般,纡尊降贵跑到这个普通居民区的普通小店里,张口就要千万级的豪宅。瑜姐引以为傲的精装修VIP招待室瞬间黯然失色。
她摘下墨镜热络招呼:"哎呀,亲爱的,我们好久没见了,我好想你。"
瑜姐弯腰给她递茶,笑得比哭还难看:"是啊,楼蔓,啊不,陈太太,好久不见。"
"呵呵,我早就不是陈太太了,还是叫我楼小姐吧,阿瑜。"她嗓音娇柔,笑靥如花,在穿着黑色套装的瑜姐面前,十足还是二八少女模样,"阿瑜,听说你还没结婚?啊......哈哈哈哈......对不起,我忘了,我是来谈公事的。我们不谈私事,呵呵......"
瑜姐挺直腰杆坐下,笑容狰狞:"你打算买房子?"
她是瑜姐的昔日闺蜜。
瑜姐的心情自此再也没有好起来。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全店上下统一加班,不打满三百个推广电话不许下班。
小白笑呵呵地蹭到她面前:"瑜姐,跟你商量件事......"
埋头扎小人的瑜姐缓缓抬头,眸寒似冰。
寒风呼啸而过,小白默默后退:"其实没什么......"
其他员工见状,再也没人敢有异议。
耗子鼓励性地拍他肩膀:"女人的心思复杂得很,你惹她干什么?"
小白抖着手擦汗,闻言反问道:"你懂?"
耗子耸肩:"我也不懂。"
可是阿绿懂,还非常懂。

耗子仍住在阿绿那儿,这些天除了拿换洗衣服,基本就没有回过自己的屋子。小笨蛋替他心疼房租:"你怎么不回去?"
耗子就拿眼看床上的严俨:"你怎么不问他?"
直愣愣的阿绿完全没有心机:"严哥跟你不一样。"
床头的严俨偷偷勾着嘴角笑,耗子握紧拳头气不打一处来,晚上在被窝里死死搂紧了阿绿又掐又拧。
这天回家,严俨居然不在,留下阿绿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叠衣服。
"人呢?"耗子冲着床上努嘴。
阿绿转过头,乐呵呵地答:"严哥回去了。"
"魏迟那儿?"
"嗯。"
耗子站在门边看他,他颊边带着浅浅的酒窝,神态柔和,动作认真,软塌塌的衣服非要折纸般叠出服帖的棱角,方正挺括,整齐划一。他在家里应该很少干活,老一辈人始终看中男孩,尤其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家务活大半是母亲和姐姐的事。跟着耗子出来打工后,阿绿很自觉地学习做家务,擦做洗碗做饭,小笨蛋没多说过半句,耗子说:"衣服脏了。"第二天雪白的衬衣就工工整整地摆在抽屉里。
耗子说:"我饿。"热腾腾的面条不一会儿就递到面前。
带着玩笑的意思夸他:"啧,你真是天生贤惠。"
他也听不出来其中的恶意,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没事。"
任由耗子的爪子用力揉向他的脸。
灯下的阿绿恬静如画,耗子想起严俨的话——你很担心吧?
能不担心吗?担心他被骗,担心他被拐,担心一个不留神他就走丢了再也找不来。他多笨啊,走路会跌跤喝水会呛到,嚼着米饭也能咬到舌头。更可恶善恶不分,谁对他好一点点就掏心掏肺涌泉相报。
目光移到矮柜上一堆花花绿绿的零食,耗子记得出门时那里还是空的:"端端来过了?"
阿绿讶异地看他,随后点头承认:"嗯,刚走。"
果然。耗子垂下头,又是一声叹息。
端端是常客。尽管三令五申,不许把陌生人带回来。唯唯诺诺的小笨蛋表面答应着,回头一见着端端就忘得精光。天生爱笑的姑娘不知是缺心眼还是内心太强大,在耗子的冷脸下,照旧拉着阿绿笑得比花还灿烂。
篱笆扎得紧,野狗进不来。暗暗在心中默念着,耗子在矮柜边坐下,远远看见垃圾桶里的瓜子壳和零食包装袋。好吃成这样,她不胖就真正没天理了:"她来干什么?"
"聊天。"衣服叠完了,阿绿拉开墙边的的简易衣柜,一件件往里放,"她......有点事。"
"什么事?"
"......"阿绿没声了,动作有些凝滞,"没、没什么。"
慢慢转过身,满脸不自然。他天生不会说谎。
耗子问:"没什么,你干什么紧张?"
阿绿更说不出话了,结结巴巴地,语不成句:"那个......我......不是......那个......"
耗子对旁人的事没兴趣,尤其是端端:"不想说就别说了。"
阿绿松了一口气。
把他的表情都看在眼里,耗子对他勾手指:"过来。"
小心地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阿绿的表情有些僵硬。
耗子站起身,拉着他后退半步坐上柔软的床沿:"放心,我不会吃了你。"
阿绿以为他还想逼问刚才的话题,局促地说道:"是她家里的事,我不能说。"
"不说也没事。"耗子低声地笑,手掌贴着他的背脊暧昧游移,"阿绿......"
小笨蛋又紧张了,脊柱被电到了般猛地一颤:"我......嗯?"
惬意地靠上他的肩头,耗子在他耳边吹气:"我想......"
阿绿坐不住了,脸"唰——"一下红透,一个劲往另一边挪:"耗子,你别这样。"
"我真的想......"再进一寸,就能亲上他发烫的脸。
阿绿被他挟持在怀里无路可逃:"耗子......你、你别这样。"
耗子很满足,略微松开他僵直的身体,把他的脸掰向自己:"你想哪儿去了?我想吃面。"
阿绿的表情很精彩,双眼圆睁,嘴唇半张,像被吓到的小仓鼠,手指点上他的额头推一推,就能直挺挺往后躺倒似的。
耗子不客气地捏他的脸:"喂,发什么呆?快去啊,老子饿死了。"
"哦、哦!"回过神,他兔子一样逃开耗子的手往门外奔。
"杜青律。"耗子叫住他。
"嗯?"他边拉门边回头。
懒洋洋地倚在严俨惯常坐的位置,周天昊好整以暇地问他:"你知道严俨和魏迟是什么关系吗?"
小笨蛋扳着门,惯性地迈腿往外走:"哎?"
忽然"哎哟——"一声痛呼,被夹到手了。
"哈哈哈哈......"耗子捶着床,满床打滚。


第十七章


更深露重,寒冬的夜晚分外安宁,楼下马路上的车鸣声也似乎被风吹散了,只有邻居家的钢琴声时不时隐约响起。
耗子和阿绿肩并肩睡在严俨空出的大床上。这张床是前任房客留下的,阿绿很喜欢,明明知道占空间还是舍不得换掉。小笨蛋是知足安逸的性子,只要吃得饱睡得着就是一切美好。当年刚到这个城市,和耗子一起挤在逼仄的铁架床上的时候。就美滋滋地期许能有一餐热乎的面条和一张柔软宽大的床。
小笨蛋自觉地蜷缩在床边安静入眠,耗子照旧睡不着。钱挣得越来越多的同时,耗子能睡着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想着还没签下的合同、还没完成的交易、还不够好的业绩,睁着眼想过一桩又一桩,生怕哪里又出了错。虽然嘴里说着"被骂两句又不会少块肉",但是被客户当众辱骂的滋味真的不好受。漫漫长夜陡然间就过了大半,熬得两眼通红浑身乏力,翻个身想要歇上那么一小会儿,天却亮了,楼下响起各种音乐声,早起的老人们聚在一起打拳跳舞聊天,耗子仰躺在床上,知道了今天菜场里的鸡毛菜卖得最便宜。
环顾四周,好像大家都是如此。再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掉瑜姐脸上的黑眼圈,新来的最粗心大意的助理也开始神经质地在空闲时打开文件夹,把客户资料反复清点。在经纪人聚集的楼梯间里,小白不知不觉地加入了抽烟的行列,靠着烟草的刺激振奋疲乏的神经。......压力太大,大家都这么说。想要的多,自然要承受得更多。其实追根究底,这般辛苦这般努力这般奋发图强,我们要求的其实也不多,不过是想生活得更好一点而已。
钢琴声彻底停止了,背对着耗子的阿绿睡得无声无息。眼前仿佛被蒙上了一块厚布,连房内家具的轮廓也看不清晰。
"阿绿。"他在黑暗里唤他。
"嗯?"原来他也睡不着。
耗子问他:"你怎么还不睡?"
同样忙碌了一天的阿绿语音沙哑:"你也没睡。"
一如之前的许多个夜晚,耗子对他坦承:"我睡不着。"
身边就传来含糊的笑声,床垫微微震动,阿绿翻过身,一双晶亮的眼在黑暗中仿佛星辰:"差不多这时候,你就该给我打电话了。"
眼前是他近在咫尺的脸,青涩方退,稚气未脱,套上校服扔进校园里,还是一副不谙世事的高中生模样,或许现今的高中生都看起来比他更世故。
容易轻信的小笨蛋总是忘了对人要有几分戒心,他脸对着脸跟耗子抱怨:"接你的电话习惯了,到这个时候,手机不响我也会醒。"
"真的?"耗子尽情地看着他扑闪得如小扇子般的睫毛。
他点头,嘴唇不自觉抿起来,颊边现出圆圆的酒窝。
"那陪我聊天吧。"耗子说。
被窝里的手悄悄搭上他的腰。这些天来习惯了跟耗子肌肤相贴的阿绿毫无所察,一径对着他发问:"聊什么?"
过往的夜晚聊得海阔天空,少时的嬉笑怒骂,工作中的酸甜苦辣。你记不记得当年的谁谁谁,初中里那个,总是追在你身后要作业。她也出来打工了,在深圳,听说嫁人了,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还有那个谁,你的高中同学,我们在公交车上遇见过他,你指给我看的,说他学习很好。他考上了大学,听说要出国......过往的那些事总是阿绿记得更牢,耗子皱着眉头说:"谁?我不认识。"
他信以为真,不厌其烦地跟他描绘,方脸的、圆脸的,住在村口边上的......说得太忘我,居然听不见耗子在电话里的闷笑。
耗子会跟阿绿提起交易中心里形形色色的客户,有钱的、没钱的、打肿脸充胖子的......逼着公婆卖房的儿媳、为争遗产老死不相往来的兄弟、临近结婚却为产证上写谁名字而争执不休的情侣......瑜姐和交易中心的每个工作人员都交情颇深;韩店长每次审税都偏好找同一个受理窗口;小白看着平平无奇,其实人家有个在银行做高管的舅舅......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说着说着,心平气和。

"今天说点别的吧。"手掌缓缓贴紧,耗子侧过身,不着痕迹地把他揽进怀里,"我们来聊聊严俨和魏迟。"
阿绿的眼中显露出疑惑。
耗子冲他眨了眨眼,凑到他耳边低低呢喃:"你有没有看见过他们这样?"
"嗯?"他不明白。
他表情愉悦,搭在腰上的手微微用力,手脚相交,身体相叠,嘴唇刚好贴到一起。
湿热的触感在嘴边挥之不去,阿绿惊讶地睁大眼。耗子松开他的舌头,慢条斯理地舔着他的唇:"忘了我怎么教你的?"
也是在这个房间也是如此突如其来,他吻着他的嘴角说:"闭眼。"
小笨蛋赶紧闭起双眼,感受到他灵巧的舌蛇一样滑进自己的嘴,然后浑身血脉喷张血液逆流。
脸上像是要烧起来,从贴在一起的唇蔓延到四肢百骸。耗子的嘴唇很柔软,阿绿脑袋里空白一片,唯一的直觉就是他深入得仿佛要刻进心底的亲吻。
在理发店里也曾看见过魏迟和严俨接吻。阳光懒散的午后,壁上的镜子把店堂照得分外明亮,打着毛衣的女客坐在店内嬉笑谈天,宽叔不知所踪,伙计们趁机偷懒打诨。客人们都不急,顶着一头肥皂泡悠闲地坐在椅上翻杂志。唯一不得闲的小学徒阿绿满世界找那条忘记搁在哪儿的毛巾,随后拉开里间的门帘,看到里头相拥而吻的两人,平素神色高傲的理发师被高大的男子压在墙边,相互厮磨的身体靠得如此之近,恨不得合为一体。不谙世事的小学徒刹那间面红耳赤。
"你见过?"耗子的嗓音变得低沉而暗哑,随着接连不断的轻吻,震动着阿绿的内心。
"没......我......"
话没说完就被他拦住,再度突袭而来的舌头沿着牙齿一颗一颗擦过,然后卷过他的舌尖细细纠缠:"说谎。"
频繁的接吻几乎让人产生嘴唇要被吻肿的错觉。耗子还不肯放过他,舔着阿绿流下唇角的津液沉声逼问:"他们怎么做的?这样?"
嘴唇研磨着嘴唇久久不放,阿绿几乎透不过气来:"我不知道,唔......"
他却又靠过来,湿润的舌尖冲破牙关一路向内直刺,像是要顶到最深处才肯罢休:"还是这样?"
里间里的那一幕一直深刻地印在脑海里,小笨蛋谁也不敢说,只有偷偷躲在被窝里辗转反侧。那样的姿势,那样的亲吻,到底是什么滋味?每每想起就心如擂鼓。
"耗子......"胸膛剧烈起伏,阿绿被吻得说不出话来。
"我在。"耗子低声答着,意犹未尽地吻上他泛着水光的双眼,"要不要再亲一下?"
阿绿的呼吸陡然间变得更为急促,耗子很满意,食指勾起他的下巴,饶有兴致地看他嘴边的水渍,低头情不自禁又吻两下。
阿绿整个人都软了,想要扭身逃开,身体却被耗子牢牢压住:"耗子......"
他急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黑暗里耗子的表情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眼幽深得吓人。双腿被分开,两腿间忽然被温热包裹住。阿绿猛地一颤,耗子带着笑意的声音近在耳边:"才亲了几下就激动了?"
话音未落,阿绿浑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被耗子握住的东西上:"我......"
巨大的羞耻感反而令欲望愈加澎湃。
耗子笑得愉快:"又大了。"
阿绿恨不得一头撞死,两腿反射性地夹起,却反而把耗子的手夹得紧。
"别急,我们慢慢来。"手指轻轻地在内裤上来回滑动,耗子好心安抚他。
受到刺激的身体越发火热,脑海中"嗡嗡"响成一片。覆在下体的手大胆地潜进了内裤里,随着呼吸越来越灼热,耗子的落在脸上的吻也越发密集:"阿绿......"
"嗯......"死死咬着牙,阿绿放在被子里的手用力抓着他的手腕却不知该制止还是放纵,五指收紧,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耗子的皮肤里。
"你湿得好厉害。"
魅惑的嗓音,魅惑的动作,魅惑的感觉。
"别、别说了......啊......"眼前仿佛能看到炸开的金星又好像身体被巨浪抛到了空中又径直落下,呼吸不稳,眼神迷离,阿绿张开嘴大口喘息着,从未有过的快感背后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身体里仿佛有一股能量,正焦躁难安地在里头横冲直撞,想要破体而出却又找不到出口,只能跟随着耗子的手高低起伏:"嗯......耗子,我......"
"什么?"他轻吻着他通红的眼角柔声相问。
"我......嗯......"再快一点......阿绿说不出口,只能抓着他的手腕把指甲嵌得更深,"耗子......别、嗯......别这样......"
"别怎么样?"他明知故问。小笨蛋被问得纠结不已,蒙着雾气的眼忽而挣扎忽而沉沦,耗子被里头那一丝隐约的媚意撩拨得口干舌燥,"那你叫个好听的。"
"......"他兀自踌躇,还沾着水渍的嘴唇欲语还休。
五指慢慢地在他的下体上移动,耗子耐心地诱惑:"叫个好听的我就放过你。"
"耗子......"阿绿已经喘得出不了话了,只有水濛濛的眼透着哀怨。
"叫吧,一声就行。"话语虽然温柔,手中的动作却骤然停下。
铺天盖地的快感瞬间被剥夺,阿绿顿时觉得浑身上下一阵空虚,胸膛里说不出急躁:"耗子......"
抓住他伸向下体的手,眸光闪烁的男人笑着低下头来吻他:"叫还是不叫?"
"唔......"虽然脸涨得通红,内心的羞耻感几乎淹没了胸膛,却还是忍不住扭腰贴向他仿佛带火的手掌,"天昊......"
"干什么?"
"嗯......你......"越急越说不出口,阿绿哀哀地用眼看着耗子,贴着掌心的腰细微擦动着。
耗子还没尽兴,凑到他耳边又问出新的问题:"我帮你弄舒服还是你自己弄舒服?"
"这......"小笨蛋的眼更红了,喘着气软着嗓子哀求,"你别欺负我。"
看他真的快不行了,耗子终于不再戏弄,靠过脸深深吻他。
慢慢沉下腰,拉过他的手摸向自己肿胀的下体,耗子在阿绿耳边说道:"笨蛋,就算你耐得住,我也耐不住了。"
交互摩擦着对方的性器,呼吸及至亲吻都无法缓解内心的渴望,恨不能融为一体。

第二天一早,阿绿先起床。耗子枕在床头看他穿衣,冷不丁发问:"你说,魏迟和严俨是怎么做的?"
阿绿疑惑地回头。
耗子"哧——"一声笑:"你以为两个男人在一起就是昨晚我们那样?"
暧昧的视线顺着他的腰线一路下滑到腿间,阿绿的脸"腾——"一下红了。耗子抬头又看了看他的脸,笑容诡异:"用后面的。"
迟钝如杜青律整整楞了大半天,然后猛然提起裤子,飞也似地逃出门。
耗子看着他的背影,摸着下巴得意地笑。


第十八章


阿绿开始躲耗子了。虽然打他手机还是会接,虽然去理发店洗头他也还在,虽然跑去他家他还是乖乖地待在房间里,但是态度明显是回避的,垂着眼埋着头,说上十句他才迟钝地回一声,原本在耗子跟前他就不敢大声说话,现在声音越发听不清。
宽叔站在账台后高喊:"阿绿!给客人洗头!阿绿!阿绿!人呢?又去哪儿偷懒了?"
被点到名的小伙计抱着一堆刚晒干的毛巾忙不迭从里间冲出来:"我在,我在,宽叔我在。"半张脸都淹没在毛巾里。
宽叔便不多话,伸手指向墙边的理发椅:"客人在等你洗头。"
视线顺着宽叔的指引看去,坐在椅上的客人动作散漫,正拿着新买的手机当镜子照。仿佛感应到了阿绿的注视,他抬起脸,神情一如既往的不耐:"磨蹭什么?这么慢!"
阿绿就傻了:"耗子......"店外西沉的暮色一点点照上脸颊,目光一低再低,直到整个陷进怀里的毛巾堆。
"楞什么楞?干活!"粗暴的呵斥声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乱七八糟的遐想。
阿绿说不出来的苦闷,扭头看向宽叔求救:"宽叔,我毛巾还没叠完。"
宽叔跟客人们正谈笑风生说得热闹,连头都没回一下:"洗完再叠不就行了?真不会变通。"
"可是......"
没有可是,耗子的眼神透过镜子射到阿绿脸上,阿绿被盯得发毛,无奈地先把毛巾放到一边,一步一挪地站到他身后。
"你就是这样招待客人的?"刚把洗发液倒上他的头,他就迫不及待开始抱怨。
阿绿抬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挺好的,脸上没长花,嘴边没沾饭粒,干净清爽,动作专业。
"都没个笑脸。"耗子一针见血地指出,"人家都是笑脸迎客的。"
你是来洗头的还是来看笑的?小笨蛋在心里说,看见你我笑不出来。表面上却还是沉默着,只是一张低得不寻常的脸隐隐发烫。
耗子笑了笑就不再说他了。原就厚脸皮的男人自从卖起房子就更加不知道"羞耻"两字该怎么写,静了一会儿就加入了宽叔他们的聊天行列,下跌的股票、上涨的黄金、离婚的明星......小老百姓一边忙着自家的柴米油盐,一边还不忘别人家的酸甜苦辣。
耗子神秘兮兮地爆料,某一直宣称单身的女星其实早已结婚:"真的,她通过我们公司在江边买了一套公寓,我经办的,产证是她和她老公两个人。那边的房子不便宜,她老公很厉害,上市公司的老总,生意做得很大。"
一众退休阿姨听得群情激奋:"喔唷,这个肯定的。哪个女明星不想嫁大老板?单身么是噱头呀,都是炒作出来的。我老公还特别喜欢她,说她长得漂亮。切——我就不喜欢,一脸凶相。她的下巴一看就是整容整出来的,演戏也不好,一点演技都没有,哭都哭得假死了。"
他们聊得兴致浓厚,女明星到演艺圈,运动员到企业家......天天和人打交道的房产经纪人口中段子无数,神秘的隐形富豪,狗血的家产纷争,桩桩件件戳中女客们的口味,店里一时人声鼎沸。
阿绿站在耗子身后,偷偷透过镜子看到自己之间的肥皂泡和他意气风发的脸。
耗子的头发很硬,沾上水也不肯轻易服帖弯折,扎得阿绿的手心一阵酥痒。他的性格却恰恰相反,能屈能伸,即便被客户骂得狗血淋头,也能立刻收敛起脾气笑脸相迎。阿绿有时会觉得不可思议,他怎么那么能说会道?平淡无奇的小事到了他嘴里,讲着讲着就成了一波三折的传说。很早就开始奇怪,周天昊怎么那么有能力?男生们都听他号令,女生们都围着他打转。长得好是一方面,会蛊惑人心也是缘由吧?每次被他那双眼一看,心里就不由自主打鼓。
耳边笑声不断,视线起起落落。从被肥皂泡遮住的发根到飞扬的眉梢,然后是高挺的鼻梁、含笑的嘴角。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节分明,应该是刚下班,他还穿着公司发的套装,西装领带,衬衣领口雪白,胸卡上悬着鲜红的吊绳。
眼睛再往上,下巴上的胡渣,轮廓分明的脸,悄悄再多看一眼,正对上他诡笑的眼:"我很帅吧?"
不知什么时候,耗子结束了和女客们的谈话,阿绿的细小动作全数看在眼里。
脸上"轰"地一下炸开,阿绿被吓得往后跳了半步:"没有,我没有。"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横七竖八的拖线板,整个人都向后倒去。
小笨蛋吓得"哎呀"一声惊叫,失去平衡的时候,手被拉了一把,另一只手顺势拉住一旁的小推车。阿绿站住脚,扶着理发椅的椅背惊魂未定。
宽叔回过头,皱着眉头问:"阿绿,你又怎么了?"
"我......"人还没从惊吓了回过神来,阿绿拍着心口解释,"我没注意......"
"没事,我跟他闹着玩。"耗子迅速地抢过话头。他已经从椅上站了起来,手里还抓着阿绿的胳膊。
"多大了?没事还闹。"宽叔见耗子开口,就没再多说什么。转过脸去,又是一副笑眯眯的姿态。
重又站定,阿绿这次不敢再忘神,抬着手肘一心一意瞅着耗子的头顶看。伸手拿小喷瓶的时候,耗子对他丢了个得意的眼神,小笨蛋也抿着嘴,假装没看见。邀什么功?还不是被你吓的?
"阿绿。"耗子叫他。
阿绿十指用力,抓啊抓。
"阿绿。"耗子又叫他。
阿绿手腕用力,揉啊揉。
"阿绿。"耗子不耐烦了,提高嗓门,聊天的客人纷纷往这边看。
迫不得已,阿绿小声答他:"干什么?"
"怎么了?"
"没什么?"
"呵......"他就笑,一颗脑袋不凡分地在阿绿手下晃动,"还害羞呐?"
"你......"被说中心事了,阿绿张口结舌。能不害羞吗?那种事......哪个不要脸的能干得出来?
"都一个星期了。"显然真的有不要脸的,说话的口气平常得跟在路边买个馒头似的,"又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亲了......"
"你轻点!"话还没说完,阿绿赶紧按住他的脑袋,涨得通红的脸心虚地不敢去看宽叔那边,说话的声音越发低微,"这种事你怎么在店里说?"
万一被听到了怎么办?
"那去哪儿说?跟你说话你又理我。"他说得煞是委屈,翘着二郎腿轻松地看着镜子里的小笨蛋。
"我......"阿绿答不上来了,手指下意识地挠两下,指间的肥皂泡又听话地冒出来。
"看吧,果然还是在害羞。"心里早就笑翻了天,耗子的脸上却还是一副吃亏模样,"又没让你负责,你躲什么?"
负责?小笨蛋压根没想过这个词:"你......我......"笨嘴拙舌的人愈加说不清,要负责也不是我对你吧?
"开玩笑的。"乐够了,耗子很贴心的没有再欺负他够多,"低头。"
他听话听习惯了,果然应声把脸低下。趁着众人不备,他伸长手臂,手指飞快地沿着他的下巴擦过。
阿绿的脸更红了。耗子"嘿嘿"笑了两声,拇指贴着食指反复摩挲:"一个人还住得惯吧?"
那晚以后耗子就搬回去了。
"没有再住的必要。"耗子跟阿绿说。
阿绿不明白,耗子也不解释。
"嗯。"他轻声点头。
耗子沉吟了一会儿:"哦。"
阿绿看着镜子里的他,以为他又要有惊人之语:"你想......"
说了一半,阿绿自己也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
耗子没有在意,不安分的手指在手机感应器前来回划动,色彩丰富的屏幕一会儿亮起一会儿又泯灭:"我这一阵会很忙,大概没空找你了。"
"哦。"阿绿点点头,看向镜子的视线随之落下。
一直态度亲密的好友似乎没有注意他的表情,一径笑着摆弄手机。
机械地重复着每天重复的动作,手指弯曲、张开、而后又弯曲。阿绿转头看向店外,玻璃门那边的风景始终一成不变,街道、梧桐树、五花八门的店招。说不出来为什么,失望感油然而生。


第十九章


这个城市的人们每逢节庆就喜欢放烟花,声势浩大的音乐烟火晚会票价高昂却仍旧观者如潮。元旦的晚上,挺着腰低头站了一天的阿绿揉着脖子推开理发店的玻璃门,远方几声闷响,绚丽的礼花绽放在藏蓝夜空。
居民区外有个占地辽阔的绿地公园,来烫头发的女客时常赞叹烟火晚会的璀璨,兀自埋头干活的小伙计安静聆听,悄悄在心底遐想客人口中的华彩流金。发呆没多久,思绪就被打断,趁着宽叔不在就想方设法摸鱼的伙计一个个把自己的活派给阿绿:"阿绿,记得过20分钟给王姐洗头,一定要把药水洗干净。"
"阿绿,给李先生倒杯水。"
"阿绿,我去外面抽根烟,等赵阿姨洗完头你替她吹干。"
"哦,好,我知道。"老实的烂好人总是学不会拒绝,点着头一一答应下来,心中的美丽烟火随之烟消云散。
深夜的街头渺无人烟,昏黄的路灯雾气四溢,远处高高的建筑物被夜色晕染成了模糊的黑影,澄澈无垢的天空悬挂在高楼的尖顶之上。闷声不断,五光十色的烟火接连不断地被射向高空,拖着耀眼的长尾,花一般在空中绽放。
溢彩流光,火树银花。瑟瑟寒风里,被围巾围住了半张脸的小笨蛋仰着头看得忘乎所以。没有半刻犹豫,阿绿兴奋地对手机那头的耗子大喊:"耗子,耗子!快!你看窗外!"
耗子的声音平板而疲惫:"怎么了?我在谈合同,有事过会儿再找我吧。"
机械的"嘟嘟"声回响在耳边,空中的烟花刹那间闪亮又刹那间陨灭。"轰隆"的闷响声不绝于耳,激昂的篇章结束,再没有硕大的高空礼花能跃过远处的重重高楼。极目远望,天尽处硝烟缭绕。
呆呆站在无人的路口,阿绿对着手机楞了一会儿,雀跃的心情随着烟花一同消散。
元旦过后,年关越来越近,理发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火热。伙计们笑说,严俨的预约表大概已经排到了元宵节后。严俨浅浅地笑了笑,迷倒了一众等候的女客,急坏了账台边的魏老板。附近又开出两家美容美发沙龙,劲爆的音乐、华丽的店堂、笑容暧昧的总监,一切既陌生又熟悉。宽叔托着他的小茶壶闲闲地站在店口向外望,看看人家门口罗雀的店面再听听自家店里的人声鼎沸,舒坦得难以言喻。
店里人手紧张忙不过来,洗头洗了大半年的阿绿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摆脱洗头工的身份,成为严俨的助理。吹风、修面、偶尔给客人做个简单的护理,小笨蛋战战兢兢做得一丝不苟,偷空小心翼翼地朝镜子里看一眼,客人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杂志,没有皱眉头没有不耐烦,嘴角边淡淡挂一丝笑。阿绿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下一大半。再回头期待地看向一边的严俨,正撞上他赞许的目光。小笨蛋抿着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满心都是欢喜。
其实也不过是递东西、打下手的杂活,所谓的手艺跟严俨那样的完全没得比。放到耗子嘴里一定又是一句不屑:"瞧瞧你的样子,都会什么了?切,还不过是个小弟?连工钱都没多一分,就把你乐的......"
理发椅上的客人来来去去,阿绿想象着他歪着头撇着嘴角的样子。
耗子很久没来了。没来理发店洗头,也没去阿绿的屋子蹭吃的。阿绿给他打电话,电话那头的他总是语调冷漠态度疏离:"阿绿?什么事?我这里很忙,有事你再打给我吧。"
"耗子,我......"原本就惴惴不安的小笨蛋越发怯懦,"没、没事。"
想问一句你过得好不好,天冷了别忘记多穿件衣服,什么都没来得及说,那边已经挂了。
大概是真的很忙吧。阿绿在路边遇到过耗子的助理诺诺,跟耗子一样打扮的小助理抱着厚厚的档案袋,没顾上跟阿绿多说两句,口袋里的手机就叫个不停:"是、是,楼盘资料在我这里。对不起,昊哥,我马上到,马上!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楼小姐说,她想喝这家的奶茶,所以我......对不起!"
知道耗子刻薄起人来有多不留情面,看着不停道歉的诺诺,阿绿满心尴尬:"对不起,他就那样,你别在意。"
好在诺诺不计较:"我知道。昊哥他心急......有个大客户,特别不好弄......啊,不说了,我得赶紧走,昊哥还在等我。"
小笨蛋挥着手跟他说再见,诺诺夹着档案袋一眨眼就消失在了拐角。

家里的父母打来电话问,过年什么时候回家。之前说好的,一定会赶在除夕夜回去团聚。大姐一家已经托人订好了火车票。二姐辞了工,早早就在家里帮着张罗过年。远在另一个城市的三姐说工作太忙,老板不肯准假,也许初二才能到家。爱子心切的父母不放心阿绿,一遍又一遍絮叨:"你呢,小律?过年火车票难买,早点儿请假回来吧。"
之前总是嚷着想要回家过年的阿绿却迟疑了,握紧电话不知如何开口:"我......店里挺忙的,缺不了人。过年加班工钱加倍......还有,我得问问耗子,说好的,一起回家......"
曾经有人满嘴跑火车,手舞足蹈地在理发店里大放厥词:"坐火车?那多遭罪!还得连夜排队买票,买得着买不着还不好说。飞机,过年回家当然是坐飞机,有个词叫什么来着?衣锦还乡!呵呵......"
现在阿绿却连他的影子都摸不着。下班后站在他家店外,透过玻璃窗上密密麻麻的租房广告缝隙朝里张望,灯火通明的店堂里,穿着统一店服的男男女女坐在电脑前埋头打字。阿绿找了许久也没找到耗子,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却看见耗子正引着一位很漂亮的小姐有说有笑地从店堂深处的小玻璃房里走出来。
那是瑜姐特设的VIP接待室,说是千万级豪宅的客户才有资格进去。
"呸,哪个富豪会跑来我们这种普通居民区的店面里买豪宅?装修得还那么好......花公司的钱她就不心疼。"耗子不以为然的口气言犹在耳。
看见他们向门外走来,阿绿心虚,闪身躲进角落的阴影里。从空调外机背后探头看,被耗子称为"楼小姐"的女子比任何来理发店的女客都要好看,巴掌脸大眼睛,好似杂志上的女明星。她说话很动听,娇娇柔柔的,细白的手指似有意似无意,轻轻擦过耗子胸前的领带:"Jerry,你长这么帅,女朋友一定很紧张你吧?"
"像我这么穷,哪里会有女朋友?"耗子说话的语气是阿绿从未听过的温柔,灯光下的男人五官俊朗双眼带笑,"楼小姐这样的美女,一定有很多人追求。"
"嘘......跟你说了,别叫楼小姐,这样太生分。叫我楼蔓。"嗲嗲的声音也如同藤蔓一般,悄无声息缠进心底。
他赞她美丽,她说欣赏他的才干。他们你来我往聊得不亦乐乎。咫尺之遥,站着手足无措的小笨蛋。阿绿背后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超市,再隔壁是浓烟滚滚的烧烤店。对街的麻辣烫人声鼎沸,不远处的小区门卫室里传来戏曲名家的一咏三叹。星光寥落的街头烟雾蒸腾,一派世俗景象,眼前的男女一个举止潇洒一个笑靥如花,这般说说笑笑地站在一起,让阿绿横生出一种在看电视剧的错觉。
暧昧的嬉笑有一句没一句地落进耳朵里,阿绿看着地上因为被拉长而越来越接近的两道影子,没来由一阵心酸。
楼蔓终于坐上她的跑车走了,耗子没有看见一边的阿绿,径直转身走回店里。
这天夜里,向来沾上枕头就能睡着的阿绿头一次失眠了,翻来覆去脑海里都是耗子的脸,面对自己时的厌烦,面对楼蔓时的体贴。
原来耗子喜欢大眼睛的姑娘,小笨蛋心想。他高中时的那个女朋友,眼睛也挺大的。
想来想去想得停不下来,心头跳出耗子常说的一句话:"没心没肺的才睡得着。"
往常这时候,耗子该打电话来了。睁着眼睛瞪着天花板等了五分钟又五分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枕边的手机睡着了一样安静。
阿绿知道,今晚耗子不会来找他了。


第二十章


店里的理发师蹄髈要结婚了,喜气洋洋地在店里撒喜糖。他跟宽叔请了假,提早在过年前回乡摆酒。然后就不回来了,夫妻两个一起在家乡开个小理发店。过来人宽叔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小伙子,好好干,该做个男人了。"
伙计们才不管这些,只知道一径羡慕着他:"蹄髈哥,今后也当老板了哈。"
女客中有见过蹄髈未婚妻的,说新娘子长得不错。
蹄髈哈哈地笑,连连摆手说还好。
阿绿站在贺喜的人群里,羡慕又向往。
嘻嘻哈哈地,时间过得飞快,排队等候的客人也不嫌无聊,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闲谈。阿绿在跟一个裹着满头锡纸的客人聊天。等待烫发药水渗透的时间总是很难捱,百无聊赖的客人会想法设法地套小笨蛋的话:"小弟呀,你叫什么名字?在这里做多久了?"
"他们都叫我阿绿。"学着红中的样子殷勤地给客人倒上一杯水,阿绿乖乖站在镜台边,"我没干多久,大半年。"
保养得很好的中年阿姨看着他的脸一遍又一遍感叹他看起来还像个学生。
"没......我毕业了。"阿绿不好意思地报了年龄。
于是阿姨又一阵惊呼:"哎呀,跟我儿子一样大!哎哎,你怎么看起来那么小?"
小笨蛋说:"我也不知道。"
阿姨听不进他的话,母爱泛滥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有没有女朋友?喜欢什么样的女生?不会家里早就给你定好亲了吧?哎呀,现在的小孩要么结婚结得很早,要么就打死不肯结婚,真是......
连珠炮一般的话语压根不让阿绿插话,小笨蛋勉强维持着笑容辩解:"不是......我还没有......"
阿三解救了他:"阿绿,严俨呢?赵姐的头发洗好了,等着他剪发型。"
"哦,在小阁楼上吧。"阿绿顺嘴答道。
小阁楼是青青给女客做美容的地方,顺便也被用来放染发剂之类的产品。视线扫过店堂里黑压压的人群,阿绿看见青青正在门边的座位上给客人修眉。灵光一闪,迟钝的头脑开始慢慢运作,严俨上楼的时候,身后好像还跟着人?下意识地去寻找那个刚才混在人堆里跟阿姨们八卦的影子。阿绿顿时冒出一头汗,跟着严俨上楼的是魏迟啊!
雕塑般盯着阿三正迈步走上狭窄的楼梯。不成语句的词汇在小笨蛋的木头脑袋里来来回回盘旋。严俨和魏迟......躲着大家......在没人的阁楼......曾经误撞到的脸红场景无可遏制地浮现眼前。
"三哥!"飞身扑上前去拦住阿三。头一次身手如此敏捷,小笨蛋惊得直喘气,"别、别上去......我、我记错了。严哥不在楼上,他去外面了。"
"客人等着呢,他去外面干什么?"
"买东西。"
阿三满脸狐疑,阿绿的舌头在打结:"真的,他说打火机坏了,一会儿就回来。"
死死拉着楼梯扶手不敢放松,阿绿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吓人。
阿三被他搞糊涂了,摸着头缓缓转身:"打火机坏了?坏了找我借不就行了,跑出去买干什么?"
严俨和魏迟下楼的时候,阿绿梗着脖子不敢抬头看,赤红的脸色从脑门一路红到了脖子根。严俨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吹风机什么都不说,阿绿低低叫了一声:"严哥。"
肩膀被拍了一下,小笨蛋顺势回头,魏老板痞笑的面孔近在眼前:"嘿嘿,懂事了?"
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阿绿窘得完全说不出话来。从来不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的魏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血红的脸笑:"耗子?嗯?"
心里"轰——"地一声炸开,阿绿连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魏迟还想再欺负他,被严俨踩了两脚,带着一脸偷了腥的笑扬长而去。
"别理他。"严俨说。虽然依旧板着脸,年轻的理发师举手投足间却比往昔更多了几分不一样的神采。说不上来是什么,就是觉得不一样。
"嗯。"阿绿用力点头,两眼认真地看着严俨的动作,内心却久久无法平静。

不知严俨跟宽叔说了什么,临近下班,宽叔破例没有点名让阿绿加班,在一般店里小学徒总是干活最多的人。红中看阿绿的眼神有点嫉妒,阿绿偷偷摸着鼻子乐,踱到严俨身边小声道谢:"谢谢严哥。"
正在忙碌的严俨不说话,使眼色让他自己照镜子。阿绿看着镜子里那张眼圈深重的狼狈面孔,垂下眼满脸都是不好意思。
其实下了班阿绿也没别的去处。其他伙计们喜欢跟着阿三阿四一起去网吧或是大排档,耗子总是吓唬阿绿,鱼龙混杂的地方到处是坏人:"当心被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下。"
小笨蛋胆子小,一次也没跟着去过。也许正因为这样,所以才不如红中那样跟其他伙计打成一片。
站在十字路口迷茫了一阵,时间不算晚,阿绿决定去菜场买点菜。冰箱里的食材不多了。从前耗子三天两头来蹭饭。那位大爷明明是跑堂的命却有一张少爷的嘴,样样都要吃新鲜的。所以阿绿买菜都不多买,够吃一顿就行了。连着一段日子耗子不见人影,木知木觉的小笨蛋看着冰箱越来越空,忽然觉得那种一边忙一边有人在耳边聒噪的感觉也挺好,至少不用费神去想今晚吃什么。
临近傍晚,菜场里不少摊位都空了,阿绿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出门时只提了一把青菜。意外地听到背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阿绿回头,看到同样只提了一把青菜的小白。
"反正一个人住,就不讲究吃什么了。"小白说。
阿绿同样客套地对他点头:"嗯,吃饱就行。"
一同并排走一段,干房产经纪这行的人好像嘴巴都闲不住,一路都是小白热热闹闹地讲着:"你和耗子是同乡?"
"也是同学。"
"哦,不错。"
"还好。"
有的人一辈子都学不来口吐莲花,被言辞犀利的女客们戏弄了那么久,阿绿还是不知道怎么跟陌生人说话。小白也不懊恼,自顾自往前走:"怎么最近没看你来找耗子?"
阿绿心里一紧,回答得更小声:"他忙。"
"也是......"小白不置可否,站住脚定定地看垂头丧气的阿绿,"他走运了,最近的客户是个大美女。"
阿绿闷闷地应和:"我看见了。"
"而且身价上亿。"
阿绿低下眼,怎么看都觉得自己手里的青菜不如人家手里的翠绿。
"哎呀,干活干得好辛苦。"伸直臂膀,小白夸张地打了个呵欠。
阿绿跟在他身边,深有同感:"是啊。"
然后他回头,语气莫测:"所以,能少奋斗二十年应该也是件好事。"
"有机会我也想找个富婆。"小白补充道。
"......"阿绿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了,眨眨眼,为难地看他,"哎?"
"我开玩笑的。"
日落西山晚霞满天,挤满了乘客的公交车摇摇晃晃驶来。小白利落地挤上车。车门关起,站台上的小笨蛋看着小白那张称得上英俊的面孔渐渐因为人群的拥挤而贴上车门玻璃,慢慢变形,渐渐扭曲。
少奋斗二十年......小白的话却留在阿绿心里,再也抹不去了。


第二十一章


隔壁学琴的孩子练习得越来越晚。闭着眼躺在床上很久很久,阿绿依然能清晰地听到断断续续的琴声,中间夹杂着女性的呵斥声和孩子微弱的哭声。阿绿曾经在楼梯口见过那个孩子,是个胖胖的小男孩,虎头虎脑的,背着大大的书包一言不发地跟在衣饰考究的母亲身后。年纪小小的孩子早早就戴起了近视眼镜,镜片后的眼镜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生气。房客们在聊天时无意中谈起,那孩子学琴学得很苦,父母太急于望子成龙,夏天时偶尔会在他胳膊上看到青紫的痕迹。
人们纷纷感慨现在的孩子太辛苦,还是自己小时候比较快乐,至少不用被逼着去上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兴趣班。不过,想到同事或者同学中不乏有精通器乐的高人,偶尔展露一手就技惊四座。于是又无比歆羡,暗自后悔父母对自己太松懈。如果当年的小提琴班或者芭蕾班能坚持去念,说不定现在也能成为众人的焦点。这样一想,人真是一种充满矛盾的生物。
话题随之偏向童年。房客中有人津津有味地提起幼时的种种往事。还记得名字的幼年玩伴、早就失去联络的小学同学、中学时的某位师长......即便早已陌生得在路上擦肩而过都不见得能够认出彼此,当年的种种琐事从口中叙述而出的时候却鲜活如新。
你一言我一语的童年追忆里,阿绿也跟着一起回顾自己的从前。四岁那年被耗子骗走一颗糖,念书时因为掩护耗子逃学却被勒令一起在办公室外罚站,初中毕业前被耗子灌下人生第一杯酒,呛得痛哭流涕......讲着讲着,忽然间惆怅起来。自始至今,原来杜青律的人生里处处都有周天昊的影子,相依相伴,如影随形。
谈话的气氛热烈而愉悦,房客们把话题转向了毫不相干的地方,阿绿坐在人群里,完全失去了聊天的劲头。
钢琴声终于听不见了,阿绿睡得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间,枕头边的手机铃声大作。小笨蛋一个激灵,人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抓着手机紧紧贴向脸:"耗子,我......"
"阿绿......"那头却是端端带着哭腔的声音,"你在哪儿?"
从来都笑脸迎人的女孩,在话筒那端哭得昏天黑地。

"我又和我妈妈吵架了。"也许是痛哭了一阵,端端的情绪暂时稳定了下来,只有眼圈红肿着,颊上还有没擦干的泪痕。
接近深夜的快餐店里客流稀少,只有玻璃墙下的圆形沙发座里坐着聊得难分难舍的情侣。这里是居民区中的商业集中带,隔开一条街就是宽叔的理发店。端端喜欢这家的土豆泥和蛋挞,来做头时常常顺便给阿绿带一份。
阿绿在最深处的角落里找到了她。一向开朗爱笑的女孩紧紧握着手里的纸杯,哭得双肩颤抖:"她又嫌我胖。"
"说我丑得不能见人。没有自知之明,明明胖得像猪还以为自己有多好。也不好好照照镜子,街上哪个女孩是像我这样的,又肥又矮又不会打扮......"一字一句地重复着争吵时母亲的话语,端端渐渐地又开始哽咽,"她一直这么说我,一直这么说,天天说,天天说......当着亲戚的面,她也说......"
"难道我不知道这些吗?难道我不想穿商场里那些漂亮的衣服吗?我也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啊!我已经在努力了啊!"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引得等待下班的店员忍不住好奇地伸头探视。
抽出她手里的空杯子,阿绿默默地把纸巾塞进她手里:"别哭了,端端,我们吃好吃的吧。鸡块好不好?"
空空荡荡的桌面除了一杯红茶一无所有。
"不用了......"端端哭得更伤心了,绞着手里的纸巾,泪流满面,"我在节食,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不能吃......"
看着她憔悴的面孔,阿绿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不吃对身体不好。"
"身体不好才好。"端端还是摇头,挂着泪珠的脸笑得无奈,"这样或许就能够瘦下来了。"
不是没有努力,是真的真的很努力很努力了。运动、节食、吃药、针灸......尝试传闻中一切能够瘦下来的方法。在高温房里做瑜伽做到想吐,空着肚子只喝蜂蜜水度过一天又一天,不惜代价尝试副作用巨大的减肥药,花费大把价钱请按摩师把自己拍打到浑身青紫......那么累那么苦,终于可以让体重降下来那么一点点,人却已经无法负荷。于是反弹又继续,继续又反弹......难怪他们说,减肥是女人一辈子的事业。
真的没办法,有人天生吃再多都不长肉,有人却天天喝凉水还是会发胖。一边哭一边还在跟着视频做瘦身操,汗水泪水混到一起,那样的痛苦那样的悲伤那样的苦涩。坚持做完也许手臂就能细一点,大腿就不会看起来那么粗。累得精疲力竭头晕眼花,心里仍死死抱着那么一份期待。
母亲跑进房里来,言辞尖刻恍如利刃:"我怎么会有你这种女儿?胖成这样你难道没有自觉吗?"
如果可以,真想跑进厨房把这一身碍眼的赘肉全部剐下来。
丝毫不曾顾及阿绿也不回避店员的目光,一直笑容灿烂的女孩失声痛哭。
"我胖又怎么了?犯法了吗?会害人吗?缺德了吗?为什么就一定要因为他们的审美就拼死拼活瘦下来?"诉说到最后,沾满泪水的脸写满不解和伤心,"只要健健康康的,胖一点又有什么错?"
她哭到不住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
"端端......"阿绿站起身。
总是被人夹住脖子摸头又揉脸,杜青律第一次自上而下睇着痛哭不止的端端,语气沉稳:"别哭了,我给你买吃的。不吃东西怎么行?"
端端仰起脸,阿绿已经转过了身。或许是长久站着工作的缘故,背脊单薄却笔直如枪。

夜静风起,远处的高楼里还有人家没有入睡,星星点点的灯火遥遥望着街头斑斓的霓虹。空着飘起小雨,冰冷的冬雨夹杂着细碎的雪粒。快餐店要打烊了,店员如释重负的眼神里,店里唯一剩下的一对客人终于起身离开。
端端的情绪还没有完全平复,低着头沉默地站在阿绿身边。红绿灯交替闪烁,阿绿同样不做声,拉起她的手慢慢走过空荡荡的十字路口。
"阿绿......"端端小声喊他。
"怎么了?"阿绿柔声回答。
素来以"姐姐"自诩的女孩其实还是个小姑娘,露在围巾外的一半面孔还挂着泪珠,哭得如核桃般的双眼几分羞怯几分感激:"谢谢你。"
"嗯。"阿绿松开手,低头看着她,平时耀武扬威的姐姐其实比他还矮了半个头,"回家吧,你妈妈会担心的。"
"嗯。"端端却没有走,"谢谢你。"
再次道谢,女孩忽然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拥抱:"除了你,我不知道该找谁。"
"哎?"小笨蛋惊了一下,而后笑着回抱住了她,"没事,你说的,我们是好朋友。"
"嗯!"怀里的女孩用力点头,声音里又开始有了哭腔。
冬夜的街头,飘落的雪花,相拥的男女。灯火闪烁,勾着嘴角的小笨蛋随意抬头看向前方。
前方空荡荡的道路因为雨水的浸润而变得潮湿,模糊了一地光影。路口的另一端,隔了寥寥几步的距离,站着面无表情的耗子。


第二十二章


"那个楼蔓......哼......"坐在办公桌后的女人一面用力装订厚厚的合同,一面嘀嘀咕咕。龇牙咧嘴,表情狰狞。
懂得察言观色的下属们纷纷把脸藏到显示器后,生怕一个不留神就祸从天降。偌大的店堂内,除了瑜姐那边钉子嵌入纸张的闷响声,静得连平素"噼噼啪啪"的键盘敲击声都透着那么一丝小心。
耗子进门时,瑜姐正钉完最后一本交易合同。"啪——"一声,厚厚一摞纸张重重敲上玻璃台面。恨不得把脸贴上键盘的小业务员们大气不敢出一声,齐齐忍不住缩了一下肩膀。
耗子吸了口气,站到她面前:"瑜姐。"
"回来了?"
"嗯。"
"怎么样?她看上哪家的楼盘了?"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看着瑜姐脸上冰冷的笑意,耗子没来由觉得有几分心虚:"暂时......还没有......楼小姐觉得,这几套房子还没有达到她的要求。"
"五千万的房子还不满意......哼!"
屏住呼吸等待接下来的斥骂,耗子在背地里思索,如果把楼小姐的话转告给瑜姐,眼前的女人是不是下一秒就会头顶青烟地冲上街去杀人。
"Jerry,我最近很为难。你知道吗?上元房产的韩店长也在联系我。听说他们那边有几幢别墅也很不错的样子......呵呵呵呵,哎哟,你别紧张,子瑜是我的好姐妹,有生意我当然是优先照顾她呀。当初在念书的时候。她可照顾我了......但是买房子这种事,毕竟是要慎重的......"
笑容甜美的女子说起话来还仿佛是校园中的纯真少女,嗓音娇嗲,表情无辜。
耗子陪着笑,满脑子都是瑜姐阴狠的眼神。
好姐妹?也许吧。从某种程度而言,对手也是朋友的一种。学生时代比人缘,比成绩,比男朋友,瑜姐略胜一筹。踏入社会之后,比事业、比爱情、比家庭......瑜姐完败。
"不就是长了张狐狸精的脸么?"从来笑脸迎人的女店长酸溜溜地嘀咕,"考试的时候,还不是要抄我的试卷?"
八卦的业务员小妹偷偷窥视着她眼角边的细纹,再想想永远光彩照人的楼小姐:"果然保养品一定要用贵的。"
背脊凉得诡异,颤巍巍回过头,瑜姐正笑吟吟站在身后:"很闲哦?客户都搞定了?"
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不就是傍了个大款么?都死了三个老公了,拿了一大笔遗产又怎么样?谁还敢娶她进门?赶着投胎哦。"不屑、不满、不平,还有那么一点点委屈一点点嫉妒,忍不住冲口又多说两句。
小妹们八卦之心熊熊燃烧,捧着脸目光闪闪地看她。瑜姐扭脸,下巴高抬,表情高傲:"现在的男人,哼,眼睛都瞎掉了。"
爱情这东西。有人将它视为理想,也有人把它当成事业。瑜姐敲着桌子一遍遍强调:"婚姻是神圣的!神圣的!"
快被各种楼盘资料淹没的耗子仰望着神圣的她,心里在叹息,我们都知道,是你的要求太高,而不是你嫁不出去。
"周天昊,你给我听好。"
混乱的思绪被瑜姐恶狠狠的话语拉了回来,耗子精神一振,目光再度转向桌上那只东倒西歪的订书机。
"楼蔓这笔生意一定要做成,一定!否则,哼哼......"她不喜欢输。失败的滋味比花钱更难受。
耗子想说,瑜姐你冷静点。
瑜姐接着说道:"如果交易成功,多给你两成佣金。"
耗子不冷静了:"瑜姐你放心,完全没问题。"

娇贵的客户很挑剔,嫌弃房型不好,觉得光照不够,太远交通不方便,太近周围太喧嚣......耗子焦头烂额,忙得不可开交。曾经好不容易看中一套江边的精装修公寓,满足她的一切要求,闹中取静,面积合适,环境优美,邻居非富即贵,晚间还能透过巨大的玻璃墙将两岸灯景尽收眼底。
前一天她尚巧笑倩兮:"辛苦你了,Jerry,我一定要跟子瑜讲,好好犒劳你。"
到了半夜,耗子正捏着手机思索要不要问候小笨蛋的时候,她幽幽地打来:"Jerry啊,我找王天师看过了,那套靠江的房子风水不太好耶,好遗憾......"
耗子彬彬有礼地应答,彬彬有礼地挂断,彬彬有礼地对着黑漆漆的屋子骂娘。
以后小白再跟耗子抱怨瑜姐的无理取闹的时候,耗子一定会拍着小白的肩膀苦口婆心地劝解:"知足吧,和楼小姐比起来,瑜姐已经很温柔可爱了。"
陪楼小姐看房子是件很累人的事。总是一大早出门,结束工作的时候往往却已经月上中天。楼蔓总是拉着耗子一起吃饭。格调优雅的餐厅里,她小口小口地抿着酒,酡红的脸颊在灯下越显嫣然,让耗子不由想起和阿绿并肩坐在理发店的台阶下时看到的流霞。
"Jerry,这么晚放你回去,女朋友不会生气吧?"
"楼小姐说笑了,我还没有女朋友。"
"呵呵,好巧,我现在也是单身。"她晃着杯中鲜红的液体,松散的发髻落下几缕碎发,笑容暧昧,媚眼如丝。
耗子附和着笑着,转眼看到被遗忘的小助理正尴尬地坐在一边抽嘴角。
"Jerrry,你听子瑜说起过我吧?"酒喝多了,女人的话也开始多起来:"年轻的时候,觉得金钱最重要。爱不爱无所谓。但是现在老了,才发觉......"
话尾被有意拖得很长,明艳动人的女子用会说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他。
视线勾缠,酒香醉人。耗子心中一凛:"楼小姐年轻美貌,哪里老了?"
"你真会说话。"她笑得更甜,罔顾坐在边上的小助理的惊异目光,倾身低诉,"现在才发觉,其实还是爱情最可贵。Jerry,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好帅。"
"哐啷——"诺诺手里的刀叉掉到了地上。
眼前的女子很美丽,妖娆又多金。耗子看着剔透的酒杯,想起从前。刚到这个城市时一无所有的从前。没有钱,没有未来,没有好工作。每天挨家挨户敲门卖保险,回到与人合租的小房间,往床上一躺就累得连手指头都不想动。睁眼瞪着天花板指天发誓:"老子一定要找个富婆。"
下铺传来小笨蛋不解的话语:"为什么?"
耗子回答:"因为有钱。"
有钱了就什么都有了。
"最好是个又漂亮又有钱的富婆。"
下头的阿绿就"嘿嘿"地笑:"是哦。"傻傻的,憨憨的,毫无心机。
耗子重重地捶床板:"笑什么笑?不信啊?"
阿绿说什么耗子忘了,只记得心中那腔莫名升起的怒气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我说我要娶老婆,你瞎点什么头?
现在好了,一语成谶。连其他房产公司的经纪人们都知道他接了个美艳的大客户。
"耗子,发达了呀,以后就是我们的大客户了。"经纪人们在烟雾缭绕的楼梯间里这么调笑着,搭着耗子的肩膀挤眉弄眼,"机会难得,兄弟,要把握住啊。你不上,我们就上了。"
耗子推开他们恶心巴拉的脸:"哎哎哎,开玩笑也有个限度。"
避开他们躲进角落里抽烟,身后都是人们的起哄声:"耗子,多好的一条路,前途光明。"
少奋斗二十年,谁不想呢?何况面前还是如此迷人的一位美女。
"楼小姐......"斟酌着词句,耗子缓缓开口,"我是没有女朋友。可是,我有男朋友了。"
对面的女子很震惊,很讶异,双眼瞪大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哐啷——"一声,耗子的助理第二次把刀叉掉到了地上。
"很遗憾。"淡淡笑着,耗子惟妙惟肖地模仿她拒绝时的语气,"我想,我们应该再讨论一下刚刚那套公寓,虽然没有室内游泳池,不过它的露台真的很棒。您觉得呢?"
爱情这种东西啊,与其拿来作为事业,还是规规矩矩地把它放在理想的位置比较好。

走在回家路上,天空下起了雪。小小的雪粒夹杂在冰凉的雨水里,打在脸上有微微刺骨的寒意。耗子计算着,这是和阿绿断绝联系的第十二天?不,还是十五天?
他是故意冷落阿绿的。算计家周天昊最拿手的本事就是欲擒故纵,无论是对客户,对瑜姐,还是......对阿绿。哪一次闹别扭,到最后,不都是小笨蛋摇着尾巴屁颠屁颠地追上来?耗子洋洋得意地想。
从大衣里掏出手机,按下号码又删除,删除又重拨,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街边霓虹闪烁,十字路口红绿灯交替。然后耗子抬头,蒙蒙的细雨,冷冷的雪粒,马路对面相拥的男女。
阿绿和端端。
耗子垂下手,明亮的显示屏上还写着那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

第二十三章 上


居民区的门卫室里散发着淡淡的橘黄色灯光,从紧闭的门扉后隐约传来吴侬软语的绵软唱腔:"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偌大的居民区里,仅有寥寥几户人家还亮着光,沉沉睡去的人们压根不会察觉此刻正漫天飞舞的细雪。可以想见,明天一早拉开窗帘看到这一地银装素裹时,他们的脸上会是多么惊讶。耗子紧了紧大衣的衣领,跺跺脚,再度往门卫室的屋檐下缩了缩。阿绿送端端回家了,一个女孩子深夜独自走在路上太危险。放在从前,周天昊一定会撇着嘴角讥讽:"她?放心吧,光看背影就知道,没人长得比她更安全了。除非是瞎子。"
此时此刻,耗子说不出来。路灯下相拥的刺眼画面一遍遍闪现在眼前,耗子注意到,阿绿的表情从温柔变化成看到自己的惊讶,然后是满脸的惊慌和无措。笨蛋,脸上明明一副被雷劈中一般的表情,手却还搁在人家的背上不肯松开。怎么看怎么碍眼。
红灯转绿,耗子把手插在衣兜里,吊儿郎当地晃到他们身边:"哟,杜青律,真巧,这个时候也能在街上看到你。"
"耗子......"阿绿这才回过神,表情略显尴尬,"你......"
"我刚下班。"视线始终盯着他的手,看它们缓缓从女孩身边滑下,手指微微弯曲又舒展,最后停留在他的双腿两侧。紧贴裤缝的姿势,小笨蛋果然在紧张。耗子侧过眼,女孩泪迹未干的脸庞被路灯晕染成一片嫣红,"先把人家送回去吧,三更半夜的,不好。"
阿绿转头看了看端端,女孩抿着嘴不说话,于是点点头:"好。"
耗子的眼睛始终看着长街另一头,在纷扬的雪花中,五光十色的商铺招牌正次第熄灭:"走吧。"
端端的家不远。一路上,他们俩并排走在一起,耗子有意落后两步,慢慢地走,细细地看。女孩的身高在阿绿肩膀以下一点点,染过的头发在夜色下显出几分淡淡的亚麻色,和阿绿发梢的颜色一样,应该染的是同一个色号。女孩的发型是时下最流行的梨花头,松散的发卷因为步伐的移动而轻轻跳跃着,显得活泼而俏皮。现在满大街都是这样发型的女孩,头发或长或短,发卷或大或小。小笨蛋曾经跟他抱怨,来理发店烫发的女客十有八九喊着要烫梨花,害他跟着严俨再学不到别的。
阿绿应该会喜欢卷发的姑娘。忘记了是高二还是高三时候的事,被课业负担压得喘不过气,又有满腔躁动心情不得发泄的半大少年,借口补课逃开师长的监督,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聚在学校附近的小饭馆里,火锅、烧烤、啤酒,喝得满嘴酒气面孔赤红,有人起哄说要玩"真心话大冒险"。做自以为出格的事,说自以为出格的话。空酒瓶转啊转,转到阿绿跟前。捧着酒杯仿佛捧着不定时炸弹一般忐忑的小笨蛋,顿时被吓到了,双目圆睁,脸皮"唰——"一下,比刚下锅的肉片还要来得鲜艳:"我......我选真心话。"
于是他就笑,即便喝得脑袋晕乎乎舌头不利索,眼里还满满都是他近在咫尺的潮红脸庞。紧紧挨着他,凑过头眼对眼鼻尖对鼻尖:"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喷鼻的酒气,里头夹杂着他略微不稳的呼吸。
杜青律还是那一副傻样,瞪大的眼睛,半张的嘴,烟雾缭绕里,一张嫩得能掐出水的雪白脸蛋涨得通红:"这个......"
若不是同桌还有那么多人,周天昊几乎克制不住想要抬手去捏过他的下巴,好让他的目光能始终逗留在自己脸上。
踌躇了很久很久,久到旁人不耐烦地纷纷敲桌嚷着要罚酒。他才低头,小心开口:"公主一样的吧。"声音低如蚊呐,却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公主一样......哼......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轻蔑的话语伴着膨胀的怒气脱口而出。
他倏地扭过头,站起身高举杯子向其他人频频敬酒,再不曾理会身边被连哄带骗硬拉来的他。
童话里的公主不都是以一头卷发形象示人吗?讪笑着,耗子跟在阿绿和端端身后不知不觉又走过一个路口。
身边有满载货物的集装箱卡车隆隆而过,震得已经被碎雪薄薄覆盖一层的路面微微颤抖。耗子走在阿绿身后,看着那个总是要自己帮忙、总是任自己欺负、总是被自己呵斥是"没用、懦弱、一无是处"的小笨蛋自然而然地伸手护住女孩,然后体贴地把她拉到了自己身体的内侧。
他的小笨蛋,原来也可以是公主的骑士。

第二十三章 下


对面有家奶茶铺,临近午夜时分还迟迟未打烊。高高梳着丸子头的店员小妹捧着贴满水钻的手机,坐在色彩鲜艳的吧台后昏昏欲睡,白炽灯苍白的光线照着她脸上摇摇欲坠的粉底。
耗子捧着热腾腾的奶茶转过身,阿绿正穿过小区绿化带上的碎石小路往这边走来,被碎雪淋湿的肩头闪烁着橙黄色的光影。
"想当初,妹妹从江南初来到。宝玉是终日相伴共欢笑......"门卫室里的戏曲声悠扬婉转。门卫室外窄窄的屋檐下,耗子和阿绿不约而同躲着彼此的目光。
"她回家了?"耗子问道。
阿绿轻轻点头:"嗯。"
虽然还是有些不情愿,不过上楼时,端端还是很努力地给了他一个微笑:"我在商场看中了一双长靴,过年的时候,我一定会穿上它!"
阿绿告诉她:"你现在也很漂亮。"
她歪过头,用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骄傲地看他:"很多人都这么说。"
"走吧。"把奶茶塞进他手里,耗子率先转身。
"耗子......"冰凉的雪花落在手指上,手里的纸杯却很温暖,甜甜的奶香穿透清冷的空气萦绕在鼻间。阿绿欲言又止。
耗子头也不回:"别说话。"
赶紧快走两步跟上他,阿绿不敢看他毫无表情的侧脸,微微拉开半步的距离,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落在地上的影子。街边的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纸片般单薄的黑影从高高低低的人行道爬上居民区雕刻着花草藤蔓的镂空墙头。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双双沉默。
回到那个尴尬的十字路口,耗子停下脚:"你家还是我家?"
面对耗子的问题,阿绿很少如此干脆:"你家。"
于是他又迈步向前,沾着水渍的鞋底踩在积着薄雪的路面上,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雨天路滑,大晴天遛弯尚且会莫名绊倒的小笨蛋紧紧盯着脚下不敢有半点放松,捧在手里的纸杯几乎要被捏得变形。
前头有人叹气,"嘎吱嘎吱"两声,阿绿还来不及抬头,手腕就被牢牢抓住了。
"笨死了。"他不满地咕哝。
他睁大眼扬起目光,斑斓十色的霓虹下只匆匆瞥见他眼角边一抹再熟悉不过的无奈:"耗子......"
"喊什么喊?快走!天都快亮了。"听出他话里的讶异和喜悦,耗子别过脸,伸出的五指不自觉抓得更紧,只是脚步却放慢了许多。

耗子家还是从前阿绿来时的模样。周天昊总喜欢在细枝末节的地方穷讲究,什么东西该放在哪儿向来都分得清清楚楚,半点儿都不能错。以前同别人合租时,阿绿没少因为牙刷放的角度不对或者剃须刀的刀头该向上还是向下的问题被耗子骂得狗血淋头。
进屋以后,耗子还是没说话,开了灯,站在客厅中央沉沉地看着阿绿。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就连一贯撇着嘴角斜眼看人的轻蔑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阿绿站在门边被他看得浑身难受,低下头闪躲着他骇人的视线:"耗子,你饿不饿?我去给你下面条。"
不等耗子说话,他径自冲进厨房,打开冰箱埋头翻找:"你这儿有肉丁还有花生,真好,我给你做辣酱面。"
耗子没有进去,拿过他匆匆放在桌上的奶茶,倚在门框边看他刻意忙碌的身影:"酱在上头的柜子里。"
"嗯,我知道。"
垫脚搜寻最高处的橱柜,熟门熟路地翻出锅子和碗碟,洗菜切肉,点火热锅,他双手不停,忙得连让耗子插句话的功夫都没有:"耗子,你家的盐快没了,别忘了去买。"
"耗子,糖也不多了。"
"耗子......"
耗子毫无回应,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好似要穿透背脊看到他内心最深处。
他身上穿的围裙是两人一起在超市买的。避开那些嫩得起鸡皮疙瘩的粉红、嫩黄,特意在货架的最底下挑了个不出挑的棕色。回家抖开一看,胸口正中间赫然画着一只傻乎乎的小乌龟,黑色的大眼睛圆溜溜水灵灵。小笨蛋涨得通红的面孔下,耗子抱着肚子笑得满地打滚。
锅子是阿绿不知从哪个地摊上拎回来的。兜里没钱还要充阔气的周大少咬着牙斥巨资买了一整套德国原装进口的不锈钢锅,电视里天天打广告吹得花好稻好的那一家,锅底亮得能当镜子使。不识货的小笨蛋却百般嫌弃:"又重又烫又爱粘底,哪里值这个钱?"耗子气得七窍生烟。可是做饭的多半是阿绿,用什么锅小笨蛋说了算。于是那套亮堂堂的不锈钢锅依然放在橱柜里做展示品,不起眼的铁锅却独受专宠,可谓冠绝后宫。
还有碗碟上的花色、壁上的筷笼、桌上的纸巾......小到一根筷子一只汤勺,好像都有他经手的痕迹。耗子想得快痴了,抬起手,低下头,双唇缓缓叠上他留在杯口的痕迹。

第二十四章


"今年过年......我大概不回去了。"望着阿绿一刻不得闲的身影,耗子说道。
"哎?"阿绿的身体整个都僵了,楞了好一会儿,他才重又抬起胳膊用筷子拌着锅里的面条,"哦。可是,你跟你爸说过......"
"我有事,走不开。"耗子转身走回客厅里。
背对背的两人谁也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只有锅里沸腾的面汤"哗哗"响个不停。
小笨蛋端来的面条一如既往色香味俱全,静静卧在汤中的面条莹白如雪,上头赤红的酱被炒得油光闪亮,扑鼻一阵辣子的香气。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听着窗外簌簌的落雪声,光是看一看,就觉得暖意油然而生。
"你怎么不吃?"耗子却一径看着坐在对面的阿绿。
阿绿老实地回答:"刚刚吃过了。"和端端一起。
他的表情局促而不安,眼神始终在耗子和面前的桌面上游移。耗子知道他有话说,放下筷子静静地等。
"耗子......"呐呐地,拙于言辞的小笨蛋低声开口。
"嗯?"耗子隔着蒙蒙的雾气看见他眼底的畏惧,"说吧,我不生气。"
"我、我和端端......是朋友。"仿佛是要强调什么,他猛然抬起头急切地望向耗子,口中不由自主地重复,"就、只是朋友。"
如果这时候在他面前放一面镜子,纯真的小笨蛋一定会被自己此刻的神情吓一大跳。他如此激动,不停弯曲又伸展了一整天的手指深深扣着掌心紧握成拳。耗子满眼都是他被灯光照得苍白的脸和因情绪激烈而泛红的眼眶。
"她......她很伤心,我就想陪陪她......"明明想了一路,下面条的时候还在绞尽脑汁思索该怎么辩解,可是,一旦对上耗子的脸,阿绿还是陷入了语无伦次的窘迫困境,只能一再迫切地用焦虑的目光搜寻他脸上愤怒或是原谅的蛛丝马迹,"耗子......我......"
放下筷子,耗子打断了他的话:"端端挺好的,又那么喜欢你。"
"不是......"小笨蛋急得几乎要站起来。
耗子微微勾起嘴角,再度截住了他:"真的,挺好的。"
很熟悉的话语是不是?那么耳熟的口气。是谁成天这么扬着张傻笑的脸口头禅似地念着:"挺好的,都挺好的。"
被宽叔冤枉偷懒了,也是:"没事,挺好的。"
被客人找碴泄愤了,也是:"真的,我挺好的。"
被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训斥得一无是处了,还是:"我不要紧,挺好的。"
笨蛋啊你,端端多好,给你吃的,跟你说笑,还从来都不欺负你。人家要学历有学历,要家境有家境,性格开朗笑脸迎人,还一天到头追着你。你怎么就那么呆那么木?连抓住机会顺杆爬都不会。人家家里有房有车,跟她在一起,你哪里还用得着每天累死累活地给人洗头听人差遣,处处陪着笑脸还得提防别一不留神又绊到了电线推倒了客人?
"你不小了,该谈恋爱了。"他吊儿郎当地冒充长辈的口吻教训道。
"我......"阿绿说不出话来,咬得通红的嘴唇不自觉抿得更紧,"耗子,你别误会。"
"我没误会。"毫不迟疑地,耗子立刻答道。
想象小笨蛋和端端过日子的场景。两个人兴致勃勃地凑在灶台前,研究各种食谱,钻研各种美味,烤蛋糕,做饼干,顺便怀念昨晚去过的那家创意餐厅。她嘟着嘴跺着脚嚷着要吃慕斯蛋糕,他浅笑,他无奈,他抱着烤箱的说明书,咬着手指头看得一头雾水。就像这个世间所有和睦默契的恩爱夫妻。多么美好,多么甜蜜,生动得仿佛一眨眼明天就会成为现实。
耗子疲惫地闭起眼:"别挑了,人家能喜欢你,是你家祖坟冒青烟了。"
手机铃声蓦然响起,耗子还没说话,那头就传来清脆的女声。
"哦,楼小姐。"一直面沉似水的男人顿时来精神了,睁开眼,唇角轻挑,满面都是笑,"呵呵......好吧,不谈公事的时候,我可以叫你小蔓。"
桌子那头的人顿时整个都愣住了,灯光下,耗子看到他的面孔整个都不见了血色。
"没事没事,像你这样的美丽小姐的要求,我永远都不会拒绝。"口中如此说着,耗子的视线依旧落在阿绿脸上。
小笨蛋整个人都没了生气:"耗子......"他抖着嘴唇轻声唤他。
冲他摆了摆手,耗子转身继续热络地对着手机笑着:"明天?没问题。我等你......"
"耗子、耗子,我......"连唤了几声他都不回头,阿绿忍不住提高声调,"耗子!"
带着颤音的语调猛然打破了刺耳的笑声。耗子怔怔地回头,从椅子上站起的阿绿被自己的声调吓到了,正睁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桌面上的倒影:"我......我不打扰你,我回去了。"

还呆在这儿干什么?同来时一样,快速地穿上大衣走到门边,一直不愿思考太多的小笨蛋一遍又一遍地懊悔跟着耗子来到他家。在路边看到他的出现时,脑海里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喜悦,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这是他们第一次隔了那么久没有见面吧?重逢的愉悦感几乎立时冲上嘴角。而后才是铺天盖地的慌张和尴尬,看到他泛着寒意的眼眸,想要辩解的急切完全淹没了对斥责的害怕。要解释,一定要解释,必须和他说清楚,他和端端不是他看到的那样。
明明已经被他打趣了那么多回,什么时候和端端告白呀?情人节怎么不和端端一起过呀?哟,你生日端端还送你蛋糕啊,真贴心......早就被说得麻木了,和往常一样傻笑着混过去好了。却还是克制不住,怎么也克制不住,满脑袋都想着该怎么澄清......话到嘴边却还是那么杂乱无章那么含糊不清。周天昊不会知道,杜青律那时在心底有多恨自己,即使曾经辩解失败过那么多次,他也不曾那么痛恨过嘴里这根不听话的舌头。
"你好好休息。"拉下门把,他推门而去。
买张车票回家吧,宽叔不同意也没关系,反正过了年他也不会回到这个城市了。阿绿心想。
手突然被抓住了,有人从背后紧紧扑住了他:"骗你的,都是骗你的。"
手机还没挂断,瑜姐在里头喷火龙一般咆哮:"周天昊,你失心疯啊!吃老娘豆腐,信不信我明天撕了你!"
耗子抱着阿绿,突如其来的拥抱紧得恨不得把他揉进身体里:"笨蛋,你还真信!你怎么就这么相信?你是笨蛋吗?"
从小到大,他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从不质疑,毫无二心。哪怕被骗走了好看的橡皮、崭新的笔盒、心爱的小说,还有无穷无尽的时光,他依旧如此执着顽固地信着,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荒诞不经的谎言。他要逃课,他忍着对老师的畏惧陪他。他半夜浪荡在网吧,他打着呵欠睡眼朦胧地坐在他身边,即便明天一早就有重要的考试。他说想来这儿打工,他就拖着行李一脸憨笑地跟来了,连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到底是什么模样都还没搞清......那么信那么信,笨蛋,你怎么能那么相信我?以至于我再也割舍不下你。
"我骗你的。刚刚的电话不是楼小姐,是瑜姐,她要我明天记得带客户资料。"
转过怀里的人,木讷的青梅竹马满脸都还停留在震惊里,放在平时早就一把掐上他的脸:"喂,死啦?我说话你听到没有?"
现在看却怎么都看不厌,手掌拂过他的脸颊,而后紧紧把他按在胸口:"小白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我已经把楼小姐的资料转给他了,你别多心。"
"为什么?"怀里的他不解。
耗子收紧臂膀,用脸颊蹭着他仍显苍白的脸:"你说为什么?"
"......"阿绿答不上来。
深吸一口气,耗子说:"我喜欢你。"
很早很早就开始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你无法想象。坦诚地直视自己的内心,耗子附在他耳边苦笑:"其实我也很害怕。"
他说得太含糊,阿绿没有听清,抬起头依旧疑惑不已:"你方才还说我和端端......"
吻上他的唇,耗子在他的唇齿间呢喃:"骗你的,我舍不得。"
压根就舍不得。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害怕你不喜欢我,害怕你喜欢上别人离开我,害怕你因为喜欢我而承受异样的目光。看到路灯下相拥的人影时,浑身都是冷的。自脚底升起的寒意比扑面而来的雪花更渗人。
小笨蛋,过年时,如果你带着端端回家,你们全家该有多高兴。但是,如果是我和你牵着手出现在世人面前,你家的奶奶妈妈姑姑姐姐们就会先动手打死我。可我怎么舍得,舍得你平白无故落进那个吃货手里?舍得松开你的手,看着你欢天喜地地揭开别人的头纱?舍得望着你的背影,看你这样垂头丧气地走出我的家门?
"如果亲一下就能把你变小该多好。"恨嫁的瑜姐有一颗阴暗的心,没事时捧着脸坐在店里畅快遐想,公主吻了一下青蛙,于是青蛙变成了王子?若是再吻一下呢?王子是不是又能变成青蛙了?
"为什么?"被吻得晕头转向的小笨蛋呆呆地发问。
用瑜姐的回答那就是:"这样就可以把你塞进口袋里,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捧你在我的掌心,做我一人的专属。


第二十五章


耗子的卧室里亮着灯,橘黄色的暖暖的色调,照在厚实柔软的棉被上,别有一番温暖惬意的氛围。阿绿裹着耗子的睡袍坐在床边,满脸都是局促不安的表情。卧室边上的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于是小笨蛋的神情更紧张了,肌肉僵硬得连咽口水的动作都变得艰难无比。
在这里过夜也不是头一次,被房东莫名其妙退租又没处可去的时候,阿绿就只好厚起脸皮跑来找耗子,然后在他嫌恶又阴沉的眼神手脚麻利地在床边给自己铺一个地铺。耗子也只是面上说得难听而已:"又被赶出来了?哼,猫猫狗狗都还知道给自己搭个窝。"
第二天醒来,阿绿却总能在自己身边找到一条毛毯或是一台小小的电风扇、一只香气依旧的电蚊香。
不过今晚不同,不管是先前在门边的吻,还是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与他擦肩而过时,耗子那个暧昧至极的眼神,都让阿绿有些面红心跳。手指不自觉把睡袍下摆攥得更紧。
"哗哗"的水声停了,卫生间的房门被打开,"踢踢踏踏"的拖鞋声由远及近,最后在阿绿面前消失。
"耗子......"小笨蛋慢慢抬起血红的脸,刚洗完澡的耗子带着一身混合着沐浴露香味的热气正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跟前。没擦干的头发有些凌乱,发梢上的水珠顺着鬓角落下,视线跟着它一路扫过冒着青色胡渣的下巴、正上下滚动的粗大喉结,然后眼看着它滚过起伏的锁骨,一直滑向浴袍深处。不敢再去抬眼看他的脸,小笨蛋已然忘记该怎么呼吸了。
"我......那个......"嚅嗫的话语不知该如何表达混乱的思想。阿绿的话还没说完,耗子已经用吻堵住了他的嘴。
"我想这一天很久了。"心满意足地舔着他发烫的耳垂,耗子低声说。
于是被搂在怀里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总是被欺负得哑口无言的青梅竹马被强迫坐在他的大腿上,双颊通红,眼眸因为亲吻而泛出水光。
像品尝美味佳肴一般,耗子无休无尽地吻着他的嘴角,舌头擦过同样因为紧张而发颤的嘴唇,在湿润的口腔里来回戏弄舔舐。
"嗯......"舌尖上传来的酥麻快感渐渐延伸到全身,阿绿忍不住仰起头想索取更多,耗子便吻得更深入,用手指夹住他的下巴,灵活如蛇的舌头仿佛分了叉一般一径在他口中肆意游动,即使喘息时也不愿分开一瞬,拖着粘连着彼此的银丝抵在阿绿唇边反复厮磨。
"学这个怎么这么快?"一边不厌其烦地描摹着他的嘴唇,耗子低声取笑他因为耐不住而吐出舌头的动作。
"我......"小笨蛋刹那间满脸羞红,刚开口,舌头又被叼了去。同时,重重按在腿上不知所措的手也被他捉住。
耗子引着他的手一路抚过自己的腿根,慢慢伸向胯下:"你摸自己的时候会想谁?"
"我......唔,耗子、耗子......你别......"手掌猛地触到一片滚烫,阿绿反射性想收回。手腕却被耗子牢牢按住,不得不贴着那一片火热慢慢游移。
坏心眼的挚友咬着他的耳垂粗声诱惑着:"说呀,谁?女明星?车上遇见的美女?还是......你认识的女同学?"
"不、不是......"这家伙浴袍底下什么都没穿。阿绿甚至能够透过掌心感受到他胯下的细微弹动,手指颤动,不需要依靠他的引导,阿绿不自觉地抚触着他越来越硕大的形状。
耗子的吻越来越暧昧,贴在唇间徘徊不去的舌头模仿着抽送的动作情色地在口中进出:"我想的是你。"
男人的眼神很认真,不带一丝戏谑,小笨蛋已然被吻得乱成浆糊的脑袋"轰——"的一声响。身体被推倒在柔软的大床上,阿绿的脑海里只剩下掌心里如火的触感和口中的湿滑。
"是你,一直都是。"沿着他漂亮的颈线一路往下,耗子扯开睡袍宽松的衣襟,入眼是他平坦的胸膛,白皙一如当年。
初二那年的夏天,蝉声阵阵的午后,连最勤奋的学生脸上都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困意。他站在楼梯口垂头看着眼前满脸焦急的童年玩伴,却一个字也不曾听见他的辩解。穿堂而过的风吹过宽大的校服衣袖,视线胶着在他敞开的衣领下,那一片白皙生生晃花了眼。这笨蛋怎么长得这么白?豆腐似的,似乎比女生还要粉嫩。若不是有人经过,险险就要伸手往他衣襟里摸。于是从当晚起,夜半遐思时映入眼帘的再不是隔壁班班花杨柳般款摆的腰肢。
手掌沿着腰线自上而下反复摩挲,舌尖绕着胸前的红色突起快速打转而后用牙齿轻轻咬啮拉扯。曾经一遍又一遍臆想过的动作熟练地在光滑的皮肤上施展。想这么做很久了,耗子喘着粗气,一手继续拉着他的手掌在下体摩擦,一手时续不断地在阿绿身上抚摸着,逼迫身下紧绷的身体不时发出细微的呻吟。
"嗯......天昊......不要......啊、你......唔......别、别这样......啊......"半张的嘴边挂着因为接吻而溢出的银丝,光滑白嫩的胸膛被用力掐出一道又一道指痕,睁开目光迷离的眼,阿绿仰起头,看到自己的殷红的乳珠正被夹在耗子的指间玩弄,另一侧的乳尖早已被吸吮得红肿硬挺。
这时候如果放一面镜子在阿绿面前,小笨蛋一定会羞得再也不肯见人。
"唔......"胸前又是一阵刺痛,尚来不及开口,握着耗子下体的手被抓得更紧。耗子同样满脸绯红,双手覆住小笨蛋技巧生涩的手指迫使他摩擦得更快。阿绿只觉得掌中的东西越来越硬挺火热,弹跳着几乎要脱出自己的手掌。体内缓缓升起一阵渴望,看着耗子越来越逼近高潮的脸,不知为何一阵口干舌燥。
"呵......想我了?"把小笨蛋露骨的表情一一看在眼里,耗子轻笑着冲他眨眼。
"没有......啊......"急忙矢口否认,手指突然间被狠狠钳制,他关节分明的指仿佛是要嵌进他骨子里一般,手掌中的硬挺一阵抽动,浊白的液体飞洒而出。
"该你了。"望着目瞪口呆的杜青律,周天昊低声呢喃。
而后,不等阿绿开口,沾着精液的手指被塞进了嘴里,浓烈的腥气顿时在口腔中蔓延。不等阿绿出声,他的吻铺天盖地而来,从眉心到手指尖,舌尖舔过阿绿的手指而后喂进嘴里,好似连呼吸都带着情色的意味。
"下次要不要尝尝你自己的?"俯在耳边的低语口气猥琐露骨,却激得阿绿心中一荡,身体不自觉上抬,贴着同样赤裸灼热的身躯微微打颤。于是惹得耗子又是一阵笑,带火的手指羽毛般在腿根处刮搔着,"乖,再打开一点,对,再打开......"
"天昊......嗯......天昊......"胸口再度被发红的齿痕覆盖,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甜腻喘息一遍又一遍脱口而出。
耗子拉开他的腿,耐心地沉下腰:"在,我在,一直都在......"

完事后,耗子依旧固执地抱着精疲力竭的小笨蛋:"我怎么样?"
"哎?"累得迷迷糊糊的小笨蛋勉强睁开眼,"什么?嗯......你别......"
察觉到被子底下他又蠢蠢欲动的手,阿绿都快哭了。
耗子大方地停下爪子,转过小笨蛋的脸,"吧唧——"一下亲上他的脸颊,心情大好:"下周三你轮休吧?"
"嗯......"喃喃答应着他,阿绿再度困倦地闭上眼,这一晚发生太多事了,小笨蛋觉得有些招架不住,"不过宽叔让我加班,年前生意忙。"
"别去。"二话不说否决掉,耗子恋恋不舍地摸着他已然斑斑点点的胸膛,"过来帮我。"
"干什么?"
"帮我搬家。"
"......"睡了一小会儿,阿绿猛然醒了,"哎?"
依旧是毫不在乎的语气,带着那么一小点显而易见的炫耀,耗子淡定地开口:"我买了套房子,下周搬家。"
"啊?"
不理会他的惊讶,周天昊径自往下说:"搬家公司太贵,你来帮我搬。"
"为、为什么?"抓住说话的空隙,阿绿忙不迭问道。
重重压在他身上,四目相对,鼻尖对着鼻尖,耗子一字一字说道:"因为那房子你也要住的。"
"什么?"想说我那房子租得挺好的不需要搬家,阿绿眨巴着眼睛满脸都是莫名,"我......"
"不许跟我说房租。"截断他源源不绝的疑问,耗子丝毫没有给他考虑的余地,"以后家里的开销,不管吃的喝的水电煤气,都由你负担,知道了没有?这就算是房租了。"
"为什么?"
"因为老子没钱了。"
"哎?"
"都拿去买房子了。"
"耗子......"
"别废话,知道现在房子多贵吗?下半辈子我们都得为银行打工了。"
"可是......"
没有可是了,耗子低头,果断地咬上他的唇角:"再多问一个问题,我们就多做一次。明白了吗?"
阿绿果断闭嘴。耗子很满意,舌尖擦着嘴角探进他嘴里,舔啊舔,舔过下巴,舔过锁骨,舔过乳尖,往下再往下:"再做一次,这是奖励。"
"嗯......"阿绿的抗议最后都成了喘息。
屋外的雪停了,如果拉开窗帘,就会看见一个纯白的世界,晶莹剔透一如我们往昔的青涩年华。


第二十六章


繁忙了整整一年的交易中心终于有了一点点年关逼近的氛围,原本吵闹叫嚷的排队人群比往常稀松了不少,耳边依旧回荡着嘹亮机械的叫号声,大厅里嘈杂却冷清了不少。又是一年岁尾,该卖房子的都兴高采烈地计算着投资回报率回家过年了,该买房子的都咬牙跺脚把高不可攀的房价征服了,犹豫徘徊的依旧还在贴满售房信息的中介门店外张望着。明年的房市会是怎样一副情景呢?看跌的,看涨的,经纪人们议论纷纷。烟雾喧腾的楼梯间里少了不少熟悉的身影,有人踌躇满志,提早回乡养足精神期待明年再战;有人疲倦不堪,痛定思痛左右筹谋预备另谋出路;有人淡定自得,悠悠然抽着烟笑看后辈们的挣扎和彷徨;也有人茫然,夹着还簇新的公文包懵懂地望着自家前辈站在人群里挥斥方遒的身影。
小白送走了他这年的最后一位客户,跑来耗子身边歇脚:"怎么样?你的房子搞定了?"
"嗯。"耗子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干的就是房屋买卖这一行,连自己看上的房子都买不下来,以后还怎么有脸在这儿混?
"掏空了吧?"笑嘻嘻地比划了一个数钱的动作,小白永远都是一张和蔼的笑脸。
提手回送了他一拳,耗子闷闷地答道:"你不是比我更清楚。"
若不是托了小白那位在银行做高管的舅舅的福,光以耗子一个人的能力,上蹿下跳把腿跑断也不定能贷到这么一笔优惠的贷款,只是,想到今后三十年累死累活挣到的钱都得进银行的口袋,耗子依然觉得心口在滴血。
"买房子是好事,别耷拉着脸。"他对每一位客户都这么说,"看,房子有了,人当然也跑不了。"
耗子说:"我没房子他也跟我。"
小白用一脸看白痴的表情看他:"那是小姑娘瞎了。"
耗子懒得理他,扭头看瑜姐正热络地坐在空荡荡的受理台前,跟里头的工作人员套近乎:"哎呀,相亲算什么?我跟你讲,相亲对象就跟韭菜一样,割掉了一茬立马又有一茬,不急,不急......"
"喂,你身边真的没钱了?"按耐不住好奇心,小白又凑过来问。
"嗯。"耗子诚实地点头。一个打工的,挣得再多,又能多到哪里去?
"跟你说这个时候出手的都是傻子,你偏不信,看着吧,明年的行情肯定会下来。"心地其实不坏的小白幸灾乐祸了,"那你生活怎么办?"
这下,轮到耗子用看白痴的表情看他:"我老婆养我。"
撇下大惊失色的小白,耗子得意洋洋地站起身拍拍大衣下摆。快下班了,笨蛋店里最近生意好到爆棚,不到半夜绝对下不了班。那么......要不要顺便送个盒饭之类的去呢?总吃严俨煮的夹生饭会更笨的。热个粉丝贡丸汤,炒个鸡蛋加黄瓜,青菜也顺便买一把,够了,还欠着银行一屁股债呢。算了,路过熟食店再买些酱牛肉吧。
送饭,等他下班,然后手牵手回家。夜晚其实才刚刚开始,因为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搬家。
原本以为挪个窝而已,两三天功夫就该都忙完了,直到把所有需要运送的东西都清点完,耗子才傻眼了。平时住着不觉得,等到打包的时候才发现,东西太多了,都快搞不清那些玩意是打哪儿来的。
小笨蛋倒记性好,站在杂物堆里一件一件指给他看:"喏,这个闹钟是刚来的时候买的,用了几个早晨你就买手机了。"
"这套茶具还在呀,买来以后一次都没用来泡茶吧?"地摊上二十块钱买来的,鬼才信它是紫砂的。买的时候脑子一定被驴踢了。
"咦?这摞《资治通鉴》你还留着?看完了?"同样是地摊上弄来的山寨货,放在书橱里装点门面,耗子压根就连第一页都没看完。
"耗子,你看,还有这个......"兴奋不已的小笨蛋活像是来垃圾堆里淘宝的。
耗子站得离他远远的,忍不住抬手扶额。

陆陆续续的蚂蚁搬家从年前一直持续到了过年。就连除夕的晚上都是在抱着箱子来来回回的奔波里度过的。
当晚附近那个大型公园又放了烟花,姹紫嫣红笼罩了半边天空。吃完了年夜饭的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街头巷尾到处是鞭炮的炸响声和烟花过后的硫磺味道。
阿绿停下脚步,努力抬起头去看绽放在空中的斑斓。耗子站在他身边,侧眼看着他被映照得同样绚丽五彩的面孔,以及眼眸中那一抹由衷的喜悦。
他知道他其实很想回家。出来这么久了,哪个背井离乡的游子不曾在喜庆喧腾的节日里看着旁人阖家团圆,而后转身黯然神伤?出门前,耗子还听见阿绿小声地跟家里打电话,好,都好,什么都好。别担心,买不着车票也没办法。一如既往的问候与被问候,却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间,使得语气中多了几许强颜欢笑。
"喂......"耗子突然凑到他耳边。
"嗯?"阿绿应声回头。
烟花怒放的街头,灯红酒绿,霓虹变幻,鞭炮在头顶"砰——"地一声炸开。他微微仰头,他笑着弯腰,隔着彼此手中沉重的大纸箱,轻轻吻上他的额头:"新年快乐。"

大年初五,争迎财神。听着旁人家热热闹闹的鞭炮声,耗子和阿绿正式搬进新家。装修是前任主人留下的,耗子喝着杯子里的红酒说,明年再好好干,争取把墙纸换了。
小笨蛋连连点头。
又喝一口酒,环顾四周,家电也是旧的,原先耗子的屋子里搬来的。于是耗子又发宏愿:"背着公司再多干几笔私活,不愁买不来一台彩电。液晶的,高清像素,环绕音响。"
"嗯嗯。"阿绿兴高采烈地又点头,"严俨说,如果我当上助理,工钱也能比现在多。"
吃着菜喝着酒,算计着将来。耗子准备去考职业证书,有了那个,才有底气跟公司提加薪。阿绿从严俨那儿借了几顶假发,上班的时候光看着严俨的手势没用,手艺活还得扎扎实实地靠自己动手练。
门外鞭炮声声,电视里的文艺晚会一台接一台,遥控器不管按到哪个频道都是一派祥和笑声。耗子晃着纸杯里的酒神神秘秘地开口:"阿绿,知道为什么这房子出价这么低吗?"
在房价如此高涨的如今,耗子买下房子的价格着实比市场均价低了一大截。
"为什么?"酒气上了脸,阿绿晃着微醺的脑袋憨憨地问。
"因为......"慢悠悠地抿一口酒,耗子不动声色地开口,"这房子不太好。"
阿绿不明白:"嗯?"
"就是......不干净。你看那边......"抬手指向阿绿背后的房门,"看,红色的那扇。为了辟邪特意漆的。"
猛一个激灵,阿绿瞬间醒了:"啊?"红彤彤的脸白了一大半。
"这房子换了三家人家了。头一家在这儿住了一年,病死了两个老的。男主人出车祸,被撞残了。后来搬进来一家三口,也是过了不到半年,妻子得了重病,治不好的那种。上中学的儿子莫名其妙地在半夜爬上楼顶自杀了。嗯,就是我们这幢楼。"
"耗子......"阿绿吃不下饭了。
耗子老神在在地继续讲:"最惨的是第三家,是一对刚新婚不久的小夫妻。不知怎么的,丈夫竟然在妻子怀孕的时候有了外遇。妻子知道后,顿时气得流产。听说,当时血流了一地,看,电视柜前的那块地板,是不是颜色更深?就是在那儿。"
阿绿克制不住地扭头看,回过头时,脸彻底白了:"那你还买......"
"便宜呗。"他说得理所当然,从小笨蛋颤抖的筷子上毫不客气地抢过一根蟹肉棒,"还没说完呢。流产后,妻子的精神就有些不太正常。最后,居然用刀捅死了自己的老公,然后自杀了。上吊的,也是在这屋子里。嗯,红门背后的那间房间。哎,我想想,是不是那间?"
阿绿已经抖得说不出话了,不管耗子说的是真是假,心里都一颤一颤的。迟迟不敢再回头去看那扇邪乎的门,小笨蛋皱起眉头,求救似地看向耗子。
耗子"呼哧呼哧"地吸溜着刚烫好的粉丝:"嗯,没错,是那间。你要住的那间。"
于是当晚,在时不时响起的鞭炮声里,一个人影缓缓地穿过黑漆漆的客厅,最终站到了耗子的房门前,语气飘忽:"耗子......"
房门应声打开,披着一身暖黄色的光芒,耗子笑着出现在门口:"怎么了?"
门外站着原先打死都不肯跟他睡一个屋的杜青律。
"进来吧。"耗子大方地侧过身,微笑着接纳了抱着被子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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