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代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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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上海的天空,随着2月的过去,3月的过去,4月的到来,一点儿一点儿的散去了那种春寒料峭的灰色样貌,湛蓝的天空没有任何的杂质,仿佛一个毫无心机的孩童一样,将它纯洁而美好的面容,毫无遮拦的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不像是我们这群心机颇深、脸皮颇厚、崇拜《西游记》里童颜巨RU的妖精、恨不得长生不老的末日少女。

    这样湛蓝无云的天空,永远只能出现在小说和电影里,才能让人提起欣赏的勇气,否则,这样赤裸的在阳光下暴晒几个小时,无疑等于把自己省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改成1978年,然后你就会在大街上迎面听见一个非主流对你掏心掏肺的问候“阿姨早上好”。说到改身份证这件事儿,我的好姐妹顾里,最近就在倒腾这个事情,企图把自己的出生年月改小三岁……只是未遂而已,准确的说,应该是目前未遂。我丝毫不怀疑她的动手能力,她要打定主意的话,我觉得她能把身份证上的性别都改了。

    她这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行动力,早在她小学五年级就表现出来了,那个时候,我们班主任把年纪里分配到班上的唯一一个“小红花”给了一个叫李旭的男生而没有给顾里,为此,顾里每节课间的十分钟,都会跑去办公室里,坐在我们班主任的面前,不慌不忙、掏心掏肺的进行名为“小红花舍我其谁”的演讲,举例子、摆事实、说故事、讲道理,从浏阳河玩过了几道弯,一直说到最近班里有几个女生来了月经,天上地下,引经据典,连续一个月,雷打不动,每天七次,每次十分钟……11岁的顾里如同灭绝师太一般表情肃穆而又淡定,反复一个看破红尘的老妪般天天端坐在我们班主任的办公桌前的小凳上,两鬓苍苍十指黑。最后,老师崩溃了,把那朵塑料的小红花。从李旭的胸口上扯下来,哆嗦地给顾里别在了她刚刚发育的胸前。为此,李旭赌气,在家里一个星期“喂”来“喂”去,死活不肯喊我们班主任“妈”。

    阳光暴烈的照在我们的脸上,仿佛上帝在温柔的抽我们耳光。南湘已经进屋找防晒霜去了,我愁眉苦脸的暴晒在阳光里,如同一个快要被晒似的吸血鬼般等南湘从屋子里出来解救我。

    而坐在我旁边的顾里,却反而一动不动的扬起他如同静安区的土地一样寸土寸金的脸,坦然而又豁达的面对四月里劈头盖脸的暴烈阳光,一点都不担心高强度的紫外线伤害到她那张每天早上都要涂几百块钱上去的娇嫩面容。我看着她,表情极其焦虑,她转过头来望着我,从我露出一个欲仙欲死般舒服的笑容,她的笑容从她脸上带着的那种电焊工常用的面具上的茶色玻璃后面透出来,我感觉她在用《电锯惊魂》里播放磁带时的那种低沉的沙哑对我说:"Iwannaplayagame."

    我们躺在几张白色躺椅上,在小区里那块每天都有园丁修剪浇灌的三十平方米的草坪上沐浴阳光。草地绿油油的,在初夏的阳光里显得金光四射。旁边一块铮亮的黄铜牌子上用中英双语清楚的写着这片草坪的高贵血统:匍匐马蹄金、沿阶草以3比7的混合比例交织种植。顾里特别迷恋这块牌子,当初她发现这块悄然伫立在草坪边上的牌子时,激动得像是找到了妈妈的小蝌蚪,双眼含着泪花。我特别能理解她,要知道她的生活里最喜欢看的休闲读物,就是保养品理解上各种物质配方含量的说明书,和公司里的财务报表。因为这块铜牌,她更加认定自己租在一个贵气的小区里,于是她果断地又去和房主续租了两年。其实她完全不需要靠这块的铜牌来去人自己租了一个贵气的小区,她只需要稍微抽空瞄一下自己每个月的房租账单就能知道,那相当于我六个月的薪水。

    而且除了那块双语铜牌之外

    ,这个小区值得骄傲的事情还有许多,不仅仅是它的租金。比如,有一天,南湘正在草坪上铺着的毯子做瑜伽的顾里说:“你知道么,以前张爱玲也住过这儿。”顾里用一个盘丝洞里倒挂在墙上的妖精的姿势,半眯着双眼,幽幽的从她白森森的獠牙里发出气音,“谁?张爱玲?这女人挺有钱的,拍过什么电影啊?”

    南湘:“……”

    不过,无论如何,能在静安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段,开辟出这么一块属于自己小区的绿地来,不是谁都有这个勇气的。要知道,哪怕随便在上面盖个茅草棚之类的玩意儿,都能抵过莘庄一套装修精美的两室一厅——当然,物业没有那么傻,羊毛出在羊身上,都算到业主头上了。你以为一个月哗啦啦的物业费是捐给希望小学的孩子们念书去了吗?

    我们在躺椅上躺下没多少,远处,两个身材欣长、五官轮廓刀削斧凿般深邃的帅哥端着硬纸壳托盘里的几杯外卖咖啡朝我们走来。如果你关注过我们两年前的生活的话,此刻的你一定会猜测,会是简溪和顾源两个尤物勾肩搭背地走过来了。但是,如果你关注过我的最新近况的话,你一定也会知道,简溪已经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他留下了一封让我痛不欲生的信之后,如同阳光下蒸发的露水一样,无影无踪。那么你才会是谁呢?

    顾源和席城?

    ——谢谢你丰富的想象能力,你应该把张纪中手中的扩音器抢下来,代替他去拍新版《西游记》。

    卫海和崇光?

    ——谢谢你无穷的编剧能力,你应该去把郭敬明家里的电脑抢过来,代替他写《小时代》。

    宫洺和蓝诀?

    ……谢谢你离奇的创新能力,你应该去国防部研发一颗卫星,然后放到天上玩儿。

    两个帅哥站在我们面前,若果说混血英伦气质的Neil再加上如同苍白年轻死神般的顾准还不够引发我和南湘的尖叫的话,那么,此刻,他们中间还有一个两岁的小男孩Jimmy,此刻他正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着长睫毛,趴在Neil宽阔结实的胸口上望着我们,眼前的画面,曾经多次出现在我和南湘的梦里,一个多么和谐的家庭。

    他们俩在我们身边坐下来,阳光照在Neil金黄色的头发上,他混血的五官和他蓝色的瞳孔,带来一阵辽阔海洋的凛冽气息,是那种透明而有锋利的年轻男孩儿的美。而顾准漆黑的眉毛衬托着他苍白的皮肤,在光线里透出一股《暮光之城》里吸血鬼的贵族美,吸血鬼晒太阳,多新鲜的事儿啊。

    “你们这儿周围可真热闹,”因为没有多的躺椅了,他就自然地在顾里躺椅的扶手上坐下来,“咖啡店一家接着一家开,starbucks开了三家,还有一家COFFEEBEAN,一家COSTA,刚走过结交的时候,看见Mccafe也快开了。过不了几年,这个地段周围的小区家里的水龙头一拧开就是哗啦啦的咖啡浆了吧?”多亏他身材修长轻盈,所以能够用这样自然而又迷人的姿势坐在扶手上,要是换了唐宛如,直接“咔嚓”一声,躺椅就碎了。

    “Mccafe?月经咖啡?真的假的啊?”唐宛如抬起手扶在胸口上。

    顾准的瞳孔剧烈的颤抖了几下,但还是勉强保持着镇定。我相信他的内心吓坏了,因为他进入我们的生活的时候,唐宛如这个妖孽还在外面神游呢。

    “Mc是麦当劳。”我有气无力的回答她。

    “哦,我说嘛,我本来还想,这全天下的厂商都怎么了,铆着劲儿和月经较劲,你说一本杂志叫《当月时经》已经够变态了,除了顾里,谁看啊。”唐宛如几个月不见,学会讽刺人了。

    “麦当劳不是做鸡的么,怎么也掺和起咖啡的生意来了?”南湘一边涂着防晒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

    “这年头,谁还不会做鸡啊?”唐宛如哧溜冷笑一声,说出一句警世箴言。

    我和南湘正低头沉思唐宛如怎么会对这个社会具有这样的高度透视和解析,并且善于运用联想和比喻的手法,她突然半坐起身子,有点儿睡醒了的感觉恍然大悟,“哦,我说错了,我是说,这年头,谁还不会做咖啡啊?”

    不知道是不是被突然做起身子的唐宛如吓到了,Jimmy这时突然小声的哭起来。顾里闪电般麻利地伸出手,准备把Jimmy抱起来,“哎呦,Jimmy不哭哦,姐姐来照顾你。”

    不过,还没等顾里下毒手,顾准就提前把Neil胸前哭闹的小Jimmy抱了过来,他温柔地把Jimmy抱在自己的白衬衫胸前,一边对顾里说:“姐姐,听我一句,那一条爱马仕的毯子把他包裹起来然后放进保险箱里,是没用的。”

    顾里满脸通红,仿佛受到了羞辱,她义愤填膺地说:“真的么?!”

    果然,一会儿,Jimmy就不哭了,他趴在顾准怀里,表情天真可爱,就像个天使。

    顾里再一次被挫败了,她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姐姐,没什么好奇怪的,趴在顾准的胸肌上、闻着他衬衫上薰衣草柔和剂的味道,这种好事要是换了我,我也不哭。”Neil特别掏心掏肺的看着顾里,分析道。

    我和南湘严肃的点点头。

    顾准用它漆黑的瞳孔,冲我们翻了个白眼。

    “能回到上海,感觉真是太好了。”Neil没有坐的地儿,于是就在草坪上坐下来。天天在健身房雕刻出来的一身肌肉,如果也想顾准那样坐扶手的话,就是一出人间惨剧。不过,他身上的那种混血的迷人气质,依然格外诱人。他半曲着两条长腿,天气刚刚转热一点儿,这小崽子就迫不及待的穿起了短裤,阳光照在他金色的毛茸茸的小腿上,看起来像个充满力量的的大学生。他总是有这样的本事,无论出现在哪儿,都能瞬间把周围变成金光灿灿的法国浪漫电影里的场景,兴风作浪般荡漾起迷魂阵一样的荷尔蒙气息。他的姐姐。顾里,也有这样的本事,无论走到哪儿,都能瞬间把周围变成“第一财经频道”的现场直播。

    如果按照这个逻辑去联想的话,对宫洺来说,无论出现在哪儿,他都能瞬间把周围变成米兰国际时装周的T台现场。对南湘来说,无论出现在哪儿,她都能瞬间把周围变成《黛玉葬花图》的动人画卷。对于唐宛如来说,无论出现在哪儿,她都能瞬间把周围变成“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的演播大厅——当然,有时候也变成2010年的“春晚”现场。

    过去的一个月里,Neil离开上海回纽约去了。他的父亲之前在曼哈顿西四十四街买下来的送给他的高级公寓,被一个腰缠万贯的人看中了,准备用重金买下。他准备回纽约去办理过户手续,然后携带着万贯美金荣耀归国。当然,其实他在离开纽约回上海之前已经将所有手续委托给中介公司了,他远程操作也是可以的。他之所以要亲力亲为不惜坐着越洋航班回去,是因为听说那个名叫Luc的买主除了腰缠万贯之外,同时年轻美貌,肌肉结实,如同年轻时还没有开始掉头发的裘德洛,同时非常喜欢MariahCarey和Madonna.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按照你的恋爱理论,你不是一直都是长线投资、痴情路线的吗?”顾里依然顶着科学怪人的面具,看起来又神秘又喜感,“你应该三个月之后才回来啊!这都一个月还不到。”

    “交易取消了。”Neil撇了撇嘴。

    “对方没看上你啊?”顾里眼里赤裸裸的放射着嘲笑的光芒。

    “那倒不是。他确实非常年轻,也非常英俊,而且确实很像裘德洛——很想已经开始掉头发的裘德洛。但是,我回去之后才发现,买下我房子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女朋友。”Neil在阳光系耸了耸肩,喝了口拿铁,而后伸出小舌头把嘴唇上的奶油轻轻的舔进去。我和南湘看着他这个动作,都咽了咽口水。这个该死的尤物无论做出任何动作,感觉都显示电影里的慢镜头。芭比娃娃如果活过来,一定恨死他了,她一定会披头散发的用高跟鞋砸他,同时歇斯底里的冲Neil咆哮,“不要和我抢男人,你这个小骚货!”

    “Hum…Iamsorry.”顾里的语气非常诚恳,掏心掏肺,但是脸上的表情笑得太灿烂了,如同一个生意兴隆的妈妈桑。

    “Iamsorrytoo!”Neil把目光转向每一个人,用它在国外从小学会的夸张表情和语气说道,“他女朋友刚刚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亲切的握着她的手,‘您一定是Luc的祖母吧?’‘哦不,我并不是,’对方优雅的回答我,‘交易取消吧,咱们就到这儿。’”

    “呜……”我们各自放出了一声含义深远的叹息。

    “你说Luc图个什么啊?俗话说得好,大龄妙女郎,一条丝瓜囊,每天晚上搂着一大根的丝瓜囊睡觉,图什么啊?”唐宛如一脸正义。

    “算了算了,别说人家了,我们自己也要警惕,高标准要求自己。我之前和你睡的时候,不是也半夜尖叫着惊醒么,我还以为我抱着根金箍棒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得饶人处且饶人,乖,啊!”顾里特别诚恳,亲切地拉着如如结实硬朗的胳膊,抚摸着,一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表情。

    唐宛如两眼放空,看起来像是原地坐化了,“……”

    “喝着香浓的咖啡,闻着草地的芳香,和朋友们相聚在一起,沐浴着初夏灿烂的阳光,这才叫生活。”顾里顶着她的防毒面具在抒情,看起来特别有喜感,她说完就伸手接过顾准递给她的咖啡,然后小心翼翼地摘了脸上的电焊工面具,送到唇边深深地喝了一口,然后惊魂未定地赶紧把面具戴上。

    南湘坐在我的对面,花枝乱颤地听着一群神经病的聊天,同时她也没闲着,继续把从顾里的化妆柜里偷出来的一管阿玛尼防晒乳,一层又一层地涂抹到她白皙娇嫩的脸庞上,优雅而迷人的轻盈手法仿佛在给一个洁白的陶瓷上釉。

    而坐在南湘身边的唐宛如,此刻也跟着开始涂一罐看不出是什么、但按照逻辑推断应该是防晒霜的东西(……)。她优雅而迷人的轻盈手法仿佛在给一面土坯墙刷水泥。

    Neil看着不停忙活的我们几个,非常疑惑,“你们女生真的如此怕被晒黑么?我还挺喜欢晒太阳的呢。”

    “你是洋鬼子,你顶着一身白皮肤和我们比什么比,吓唬谁啊,你怎么不去挑衅日光灯啊!你就是在太阳底下给晒化了,也是化成一摊奶油,而我和南湘就会化成一碗清茶,林萧就会化成一杯拿铁,至于唐宛如,那就是一桶沥青。”顾里从面具后面瓮声瓮气地说。

    “我不是洋鬼子,我也挺爱晒太阳的啊。”顾准在边上,笑着帮Neil。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容总让我觉得别扭,尽管他的微笑精致而淡然,透着一股子严格的家教产生的修养,但是他的笑容总是浅浅地停留在脸上,笑不进眼睛里。他的瞳孔看起来始终是两颗被冰碴包裹着的黑钻石。融化不开的寒冷。老实说,我一直有点儿怕他。

    “但我劝你也别晒太多,”顾里看着顾准唇红齿白的精致面容,在面具后面继续喷射着她的毒液,“我怕等会儿我们正聊得高兴呢,你就在我们边上‘吱吱’几声之后默默地化成几股白烟了。”

    “怪不得姐姐你戴着面具呢,也是怕变成几股白烟吧?我懂了。”顾准喝着咖啡,眼睛望着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反正没看顾里,讥诮地回她,顿了顿,把他精心修剪的浓眉毛一挑,补了一刀,“我说你为什么那么害怕厨房的抽油烟机呢。”

    我听到顾里在面具后面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出爪子在顾准胸口用力一掐,“要死啊你!”

    说到防晒这档子事儿,我们几个,连唐宛如在内都如此小心翼翼,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们几个歇斯底里的防晒态度,来源于曾经顾里在高中时给我们留下的阴影。

    高中有段时间,顾里鬼迷心窍地想要追求什么劳什子的“小麦色肌肤”,变成什么劳什子的“巧克力美人”,于是她在暑假包办主义地帮我们订好了机票和酒店,用种种诱惑把我们集体吆喝到了三亚的沙滩上,之后我们四个仿佛尸体一般直挺挺地躺在沙滩上暴晒了七天,用顾里的话说,这是一个关于“两条美人鱼(她和南湘)和一个采蚌女(我)以及一根大型海参(唐宛如)”的美丽传说——至于别人是否这样理解,那就是个谜了,期间还因为我们躺得太过直挺的关系,把一个路过的大妈吓得差点儿尖叫着报了警。那会儿,少不更事的我们哪儿懂得劳什子的防晒霜这种东西,而且没人性的顾里竟然只记得自己涂抹了全身,而忘记提醒我们三个。结局就是我和南湘两个人回到学校之后,瞬间多了两个外号,虽然两个外号都是针对我们变黑了的皮肤,但是南湘因为她美丽的脸多少缓冲了一下,她的外号叫“黑雪公主”,至于我,因为比南湘稍微逊色一点点,所以得到了一个类似的外号,“乌骨鸡”。

    最不要脸的就是顾里,她在层层叠叠涂抹了各种防晒霜的保护之下,一点儿都没有变黑,她在学校里看见晒黑之后的我和南湘,弯下腰,旁若无人地笑了三分钟,胸罩扣子都笑松了。笑累了,她撑起腰,用善解人意而又委屈的表情说:“上帝真是太不公平了,最想晒黑的人是我,结果我什么变化都没有,反倒是你们两个捡了便宜,黑得跟两条老茄子似的。”

    那个时候,全世界都沐浴在这样百年难遇的寒流里。北京和上海的新闻里,每隔几天,就会预报新的寒流来袭。哥本哈根会议上,那些表情苦大仇深的气象学家们,纷纷发言论,说“温室效应”消失了,地球又进入了小冰川时代——一切听起来都像一场闹剧,特别是当那个意大利专家突然面红耳赤的蹿到了桌子上的时候。

    而现在呢,被高高的工地外墙围起来与世隔绝了两年多的外滩,终于露出了它崭新的样子,奢靡的、妩媚的、盛气凌人的新颜。仿佛一个穿着华贵衣裙的贵族少女,沿着黄浦江岸轻轻地躺了下来,她曼妙的身姿弯曲成外滩的天际线,她雪白的大腿撩动着无数金融家的梦幻,她的身体皮肤乃至灵魂都在待价而沽。不过,无论如何翻新,无论如何改造,无论外滩的源头是否新耸立起了恨不得用黄金贴墙的半岛酒店,无论香奈儿和阿玛尼旗舰店里崭新的橱窗有多么勾人魂魄,无论外滩源是否拔地而起了崭新的米兰国际中心,这一切闪耀着崭新光芒的奢华,都不曾,也没有,并将永远不会,带走那种属于外滩的苍凉、冷漠、和无法抵挡的末日气息。

    那是被江风狂暴地吹拂了几百年,又被雨水侵蚀了几百年后,才会拥有的颓败美感。仿佛断壁颓垣的古堡里,那枚生锈的没落家族的徽章,记录着荣耀,也记录着时间无情的飞逝。

    现在的我们,看起来似乎有重新回到了大学时代。唐宛如也回到了我们的身边。说起如如重新融入我们集体的过程,那真是特别火树银花。每一个我们身边的人问起,南湘和我都乐此不疲地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那个经过。

    当然,这种传奇的事情,只能发生在顾里的生日会上。是的,这些年里面,仿佛每一年,上帝都会在顾里生日会的那天,为我们的生命打下一个永远无法磨灭的烙印,让我们铭记住一年又过去了。仿佛一连串打在我们大脑海绵体里的等距离木桩。似乎每一次顾里的生日,都标志着我们的人生进入了崭新的阶段,2008年顾里生日的那天,顾里的父亲以他沉甸甸的僵硬尸体,用死亡的方式,将顾里从衣食无忧的大学伊甸园生活里拉扯出来,丢到毒蝎横行的热带丛林里摸爬滚打,连带着,我、南湘、唐宛如,我们三个从小就和她同呼吸共命运的三棵温室里的花朵,也被一起从伊甸园温暖湿润的土里连根拔起,丢到柏油路面上被残酷的阳光暴晒。从那一天起,我们都超乎想象地变得成熟了起来。

    顾里生日会上发生了各种各样值得被津津乐道的事情,并且这些段子都成为了一时间上海滩坊间流传不息的八卦。

    比如那个以瓜子脸著称的被大众成为狐狸精的明星,也出现在了顾里的生日会上,当然,她不认识顾里,她只是顺道过来看望一下宫洺的,她的出场让全场的闪光灯失控一般地闪烁不停。

    比如Neil大大方方地换上了白色的三角紧身低腰游泳裤,躺进了空中露台中央的按摩游泳池里,表情极其淫荡并充满了诱惑力,把现场出席的雌性动物都看傻了,如果不是我们拼死拉住唐宛如,她一定会穿着礼服就扑腾进池子里和Neil共饮一江水。

    比如那个现在在上海名噪一时的模特陆烧出现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就是曾经名动全国的作家周崇光,除了我。我胸膛里仿佛装着一个怪兽,随时都呼之欲出的紧张感从头到尾笼罩着我。他望向我的目光,依然带着剧烈的来路不明的血腥气,却又那么滚烫而热烈,仿佛一汪灼热的泉。看得人胸口发痛。

    当然,顾里的表现最是可圈可点。在整整一个星期滴米未进,只靠光合作用活着之后,她终于无比自豪地把自己塞进了公司借来的那件由贝克汉姆那个举世闻名的老婆维多利亚设计的小黑裙子里。当然,整个生日会,她全程苟不言笑,她甚至在一开场就威胁我们,“我现在开始,不能笑,不能哭,不能深呼吸,也不能大幅摆动,因为我的裙子非常紧绷,时刻都会炸开来。如果你们敢逗我发笑,或者敢准备什么惊喜让我情绪激动的话,我一定会把你们脱光了然后倒吊到环球金融中心顶上那个风洞上去!”她说这段话的时候,表情清新淡雅,目光空茫幽远,整个身体纹丝不动,仿佛一个陷入了深沉回忆的尼姑——我相信她可以保持这个静如止水的状态一直到结束这个生日party。

    并且,并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就已经喝醉了。同时喝醉了的还有唐宛如。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仿佛一尊佛一样,“哗啦”一声从胸口掏了两个NuBra出来,“啪啪”两声脆响,甩在顾里面前的香槟托盘上,看起来就像一道菜。

    顾里一哆嗦,吓坏了,两颗瞳孔触电般地颤抖着。不过,几秒种之后,顾里镇定下来,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她转身从背后拿过一大张拆礼物之后剩下的包装纸,小心谨慎、镇定自若的将两颗NuBra包起来。

    在这个包装的过程里,无数路过的人都被这一幕惊住了,纷纷询问:“这是个礼物?”当然,顾里每一次都应对自如并且花样翻新。

    当穿着白色泳裤的Neil水淋淋地路过的时候,困惑地问:“Isthatagift?”

    顾里回答:“Yes,foryourgrandma!”

    当花枝招展的南湘喝的面红耳赤地路过的时候,娇羞地问:“这是个礼物?”

    顾里回答:“哦不,这是个赃物。”

    当依然清醒无比的蓝诀过来企图帮忙的时候,他有点儿尴尬地问:“这是个礼物?”

    顾里回答:“哦不,这是个器官。”

    当仿佛一座移动的冰山般的宫洺路过身边的时候,他用眼神无声地询问:“这是个礼物?”

    顾里回答:“哦不,这是件兵器。”

    当包装完之后,顾里所有清醒的神志就消耗干净了。她从完全清醒,直接进入了完全喝大的状态。半清醒半喝晕的我,看着她固执地将名片塞到穿燕尾服的服务生手里,服务生拿着酒瓶特别尴尬,也不知道是继续帮她加酒,还是应该掐她人中,而顾里露出她经典的虚假笑容,冲着服务生“呵呵呵呵”地说:“哎哟,刘经理,不愧是做销售的,真豪迈!直接拿酒瓶子喝!小女子我先干为敬了!”说完一仰头,把手里完全没有酒的空杯子往嘴边一倒,然后还假装抬起手,擦了擦嘴角,并且鼓起腮帮子假装用力咽了下去,我靠,演得跟真的一样,我在旁边看得腰子疼。

    她在服务生尴尬的目光里镇定自若地离去,脚踩14cm锥子高跟鞋的她,脚步稳健、目光澄澈、表情优雅地朝厕所走去——每当看见她这副德行,我就知道她喝醉了。她清醒的时候,一定是不停地翻着白眼,然后机关枪一样点评着众人的丑态。

    12点的时候,她目光炯炯地从厕所溜了出来,看样子应该吐了不下八回。她仿佛《黑猫警长》里的那个一只耳一样,贼头贼脑地、眼珠子滴溜溜地扫视了一圈,确认了没有人发现自己喝醉之后,就趾高气扬地走到了放生日蛋糕的那个小礼台前,仿佛土财主般地吼了一嗓子:“你们都给我听着!”

    众人:“……”

    她心满意足地看着满场受到了惊吓的人,继续发表她惊世骇俗的生日感言,“我先把丑话说在前面,我顾里从小到大,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别人把生日蛋糕往我脸上或者往别人脸上抹,多么恶俗的行为,别以为这是什么fashion的事情,所以,我告诉你们,无论是谁……”说道“谁”字的时候,她停下来,然后用灭绝师太般凶狠的冷笑表情,用手里切蛋糕的刀尖在围着她的来宾们的脸上一个一个地指过去——中途指到宫洺脸上的时候她哆嗦了一下,但马上就镇定了下来,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她继续一一地指了下去,然后说:“无论是谁,我都会用这把刀把他的血放满这个游泳池。”

    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服务生和等在厕所门口准备清理的大妈都被她拿刀尖一一威胁了之后,她心满意足地准备切蛋糕,这是,唐宛如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摇头晃脑地从天而降,她走到顾里身边,目光混沌地环顾了一圈,明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一看就是喝大了,站都站不稳,她冲着顾里娇弱地说:“我真的是喝多了。”她瞄了一眼身边高耸入云的巨大生日蛋糕,我觉得她肯定是把蛋糕看成了一面墙,否则她不会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就扶了过去,然后整个人毫无保留地摔进了蛋糕里面。

    整个现场瞬间垮棚。

    我和南湘看着正在一大堆奶油里尖叫着挣扎的唐宛如,忧心忡忡。南湘在我身边哆嗦着问我:“你说顾里会把她手里的刀直接插下去么?”

    我皱着眉头,“说不准,这刺激有点儿忒大了。”

    不过,最后顾里还是表现出了她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涵养,她并没有把自己手中的刀插下去,她拎起唐宛如,往厕所走去。

    我和南湘赶紧跟了过去。

    我和南湘刚刚推开厕所的门,南湘就惊声尖叫起来,等我们两个把视线聚焦之后,她才平静了下来。很显然,她被刚刚撞入眼帘的惊悚画面吓住了。唐宛如整个人弯腰趴进了马桶里不停地呕吐,因为她钻得太深了,整个头都消失在了马桶里,于是此刻正帮她撩头发以免垂到马桶里的顾里,看上去就像一个刚刚把唐宛如摁死在马桶里的凶手。

    此刻,眼前的顾里看上去仿佛一个被母爱的光芒笼罩着的修女,目光慈祥,表情温暖,她一只手抚摸着唐宛如的后背,一只手撩着她的几缕头发,我和南湘都被眼前的场景感动了。多像我们大学刚开学的那阵温暖美好的时光啊,每天晚上我们都在校门口那家酒吧里喝的烂醉。

    正当我和南湘沉浸在美好的青春回忆里,悲剧发生了。

    唐宛如吐完,把头抬起来,顾里刚要弯下腰嘘寒问暖,迎面马桶里的呕吐物满满当当地浮动在顾里的眼皮底下,顾里的胃一阵扭曲,两秒钟之后,她豁然开朗地张开口“哇啦啦啦啦”马不停蹄地冲着唐宛如的脑袋倾囊相授。

    安静。

    死寂。

    和谐。

    整个洗手间的空气都凝固了,仿佛DVD播放的时候被按了暂停键。

    我们四个彼此面面相觑,各怀鬼胎,不敢轻举妄动。

    此刻,喝醉的唐宛如并不知道顾里把晚餐呕到了她的头上,并且,她的头发今天还盘了一个非常讲究的发髻,仿佛一朵盛开的莲花——“杯具”的是,这朵莲花的花心,此刻正如同一只小碗一样,盛放着顾里消化了一半的晚餐。伴随着唐宛如的摇摇晃晃,那碗晚餐也随着晃悠不定,时刻摇摇欲坠。我们几个的目光被唐宛如头顶的这碗东西给牢牢地吸引住了,转不开眼,我突然觉得眼前的唐宛如就像电视里那些表演头顶一碗水保持平衡的杂技演员。

    唐宛如站在顾里面前,非常感动,她说:“谢谢你顾里,你还愿意照顾我,我以为你已经不想和我说话了。”

    顾里一双瞳孔此刻惊恐万分地盯着那碗东西上下左右不停颤抖“……”

    唐宛如:“刚才你抚摸我的后背的时候,别提多感人了。”

    顾里的瞳孔跳个不停,“……”

    唐宛如:“真的,谢谢你!”

    说完,她朝顾里“刷”地鞠了一个90度的躬。

    顾里看着唐宛如头顶的那碗粥朝自己迎面而来,她万念俱灰地两眼一闭,然后就感到了滚烫的液体哗啦啦地从自己的胸口流了进去。

    我和南湘看得脚都软了。

    “那后来呢?你朝顾里鞠的这一躬,没有让她当场甩出獠牙把你脖子的血吸干么?”顾准看着唐宛如,他两道漆黑的眉毛拧的像一对NIKE的标志,让他拿英俊的脸带着一种喜感,表情非常认真而又好奇。

    “当然没有,顾里是我的好姐妹。”唐宛如色迷迷的把椅子朝顾准那边移动过去,“我和你说,小帅哥,当时那个场面真壮观啊,热滚滚的汤汤水水,就那么哗啦啦地从你接的乳沟里留下去,你姐脸色都没变一下,任凭着风云叱咤,他自岿然不动。”

    我和南湘愁眉苦脸的,我们明白,当时顾里的岿然不动,完全是因为那个场面对顾里来说,就仿佛一台高性能的计算机突然遇到了一个超出他程序逻辑的高难度计算,于是他就——死机了。

    我闭上眼睛,金黄色的阳光照在我的眼皮上,视网膜里一片滚烫的岩浆般的赤红。

    那天晚上,我们四个挤在外滩茂悦酒店的高级厕所里,愉快的洗了澡,厕所里面有准备给泡玩露天泳池的客人冲凉用的莲蓬头,并且水质还是经过三层净水系统过滤的。当然,顾里是不愉快的,他拿着莲蓬头往自己胸口冲水时的表情,仿佛是一个日本武士正准备拿起武士刀切腹,看起来真是有用一种大起大落的悲怆之美。

    比起顾里来,唐宛如就潇洒多了,他解开头上用无数夹子和发胶固定住的发髻,然后用力的将她的一头秀发甩动开来,从小到大他都爱做这个动作,每次都觉得自己像电视里洗发水广告的模特一样,有动人的灯光打在她的秀发上,有慢镜头的高速摄影机在捕捉她的完美瞬间,但事实上,每当他这样闭着眼睛左右来会猛甩头发时,她的表情看起来都让人感觉像是一个去街上卖菜的阿姨突然被雷劈中了——当然,他头上顶着的顾里的“晚餐”,也随着她秀发的轻舞飞扬而天女散花。

    我们在洗手间折腾完以后,已经很晚了,等我们四个裹着酒店提供的浴袍走出来时,外面的客人都陆续离场了,我想大家应该都非常满意,毕竟,“一个女人尖叫的摔进了蛋糕里”这样dramatic的电视剧场景,不是经常都能看到的。

    我们四个坐在那个露天的圆形游泳池边上,四下人去楼空,只有两个穿着白衬衣黑马甲的服务生在收拾现场的一百多个酒杯,以及种种狼藉的杯盘。我没有说话,我甚至连事先都没有办法聚焦,脑子里的酒精还没有挥发完,天旋地转的,意识模糊而焦灼,仿佛有一双滚烫的手一直用力的压在我的太阳穴上。但是,在人去楼空的露台上,在上海外滩江边最高的地方,只剩下了我们四个,四下寂静无声,漆黑一片,这种感觉真的太好了。我抬起头,看着我对面满脸通红的南湘,刷的滚下了两行眼泪。

    那天晚上,我们趁着酒劲儿,在凌晨还向酒店的工作人员要了泳装,然后我们四个就扑通扑通的仿佛四肢白花花的饺子一样,跳进了池子里,在池水里翻腾着。因为大家都喝多了的关系,每个人都笑得花枝乱颤,并且扭打在一起,很多时候我都分不清谁是顾里谁是唐宛如(……)。我们就这样打发掉了顾里包下来的时段里最后两个小时。

    那天晚上除了我哭了之外,我感觉他们仨也哭了。南湘流泪的眸子比头顶上那几颗最亮的星光还要美,看得我心都要碎了。至于顾里,虽然她反复强调他那双通红的眼睛是因为她戴着隐形眼镜受不了池子里的消毒水,但是我相信她肯定也哭了。因为我最了解她,她有一张刀子做的嘴——当然她也有一颗不锈钢的心。

    而唐宛如就不用说了,瞎子都知道她哭了,她张着嘴嚎啕不停,因为嘴张着太大的关系,一边哭一边大口喝着游泳池的水,她哭得太久,以至于池子里水线都下降了不少,我借着酒劲儿一边哭一边冲她吼:“你少喝点儿!你少喝点儿,池子里都没水了,我的乳沟都暴露在空气里了!”顾里听了我的话,翻了一个乒乓球一样大的白眼儿,“林萧,你别不要脸了,乳沟?什么乳沟?你哪儿来的乳沟?你知道乳沟长哪儿么?”我听完顾里的质问,一下子还真答不上来,我醉醺醺的转头问南湘:“南湘,你说乳沟长在哪儿?那个位置应该怎么形容,喉咙下面?还是肚脐儿上面啊?”南湘刚要回答,就听见唐宛如特别不耐烦的告诉我:“奶子中间!”顾里一个猛子沉到了水里去,看起来像是受不了这个刺激,自杀了。

    为什么会哭呢?

    后来我总是不断的回忆起那个夜晚。如果上帝真的存在,如果他那个凌晨还依然清醒着,那么,他在高高的天空之上,俯视着黄浦江边最高的那个露台上的四个女孩子,他看着她们的泪光,听着他们平凡而微茫的心跳声,他会想些什么呢?

    我想可能是因为当下的景色实在太美,漆黑的天幕上点缀着大颗大颗钻石般的星星,对面陆家嘴无数摩天大楼组成的水泥森林一片漆黑,只剩下零星一些因为加班儿依然亮着的窗口,还有摩天大楼顶上一片乱闪的红色导航灯,仿佛被风吹动的灰烬里燃起的无数星火,这让陆家嘴看起来像是上帝放在江边的一片银河。

    我想也可能是因为我们积压了太多的情绪,我们在内心建筑起的高高的水坝终于在酒精的冲击下轰然垮塌。两年前的那个时候,南湘还是沉浸在厚重的画册世界和爱情小说里的文艺女青年,她画着每年都会拿奖的美丽油画,吸引着无数学校的摇滚青年和物理怪物疯狂迷恋她;而唐宛如那时还是一直娇小可爱而且害羞的肌肉牛蛙,她喜欢在胸口戴一朵巨大的粉红色蝴蝶结然后快乐的奔跑在操场上,看起来就像在胸口贴了两片nubra;顾里那时还是一个整天拿着银行卡和计算器到处行凶的流氓,但那时的她其实并没有多么广阔的眼界,她并不知道两年后的上海会出现一种东西叫做“外滩源半岛酒店里香港名媛们一直引以为传奇的下午茶”,那时的她依然满足于学校六十八块钱的早餐,她那时觉得那就非常高档了,只要能把学校里其他的小贱货们比下去;两年前的我,这样一个来自平凡小老百姓家庭的人,也完全活在一个玻璃房搭建起来的温室里,我是一朵娇嫩的玫瑰,外面的风雪吹不到我,肮脏的双手抓不到我,温柔的王子天天念情诗给我听,但我还时不时地拿我的刺儿扎他,看着他痛苦而英俊的脸我就越发骄纵狂妄,渴了有人给我浇水,冷了有人给我开暖气。

    而一转眼,我就被连根拔起插到了塔克拉玛干沙漠里,不要脸的沙尘暴疯狂的抚摸着我娇嫩的花瓣,仿佛一个猥琐的男人的淫笑着蹂躏一个哭泣的萝莉,而且我身边是一棵棵高大壮硕浑身是刺儿的仙人掌,他们一个个都穿着高跟鞋,和我挣抢仅有的养料和水分。

    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就是每天拿着秒表来掐着时间完成一个又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工作状态——我们四个几乎很少相聚在一起,不用说整夜整夜的谈心,不用说一起卧在同一个卧室里,蜷缩在同一张床上看DVD里的演唱会,我们就连一起和一个下午茶,甚至是简单的一起吃一顿午饭,都变成了奢望。无数个白天,问我都能看顾里在办公室里不停的打电话、不停的收发邮件的样子,她面无表情,但是眼睛里闪烁的微光看起来就像是一篇是淋淋的疲惫,我还目睹过她因为前一天晚上通宵写计划案然后第二天一大早再接着开会,因此在会议中途去洗手间直接吐了,我跟去了厕所,在厕所里帮她撩着她的爱马仕丝巾,她吐完回来继续面不改色的讨论着各种提案,我悄悄的在她的咖啡里倒进了一包宫洺的营养师配给他的高动能营养剂粉末。而南湘,投了一份有一份简历,去了一次又一次面试。有时候晚上我起来上厕所,也能看见她依然坐在电脑前浏览招聘网站,她的手边放着的咖啡杯,早就没有再冒热气了。

    在这样的生活里,我们曾经无话不说、掏心掏肺、彼此扮演彼此的贴身小棉袄、彼此充当彼此的知心大姐姐的学生时代,就这样一点一滴的烟消云散了。

    我怀念那个年代。

    我真怀念那个年代啊。

    那个时代蒙着一层柔软的灰尘,如同温热的丝绸般抚摸着我们还没有皱纹的脸,泪水可以沿着年轻光滑的眼角流进领口。

    那个我们混居在大学寝室的时代,每个我们一起留校的星期六下午三点半,我们都会打开收音机,听电台里一档怀旧金曲栏目,那个栏目总是反复的放着《雪山飞狐》的主题曲《追梦人》,每当凤飞飞唱到“看我看一眼吧”的时候,我们几个都会一起放声高歌彼此对望,做作的伸出双手,模拟着琼瑶剧里女主角的身姿。

    在那个夜晚,在翻滚不息的池水和水面下的高级LED冷光灯里,我突然明白了之前大人们说的,什么叫做生活。生活就是不可抗力,他就是合约里唯一一条、也是永远都会存在的那一条无人可以更改的霸王条款。

    于是在这样浪漫到永恒的星空下,在江边高处不胜寒的琼楼玉宇里,我们几个哭着笑着,说了好多的话,我喝醉了,大部分都不记得了,但我终于明白了,唐宛如还是唐宛如,他永远都是我们心里的那个如如——对,就是那个宠物。她告诉了我们南湘母亲吸毒的事情,是她报的警,她那时完全吓坏了,她本来是去南湘家找南湘吵架的,结果,满脸横肉杀气腾腾的他一推开南湘家的门,迎面就是南湘妈正往胳膊上扎针的壮烈情景,她当时完全是出于保护南湘的想法,而且她从小到大受的教育都是“出了事,找警察叔叔”。不像我,我已经被成功洗脑成为了“出了事,找顾里”。只是这个举动,放在当时“南湘、卫海、唐宛如的三角爱恨情仇”的低气压之下,被我们几个误读了。其实仔细想想,如果换了是我,知道南湘搅和在和毒品相关的事情里,我也许也会报警。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下地狱吧,更何况我不是顾里,能打几个电话就事情给解决了。

    而说到卫海的时候,唐宛如特别豪迈,两手一挥,“没事儿,我当然能理解!换了我是他,我也喜欢你。你那么漂亮,又会画画,而且有丰乳肥臀的,输给你我特别坦然!”唐宛如估计是这段时间看了点书,会用丰乳肥臀这个词儿了,以前大学一年级刚开学的时候,他形容我们系里一个巨乳妹可没这么文雅,“我靠,你看那女的,奶子像吐鲁番一样!”我当时没能理解,我还问他:“吐鲁番不是盆地么,凹进去的呀!”唐宛如特别淡定,“是呀,就是被那女的摔一跤,砸出来的坑。”

    此刻唐宛如把头靠在南湘的肩膀上,歪过头看着顾里又及时补了一句,“要是输给顾里,我可就想不通了,谁愿意更一个算盘谈恋爱啊!”

    我被一阵响亮的掌声从回忆里惊醒,眼前金灿灿的阳光下,顾准和Neil听完了唐宛如的英雄事迹,都忍不住为他鼓掌。唐宛如看着面前两个性感男尤物对自己微笑鼓掌,目光迷人,他忍不住呼吸急促,抬起手轻轻地扶住胸口,看起来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想呕,难以分辨。

    空气里传来南京西路上那口历史古老的座钟浑厚的报时钟声,我们几个结束了我们的早晨聚会,纷纷把椅子搬到屋檐下放好,同时回房间各自准备着各自上班需要的东西。

    我和南湘拖着椅子往家走,一边走,我一边问她,“你今天还要去面试么?”

    南湘点点头,“是呀,找了一个画廊里的工作,不过是初级助理,试试看吧。”

    我点点头,伸出手欢迎,“Jointheclub.”

    南湘喝了口咖啡,看起来似乎是随口提起一样,不轻不重,“听说这家画廊和你们《M.E》集团也有关系,好像是你们控股的吧,我在之前投简历的时候好像又看到。”

    我愣了一愣,不知道做什么表情。

    而南湘已经随着顾里走进屋子里去了

    每一天的早晨都是这样,一到上班时间,我们几个就雷打不动的开始从家里四散开去,奔向《M.E》的那栋大楼,如同一群快乐的小动物,唧唧喳喳手拉着手蹦跳着跑出森林,跑向屠宰场的怀抱。

    其实仔细想来,我们的人生里似乎真的有一种类似神秘因素的东西,说的文艺一点儿是缘分,说的恶心一点儿那就是前世的羁绊,但如果要说人话的话,那估计就是上辈子做的孽!二十几年来,似乎总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让我们这群人分开了,又合拢,离别了,又重逢。我们携手度过了初中、高中、大学……但上帝似乎觉得还不够,我们还要在一起度过更加漫长的人生。也许上帝他老人家越来越发现,我们这群人是一群非常有天赋的戏剧化表演者,我们能把人生过的异常精彩,比好莱坞的灾难大片都好看——谁不爱看勾心斗角、俊男美女、八卦满天飞的电视连续剧啊?所以,你说这个概率有多低?我们这么多人,纷纷进入了同样一家公司。从我去面试《M.E》那一刻开始,仿佛就启动了一条无法停止的齿轮链条,咔嚓咔嚓的,一直到今天,顾里成为了我们公司广告部的总监,顾源成为了我们财务部的总监,Neil轻描淡写的进了法务部,顾准握着我们公司那么多的股份,想进去工作那简直就是分分钟的事儿。而现在,又来了一个潘多拉魔盒——南湘,我隐约的觉得这背后有一条异常诡谲的食物链,但我看不真切,也搞不明白。我只是非常清楚的知道,这事儿还没完。

    ——什么事儿?呵呵,我们的人生。 

 Chapter 2 

     我停止胡思乱想,抬手把喝完的星巴克杯子丢进门口的垃圾桶,一抬头,正好撞见穿着窄身的黑色西装准备出门的顾源,他低下头,对上了我的目光,那一刻,我觉得像是一盆混着冰碴的冷水从我的头顶当头浇下。

    是的,自从简溪离开之后,他对我就一直是这种眼神,混合着蔑视和冷漠。我没一次看到顾源,他都用这样的眼神来时刻提醒着我,让我知道自己曾经是多么恶劣的一个贱人。这是他无声而又冰冷的惩罚。

    在他的目光里,哪怕时间过去快要半年的样子,2009年夏天的那个早晨,就是简溪和我分手的那个早晨,依然固执的活在他坚硬锐利的瞳孔里,依然鲜活的就像是存放在恒温零度的实验冰柜里的原始胚胎一样,只要轻轻的一刺激,就能迅速繁衍分裂,长成一个让我无法回避的、只能直视的血淋淋的怪胎。

    我其实特别能理解顾源对我的仇恨,说实话,如果今天换把椅子坐,顾原因为一个女人而抛弃了顾里,我想我应该表现得比现在的顾源更加可圈可点,着来自于女人体内戏剧化的天赋。我想我绝对不会仅仅只用冷静的目光羞辱对方,我们这群疯子能干出来的事儿可多了,无论是否丧尽天良。我们只求沆瀣一气。

    顾里说得对,男女从根本上就是敌对的。

    就像之前简溪说的,如果顾里杀了人,那一定是我帮他的枪装上的子弹;顾里也说了,如果顾源强奸了唐宛如,那一定是简溪帮忙脱得裤子——要么就是唐宛如自己脱的。

    在这件事情上,我觉得最艰难的人是顾里,他站在我和顾源面前,里外不是人。特别是当客厅只有我们三个人的时候,那个场面别提多尴尬了,无论是一个小时,还是一整个晚上,顾源都可以不和我说一句话,甚至是他和顾里的对话中途,如果顾里和我搭一句,他就可以再也不接一句话。我理解顾源,我甚至一点儿都不怪他。我更理解顾里,我感谢她。

    我唯独理解不了的,是我自己。为了弥补我给顾里造成的困扰——并且我还寄人篱下——我用我一整个月的薪水给顾里买了双GUESS的高跟鞋,当我把礼物送给顾里的时候,她贼眉鼠眼的上下打量了我一圈,小心翼翼的接过盒子,动作精准而平稳,如同拆弹专家,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慈悲的对我说:“说吧,你要求我啥事儿?”我“嗷”一嗓子就伸出爪子过去掐住了她的脖子。我满心酝酿起来的“友谊地久天长”就被这个“顾地魔”给毁了。

    当我咆哮着说清楚我的本意之后,顾里特别内疚,她检讨了自己确实没有人性,并且发自肺腑的感谢我,最后,她握着我的手说:“林萧,但作为你的好朋友,我必须说实话,我平时几乎不穿平底鞋,所“……”

    我看了看盒子里那双6cm的高跟鞋,在对比一下顾里脚上那双14cm锥子一样的细高跟,我认输了。我扶着额头,企图最后的挽救,说:“这个鞋子好歹有6cm,如果它都不算高跟鞋的话,那我们平时穿的球鞋算什么?”

    顾里特别羞涩的抚摸着我,“亲爱的,怎么说呢?我平时在《M.E》的时候,一直都觉得你经常穿着袜子就来上班了。”

    我:“……”

    顾里用他那张“梅杏仁”的脸看着我,手指把玩着我的两缕头发,绕来绕去,目光特别风尘,就像上海滩过气的鸡,他突然眼珠一转,“呀!我怎么没想起来?我可以送给Lucy呀!这样我就不回每次都因为她腿短,像是跪着在给我上菜而觉得内疚了!”

    我:“……你赶紧走!”

    当我们一群人都已音速小子的状态火速把自己从睡衣、短裤转化成一个个裹在黑西装黑短裙里的职业怪客之后,就从家门鱼贯而出,然后鸟兽散了,仿佛一群奔赴葬礼的黑衣人,不过我们离去的方式瞬间就把我们分成了三六九等。我垫底,踩着高跟鞋小跑着去地铁站,顾准走到小区门口,伸手打了辆车,消失在熙熙攘攘的南京西路上。而Neil这个小崽子,开着自己的小跑车,溜了。而顾源和顾里两个人,走到小区门口,分别进了两辆黑色的奔驰350和宝马730,两个站在车边恭候的司机同时拉开了门。说实话,碳排量就是被他们这样搞上去的,明明就是去同一家公司上班,还非得做两辆车。

    我之前还为此羞辱过顾里,我说:“有必要么,一辆车就能解决的事儿,你看你们两个端的架子,演给谁看啊,想入围‘华表奖’啊?”

    “这叫专业,好么?妹妹,公司高层谈恋爱本来就不道德,而且还是广告和财务两个部门,这不就是一个产业链么?你耕田来我织布,那怎么行!”顾里带着她的Dior墨镜,完全不屑于看我,她对着空气里另外一个方向说,不过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导致她看起来像一个瞎子。

    于是我恶狠狠的刺激他,“顾里,顾里,我在这呢,看这边,你左手边。”

    周围的两个路人忍不住转过头来看顾里。

    我忍不住得意地笑,顾里冲路人耸耸肩,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说道:“我不认识这女的,吓人,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可能这里有问题。”一边说还一边抬起她的手指,在自己的太阳穴上绕圈比画着。

    我:“……”

    我们每一天的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的。

    虽然和大学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但是,至少最欣慰的一点是,我们就个还在一起。能够每天都听到顾里尖酸刻薄的各种推陈出新的骂人宝典,也能够每天都看着南湘那张美得惊人的面容在我旁边衬托我的一脸蜡黄——我图什么呀?

    而每天我们上班之后,人去楼空的两层别墅就只剩下唐宛如一个人。

    终于在两个星期之后,唐宛如受不了了,她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意识到了“游手好闲的人是可耻的”。于是,她发挥她的特长,在术业有专攻的领域,找了一份家教,教一个16岁的小男孩打羽毛球。

    晚上吃完晚饭,我们大家聚在客厅里喝茶、看电视、翻杂志、聊八卦的时候,她向我们宣布了这个消息。

    “家有独子,16岁,正在训练羽毛球,现诚招陪练,周一、周三和周六,每天晚上7点到8点。地点再静安体育中心。薪水面议。联系人,陈先生。”

    唐宛如给我们念了一下她在招聘网上看到的这则工作启事,同时她还告诉我们,下午的时候,她已经打电话和对方联系过了,对方是一个47岁的中年男子,工作条件十分优渥,而且教养极高,家庭富足。

    “那你还考虑什么?赶紧去面试呗”

    “怪就怪在这个面试时间啊!哪有人约晚上面试的啊!而且还约在他们家,”唐宛如非常担心,表情特别焦虑,仿佛一只羞涩而别扭的鹌鹑,“不会面试的时候聊着聊着就把我拖进洗手间里**了吧?”

    听完了这句话,我们大家都诚恳的表达了自己的意见,整理如下:

    顾里说:“你多大的人了,还整天做这种不切实际的白日梦,天上不会掉馅饼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南湘说:“干吗非要拖进洗手间里?卧室不行么?就算在客厅也比在洗手间好吧?你口味怎么这么重?”

    顾准:“你别把人家拖进洗手间我就谢天谢地了。”

    Neil:“****him!GoRubygo!”

    几个人一时唧唧喳喳,唐宛如也没听清楚,只听到Neil最后的总结陈词,他其实没有听懂,但是他希望在Neil面前表现的自己是一个受过教育的国际化女性,于是她犹豫了半天,试探着回答了一句:“……Thankyou?”

    我:“……”

    南湘看着如如依然很焦虑的样子,忍不住安慰她,“行了,人家是上班族,当然只有下班之后才有时间,而且你本来就是陪练,属于私教服务,当然面试是在家里。”

    唐宛如抬起手扶住胸口,表情特别委屈,“就算是这样,那他家里还有个16岁的男孩呢,万一他把我拖进洗手间呢?你也知道,16岁代表着啥?血气方刚,春心萌动,对吧,林萧?”唐宛如得意洋洋,完全没有听懂。

    我赶紧撇清:“你问我干吗!”

    顾里:“得了吧,就你那体重,哪个16岁男孩拖得动你啊?而且洗手间门又那么窄,再怎么拖你也得卡在那。我们家的洗手间的门而已经够大了吧,你每次不也都是涂了润滑油才挤进去的吗?不是我说你,平时少吃点儿,你看你,上个月又长高了,你想在多少来着?有一米九么?”

    唐宛如被对面顾里仿佛机关枪一样的语速迎面射来,她侧窝在沙发上,目光平静的直视前方,不知道是不是打击太大,没有缓过来,她呆滞而放空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休克了。

    南湘于心不忍,“算了,那儿还有他爸呢,俗话说,四十女人狼,五十男人虎,这种壮男,就要防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唐宛如仿佛看到了救星,两眼瞬间绽放了光亮,“就是!还是南湘有文化,看过书!白居易不是有首诗么,什么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干柴烈火,巫山云雨什么的,说得多好啊!就是说我们这种青春少女的事情!”

    顾里咧开嘴,优雅的笑了,獠牙上的毒液在水晶灯下闪闪发亮,“哪个雄性动物看见你能火得起来?而且,你这把干柴,也有点太干了。白居易还有一首是你没读过吧?‘若问宛如有多干,宛如塔克拉玛干’。”

    唐宛如看着顾里,用沉痛的表情一步一摇的踉跄着走到她的面前,仿佛重伤快要死去的侠女,“顾里,我要呕了。”

    话音未落,顾里身影瞬间移动,仿佛闪电侠一样迅速的离开了我们的视线,并且“砰”的一声把他房间的门关得死死的。

    看来那天晚上唐宛如对他的那一鞠躬,实在是一次血的教训。

    唐宛如贼眉鼠眼的奸笑一声,“对付顾里还不容易!冲她呕!对他撒尿!朝他拉屎!作战方针这是一套一套的!”

    我:“……”

    南湘:“……”

    顾准:“……”

    Neil:“****her!GoRubygo!”

    唐宛如:“Thankyou!”

    那天晚上,如如出门之后,一个多小时后就回来了。我们满心期待她能带来什么样的神鬼传奇,她告诉我们对方非常礼貌的接待了她,然后一切似乎都很满意,然后就送走了她,让她等候通知。这一切听起来非常顺利,但唐宛如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失落。我想她肯定特别沮丧,因为别人并没有企图把她拖进洗手间里去。

    唐宛如回来之后,大家嘻嘻哈哈的聊了几句,就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但是睡不着。脑子里一直反复出现着崇光的面容——对,现在大众称呼他为陆烧,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现在正在全中国的模特界红得发紫。明天他要为《M.E》拍摄一组照片,而我正好负责现场的服装助理,更要命的是,我需要一大早去他家催他起床,以免耽误拍摄。

    命运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我觉得我的人生一直都在鬼打墙。一年前,他是周崇光,是作家,我因为催稿的关系,需要去他家砸门;一年后,他是陆烧,是模特,我还是需要去他家砸门。

    那种熟悉的味道又若隐若现地浮动在我的鼻息里。夕阳般温暖而又迷人的芬芳,带着一点点凛冽的血腥味道,却又甜腻而危险。他穿着灰色NeilBarrett羊绒大衣的怀抱宽厚而又安静,仿佛雨天里空无一人的寂静机场。

    自从知道他还活着以来的这些日子,我都尽量地减少自己与他的接触。当然他还找过我很多次,但是,我还没有从简溪的世界里走出来。虽然我知道我和简溪的感情已经完蛋了,已经被我亲手弄得面目全非了,但是,起码我需要一段时间来净化自己,至于要等我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我们过去爱情里的失败和伟大,面对曾经岁月里的相濡以沫和爱恨淋漓,至少要等到他留在我生命里的气味在空气里散尽,在时间的长河里洗涤如新,我才能有资格站在崇光的面前。

    所以我一直避免再见到崇光,我已经把自己搞成了一个贱人,我不想再把自己搞成个婊子。

    虽然无数个孤独和无助的时刻,我闭上眼睛总是第一时间想起他低沉的嗓音和他那双混合着悲伤和甜蜜的眸子。她深邃的眼眶里盛满了甜浆般粘稠的情绪。

    因为昨天晚上的辗转发侧,胡思乱想,导致我早上起床的时候脑袋像是被塞进了沙袋一样重,我顶着一双巨大的黑眼圈走到餐桌旁边拿起咖啡壶为自己倒了一杯黑咖啡,门外院子的草地上,传来Neil和顾里他们谈笑的声音。

    我转过头,看见走在沙发上喝咖啡看杂志的顾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整个客厅里的气氛格外僵冷。他肯定听到我走出来了。但是他就是有本事在这种机器尴尬的局面下呈现着一种享受的状态——一个人在惩罚别人的时候,确实是非常享受的。

    顾里和Neil喝完咖啡走进来,他们俩准备上班。

    顾里一边把她的手机和笔记本塞进她新买的KateMossforLongchamp手袋里,一边提醒我:“你别忘记把陆烧抓过来拍照,我下午还要见三个厂商,中午之前必须拍完,我先去公司等你。走了。”

    说完,她仿佛白素贞一样,化成了一缕青烟,消失在了我面前。

    我两眼一闭,抬头喝下苦涩的咖啡,冲回房间换好衣服,准备出门。有什么不能面对的?说白了,不就是曾经的相好儿么!我就是怕姐姐我华丽的黑眼圈吓着你!

    我披头散发地冲出家门,没走两步,迎面一声刺耳的喇叭声仿佛一把刀一样捅进我胸口,“哔——”

    我抬起头,清晨清亮的阳光下,已经变成金发碧眼外国小帅哥的崇光,此刻正站在他的黑色轿车边上,一只手伸进车窗里按着喇叭,一只手正抬起来,冲我挥舞着。

    “小助理!”他唯一没有改变的嘴唇,轻轻地咧开一个我熟悉的弧度,大男孩特有的顽劣的微笑。他站直了身子,浆洗后挺括的白衬衣在他结实的身体上包裹出好看的折线,他胸口前的扣子随意地开着,露出一小片小麦色的肌肉来。

    我迎着他金褐色的头发和眉毛,以及他碧绿如温玉的瞳孔走过去。

    我感觉自己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一个幸福的刑场。

    我站在他面前,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握起我的手,也没说话,只是依然用他好看而微微带点儿邪气的笑容继续看着我,她身上的那股迷人的气息,变得比以前更加剧烈而锋利,可能是因为长大了吧,不再是一个男孩,而是日渐成为一个更加具有侵略气息的雄性生物——并且还英俊得这么离谱。

    然而,上帝并没有忘记他欣赏戏剧的乐趣,他让我把手机遗落在了客厅里,而此刻,他格外体贴地让唐宛如送出来追我。

    如果我能够居安思危地不那么盲目地沉浸在崇光迷人的目光里,那么我只需要轻轻地转过头,甚至只需要微微地侧一下视线,我就能看见此刻我斜后方,目瞪口呆的唐宛如。

    九点四十七分,设在公司上一个楼层的摄影棚里面已经人声鼎沸了。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已经到齐了,而且还有很多不相关的工作人员,是冲着美貌惊人的陆烧来的。因为今天拍的是一家做运动品牌的厂商今夏的泳装系列,陆烧穿泳裤的样子,足以值得任何女性以及一部分护照上写着“男性”的女性找各种理由赖在这个摄影棚不走。

    而此刻陆烧已经换好泳裤,裹着浴巾,坐在摄影师指定的位置,开始测光了。

    所有人都等着走廊里打电话的顾里进来之后,就可以开始了。

    我站在边上,一边数着衣架上挂着的样衣,并且记录下它们的更换顺序,一边竖着耳朵听着走廊外面顾里的动静。不知道为什么,我早上一来就觉得她脸色不好,而且此刻她在走廊里,打电话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吵架。这对顾里来说,太不正常了。

    一会儿之后,顾里进来了。她走到门口,弯腰操起一个大喇叭,放在嘴前,然后就仿佛一个妖怪一样哗啦哗啦地喷射毒液,“在场的,你们给我听着,除了广告部昨天和我开会的那几个人,以及今天的日程表上列着名字的几个助理,以及摄影师团队的工作人员之外,其他的人,赶紧把你们的眼珠子从地上捡起来,塞回你们的眼眶里去,然后赶紧夹紧你们已经翘起来的尾巴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否则,”顾里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如何才能致命一击,“否则,我就打电话,让宫洺下来。”

    话音未落,一瞬间,乌泱泱的人就鸟兽散了,感觉像是顾里释放了挪威海怪。

    现场清净之后,顾里转身把喇叭往旁边的椅子上一丢,然后踩着高跟鞋摇曳婀娜地走过来,她看了看我,得意扬扬,仿佛在炫耀她迅速清场的战果,然后她又看了看坐在灯光下的陆烧,突然就沉默了。

    那一个瞬间,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突然袭击了我。仿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蹿出来一个幽灵,然后刺破了我的后背钻了进去。

    我心里陡然升起一种冰凉的恐惧,像被湿淋淋的章鱼缠住了心脏。

    我看着顾里,她盯着陆烧的目光一动不动,她的脸上渐渐浮起一种仿佛发现什么不能理解的怪事般的表情,她的脸迅速地苍白下去。她转过来看着我,目光直直的,也不说话,一秒,两秒,三秒,四秒。我被她这种直定定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

    四秒钟之后,她的瞳孔里闪烁颤动着的光芒突然熄灭,漆黑一片,仿佛被人拉灭的灯泡。

    她两眼一闭,瞬间失去知觉,朝身后直挺挺地仰面摔倒下去。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整个巨大的摄影棚里鸦雀无声,无数盏高倍数的灯静静地照着地上一动不动的顾里,她的胸膛如湖面般安静,已经没有了起伏、没有呼吸了。

    六月的上海热得人恶心。

    劈头盖脸的阳光仿佛镭射一样在脸上爆炸着,隔着墨镜都能看见每一个路人脸上“哔剥”作响的火星四溅。所有的绿树一面倒,被海风吹的,也被汹涌的人浪推的——此刻的上海,感觉像是会聚了整个世界的人口,慕“世博”之名而来的各路人马在各个大小广场上操着各方鸟语,感觉就像是周末的大澡堂子,乌泱泱的都是热浪和水汽,以及呼吸里让人恨不得割断喉管的汗味,那感觉就像是有人扔了一把盐在你嘴里。

    而远离市中心的一所偏远的纪念堂里,此刻正在举行着一场葬礼。

    葬礼外的空地上,四五棵参天大树静止不动,巨大的漆黑影子想鬼一样紧紧地黏在水泥地面上,看起来庄严而又冷漠。

    空旷的大厅里设着灵堂,所有的亲属和来宾一席的黑色装扮。女宾还好,能够穿着黑纱黑缎的小礼服裙子,不算热。但男宾就比较受累了,黑色衬衣再加上黑色西装,脖子还被一条黑色领带给勒着,周围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光线被黑色的布料吸干净,感觉像被丢进了微波炉。从那些男宾们的脸上看得出,如果多站一会儿的话,现场就得再设几个灵堂。

    顾里妈站在队伍的尽头,望着遗像出神,遗像用的不是照片而是画像。画师把死者的眉头画得紧皱着,法令纹的阴影也画得很深,看起来年纪显大,如果去掉那一头利落的维多利亚式的短发的话,看起来和年轻的顾延盛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顾里妈林依兰此刻愁眉深锁,面容沉痛,但是眼珠子却在滴溜溜地转动着,一副心怀鬼胎底气不足的样子。这个时候,她黑色Dior的手提袋里手机“嗡嗡”地震动了起来,她悄悄地从队伍里离开,躲到角落里接起了电话,鬼祟小声地说:“顾里!你有没有人性啊?你亲姑妈的葬礼你也不参加,她和你爸可是一起从娘胎里钻出来的!”

    “是啊,可是我爸钻出来之后,过了七年,她才钻出来呀!怎么能说是一起呢?做人得实事求是,不要浮夸,一亩田产不出一万斤小麦,一个娘胎,也不能同时钻出一个还粘在胎盘上的婴儿和一个小学一年级的红领巾。”顾里仿佛耗子精般尖厉的声音从林依兰的手机话筒里扩音出来,在空旷到灵堂上仿佛深夜隔壁邻居家传来的广播一样来回飘动着,林依兰一把捂住话筒,抬起头看了看顾延盛妹妹顾延清的遗像,感觉她的愁眉更深了……

    “顾里,亏你姑妈从小到大对你那么好,死者为大,她的葬礼你也不来,这说不过去吧?”林依兰躲到更角落里,做贼似的对着电话窃窃私语,但是语气里充满了愤怒。

    “妈,我再说一遍,做人得实事求是,我姑妈对我好?连她长什么样子我都忘记了,我从小到大只见过她一次,那还是在爷爷家里过年的时候,而且她从头到尾只和我说了一句话:‘顾里,要让姐姐吃,懂吗,听过孔融让梨么?你要像姐姐一样多念点儿书’,然后她就特别淡定地把我手里的巧克力抢过去塞进了表姐的嘴里。你说她要不要脸?而且表姐那个时候黑得跟乌骨鸡一样,她还拿巧克力给她吃,不知道吃啥补啥么?越吃越黑!你说她良心有多坏?白雪公主她妈也没这么狠啊。”顾里的声音划破灵堂的寂静,响彻云霄。

    顾延清的遗像看上去,法令纹深不见底,愁云惨雾的。

    顾里一边冲着正在给她穿蓝色消毒大褂的护士翻白眼儿,一边继续对着手机说:“还有,妈,我说你对一个死人都这么关心,你就不能关心关心我吗?你女儿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而且现在还有个小姐在给我穿蓝色大褂子,这衣服要形容起来,就跟现在躺在棺材里的顾延清穿的差不多,都是能直接推进铁箱子里一把火烧掉的款式。你怎么不关心一下我?”

    我看着顾里身边那位被顾里称呼为“大姐”的满脸青春痘的小妹妹,她呼吸明显有点儿上不来。我特别理解她,一般人第一次听顾里讲话,都是这反应,久了,就免疫了。而且还能渐渐欣赏这种善于拿别人更善于拿自己开刀的语言艺术。我和南湘从小浸淫在小说的艺术世界里,我们也掌握不了如此出神入化的文字质感,而顾里,这个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和唐宛如一样的文盲(因为她只看数字和财经杂志,她看小说脑袋疼),却能舌灿莲花口吐砒霜,不得不归结于天赋。

    “可能这样有点儿冒昧,但是,”顾里脸上的表情可一点儿都不冒昧,自然极了,挂了电话,她冲着小护士微笑着,看起来非常美,“我能叫你Lucy么?这样对你我都比较方便,因为我特别不善于记名字。”

    好吧,又来了。这应该是她生命里出现过的第127个Lucy。她生命里围绕着无数个Lucy,楼下便利店的大妈、小区门口天天遛狗的中年妇女、隔壁那个天天扎着两条大辫子坐宝马上学的小丫头片子、给小区除草的女工,她们都是Lucy。第126个应该是上个星期她们部门新进来的一个实习女大学生,第一天女大学生拿广告预算给她审的时候,顾里看了看新面孔,说:“Lucy,今天是你第一天上班吧,感觉如何?”女大学生说:“我的名字叫Ella……”

    “我很抱歉,但是”,顾里的表情可一点儿都不抱歉,她看着预算报表头都没有抬,“以后你给我的文件,请一律用正规5号字打印好么,Lucy?”

    Ella:“好的。”

    我觉得,还好蓝诀是男的,否则他此刻就应该是Lucy。

    顾里从病床上下来,别扭地在墙上的镜子里看着自己裹在蓝色消毒大褂里的样子,我帮她把病床前面挂着的身体检查表拿上,再拿起她那个矜贵的CHANEL包包,陪着她朝主治医生的办公室走去。她虽然面容瘦削得只有巴掌大小,骨瘦如柴且身穿病服,但她却健步如飞,身轻如燕,脚踩Gucci的锥子高跟鞋小腰一拧,呼啦一声就穿过了走廊,看上去就像要趁着回光返照的力气而逃出医院的神经病人。我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看起来仿佛几天前莫名其妙躺在地上呼吸暂停的人是我。

    我推开主治医生的门,他正好在接受顾里的盘问。

    顾里一把拉开椅子,坐下来,像个女特务一样打量了一圈屋内的摆设,冲医生看了一眼,说:“说吧。”

    我明显看见医生打了个哆嗦,估计是没见过这么嚣张的病人。他拿着病历,做得特别端正,仿佛一个正在对教授作报告的研究生。我不得不承认,顾里的身上天生就有一种气场,让人面对她的时候容易丢盔卸甲。

    “嗯,呼吸暂停呢有几种情况,一种是睡眠呼吸暂停综合症,但是当时你在工作,所以说,我们不能认为你是处于睡眠状态……”医生照着他手上的病历,认真而又表情费劲地念着。

    顾里抬起眼皮翻了个白眼儿,“不然呢?你在睡眠状态能彩排啊?”

    医生的脸“刷”地涨红了,咽了口口水,继续道:“第二种情况呢,是中枢性的呼吸暂停,比如患有脑炎或者麻醉剂过量等……”

    顾里把她那张素颜的巴掌小脸,凑到医生面前,“这位大爷,你麻醉剂过量,还能彩排啊?”

    “第三种情况,就是人体突然性的休克引起的呼吸暂停现象,”医生擦了擦汗,“我们初步诊断,是因为你身体瘦弱,而且有低血压,并且血糖过低,加上之前连续熬夜,而产生了身体报复性的休克睡眠状态……”

    “你的意思是,我之所以突然就那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倒在地面上,是因为……”顾里似乎在思索医生的话,眼珠子转来转去的,“……我突然睡着了?”显然,顾里实在不能接受这样的解释,在我看来,她宁愿是得了个什么病,也不愿意是因为这样丢脸的原因。

    我在旁边有点儿想笑,但是我不敢,因为我笑的话顾里会让我睡着的。

    正当我憋笑憋得有点儿难受时,我的电话响了。我还没来得及接起来,顾里的电话也响了。

    ——OK,我马上回来。

    ——OK,我马上回来。

    “伏地魔也召唤你了么?”顾里挂掉电话,望着我说。

    “没有,伏地魔让他手下的食死徒Kitty召唤我,他不屑于亲自给我打电话。”

    “无论如何,还是快点儿回公司吧,因为听上去他的语气挺着急,感觉像是我们那栋大楼烧起来了,要么就是有人在他的办公桌上放了一条鱼。”顾里从椅子上站起来,抖了抖自己的肩膀。

    “是啊,我记得上次汶川地震的时候,整个写字楼都摇晃起来,全公司的人都在尖叫的时候,他还镇定地坐在窗口,拿着一杯咖啡,看上去快要睡着了。”我回忆着宫洺无时无刻不呈现着的那种灵魂出窍的冷漠感。

    “顾小姐,顾小姐,你现在就要走么?”医生看着我们两个起身准备离开的样子,叫住了顾里。

    “不然呢?我在你们医院待了两天,每天乱七八糟输进去一堆有的没的液体,然后现在告诉我之前我呼吸停止的原因是我突然‘睡着了’!”顾里牙尖嘴利的。

    “顾小姐,我们建议你还是作一个深度的全身检查,你体质很弱,太瘦了,你看你的朋友她就比你健康多了,而且听你的情况你的工作量也非常大,我们建议你还是作一个全身检查吧。”

    “这位大爷,我这位朋友”顾里伸出手指指着我,“她这不叫健康,这叫肥胖。一条S号的牛仔裤穿进去都觉得勒得慌得人,能有多健康?做人得实事求是,行了,您今天也别留我了,我已经在你们医院耗了两天了,我回头有空就来作个全身检查吧,我现在真得走。否则我得在呼吸暂停一回——用当下最流行的词汇来说,就是‘被停止’,懂么大爷?”说完,顾里冲身后站着的那个护士小姐说,“大姐,你把我的衣服拿给我把,顺便到门口帮我叫辆车。”

    小护士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背影显得特别悲愤。我特别佩服顾里的一点就在于此,她能够特别自然地把身边所有的人都当Lucy使。曾经有一次在公司开会的时候,她正低头看面前的会议材料,然后她特别自然地把喝空了的咖啡杯往她右手边的宫洺面前一推,“帮我道杯咖啡”,下一秒,整个会议室都凝固了,鸦雀无声的,三秒钟之后,顾里抬起头,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坏了,特别是还迎面撞上了宫洺那两颗一动不动仿佛玻璃球一样毫无温度冷冰冰的眼珠子。她当天刚吃完饭,血糖充足,否则估计也得呼吸暂停一回。

    下到医院大堂,迎面走过来西装笔挺的顾源。他和顾里都有这种本事,在大热天里,能把严丝合缝的职业套装穿得毫不燥热,而且仿佛浑身还在喷冷气。他手上拿着结算完的住院费用账单,一边上下核对着,一边冲顾里打招呼。

    理所当然,他没有理我。他看向我的眼睛就像是看向墙上挂着的消防栓。没有人会对消防栓打招呼,除了喝醉了的唐宛如。

    顾里有一点尴尬,她轻轻转开了眼睛,避免和我对视。

    从那天顾里因为“突然睡着了”而在摄影棚里呼吸停止被送进医院开始,我和顾源就一直这么尴尬着。

    顾源照顾女朋友,理所当然日夜陪伴。从高中时代开始,他就是我们身边的模范男朋友,这一点,完全没话说。顾里睡着的时候,他依然小心而安静地坐在病床边上看财经杂志,每隔一个小时仿佛闹钟般准点的,轻轻掀开被子,抚摸一下顾里插着针头的冰凉手背,检查是否输液漏滴引起手背肿胀。清晨我悄悄走进房间的时候,也能看到顾里旁边的一张床是空着的,顾源并没有睡在上面,而是挪了椅子坐在顾里病床边上,握着顾里的手,只要顾里一动,他就能醒来。阳光抚摸着他冰山般冷漠的脸,分明的棱角反射出滚烫的温柔,明晃晃的,像滚烫的汤。

    在顾里住院的这两天里面,我充当了她的私人快递。

    因为她和顾源两个人,从大学时代开始,就是全勤标兵。让他们两个旷课,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比如顾源必须去参加他们家举行的商业聚会,在那里可以学到大概500节课都学不来的商界的尔虞我诈。或者比如顾里,她预约了波特曼那家全上海有名的高级SPA(……)

    所以,顾里的高级单人病房,成为了他们两人的新的办公地点。他们两个把笔记本摊在病床上,两只3G的网卡蓝灯闪烁不停,整个房间里都是他们收发E-mail附件完成时“叮”“叮”的声音,和他们仿佛永无休止的电话声。

    而我,上面已经说了,扮演者快递的角色,把宫洺需要交给顾里、顾源的文件从公司带给她,然后再把他们俩整理出来的需要宫洺签字的文件带回公司给宫洺。

    在这中间,我就待在病房里,听着他们两个人仿佛两台自动打字机一样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键盘,并且中途偶尔提着顾里的点滴带,陪她一起去上厕所——这是顾源唯一让我做的事情,因为他没办法堂而皇之地走进女厕所去,尽管他长得很帅。其他的,他一概不让我动手,端茶倒水,订餐扶背,他就像一个英国贵族管家一样伺候的异常到位。 

  

  Chapter 3 

     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冷战,快要把我的天灵盖儿掀起来了。

    所以,趁着顾里去换衣服的空当,我望着顾源,鼓起勇气说:“顾源。”

    他没有理我。

    他当然不会理我,我在期望着什么呢?他低头继续看那些发票。我当然知道他是故意的,他用他的冷漠用他的假装失聪在冲我冷笑,我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跟着顾里身边摸爬滚打数十年,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我一把夺过他手里花花绿绿的单据,“顾源,我跟你说话呢!”

    他抬起头,眼神里掠过几丝嘲讽,仿佛冰凉的雨丝划过阴霾的天,他斜斜嘴角,似笑非笑的,“你叫我?”

    “当然是叫你,我叫了你两遍了。需要耳鼻喉科挂号么?我帮你去排队。”我心里压抑着几个月来的火。

    “你知道么,林萧,”顾源淡然地望着我,政务剧烈的光线从他背后医院的落地窗照过来,把他的影子染得漆黑,沉甸甸地压到我身上,他的面容被逆光吞噬得只剩下一圈冰凉的轮廓,“我连吵架都不想和你吵。”

    “所以呢,现在是个什么样的状况?”我被激得同样咧嘴一声冷笑,我觉得自己这一刻仿佛顾里附体,“就因为简溪和我分手了,我就变成你的杀父仇人了?我们就不共戴天了?”

    “你言情小说看多了,”顾源依然格外平静。他越平静就把我衬托得越丑陋。我的火又烧高了三尺。“首先我和简溪是朋友,你是他女朋友的时候,自然成为了我的朋友。而现在你们分手了,那我自然有权选择不再是你的朋友。有什么问题么?”

    我眼睛一眯,“没问题。但现在我和顾里是朋友,你现在是她男朋友,那现在这样的情况,你是不是非得每次都要把场子搞僵了才开心?你以为你每次撂脸色,尴尬的只是我么?被你甩着透明耳光得人只是我么?你错了,还有顾里。你折磨我的同时,也在折磨她。并且你是如此的心安理得。”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灵光乍现,“哦,对,或者你也并不心安理得,所以你才对她嘘寒问暖百般照顾的弥补你心里的罪孽,装模作样地守在她的病床前面,有床不躺,有水不喝的,苦肉计是一出接一出的啊。”说完这番话,我自己都心惊肉跳的。我感觉这一刻自己特别想顾里。我把包挪到自己胸前,随时准备拿起来正当防卫,因为顾源的脸已经涨红了,他的头皮绷得很紧,导致他的头发一根根竖着,看起来像头被惹毛的狮子,我感觉他随时都可能揍我。

    果不其然,他一拳头伸过来,攥住我的衣领,“你知道我曾经陪简溪通宵排队,只为了帮你买一份限量版的生日礼物么?”

    我轻轻一笑,对他说:“那你知道我曾经为了你和顾里能够和好,做过些什么事儿么?”

    我头一偏,一颗滚烫的眼泪打到他的手背上,他的脸一怔,明显有点儿被吓到了。在这一点上,我和南湘都是天赋异禀。女人对付男人最厉害的武器,永远都是眼泪,中国千万热血男儿修筑的碗里长城算什么,还不是被孟姜女那个弱女子给哭垮了?以柔克刚,细水长流,顾里在这方面比我们差远了。

    顾源的手稍稍松开一些,“我只是为简溪觉得不值!和你在一起了那么多年,然后呢?而你现在,依旧每天笑呵呵的,穿着好看的衣服,四处游走,继续招蜂引蝶。我真小看了你,林萧。”

    “那我要怎么样你才高兴?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喝醉,抱着马桶吐,然后神志不清的去上班,被老板开除?在家里哭着喊着就满意了?你觉得你自己是谁?蝙蝠侠么?坏人不得到惩罚你就睡不着觉是吧?”我直勾勾地看着他漂亮的眼睛,这双眼睛把顾里迷死了。

    顾源松开我的衣领,他脸上的神色透露出他为自己刚刚的冲动感到后悔。他是应该后悔,男人无论任何时候对女人动手,都会后悔的,早晚而已。

    我刚想说什么,就被人一扯,朝后踉跄出几步。

    我抬起头,顾里笔挺地站在我面前,留给我一个钢板般坚硬冷漠,而又及其安全的背影。

    “你们两个放过我好吗?”顾里冷冰冰地看着顾源,然后转过身看着我,“你放过我好吗?”

    顾源一句话没说,转身朝门外走。然后坐上他的车绝尘而去。

    我跟在顾里身后,擦干净我的眼泪——因为我知道眼泪只能对付男人,对付顾里没用。对付顾里得抱紧她的大腿然后死命扛着她满嘴喷射的硫酸。扛过那一阵就好了,之后她又会抚摸着你的头发,心疼的望着你,为你出生入死抛头颅洒热血。

    还没走出医院的大门,老远,就看见蓝诀像一匹马一样挺拔地站在医院门口毕恭毕敬地等着她。还且还是匹高头大白马。

    我从小就喜欢穿白衬衣的男孩子,每到夏天,路上都飘着这样穿着白衬衣目光暧昧的美少年,我和顾里总是心旷神怡。我们都喜欢这种象征着纯洁、安全、干净、梦幻的穿着。而南湘和我们不一样,他的男朋友和这些形容词刚好相反,席城总是穿着破洞的牛仔裤、镶嵌着铆钉的黑色T恤,长头发,瞳孔里翻涌这仿佛嘶嘶作响的黑色冷岩浆。还好,谢天谢地,他从我们的生命里消失了。现在南湘的男朋友,完全符合我们的审美,卫海,这尊移动的大理石大卫,又干净,又英俊,而且还单纯,并且是个肌肉男。

    我和顾里坐上她那辆黑色的奔驰,蓝诀在前面拉开门,他利落地带上白手套,充当了司机。他回过头,告诉顾里她需要看的那几个财务部返回过来的下季度广告预算和分项开支,都放在后座的座位椅背袋里。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他的脸那么秀气,反倒带着一种生锈的沙哑感,真迷人。

    我看着蓝诀英俊的侧脸和他下巴上一圈浅草样的青色,心里想,Neil赚了。

    回到公司,车子一停,顾里就飞快地下车钻进写字楼里去了,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话。我收拾了一下东西,然后看了看Kitty给我的短信,下午的会议时间是1点30分,我是我掉头往公司旁边的一家小餐厅走,一上午的折腾,我得补充点儿能量——鬼知道下午还有什么腥风血雨,反正,从宫洺对所有人发出夺命连环call来推断,事情不小。

    我坐在窗口,一边翻着工作备忘录,一边等着我点的菜送上来。随着一声“叮当”推门发出的声响,我抬起头,南湘那出水莲花般清秀的侧脸映入我的眼帘,我挥手,“南湘!这里。”

    南湘回过头来看到我,显然很惊讶,随即朝我走过来,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南湘。

    “你给我介绍的《M.E》举行的画展的那个助理工作啊,今天应聘,你忘记啦?”南湘一边用略带抱怨的眼神看我,一边接过小姐递过来的菜单。

    “啊?是今天啊?我都忘记这事儿了,我还以为得过几天。”我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这几天忙着照顾顾里,医院公司两头跑,累的够戗。“不过,这之前你不是还去面试了一个工作么,好像也是和我们公司有关的是吧?那个怎么样,有消息么?”

    “那个就别提了。不靠谱。”南湘点了个清汤鸡丝面,又要了杯蜂蜜水,“对了,顾里怎么样了?”

    “上午刚把她从医院接出来,刚到公司,估计这会已经飞檐走壁的发电报、搞核弹了吧。”想起每次顾里走进她们部门那惊天动地的阵仗,我就头疼。

    “今天的面试结果么?”我问。

    “还行。因为是美术专业毕业的,而且只是个临时助理的工作,不需要太高的要求,条件太好得人,看不上这个工作,条件差的嘛,《M.E》肯定不喜欢。所以我觉得自己还凑合。等电话通知。”

    “恩。”我点点头。

    我的菜刚端上来,电话响了。唐宛如。

    “林萧,我在你们公司楼下。”电话里,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拍电影——别误会,这年头电影的门槛已经越来越低了,自从那天我在梅龙镇的环艺影城看见电影海报上的芙蓉姐姐之后,我的心里已经调试得非常好了。

    我听到唐宛如的声音,头皮一紧,不详的预感直往胃里顶。

    因为每一次她打电话给我,都会导致我的生活里出现种种灾难。她就像是一个报喜鸟的反义词,报衰鸡。

    这个星期她给我打了两次电话,星期一,她用特别激动邀功且显摆的语气告诉我,她从家里弄了一台新式的洗衣机过来,为了试验那个号称“离子等距喷雾柔顺衣料”和“高频紫外线杀菌”的功能,“我把你换下来丢在沙发上的两条皱皱巴巴的连衣裙给洗了”——那两条皱皱巴巴的连衣裙是我从公司带回来准备第二天清晨带去外景地拍照用的、借来的Givenchy黑色雪纺纱裙,对方服装助理在借给我的时候反复告诉我不能弄脏不能够熨烫必须保持特殊处理过的褶皱,因为这个衣服不可洗……

    星期四,她打给我,语气幸福而又充满了上海妇女特有的热络,“哎呦林萧,你说这是有多巧,你说说,你说呀,这真的是,你说说”……她这样“你说说”了大概十几次之后,我手机上显示我妈打进来的电话,我接起这个插播,就听见我妈电话里传来的哭声,“林萧啊,我今天碰见唐宛如,她要去剪头发,死活拉着我一起去哇,哎呦要死哦,那劲头儿大得吓人,打劫也就这个力道了。萧萧啊,妈妈现在的发型可见不得人,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我切播回唐宛如的电话,还没来得及张口质问她对我妈干了什么,那边就传来她喋喋不休的嗓音,她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中途我把电话切去了另一个插播,“林萧啊,我和你说,沙宣今年最时尚的发型就是这个了,刘海儿一刀平!而且还有三个梯度!最有特别的,就是后脑勺还缺进去一块!远看上去就像是半开放的水闸一样!……你说我啊?哦,我没有,这个头发适合年纪比较成熟的人,我只是洗了个头就走了。”我愤怒地挂断了她的电话,然后切回去听我妈哭。

    三分钟之后,唐宛如淡定地坐在我我和南湘的对面,她跷着兰花指,用食指和拇指轻轻地捏着菜单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像在欣赏莫奈的大画集,她娇羞地点了一盆红烧肉和一份葱爆牛舌,学着南湘的样子也要了一杯蜂蜜水,而且皱着眉头弱弱地对服务员说“蜂蜜水请不要放糖,我不爱喝甜的东西。”她虽然如此娇弱而又优雅,但是她头上扎着利落地马尾,特别紧绷,把太阳穴都扯得发亮,而且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胳膊肌肉的线条在阳光下灼灼生辉,看起来就像是刚刚从写字楼里送完桶装水的工人。

    服务员一走,唐宛如的神色突然从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妇,瞬间变成了007里的女特务,一下子鬼祟了起来。

    她看着我,又看了看南湘,把身子从桌子上探过来一拳的距离,轻声对我说:“林萧,可否借一步说话?”感觉像是武侠片里的女刺客。

    我想把蜂蜜水泼在她脸上。把筷子放下来,我什么胃口都没了,“你哪个朝代的?刚骑马过来的吗?上海这么多灯红酒绿,不习惯吧?”

    “我和你说正经事!”唐宛如瞪了我一样,又看了看南湘。

    “有什么你就说吧,这里就南湘,没外人。我们几个之间,还有什么秘密么?你大腿内侧有一个长得像米老鼠的胎记我们都知道,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南湘在旁边喝着蜂蜜水,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吃面,看得出,她也不想听。

    唐宛如坐回椅子上,深吸一口气,说:“周崇光并没有死,对不对?”

    我和南湘仿佛被开水烫着了一样,猛然抬起头,我敢保证我当时的瞳孔一定是仿佛被飓风猛刮时的火焰一样肆意乱闪,我甚至不小心听到南湘的后背僵直时“咔嚓”的一声。

    “而且他现在就是那个模特,陆烧。”唐宛如特别认真地看着我,“对么?”

    顾里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下来。

    她呼吸着从清新的写字楼空调里吹出来的循环空气(……),感觉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她一边喝着她从日本买回来的咖啡,一边翻着放在她桌子上企划部送来的画展筹备的文件,翻着翻着,她看见了文件里那面飞扬不息、动人妖娆的招魂幡——南湘。

    我正看着我对面的唐宛如,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她刚刚的问话就像是一把血淋淋的杀人凶器,此刻递到了我的手里,我要么解释清楚以证自身清白,要么就捅死她杀人灭口。

    在我神经短路的这十几秒里,顾里的电话进来了。

    谢天谢地,我找到了一个救星。不过,在我接起电话之后,我明白,救星确实来了,不过是来撞地球的。

    “是你介绍南湘来我们公司面试的?”顾里的语气在电话那边听起来很明显在冒火。

    “是啊,南湘正好在找工作,我看到公司正好在聘请一个画展期间的短期助理,我想南湘本来就是学美术的,而且画展对她来说也是个帮助,可以接触到更多这个行业的人……”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顾里打断了——其实我是想说更多的,因为我想争取更多的时间去想怎么面对此刻坐在我对面仿佛一尊佛一样的唐宛如,顾里冲我阴阳怪气地说,“哦,是吗?你是说是南湘找你帮忙的咯?很有能耐嘛。林萧。”说完,她挂了。

    我被挂的莫名其妙的,抬起头看南湘,她冲我摆了摆手中的筷子,表示她也一头雾水。

    我的电话刚断,南湘的电话就响了。是顾里。

    “你今天来我们公司应聘了?”我从南湘的电话里就能听见顾里仿佛含着刀片般冰冷的声音。

    “顾里,我和林萧在一起呢,我们正在吃午饭。刚才你打给她的时候我听见了。怎么了?是有什么问题么?”南湘一边看着我,一边用软软的口气对着电话说。

    “这个项目是我在负责,你怎么不来找我帮忙?”

    “我不知道是你在负责啊,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我怎么可能知道是你在负责?”南湘扶着额头,把电话放在桌子上,按了免提,然后继续冲着电话说,“我都不知道你在生什么气。而且,也不是我主动找林萧帮忙的,是她正好对我提起了你们公司有这样一个职务,所以我就过来试一试。”

    “哦,是吗?那就是她主动帮助你咯。也就是她在担忧你的生活而我漠不关心,是这个意思么?”

    听到这里,我算是抓到了头绪。我挥手向南湘示意,意思是让她哄哄顾里,尽快结束了一个电话,我知道顾里在生什么气了。

    南湘正要说话,唐宛如梦的猛地俯下身来对着南湘的手机屏幕,“顾里,我也在呢,我们三个正在你们公司楼下的餐厅吃午餐呢!”

    我白了唐宛如一眼。不想搭理她。我看了南湘的表情,我知道她肯定也明白了。

    顾里总是这样,她骨子里有一种她需要对所有人人生负责的使命感。比如从南湘找工作这事上来说,如果南湘一定要求助,那这人必须是顾里,如果这人不是顾里,那至少这人不能是像我这样比顾里能力低的人,就像南湘真找了像我样的人帮忙,那至少顾里必须提前知道。

    否则,她就会觉得我们的生活不需要她。就像自己的金毛猎犬有天突然自己可以觅食了,不再眼巴巴坐家门口等主人回家了,不再无时无刻不围着主人的脚转悠了,那主人一定会被惹毛。我特别理解此刻的顾里。

    所以我和南湘约好,晚上回家好好对顾里歌功颂德,让她明白她永远是我们心中的theoneandtheonly的女王。

    而我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我对面的如如。我问她“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唐宛如停了5秒,脸色变得纸一样白,她一字一顿回答“刚刚”

    我有点儿蒙了,“什么意思?”

    “其实之前我是猜的,”唐宛如喝了一大口水,仿佛在平复自己的情绪,“那天早上我看到那个当红模特来我们小区接你,你们的举动异常亲密,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可能对一刚刚认识的陌生人就亲密到这种地步,你的人生里也只有4个男人能做到这一步,简溪,Neil,还有你爸。剩下一个就是之前的崇光。不过他死了。我是隐约觉得他眉眼很像,所以我猜这么猜,我其实也是瞎猜的…直到你刚刚问我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才确定,那个模特就是周崇光。”

    我发现我低估了唐宛如的智商。我低估了所有人的智商。所以我现在只能磨亮一把铁剑,然后自己吞下去。

    “这件事你告诉顾里没?”

    “没有,我谁都没说,我必须先问你。”

    唐宛如又恢复了她怪力乱神的怪腔怪调,鬼祟的眼珠子四处乱转,“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牵好你的马快回去吧!”我又被惹毛了。

    顾里把电话朝桌子上一丢,然后从笔筒里拿出一支钢笔,拧开笔帽,龙飞凤舞地就在南湘的那页纸面上,画了个大大的叉。

    她按起电话上的直播内线,对电话说“Lucy,告诉企划部的人,画展的临时助理,聘用编号A07那个叫刘萍烁的女孩子。其他人,都退回去,不要。”刚说完,顾源推门进来,“你找我有事?”他还没从医院的那场对峙中缓过来。

    “别闹了,你几岁了。”顾里看着他,表情一点儿一点儿沉了下来。她拿起百叶窗的遥控器,把所有的窗户的玻璃都遮了起来,然后她把电话和内线全部设成了静音模式。她走到门口,朝外面蓝诀的座位看了看,人不在,椅子空着,然后她走进来转生关上了们,按下按钮,锁起来了。

    “你是要把这里布置成一个密室,然后把我谋杀在这里么?”顾源看着神经质的顾里,脸色缓和了起来,他开了个玩笑,企图让顾里紧绷成了小提琴高音弦般的神经放松下来.

    顾里拉过顾源,走到沙发上上坐下来。

    她看着顾源,眼睛里几乎没有光,看上去是一片冰凉儿静谧的黑色液体,“顾源,周崇光没有死,他还活着。”

    “你说什么?”顾源的瞳仁仿佛“咔嚓”一声结成了冰。

    “你还记得,去年的那个晚上,我们潜入宫洺的房间,在他电脑看到的那些文件么?”顾里曼联苍白,她的眼睛里流动着的绝望没有任何虚假和掩饰。她仿佛一座万年前就屹立这的冰山,此刻正在分崩离析地瓦解。

    “我的天……”顾源伸出手握住顾里的手,嘴唇发青,“那就是说,那就是说崇光才是……”

    顾里点点头,顾源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们分享了同样一份仿佛来自黑色梦魇深处的恐惧。

    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

    所有的窗帘都拉紧。

    听不见任何的风声。仿佛所有的声响都一齐约好,缺席了这一幕精彩的序章。

    热浪在这个城市的每一寸罅隙里繁衍生长,不用怀疑,每一丝热度最终都会汇聚成灾,膨胀撕裂成无边无际的火海。吞噬天地,吞噬你我,吞噬梦与魇。

    未来是茫茫的黑色灰烬。

    上海终于进入了最难熬的日子——梅雨时节

    这样的时节,并不像冬季来临那般明显。上海冬天的到来必定伴随着大片大片仿佛灾难般坠毁的落叶,鲜红的梧桐叶和深绿色的香樟片会像飞蛾般铺满静谧的柏油马路,雨水将他们湿淋淋地贴在路面上,随着高温腐烂成橙澈的草本香味。仿佛香灰般一束一束的的枯萎针叶,密密麻麻在路上扑出厚厚一层,那是在上海高级街区或市中心的花园里密集种植的加拿大细芒针叶松。冬天里无边无际的白雾,整日整夜的笼罩着这个城市,人们的呼吸汽车的白烟空调轰隆运转的废气,都和天地间的白雾融为一体。冬天的上海寒冷默然锋利寂静,同时具有一种末世来临时竭尽所能的狂欢气息。人们互相说着merrychrismas然后裹紧黑色的大衣在冷雨里独自拦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回家。

    上海的梅雨季节来得温和得多,它缓慢潮湿黏腻仿佛高中时下午第二节化学空。城市在无边无际的水汽中昏昏欲睡,眼皮上跳动着让人思维混沌的光热。而这一切的来临只需要几场温热的大雨几次在傍晚时分将天空里的碎片红霞吹走消散的季风,几声从遥远海边传来的长长潮汐声,春末夏初的愉快季节就过去了。

    随之而来的——睡觉的时候不能在期待入夜后凉意会如期而至,闷热的黑暗里,只能打开空调,却又不得不在黎明之前,在僵硬的冷风里轻轻地为自己披一条细羊毛的毯子,或者紧抱身边那个人的胳膊。而刚刚洗好的头发,不能再指望再换号有衣服,穿好袜子之后,它就已自然的在初夏明恋的阳光里蓬松干透,它依然湿漉漉的贴在脖子上,你必须拉开抽屉找出吹风机来。

    这样的日子,整个上海都浸泡在雨水里,雨滴打在摩天大楼玻璃外墙上的声音,在深夜里听起来,像是旧电影的钢琴曲。而所有人的心跳声都在雨水里变得混沌起来仿佛渐渐溶解在了巨大的气泡里。天空翻过的巨大乌云被季风吹动着仿佛奔走着的巨大黑色绸缎。

    走出餐厅的大门,我望着眼前淅淅沥沥的雨帘,翻了翻手边的包,发现自己没有带伞。如果不是马上就要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我肯定无所谓的冲进雨里了。在我的学生时代,我总是这样湿淋淋地出现在每一个下雨的日子里。后来和简溪在一起后,就再也没淋过雨了。因为每天早上,他刷牙的时候,都会习惯性地收听当天的天气预报。每个下雨的日子,他都会自然而然的从他的包里拿出一把素黑色的雨伞,我从来没告诉过他,当我们俩站在路边上,他在我头顶轻轻撑开伞的那个动作,是那样的迷人——很多个梦里,我的眼前依然是他握着伞柄的手,骨节纤长,皮肤白皙,他脸上的神情自然而又带着理所当然的宠溺,来自于他身体的气味,那种混合着干草清香和玫瑰沉熏的味道,将伞下小小区域里的空气包裹的干燥而又舒适。

    但是现在他已经不在了。

    面对现实吧我对自己说现在我所要做的就是昂首挺胸的迈进雨里然后去公司洗手间的洗手机下面蹲十分钟以便烘干我的头发

    这时候一把黑色的雨伞在我头顶张开了

    我转过头去,南湘湿漉漉的漆黑眸子看着我,“我送你过去。”她的声音透着心疼,以我和她这么多年的感情和默契,她也一定明白,我刚才不可自制的被简溪的回忆给笼罩了

    唐宛如依然留在餐厅里,她不用上班,也没有面试,所以可以一边喝着下午茶一边等雨停。她隔着玻璃窗冲我们挥手再见。

    隔着屋檐下仿佛珠链般的雨帘,我看着唐宛如清新饱满的面容,第一次意识到,当我们所有人都无可抵抗的走进了如同眼前雨雾般庞大而潮湿的社会时,只有她,依然停留在我们的学生时代,不用上班,不用早起,不用穿高跟鞋在公司狭窄的过道里横冲直撞。当我们被大雨浇透,狼狈不堪时,她依然隔着玻璃窗朝我们微笑,干燥而舒适的空气停留在她的周围,呼吸回眸里举手投足间,依然是白衣飘飘的年代,青春无悔。

    我很羡慕她 

Chapter 4 

     我知道南湘也一样,因为我听见了我身后一声轻轻的叹息,反反复车窗上被风吹成线的水滴。

    我走到公司的楼下,南湘正准备和我告别,我突然想起来,于是对她说:“要么你现在和我一起上去,顾里也在,正好可以把你应聘助理的事情订下来。你也知道,她刀子嘴玫瑰脸,钢铁牙豆腐心,喊两句‘顾里万岁’,免得晚上回家看她翻一个小时的白眼。”

    “这样好么?”南湘一边收伞,一边问我,“公然在整个公司的人面前开后门儿,别人不会说什么么?”

    “能说什么,一个临时的小助理而已,谁在乎啊。”我说完这句话,就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戳了南湘一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看着南湘略微尴尬的脸,道歉。但是在当下,我心里其实很不好受。因为这句脱而出口的话语背后,其实隐藏着我潜意识里的轻蔑——但是,我又有什么资格轻蔑呢?我也只是个助理。我和南湘的区别也仅仅在于,我不是临时的。

    我再一次意识到了南湘的美。

    从进写字楼的大堂开始,一直到电梯里、走廊里、前台处……所有路过的人都冲南湘投来了注视的目光,一半目光来自男人,是欲望;一半目光来自女人,是敌视。我忍不住侧过头打量着她,她的头发淋了一点雨,显得更加漆黑,一大把又浓又密,自然而微卷地披散在肩膀上整张脸上完全不施粉黛,睫毛又软又长,仿佛黑天鹅的一根羽绒,她的嘴唇像清晨被露水浸泡后的粉红色花瓣,饱满欲滴,楚楚动人,她脸上那种与生俱来的柔光,永远让她仿佛刚刚从淡墨的仕女图里走出来一样,眸子漆黑,牙齿皓白,充盈着一种黑白分明的美。

    离宫洺要求开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

    我带着南湘朝顾里的办公室走去,推开玻璃门,蓝诀从电脑后面抬起头看着我,他已经迅速的换了一件衣服了,此刻的他已经穿了一件深褐色的衬衣,领口上两条黑色的丝缎镶边,一看就是高级货,至于那条经典格子交错的领带,我没吃过BURBERRY也见过BURBERRY跑。我叹了口气,同样是助理一个看起来就是住在城堡里的,而一个看起来就是住在宝山区莲花村里的。

    “顾里在么?”我看着蓝诀那张偶像剧里嫩崽子里的脸,问他。

    “在房间里。”蓝诀微笑着,白色的牙齿在他深色的衬衣映衬下显得特别性感。他的声音总是这么低沉。仿佛一把生了锈的木吉他,听起来很撩人。

    我和南湘互相对看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的笑了笑,然后转头齐声对蓝诀说:“Neil让我们代他向你问好。”

    于是面前的这把木吉他刷地一下满脸通红。他拿起手边的杯子,尴尬地喝着水。

    我心满意足地转身朝顾里的房间门口走去,刚走两步,被蓝诀叫住,“你看见门把手上的红色标记了吗?说明他们在里面把门反锁了,一般反锁的意思,就是叫你别打扰他们……”

    “谁们?”我太阳穴一跳,“你说顾里不是一个人?不是宫洺吧?这光天化日的……”

    我还没说完,就被身后的南湘打断了,“你别闹了林萧,就算小说电影看多了,你也一个明白,即使实在电影里,一般主角也只会和高大英俊的保镖啊,或者柔美美丽的女仆啊、优雅迷人的厨师啊之类的搞在一起,你听说过和自己的会计出纳搞在一起的么?”

    我转过身,看着南湘,“你说得很有道理。”然后转头问蓝诀,“谁在里面?”

    “是顾源……你也知道,刚开始热恋的男女”,他顿了顿。做了含义一目了然的动作,“所以你最好还是别敲门。”

    "得了吧,他们俩个还叫刚开始热恋啊,都快烧的熄火了。”

    我太了解顾里了,就算是在公开场合接个吻,对她来说都是一件挑战底线的事情。倒并不是说她有多保守,而是她对性的要求太高。如果要他和顾源亲热,那么周围的光线一定是提前两天测量好的,身边的蜡烛也得点上,床上的玫瑰花瓣必须新鲜芬芳,沐浴更衣,刷牙焚香,那阵仗看起来几乎可以等同于把自己弄成一个贡品摆在案板上。

    你让她在日正当午的朗朗晴空下和顾源在公开场合搞起来,那难点儿。更何况,她曾无数次对我说:“我敢肯定我办公室里有宫洺设置好的摄像头。”尽管她已经几乎把地板都翻起来检查过了,当年日本兵仅存搜地雷也没她那么仔细的。

    我抬起手“砰砰砰”地敲门,房间里一片寂静。

    我转过头冲蓝诀扬了扬眉毛。

    蓝诀冲我摊了摊手。

    我又敲了敲,还是没人答应。

    算了。我转过身离开,路过蓝诀的时候,我对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说:“等下顾里出来了你就电话我,你告诉她,我有事儿找她让她等我,我来这里,然后和她一起去开会。”

    蓝诀点点头,我刚准备走,目光落在了他桌子上放着的档案袋。

    "这是企划部刚送来的?’我伸出手指着那袋资料。

    “嗯是的,今天上午应聘的画展临时助理。”蓝诀把档案袋拿起来,递给我,“正好你给宫洺主编送过去吧。”

    “人选定好看?”我一边问蓝诀,一边或过头冲南湘笑了笑,眨了眨眼睛,南湘的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我看得出来,她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对她来说,这很重要。我看着南湘发着光的脸庞,不由自主地也微笑起来,仿佛被感染一样,心里充满了仿佛午后阳光下的蜂蜜水般,暖洋洋甜蜜蜜的快乐。

    在打开档案袋后,快乐没了。那杯温热的蜂蜜水,变成了一杯冷冷的算草汁,反倒在我的心口。

    我看到南湘那页纸上一个黑蓝色墨水画出的巨大的叉。笔迹非常用力,穿透划破了南湘照片上美好脸庞的地方。

    “这是顾里给你的?”我望着蓝诀的脸,他显然不想太面对我,点了点头之后,他就把目光移向别处了。

    我无法想像此刻自己的脸上是一种什么表情,但我想肯定不好看。我更不敢想象此刻南湘的脸上是什么表情,我甚至没有勇气回过头去看她,她站在我的背后,没有说话,连呼吸声都轻得难以捕捉,她怎么可以如此镇定。

    我只觉得自己背后站着一座落叶般寂静,像大雪初停后的巨大森林,所有的声响和温度都被沉甸甸的积雪吸走,只剩下刺眼的白光四处泛滥,快要刺瞎人的眼睛。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思绪最后是被南湘的手拉回来的。那只纤细精致的手,轻轻地,在我的衣角上拉了拉,像是拉在我的心上。从她冰凉的受伤传来的,是放弃后的疲惫,以及失落后的平静。“走吧。”她的声音像小心地吹掉瓷瓦上的灰尘一样。软软地把我的心划开。

    我想是我“哐哐”凿门的声音把南湘和蓝诀都吓住了。在这之前的任何时候,我在公司里都仿佛是踩着刀尖走路的小美人鱼,忍气吞声,小心翼翼,活在顾里飞扬跋扈的翅膀下,仿佛被妈妈保护的雏儿。

    蓝诀站在我的身边,企图制止我,但是又被我的气势吓住了,有点儿不知所措。

    我密集而持续的砸着顾里办公室的门,“咚咚咚”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发一封500字的电报看。敲了一分钟之后,门轻轻的打开了。

    门后面顾源的脸,冷静而苍白,他看了看我,皱起来的眉毛下,双眼里跳动着烦躁而不耐烦的光芒,“顾里现在没空,等一下出来再说。”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顾源就一抬手,把门在我面前摔严了——我目瞪口呆的站在门外,仿佛摔的不是门,扇的是我的耳光

    南湘和蓝诀站在我的周围,他们都没有说话,寂静的空气里,有一种爆裂性的东西在迅速膨胀着,无色无味,但却排山倒海,整个房间仿佛被透明的微波加热着,时刻都会爆炸。我低着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抬起脚用力地朝门踹去。

    一直到很久以后的后来,我再回忆起这个仿佛被微波炉加热后的下乳午后,窗外闷热的雷暴雨,南湘头发上传来的熟悉气味,蓝诀闪烁的眼睛,房间天花板上冰冷的白炽灯光,空调运转时嗡嗡的噪声,一切都清晰得骇然,我经常在想,那个下午,我的愤怒究竟来源于哪里,也许来源于顾源烦躁的目光,也许来源于南湘失落的眼神,但事实上,我心里明白,我的愤怒来自于最后顾里拉开门时看我的目光,以及她对我说的话。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我们几个人之间,那条不可逾越的天堑,终于以这样的方式划下了正式的深度,一刀,一刀,一刀,顾里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巨大的铁斧,在我们彼此脚下的大地上,重逾千钧的砍凿,飞沙走石,开天辟地,哀鸿遍野,却又万籁俱寂。

    而连绵不绝的大雨,灌溉了崭新的峡谷,也隔绝了我们最后的退路与希望。

    那儿,就是了,一条崭新而巨大的,滔天长河。

    回来,我也忘记了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把南湘送到楼下的。走过公司狭窄的格子间走道,走过冰凉大理石铺就的奢华走廊,走进电梯,走出电梯,走进大堂,走出大堂。一路上,我和南湘都手牵着手,仿佛一对共患难的姐妹。其实我没有资格这么说,患难的是她,而我只是在旁边看着。但这让我更伤心。那个时候,我感觉像是最后一次的送别,不是生和死的隔阂,而是一个世界和另外一个世界的隔阂,,我心里翻涌着那种恐惧而有酸涩的预感:此刻,我正亲手准备将她送去另外一个我们再也无法到达的世界,和死亡无关,和生存有关。

    南湘站在路边,她娇小纤细的身影,笼罩在黑色的伞下,也许是大雨或者是我眼里的泪水吞没了她清晰的轮廓,视线里只剩下她毛茸茸的边缘,公车突突响着,靠边停了下来,沙丁鱼罐头一样拥挤在车厢里,满是表情麻木的人。南湘回过头冲我笑了笑,大雨里她毛茸茸的轮廓,像极了她最爱的印象派油画家笔下的光影油墨,虽然我看不清楚她的脸,但是她的那双眸子,却那么清晰而明亮地,闪着光。

    当公交车门关上的时候,她的背影消失在车门背后。我突然张开了口,泪水和雨水一起流进我的嘴里,食道里仿佛有一只手,在拼命的扼紧我的咽喉。我脑海里不断回忆起我们大学时侯的日子,一帧一帧的,仿佛断片似的,往我脑浆里插,每一个画面都仿佛一枚锋利的破例切片,里面承载着我们青春的样本。承载着我们一人美好的岁月,无数的玻璃标本载进我们的视线里,就像透过放大镜一样,我的瞳孔里看见的,只有三个被雨水晕开的字迹:再见了。

    我独自走回电梯里,望着电梯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我光秃秃的脑门上,双眼像是夏天呗游泳池的消毒水泡过一样,红彤彤的一大圈,睫毛被泪水打湿了,像黏在一起的羽毛。我知道,刚刚从顾里眼里看到的我,就是这个样子——她永远不会有的样子,她不会难过,不会狼狈,她的睫毛永远根根分明纤长卷翘,她的头发永远柔顺蓬松,她的皮肤永远吹弹可破毫无瑕疵。

    所以她才会用那种语气,配上这样的脸孔,对我说:“不就是个临时助理么,多大个事啊,林萧你不是挺能耐的么,你不是挺爱帮忙的么,那你帮啊!”

    我把自己关在茶水间里,冲泡着等下开会时用的咖啡。咖啡机咕噜咕噜的运转着,浓郁的蓝山香味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

    我坐在单人沙发里,手肘放在膝盖上,把脸埋在掌心。

    我听到开门的声音,然后是沉稳的脚步声,我刚想抬头,一只温暖的手掌就轻轻地放在了我的头顶上,仿佛突然被放开的闸门一样,我下意识地从喉咙里含混地喊出了声“简溪?”

    头顶的手掌瞬间冰冷了下去。

    我抬起头,崇光站在我面前。他深邃的眉宇间滚动着带沙砾的沉默。他在我面前蹲下来,动作非常缓慢,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一样,窗户外的阳光打在他白色衬衣的后背上,翻起一阵发亮的灰尘。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表情仿佛在看一幕伤感的默剧。

    “你怎么在这?”我动了动喉咙,不自然的说道。我确定他刚才听到我下意识喊出简溪的名字,但是我不愿意面对。

    “今天有拍照。”他金褐色的眉毛有化过妆看起来又锋利又清晰,就在离我几厘米的地方,感觉像在看电影一样,“刚拍完了,想上来看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擦了才眼睛,深呼吸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他们说的,说你在这里煮咖啡。”崇光拉过墙角的一张椅子,在我身边坐下来,他习惯性地伸出手穿过我的头发,从脖子后面环过我的肩膀,把我朝他拉近一点儿,我闻到他敞开的领口处弥散过来的味道,年轻男孩儿皮肤上独有的气息,像带着点儿咸味的碧蓝大海。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我的心跳和思绪,都在他的气息里平复缓慢下来。仿佛整间屋子里都是他的味道,连咖啡的香味都没了。“你下班后有安排么?”他歪过头看我,表情仿佛在说一件特别颜色的事儿。

    “暂时没有,怎么了?”我看着他,他的眼睛变得更狭长了,比起以前那种典型的帅哥的浓眉大眼,他现在的五官让他整个人显的更复杂,也更神秘,带着一种隐蔽性很高的侵略感。

    “我带你看电影去吧,下了班之后。“他看着我,表情依然正经八百的,仿佛在宣誓似的,”“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出去了。”

    “好啊,看什么?暮光之城吗?”我被他的表情逗乐了。

    “应该没上映吧。而且吸血鬼什么的有什么好看的。”他撇了撇嘴角。

    “你当然觉得不好看,因为你现在就跟差不多吸血鬼似的,金发碧眼的,而且皮肤还比我还白。”

    “是啊,而且我也死过一回,不是么?”他转过头,不再看我。我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抑郁,有点儿心疼看,胸腔仿佛拔掉塞子的池水,越来越空。

    “也许你应该出去多晒晒太阳,就不会这么白了。”我带着歉意说,想要开个玩笑。

    他冲我挥了挥手,反复赶走什么讨厌的东西似的,“我现在……出门不太方便。”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拿起已经煮沸了的咖啡,伸手拿过旁边架子上的白色陶瓷杯,倒出一杯黑咖啡喝下去,没加奶,也没加糖。这一点上,他和宫洺实在是差太多了。

    “我没有生气。”他看着我,高耸的眉毛在眼窝处投下狭长的阴影,显得很迷人,他伸出手指指自己的脸

    “我只是在……手术之后,表情一直都不太自然,会显得很沉重,不会放松。”

    我看着他认真的脸,心里像被人揉起来的纸张一样。哗啦啦的清响着。

    “下班后我在楼下等你,我开车。”他看着我,半晌,终于笑了笑,看得出来,他的笑容很用力,是一种很认真的笑容,也是一种让人看了心疼的笑容。

    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里,他对我用力的笑着,甚至看起来太用力了,以至于像在掩饰着什么。我悄悄伸过手去,摸到他的手,用力的握紧。

    眼前的光线突然被挡去了一半,突然降临在黑暗里,崇光炽热的气息迎面扑来,我来不及闭上因为惊讶而张开的嘴,崇光整齐而洁白的牙齿,就轻轻咬住了我的下嘴唇,仿佛一道闪电从他的嘴唇上传来,瞬间蔓延摧毁了我身体的每一个触觉。思绪瞬间打散成粉末,扩散在他微微带咸味的蓝色大海里。只剩下下嘴唇上唯一的触觉,他温柔而又侵略性地、轻轻地撕咬。他的手掌温柔而坚定地放在我的脑后。

    “不要躲……”他低沉而磁性的声音,随着他浓郁的呼吸,以耳语般细小的音量,带着命令式的霸道,传递到我的嘴里。

    就像所有蹩脚的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关键时刻,电话响了——我突然发现其实那些电视剧并没有那么蹩脚,他们真实的再现了我们的荒谬人生。

    我对着咖啡机上的镜子整理着自己仿佛被雷轰炸过的头发,然后用力深呼吸,让自己脸上仿佛草原英雄小姐妹一样潮红尽快退去,与此同时,崇光坐在我身后,我从镜子里也能看见他忍俊不禁的坏笑。

    我赶紧丢下他,跑去开会,走出房间的时候,他仿佛咖啡般醇香的磁性声音在我身后黏着我,“下班后我在楼下等你,别忘了。”

    我端着满满一壶咖啡,走近会议室。

    大部分的人都坐下来,但是宫洺没有来,顾里和顾源俩个人沉默地坐在会议桌尽头俩个相对的位置。他们都低头拿着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看起来格外默契。他们俩个都没有理我,当然,我也不想理他们。我给每个人的杯子里都倒上了咖啡,然后坐在我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着会议的开始。

    我看了看会议桌上,光秃秃的,没有任何会议材料,这多少有点不同寻常。我抬起头,冲Kitty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她耸了耸肩,看样子也一无所知。

    我抬起头看顾里,她的妆容依然精致无比,眼线睫毛没有任何的晕染,仿佛和早上离开家门的那一刻一模一样,我看着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陌生——或许,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只是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她和我们的不同而已。我脑海里不断翻涌着这样的想法,如同遇到水的干冰一样,翻腾起无数白飕飕的冷汽,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台放在会议桌边上的一台冷冻器。

    这时,会议室的大门推开了,宫洺走进来了。

    和每一次的会议一样,他依然是皱着眉头敛着目光的表情,依然穿着仿佛从干洗店刚取出来的毫无褶皱的衬衣,袖子依然轻轻地挽在小臂上,露出结实的小臂肌肉。领带紧紧地系在脖子上,一枚发亮的领带夹将他固定的纹丝不动。

    然而,当宫铭缓慢而面无表情地坐下来的时候,整个会议室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所有人的呼吸在那一瞬间都停顿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宫洺,瞳孔微微颤抖着。

    他轻轻地坐下来,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说,但却仿佛在会议桌上小心翼翼的放下了一枚看不出什么时间会爆炸的炸弹。

    我的胃里像被人塞进一只穿山甲,此刻它正拼命地想要挠破我的胸膛。

    宫洺坐会议室尽头的侧位,没有坐在主席位上,他看了看空着的主席位,又看了看屋子里一群仿佛蜡像般纹丝不动的人,开始慢条斯理的说“今天开会的内容,主要是接下来的工作交接,在这里我也正式向大家宣布,我不再是《M.E》的主编,从这个月开始,我将作为《M.E》的艺术总监处理工作,而主编的位置,将由新的人接任。”

    这个时候,会议室的大门被轻轻推开。

    一双高跟鞋才在大理石地面上,仿佛一串发送电报的声音,新主编来了。

    我看见顾里面如死灰的表情,她瞳孔里闪烁着惊慌的光芒,而当她看向顾源的时候,这种光芒瞬间变成了愤怒,很显然,顾源的表情告诉她,他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报复的快意,哦不,不够,南湘孤零零地消失在公交车车门背后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反复地闪现着,她湿漉漉的眸子,她被大雨淋湿的头发,她微不足道的被践踏被羞辱的愿望。顾里,我知道怎么能让你体会到这一切了,这不是上天给我的最好的机会么?

    你等着。

    会议室鸦雀无声。 

Chapter 5 

     除了头顶的中央空调持续嗡鸣之外,所有人都仿佛把气管扎了个死结,谁都不想发出第一声“打破寂静”的响动。

    宫洺坐在会议桌的次席位置,目光低低的自然垂落在桌面上,睫毛柔软的仿佛能被风吹动一样。他的表情看不出愤怒,也看不出失落,看不出沮丧,也看不出庆幸——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一种情绪。他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像一个在时装秀后台趁着空挡看小说的模特。

    我小心地抬起眼睛,正好对上叶传萍的脸。她坐在会议桌上主席的位置,目光里潜伏着一只金属豹子。我看看她,又看看坐在我对面的顾源,不愧是亲生母子,她们两个的眼里,都沉睡着一种安稳的凶狠,这和顾里那种仿佛耗子般呲牙咧嘴、雷声大雨点小的尖酸刻薄有着本质的区别。如果做一个比喻的话,那就是顾里顶多脚踩着一双匕首班的GUCCI短靴子在对手脸上跳一圈华尔兹,但是叶传萍却能够在吃完晚餐的鹅干酱之后,从他那个只能放进一个手机大小的蛇皮晚宴袋里,拎出一把枪来对着你的太阳穴优雅地扣下扳机。

    “我调查了《M.E》这三年来的所有财务支出和收入情况,也研究了每一年广告商在杂志页面上的投放情况,以及三年来举行各种活动和公关投入的费用,调查完的结果,我只能说,我很失望。”叶传萍一边翻着助理递过来的一个黑色文件夹,一边平静地望着会议室里所有的人。

    “那你研究了三年来《M.E》杂志的变化吗?从最开始杂志还只能邀请到国内二线明显做采访,到上一个月我们邀请到刚刚代言DIOR香水的奥斯卡影后查理兹?塞隆做了整整12P页面的采访,叶女士,你是在失望什么呢?”顾里的嘴唇颤动着,在日光灯下,他的唇彩看起来仿佛春天的花朵一样,有一种危险的艳丽。她的后背挺得笔直,那身EmporioArmani职业套装裹着她曼妙的身材,仿佛一身黑色的铠甲,他看起来自信而又内敛,妖冶而又锋利。但我很清楚,叶传萍一直是他的噩梦,是她鞋底永远黏着的那一块口香糖。顾里此刻只是一只纸老虎,一只充气玩偶,她得愤怒和自卑在她体内膨胀着,将她撑得像模像样,如果目光可以变成钢针,我一定在他的背后狠狠地扎出几个眼儿来,这样,他那虚张声势的德行就能迅速地在吱吱作响的漏气声里,化成一堆皱巴巴的皮囊。

    “我想你并没有听懂我刚刚说的话。我关心公司的财务收支情况,关心广告投放情况,我也关心公司的形象推广。但是,我真的不关心,也不应该关心每一期杂志到底印了什么内容,是范冰冰又被人偷排到了一张八卦辣照,还是乔布斯又推出了某种让人仿佛吃了麻醉剂般失去理智通宵排队的玩意儿,哪个内容能让广告商心甘情愿地掏钱买版面,那就做哪个。我说的够明白了么?”叶传萍把手肘放到桌子上,身子朝前轻轻地探了探,她把自己和顾里之间的距离缩短——多么精彩的谈判案例啊,打破和对手的安全距离,让其产生失去安全距离的不安全感,在对方还没重新调整好适应距离是,继续进攻——“我想作为广告部总监的你,顾总监,你也应该和我一样,只需要关心自己权限范围内的事情就可以了。清楚了么?”

    顾里没有回答。虽然她的后背依然笔挺,套装上也没有一丝褶皱,但是我很清楚,他已经千疮百孔了。她的面容依然是冷静的,她看着办公桌对面的顾源,仿佛他的脸是不存在的,她直直地透过它,看向空气里某一处地方,乍看起来她依然是一座冷金属的雕塑——但是她颤抖的眼睫毛出卖了他。

    “顾总监,清楚了么?”叶传萍看着沉默的顾里,笑了,她轻轻地把身体的重心移回座椅里,脸上带着一种微妙的表情,这种表情无声地说着“我难以相信你如此幼稚。”

    办公室的空气凝固着,叶传萍笃定地看着顾里,这种对峙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意义,就连我这样的人,也能看出这是一本输赢早就写在第一页第一行的判决书,看完整本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且,沉默的时间越久,带来的耻辱越大。顾里看着对面的顾源,他的双眼像两口散发着悲伤的泉,他的目光里有一种急促,但他的表情纹丝不动。

    “清楚了。”顾里低着头,把目光轻轻地一掩,声音听不出情绪——我知道,这是她最后的尊严。

    “今天这个会议,只是我接手这家公司的开始。接下来,我会根据需要来进行适当的人事调动。如果今天各位有什么建议,也可以告诉我。”叶传萍的目光仿佛一羽淬毒的孔雀翎,在我们的脸上——扫过。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我清了清喉咙,充满尊敬地看着叶传萍的脸(我知道自己不敢看向顾里或者宫洺,我会在接触到他们目光的瞬间失去我现在所拥有的这种同归于尽的狠劲儿),说:“如果说有建议的话,其实我认为,对于一个公司而言,广告部和财务部之间的关系非常敏感,我想各位多少都知道顾源和顾里是情侣关系,在大多数企业里,办公室恋情都是极力避免的,更何况是这两个直接对口的部门。我想,是否应该重新考虑他们的位置?”

    我把这番刚刚一直在脑海里反复练习的话说完之后,才意识过来,他需要的能量远远超过我的预料。当我像是缺氧一般从嘴里吐完最后一个字的时侯,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宫洺和顾里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不用看他们,我也能感受到空气里那种冰冷的扭曲感。我的双手放在桌子下面的膝盖上,我知道它们在发抖。我觉得,说这番话,其实和拿一把剪刀插自己的喉咙没有太大区别,而且后者也许更容易些。

    “很有意思。”叶传萍用手撑着他的太阳穴望着我的目光里闪烁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我笑了。我看向顾里,我想要看到她崩溃的样子,我想要看到她那张精钢铸造的脸上写满了挫败、失落、屈辱……写满了刚刚南湘脸上的所有情绪。但是,她没有。她的表情依然平静,和刚刚一样,他的目光依然低低地顺着,看向会议桌的桌面,我从他的脸上看不到其他,唯独看到一种悲悯和惋惜。更让我惊讶的是,宫洺的脸上,也写满了这种高高在上的怜悯。我感觉像是一脚从半空的钢丝上踩空了一样。

    “不过,你是?”叶传萍看着我。

    “林……林萧。我是宫洺先生的助理。”我把目光从顾里脸上拉回来,慌张地说。

    “哦,那你以后不用参加这种级别的会议了。其他的助理也一样。以后任何我召开的会议,参加者就到总监和主管级别为止。”叶传萍把目光从我脸上收回去,似笑非笑的,那种表情仿佛一个游刃有余的公关高手的面具,放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出错,可以做出一百种解读。我尴尬地愣在原地,脸颊迅速地发烫,刚刚因为复仇而带来的洋洋得意的快感此刻湿淋淋地贴在我的脸上,潮湿而热辣,仿佛我自作聪明地在自己脸上撒了一泡尿。

    “《M.E》杂志即将面临各个方面的调整和改版,众所周知,当下的纸质杂志已经面临电子出版的巨大冲击,Kndle烧了第一把火,ipad来泼了一桶油,全世界的出版集团都被推进了这座焚化炉。Constanly先生在此之前已经收购了一家出版文艺图书的机构和一家影视制作公司,未来,《M.E》将起到产业源头的作用,不仅仅出版杂志,还要出版小说,再将小说变为剧本,然后拍成电影、电视剧,未来将进一步扩大周边产品的开发。接下来,我会根据这些业态的改变,来对现在的团队进行重新编制。”叶传萍重新坐回椅子靠背,“如果不是很有必要的话,请不要打断我接下来的发言。”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会议在我混乱的思绪里结束了。我完全没有听到接下来的会议内容,我脑海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笑声和叹息声。窗外的烈日透过冰蓝色的Low-E玻璃幕墙照进会议室,本应该炽热的红日,变得冰冷而凄惶,被蓝色搅浑了的夕阳,仿佛女孩子哭花了的眼妆。我的听觉消失在这样一片冰蓝色的落日余晖里,整个人仿佛沉进了寂静的深海。每一个人的嘴都在张张合合,他们挥舞这自己的手势加强自己的语气,他们翻动着文件像风吹动满地的落叶,但是这些都在我眼前消失了声音。

    我看着宫洺、顾里、顾源的脸,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她们的表情都是一样的——和叶传萍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她们都维持着一种似笑非笑的镇定,她们低着头,轻轻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着各种各样的备忘,这样的表情让她们看起来仿佛在签署一份遗嘱,也像是在写恶毒的咒语,又像是在给自己最爱的人写一封温柔的情书。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当一个人能够在脸上做出这种可以将情绪无限解读的表情时,他才真正进入了云端的那个阵营。我以为自己终于报复了顾里,我以为自己将她充气的皮囊扎出了针眼,但实际上,他们都在离我很遥远的山顶,冲着山下手舞足蹈歇斯底里的我,露出怜悯的表情。

    我无法懂得他们的世界。但这并不是最悲哀的事情。

    最悲哀的事情是,他们清楚地知道,我无法懂得他们的世界

    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叶传萍拿出了上一期的《M.E》杂志,她把杂志立在桌面上,手轻轻地撑在杂志的顶端,封面冲着每一个人,“上一期的杂志,比预期上市时间晚了整整七天,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

    “那是因为……”宫洺刚要开口。

    “我不关心。”叶传萍的手指在封面上敲了敲,打断了宫洺,“我只知道这会让广告商非常生气,他们投放到市场的广告时间是经过精确计算的,这和他们产品的上市周期紧密相关。所以,我希望,下一期,你在‘主编手记’里,写一封道歉信,同时,把这封道歉信抄送到所有广告商的邮箱。”

    “但是,杂志虽然晚了七天,却引发了所有读者的饥渴情绪,因为这个原因,也导致了上一期的杂志一面世就飞速销售,引发了大量的期待和关注。对杂志来说,偶尔的一次这样的话题,不也挺好么?”宫洺的目光像一面镜子,冷静而又深不可测。

    “写道歉信。”叶传萍冲宫洺轻轻一笑。

    宫洺深呼吸一下,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不置可否。

    “我觉得没有必要,因为目前我们还没有接到广告商的投诉,主动写一封道歉信,反倒是在提醒他们,让我们的失误扩散到更大的关注范围,有点儿得不偿失。”顾里看着低头不语的宫洺,忍不住说道。

    “我正要说到你,顾里,:叶传萍轻轻地站起来,”作为广告部的总监,所有的广告客户都是你的上帝,杂志晚上市一天,你都应该在第一天零一个小时内,打电话给所有人道歉。就算主编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你也应该意识到这个问题。宫洺抄送给所有广告商的邮件,你在下面联合署名。“顾里沉默着,终于点了点头。

    叶传萍站起来,宣布会议结束,”最后,我纠正一点,我仅仅只是出任这个公司的董事长和总经理,《M.E》杂志的主编,依然由宫洺担任,我也说了,我不关心纸上面印的到底是什么,我只关心,印出的东西能给公司带来些什么。还有就是,既然宫洺继续出任主编,那么他的办公室就不需要移动,反正那个房间的风格也不是我喜欢的样式。公司负责行政后勤的人,在这个会议结束之后,把这个房间清空,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办公室。

    叶传萍的双眼闪烁在被玻璃过滤之后冰冷的日光里,脸上依然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会议室的人陆陆续续地离开,每一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

    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宫洺站起来,走到正在用手机检查行程安排的叶传萍身边,说:“如果接下来我依然继续出任总监的话,那我希望以后如果工作上出现问题,你可以私下里和我说,尽量避免在所有人面前公开指责。”

    叶传萍锁掉手机屏幕,抬起头,微笑着说:“你知道应该怎么这种情况再次发生么?”

    宫洺扬了扬眉毛,“如何避免?”

    “不要再出现问题。”叶传萍把手机放回自己的包里,离开的时候,他转过头看着宫洺。“明天你有什么安排?”但他并没有等宫洺回答,因为她并不是在询问,而是告知,“无论你有什么安排,cancel掉,我中午和晚上分别约了两家影视机构谈战略合作,你和我一起。”

    她走过kitty身边的时候,又丢下了一句,“记得帮宫先生准备两套不同的西装。”

    上海的夏天结束了。之前一直到晚上八点都不会消失的白昼光线,此刻还未到六点,空气里就仿佛被泼进了墨水,乌泱泱地扩散开来。南湘透过公交车的车窗往外看,车子正开过繁华的淮海西路,巨大而崭新的Cartier的LED玻璃幕墙,在十字路口散发着蓝色的光芒。对面一整片曾经的法租界洋房,此刻已经被一圈白色的围墙包围了起来,围墙上是随性而写意的马车图案,配合着连绵不断的HERMES字样——一年后,这里将变成亚洲最大的爱马仕之家。这个城市日复一日地将所有的财富集中在一起,然后沉甸甸地从人们的头顶上压下来,没有人可以逃避得了。

    公交车上的广播里,一直预报着“圆规”台风即将登陆的警报。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末日般凄惶的氛围里,广播里那个阴森森的女声肆无忌惮地散播着让市民们崩溃的讯息,“东海上掀起九米高的巨浪!”“全上海的中小学生全部停课避难!”各种危言耸听从公交车的喇叭里尖锐地扎进耳膜里。一车人在死气沉沉的黄昏里朝前开,车窗外满街的灯红酒绿,映照在人们的脸上,每一张脸都写着疲惫。

    南湘头靠在车窗上,闭上眼睛。漆黑的睫毛粘在眼睑下方,仿佛几片被淋湿了的黑色羽毛。

    刚刚打开家的大门,南湘还没有走进客厅,就听见了唐宛如那做作的声音——对,就是他每次看见帅哥,就会本能启动的那种声音。顾里对此形容得非常精准,“把林志玲全身涂满咖喱酱,然后放到微波炉里转三分钟,从里面发出的尖叫声,就和你现在说话的感觉差不多。”

    南湘换好拖鞋,把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他走进客厅,就看见了穿着笔挺黑色西裤和白色衬衣的顾准。他本应该是一个无业游民,但是却穿得比谁都像一个商界精英。此刻,他正站在唐宛如对面,唐宛如正拿着两张周片举在他面前,而顾准抱着双手,沉思着。南湘看着他被西装裤包裹住的浑圆的屁股叹了口气,她非常理解唐宛如此刻激动的心情,光是这个背影就足以让自己脸颊发烫,更何况唐宛如此刻是直面着他那张刀削斧凿的精致面容。南湘抬起眼睛看了看唐宛如,胃疼——此刻的如如,在举着两张照片的同时,一直企图将顾准的目光从画面上吸引到自己身上来,于是她挺起胸膛,不时甩动着头发,从左肩膀,哗啦一下,甩过右肩膀,狠狠地抽打在自己脸上,然后几秒钟后,再用力地甩回来,看起来比革命电影里慢镜头下那些慷慨就义的女烈士们都还要悲壮。她的嘴唇上一直黏着几缕黑发,他此刻肯定自我感觉异常性感。

    听到有人进来,顾准回过头,看见南湘,轻轻地扬了扬手,他的嘴角斜斜的,露出半寸整齐的牙齿,“呦,回来了。”他衬衣的领口开着两枚扣子,露出一小片结实的小麦色胸膛。南湘叹了口气,他和他姐姐顾里一样,都是上帝的宠儿。谁说上帝是公平的?把顾里宫洺顾源这些人摆出去,就能让所有人闭嘴。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南湘从柜子里拿出个杯子,倒了一杯水,坐到沙发上,看着披头散发一脸潮红的唐宛如,又看了满脸看热闹的顾准,问道。“我在研究,这两幅画,哪幅比较好。”顾准说到这儿,想起什么,转头看着南湘,眼睛里倒映着天花板上水晶灯的光芒,璀璨急了,“哎,我忘记了你是美术专业的啊,你帮我挑挑吧。”

    “挑选来干吗?”南湘站起来,走到顾准身边,目光落在那两张照片上,身边的顾准身上,散发着阵阵年轻男孩的健康味道,不是娘娘腔的香水味,而是那种肌肤上最原始的气息。

    “外滩三号楼上的那个画廊,正在展出这个画家的画作,其中一部分是公开发售的,这两张是其中我喜欢的两张,只是没决定买哪张好。”顾准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冷漠的金属感,但又透着一种安静的热烈。

    “作者是黄乘远吧?我们念书的时候还看过他的油画展呢。最近这两年渐渐开始热门儿起来了。”南湘一边喝水,一边看着两幅画说,“就大众而言,左边这幅肯定最具有代表性,因为黄乘远的大部分画作,都是这样的水岸静物。但是,这样的画作太多,就没有了稀缺性,升值空间也小。倒是右边这幅,乍看上去不太像他的风格,他的画作里,很少有这样的逆光人物,但是,正因为如此,反倒有更多的可能性。”

    “Cool!”顾准抬了抬他那双浓眉毛,冲南湘吹了个口哨,南湘倒是微微又有些惊讶,平时仿佛一个随时准备将人的灵魂收走的年轻死神,此刻却带着一种少年顽皮的讥诮感。他的笑容看起来似曾相识,只是有点想不起来这在哪见过了。

    “那你能陪我去那个画展吗?正好我自己一个人,也还没有女伴。我等一下就出发。”顾准把手插在口袋里,用一种随性但好看的姿势站着。

    “外滩三号?我不去。我一时半会而很难找到一身能顺利走进那栋楼而不被保安拦下来的小裙子。七浦路三号我倒是可以。”南湘在沙发上倒下来,一整天的奔走,让他也显得特别慵懒,他把腿蜷缩到沙发上,解开扎在脑后的发髻,一大把漆黑浓密的长发,仿佛水藻般蓬松卷曲地披散下来。她初雪般白皙的肌肤,在黑发的衬托下,显出一种强烈的对比。

    “顾里的衣柜敞开着,你只要进去随便拿一件已经剪掉吊牌的小礼服裙就可以了,她光是把那些新买的还没来得及穿的衣服穿完,夏天就已经过了。相信我。”顾准走到沙发前面,弯下腰,那张英俊的面孔在逆光里只剩下一圈高高低低的轮廓,“帮我个忙吧。”

    “没问题!”唐宛如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顾准倒吸一口冷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唐宛如就如同一阵旋风一样,卷进了顾里的衣帽间。顾准那张小脸煞白煞白的,他之前精光四射的迷人狭长双眼,此刻瞪得滚圆湿漉漉的,仿佛一只受惊的麋鹿,他指着南湘说:“你如果让唐宛如单独陪我去的话,我就用领带在你的房间里上吊。”

    南湘叹了口气,从沙发上坐起来,一边把披散的头发扎起来,一边说:“我去可以,但我不想化妆了,太累,你别嫌弃我丢人。”

    “你不化妆就很美。”顾准站直身子,光线一瞬间打亮了她的五官,他的笑容就像一朵迷人的云。

    顾准一边坐在客厅里翻杂志,一边听着浴室里丁零当啷各种倒腾,如果只从声音判断的话,要么就是里面在装修,要么就是有七个老太太一起挤在里面跳秧歌。但实际上,顾准知道,那只是唐宛如在化妆。有一次顾准推开卫生间的门,看见唐宛如以一种近乎三角倒立般的姿势惊悚地矗立在洗衣机上,顾准吓了一跳,以为唐宛如看见蟑螂惊吓过度跳上洗衣机,但结果只是——

    “哦,我在涂粉底。”

    “爬到洗衣机上涂?”

    “对啊,光线好。”

    “……”

    杂志页面上的光线被遮去一半,顾准抬起头,看见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南湘。她简单地挑了一件黑纱的抹胸小礼服裙,头发松散地在脖子后面挽了一个慵懒的发髻,她的脸上不施脂粉,透着一种大雨过后的清新,仿佛刚刚绽放的白玉兰花瓣,裙子很短,他那双修长白皙的大腿,自已让很多男人的视线膨胀起来——也许不仅仅是视线而已。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细细的银链子,链子上缀着一颗粉红色的水晶,正好在他若隐若现的乳沟位置。

    顾准双眼直直地看着南湘,没有说话。

    “你也太不尊重人了吧!”南湘对一直盯着自己胸部看的顾准翻了个白眼儿,伸出手指着自己的脸,“我的眼睛在这里。”

    “你那根相连的坠子放在那里,不就是为了吸引人过去看么?就像个指示牌一样,就差在宝石上刻三个字‘看这里’了”顾准抬起双手抱着后脑勺,轻轻耸了耸肩膀(这个动作他做出来格外迷人),“况且我坐着,眼睛正好在这个高度,你自己药站到面前来用胸口堵住我的目光,就跟黄继光堵碉堡的枪眼儿一样。我就是那个碉堡,碉堡能说什么呀,也只能被默默地堵了呀。”

    南湘:“……”

    三分钟之后,唐宛如也好了,他咣当一声打开卫生间的门,南湘感觉一阵迎面而来的气流,像是冲自己开来了一列地铁。

    唐宛如站在顾准面前,把披散着的头发用力从左肩膀甩过右肩膀,制造出风中凌乱的美。

    顾准一双瞳孔微微颤抖着,认真地说:“很美!”

    “你也太不尊重人了吧!”唐宛如对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看的顾准娇嗔一声,伸出手指指自己的胸部,“我挤了老半天呢!”

    南湘:“……”

    顾准叹了口气,“……我去找一条领带。”

    南湘:“你是要去我房间吊死么?”

    顾准:“……”

    顾准翻了一条顾源的宝蓝色D&G绒面领带出来,系在他的衬衣领口上。他衬衣的袖子随意挽起一截,露出肌肉线条清晰的小臂。整个人显得非常时髦,但又没有过于正式带来的拘谨感。

    三个人刚要出门的时候,门铃响了。

    南湘走过去拉开门,一只手把一个快递的信封举到她面前来

    南湘撕开信封,发现是一叠打印文件,刚看了几个字,她就倒吸一口冷气。

    就算是霍格沃兹学院的哈利?波特用鹅毛笔写的信,也没有眼前这封来得吓人。南湘看着手里《M.E》杂志社专用的信纸,以及上面的内容,有点儿晕。她反复看了两遍,确认真的是设计部发来的关于自己的聘用通知。她看了看信纸最下面一行手写的内容,“南湘你好,收到这封信,请打我的电话,我是设计部的叶倩。”

    南湘掏出手机,照着上面留得电话号码打过去。电话嘟嘟两声之后接通了。

    “你好,我是南湘,我刚刚收到你给我的信,但是我不是很明白……”

    “哦,南湘啊,你好你好。是这样的,之前顾总监,就是你的好朋友顾里,委托我帮你在设计部找一份工作,她之前发了一份你的资料给我,非常详细,你的专业和能力我们都非常欣赏。她本来想把你安排在她的部门,或者安排在她负责的招聘项目里。但是后来她觉得会引起别人的非议,对你不好,所以,她就让我安排一下,因为我的部门和她没有关系,这样别人也不会认为你是通过走后门进来的了。我和顾里啊,是大学同班同学呢,你应该和我们也是一个学校的吧,呵呵,她为这事找了我三次……”

    顾准看着眼前拿着手机不出声的南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忍不住拍拍她的肩膀,“你怎么了?”

    人群散去后的会议室显得更大了。顾源、顾里、宫洺、Kitty、我,只剩下我们五个人,依然沉默地坐在这里,彼此没有说话,长长短短的呼吸声在空气里听得很清晰。窗外的夕阳已经坠进了楼宇交错的天际线,黑暗像是潮水一样从玻璃窗外泻进来,我们几个像是坐在黑色潮水里的沉睡者般无声无息,不知道过了多久,Kitty站起来,按亮了会议室的灯。惨白的灯光闪了几下,然后撕破了黑暗和寂静。

    我的目光从他们几个人脸上一一扫过去,然后又扫向空旷的房间。我甚至在不由自主地想象,从今天之后,这里就将变成叶传萍的工作室。三年前,当我们还在上大学的时候,我和顾里曾经用谈论白雪公主的后妈般的语气,同仇敌忾地谈论着她,那个时候,我们俩依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青春少女,尽管我们俩天不怕地不怕的理由各不相同,我纯粹是因为无知,而她纯粹是因为她是一个富二代。

    一转眼,我们就彼此沉默地坐在冰冷的会议室里,之前那个白雪公主的后妈,现在变成了白雪公主。而我和她,变成了什么?我找不到答案。

    “顾里,走,去吃饭吧,我想和你谈谈。”顾源的脸在白晃晃的荧光灯管下,显出一种易碎品般的质感。“可以啊,你先和蓝决约时间吧。”顾里坐在他的对面,脸上依然挂着刚刚开会时的那种表情,那种可以被以一千种方式解读的表情。顾源没有说话,沉默地拉开椅子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在我的这个角度和光线里看去,他的背影仿佛一面灰色的墙,我相信,很多东西,从这个时候开始,就隔绝在了围墙的另外一边。人又少了一个。

    我看向宫洺,他正好坐在一片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黑暗让他的身体显得单薄,也显得冰凉。头顶强劲的冷风几乎快要把他吹成一块冰。“林萧,你刚刚什么意思?”顾里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眼睛在光线下红了一圈。但我知道,这只是我的错觉,她怎么可能感伤?她怎么可能激动?她怎么可能眼眶发红?这些是人类的情绪,她怎么可能有?我心里翻涌着的暗色物质,激烈地冲击着我的大脑,带来一种歇斯底里的快感,就像是撕扯伤口时的感觉,混合了痛苦和快乐,痛快。

    “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终于明白了,我们都是住在小山丘上,而你住在云层里。”我平静而冷漠地说着,我心里明白我早就失去理智了,因为我的上司也坐在这里,我还坐在公司的会议室里,无论如何解读,当下的场景都是绝对严肃的工作场合,但是我却把它当做了发生在自家客厅里的、我和顾里的撕扯。顾里慢慢站起来,她的姿势和动作都非常缓慢,仿佛坐久了腿就失去知觉,她仿佛忍受着某种痛苦般地离开了会议桌。但是她的表情依然是平静的,只是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和她冷酷精英的样子太不相称,显得太丢人。

    她看着我,准确地说,只是低低地看着我所在的方向,她并没有看向我的眼睛,她的声音里仿佛塞着柔软的绵絮,“我曾经以为你懂得住在云层里,意味着什么。”说完,她转身走了。显然,她也是失败的。她也完全忘记了当下的工作氛围,她将她的感性赤裸裸地暴露在夏天冰凉的冷气里,仿佛一棵树,将自己的根系扯出了地面。她走过来,站在我的面前,显然她有点儿激动了,我甚至隐约地觉得她会失控—我意识到,我会这么想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啊,她是顾里,她怎么可能失控?能冷静地在自己父亲的葬礼上看遗嘱的人,世界上有几个?

    我的手机此刻在会议室的桌面上悄悄闪烁着来电的灯光,南湘的名字闪烁在手机屏幕上,但是我关了静音,没有察觉。顾里看着我,冲我说:“住在小山丘上的人,滚下去,只会被树木刮伤,或者摔肿脚踝,但他们会活下去,会好起来,会再爬上小山丘去。但是住在云朵里的人,摔下去,就只有死。”两颗滚圆的眼泪,从我的眼眶里滚出来,没有温度,一瞬间就被冷气吹得冰凉。我的胸腔里仿佛是被滚烫的沸水,无数的话语仿佛失序般涌向我的喉咙,而最后冲出我嘴巴的,只有轻轻的三个字:“你活该。”

    我说完这三个字后,顾里没有一秒钟停留,她转身推开门,从走道独自离去,走廊顶上暗红色的安全灯,在大理石上泛滥出一片猩红。仿佛满地的鲜血。她的高跟鞋留下一地的血脚印,消失在电梯的门后面。我看着对面的宫洺,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看了看我,最终还是选择什么都没说,走了。他的脸上再一次出现了之前的那种神色,我想我永远都忘不了,那种悲悯,那种同情,仿佛隔着玻璃窗在看一个被隔离了的精神病病人。Kitty也转身离开了,她走之前转过头冲我说了一句:“你有病。”

    ——多年以后,我在想,如果当年我接起了南湘的电话,那我们几个还会不会走到如今的局面?如果当时,我跟随着顾里走出去,看到她坐在消防通道楼梯上疲惫的身影,我会不会走过去在她身旁,安静地坐下来拥抱她,就像我们曾经青春的岁月里,无数次拥抱彼此时一样。

    ——但是上帝从来都不会给我们,“如果”一次的机会。 

Chapter 6 

     上海在8月进入了一年里最酷热的季节。

    四下泛滥的白光几乎要把所有的水泥地面烤的冒烟,走在路上耳朵里都是地面裂开来的声音,像一面沸腾作响的油锅。

    所有的绿化带在剧烈的垂直阳光下,萎缩成病怏怏的一小块。曾经在上海市政府口中无比自豪的“镶嵌在城市中心的绿宝石”,现在完全就是一块干枯猥琐的海苔。就算每天早晨中午晚上,都有不怕晒的清洁工为它们浇水但是它们依然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那些曝晒在日光下的清洁工人,看着眼前比自己还要舒服的植物,目光里是恨不得它们全部晒死的怨毒。

    浦东所有的摩天大楼。像是约好了似的一起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如同无数座激光发射器一样,把整个陆家嘴金融区摧毁成一片炼狱一样的熔炉。

    生活不太富裕的人们,穿梭在冷气强劲的地面之下,地铁四通八达地把他们送往上海

    然后再从百货公司的地铁口里钻进大厦,通过空中连廊,走向一座又一座写字楼。人们穿行再冷其建筑起来的狭窄管道里,继续征服着这个贪恋的城市。又或者,被这个贪婪的城市继续榨取着最后一滴生命的汁液。我们称之为劳动力聚集。而稍微高级一点的白领们浑身涂满了厚厚的防晒霜,带着巨大的墨镜(可能她们自己内心也曾经幻想过自己也许带上这个瞎子一样的大黑超之后,别人会觉得她们也许是维多利亚。但是她们忽略了,维多利亚永远不会这样在马路上疯狂地和另一个穿12cm高跟鞋的女人抢出租车,带着这种遮住半张脸的墨镜而在大街上来回晃动的,除了她们,也就只剩下些拄着拐杖的瞎子),已几乎要撞上去的姿态,抢夺着来往的TAXI。而那些金字塔顶端的贵族们,坐着奔驰S600L或者凯迪拉克SLS穿行在任何他们想要踏足的地方,他们把冷气开的足了有足,哪怕是在全球油价疯狂飙升的今天,他们也很不得可以把自己的车子笼罩上一层寒霜,这样他们可以轻蔑的透过车窗玻璃,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这个城市里生活在他们脚下的庞大人群。而这些金字塔底部的人,每天都在自我安慰的期望油价暴涨或者房价大跌,让富人们的财富缩水,让穷人们称霸这个世界,虽然他们内心也非常明白,无论油价疯狂地飙升成什么样子,用不起油的,也只会是那些开着奇瑞QQ的小白领们,而那些开着劳斯莱斯的司机们,依然肆无忌惮的轰着油门。

    这些肥皂泡般泛滥着彩虹光的白日梦,每天都笼罩在这个城市的上空,成为最美好也最肮脏的海市蜃楼。

    恒隆背后刚刚开盘的高端酒店服务公寓的外墙上,耀武扬威的贴着“世界在这,你在哪里?”以此挑衅所有的年轻贵族们。

    在全国房价疯狂缩水的今天,上海的核心区域肆无忌惮的疯狂涨价,并且日益飞扬跋扈。静安紫苑六方多一平的露台房和翠湖天地德新天地湖景千万豪宅,它们像是炸蛋一样,频繁的轰zha着人们心里对物质的承受底线。

    天空里巨大的海市蜃楼。

    夜晚沉睡的大陆,无数的肮脏秘密和扭曲的欲望,从潮湿的地面破土而出,它们把湿淋淋的黑色触手甩向天空,抓紧后,用力把天幕拉跨。

    我闭上眼睛,眼泪留在脸颊上,被开的很足的冷气吹的像要冻成冰一样。

    我对面的南湘把被子蒙在头上。但是我还是可以看见他被子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亮起来的手机光线。

    我知道他还在发短信。只是我也没什么力气再去过问别人的事情。

    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堆发臭了的,腐兰了的,猪大肠。

    我躺在床上,想,就这样什么也不用管,然后腐兰成一滩水,也不错。

    学校图书馆下面的咖啡厅,在气温日益难以抵挡的夏季,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拥挤危机。学校巨大食堂里的冷气显然不足以应付庞大人群产生的热浪,以及玻璃窗外直白的光线,所以,无数的学生纷纷把目光转向了学校里的各种提供冷气的场所。这家在学校图书馆下面的我们最喜欢光顾的咖啡厅也不例外,每天人满为患,门口排着长队,里面挤满了人,完全失去了他应有的高贵和懒散气质,并且很多人只是点五块钱一辈的最便宜的奶茶,便瘫坐在沙发里一个下午。于是,这个周一的时候,这家咖啡厅把所有饮料的价格提高了50%,并且取消了所有廉价的饮料供应,最便宜的饮料变成了32块的冰拿铁——这种超越星巴克的价格迅速过滤了大批拥挤来乘凉的人群。为此,老板娘深深地握住了顾里的手,并且承诺顾里,外带我们另外三个女生:无论什么时候,我们来都可以有位子而不用等排位。

    当然,这也是因为上周的时候,不堪忍受一直以来我们聚集的窝点突然变成了超级市场的顾里同学,笑眯眯的地上了一份关于“致贵CAF?关于夏季特殊时节的几点建议”的打印纸给老板娘的缘故。里面的内容包括“大量的廉价消费力群体占据了本来具有高端消费能力人群的消费时段,并且造成了CAF?品牌质感的下降,慵懒和精致的诉求被急速扩张的人群所打破”,以及“大幅提高价格,并不会导致高端消费群体的流逝,反倒让他们更加忠于这个消费环境,以满足他们企图与低端消费群体隔离开来的虚荣心理,同时,高价格所带来的巨大利润空间,弥补了商品销量下降带来的损失,并且降低了员工的工作强度,在利益不下降的情况下,对CAF?的夏季特殊时段的经营效果非常有建设性的参考意义”。

    当我看着顾里在她的笔记本电脑上飞快的舞动着水晶指甲,一些论文的形式来写这个给学校咖啡厅老板娘的建议书时,我和南湘一直认为,这个女人,是整个上海城区里,某一个族群中最登峰造极的人。这个族群叫做“疯婆子”。

    所以,一周以后,顾里幽幽的坐在咖啡厅清净而慵懒的环境里,瘫倒在沙发上,她用一种花木兰刚刚砍死了对方军队的五个猛男大将胜利凯旋的眼神,及其蔑视的看着我和南湘。而旁边的老板娘笑开了花。

    唯独唐宛如忧心忡忡,过了会儿他悄悄的走到吧台后面,我这老板娘的手,非常感慨:“哎,你最近肯定日子不好过吧,顾客这么少,你看你这脸苍老的像一条丝瓜瓤……”

    而现在,坐在这样冷清却赚的盆满钵满的咖啡厅里的,是穿着白色修身T恤的简溪,T恤领口的两条红绿装饰非常简约。前段时间和顾源一起新办的健身卡,让他的胸膛显得解释了很多。宽阔的将帮把他那张本来过分清秀的脸,修饰的稍微野性了些。落地窗外不多走过去的大一女生,一个一个,一群一群的忍不住往里面偷看他。简溪穿着卡其色的短裤,其中几个彪悍的女人甚至在窗外讨论起了“不知道弯腰下去能不能看到他裤子走光,我看他裤腿蛮宽的,又短”,“他腿超结实的啊,又长”,“我丢一把钥匙你假装去捡咯,看他内裤!”……

    简溪从《外滩画报》里抬起头,冲着窗外的几个还没脱离高中生气质的大一女生礼貌的笑了笑,白色的牙齿就像是电视里模特们的招牌一样。

    果然,外面的一群女生尖叫着跑走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晚上一定会梦见自己和简溪上床。

    简溪刚刚翻了两页报纸,顾源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简溪看着面前这个浑身是汗,腾腾的往外冒着热气的顾源,皱紧了眉头,“你刚蒸桑拿去了啊?”

    顾源拿过简溪面前的柠檬水,猛喝了几大口。顾源刚刚剪了个清爽的头发,本来打理

    打理,就是时尚杂志上最近几期流行的youngboy造型,结果现在被他用毛巾擦干了之后像一堆乱草一样顶在头上,要不是他还剩下一张迷人的脸,那他和修楼房的民工没什么区别。

    “你来找林萧啊?”顾源一边回头对老板娘打了个招呼,一边问简溪。

    “嗯是啊,”简溪点点头,叹了口气,“我电话里不是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告诉你了么。”

    顾源没答话,无所谓的耸耸肩膀,“反正你自己想清楚,我是外人我也不知道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

    “嗯。”简溪狭长的眼睛笼罩在眉毛投下的阴影里。

    顾源拿过老板娘装好的两杯外带冰咖啡,站起身来对简溪说:“我不陪你啦,反正等下林萧也到了。我得去接Neil,他到门口了,我约了他打网球。”

    简溪回过头看看门外停着的那辆奔驰小跑,斜了斜眉毛,问:“他的车啊?”

    顾源点点头。

    简溪咧着一边的嘴角坏笑:“呦,过不得也不陪我了,有了新欢了啊。这个Neil是谁啊,顾源少爷还要亲自去接。”

    顾源抬腿用力踢了简溪的沙发一下,说:“新欢个屁。是顾里的弟弟,刚从美国回来。”

    简溪歪着头想了下,“哦,那个混血的金发小崽子?我记得当初特闹腾啊,搞得顾里快疯了。”

    顾源点了点头,脸上是无可奈何的,带着一点点宠溺的苦笑表情,“现在也一点都不省油。”

    “等下再联系”,他拉开门走了出去,坐上车之后对简溪比画了一个“祝你好运”的手势,满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我在咖啡厅的转角,深深吸了大概三分钟之后,才推门走了进去。

    坐在沙发上的简溪看到我就站了起来。他看上去还是高高瘦瘦的,尽管贴身的T恤里看起来肌肉结实了很多。他的眉毛微微地皱在一起,冲我挥手。暖黄色的灯光把他的人笼罩进一片日暮般的氛围里去。

    我朝她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

    他望着我,也不说话,眼睛里像是起了雾一样,看不清楚。后来我看见了,是一层薄薄的泪水。他的眼睛在光线下像是被大雨冲刷过一样发亮。他刚要张口的时候,我就轻轻地扑到他的肩膀上,用力的抱紧他的后背。我闻着他头发里干净的香味,对他说:“不用和我解释。我知道,你们只是在一起画社团的海报,仅此而已,你们没有发生过什么。而且你发那条短信给我,也是为了不让我不必要的担心而已,你了解我是个小心眼的人。所以,不用解释。”

    简溪把我从他肩膀上推起来,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眶迅速的红了起来,他把头埋进我的头发,胸膛理发出了几声很轻很轻几乎快要听不见的呜咽。他说:“林萧,我是个混蛋。对不起,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生气了,而且,我和她真的没关系。”他的眼泪顺着我的耳朵流进我的脖子里,滚烫的,像是火种一样。他在我耳边说:“我爱你。”

    在所有人的眼里,我们都像是童话里最完美的男女主角,争吵,误会,然后再次相爱的拥抱在一起。所有的他人都是我们爱情交响乐里微不足道的插曲。在浪漫的灯光下,被这样英俊而温柔的人拥抱着,听着他地成的声音对自己说“我爱你”,用他滚烫的眼泪化成装点自己的钻石。

    这是所有偶像剧里一定会奏响主题曲的恋爱章节。

    只是,如果此刻的简溪把头抬起来,他一定会看见我脸上满满的,像要泛滥出来的恶毒。内心里阴暗而扭曲的荆棘,肆无忌惮的从我身体里生长出来,就象我黑色的长头发一样把简

    溪密密麻麻的包裹缠绕着,无数带吸盘的触手,滴血的锋利的牙齿,剧毒的汁液从我身上源源不断的流出来。

    毁掉他、彻底的摧毁他。让他死。让他生不如死。让他变成一滩在烈日下发臭的粘液。

    这样的想法,这样阴暗而恶读的想法,从我眼睛里像是破土而出的刚针一样暴露在空气中。

    我用抱着简溪年轻而充满雄性魅力的身体,心里这样疯狂而又冷静的想着。

    他拿过放在旁边沙发上的白色背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厚厚的三本精装书,“呐,你一直在找的那套《巴黎20世纪先锋文艺理论》,我买到啦。我在网上没找到,后来那天在福州路上的三联,看见他们架子上还有最后一套,就买下来了。”

    他的笑容让他看上去像是一直忠厚老实的、懒洋洋的金毛猎犬。我有段时间称呼他为大狗狗,虽然顾里恶心的要死,声称“你在当着我的面这么叫简溪,我就把你的头发放到风扇里面去绞”,但是简溪却笑眯眯的每叫必应。有时候心情好,还会皱起鼻子学金毛过来伸出舌头舔我的脸。

    我看着面前冲我温柔微笑的简溪,和他放在大腿上沉甸甸的一堆书,心里是满满的挥之不去的“你怎么不去死,你应该去死”的想法。

    从咖啡馆出来,我们一起去了学校的游泳馆游泳。

    不出所料,所有的女孩子都在看他。他刚买的那一条泳裤有点太小,所以就更加加剧了视觉上的荷尔蒙效果。他从水里突然冒出头来,把坐在游泳池边上的我拉到水里,他从背后抱着我,像之前一样,用脸温柔的蹭我的耳朵。周围无数的女生眼睛里都是愤怒的火焰,但我多少年来早就看惯了。

    从高中开始,每次我们去游泳,游泳馆里的男人们都在看南湘,女人们都在看顾源和简溪。简溪比较老实,一般都穿宽松一点的四角沙滩裤。而顾源那个闷骚男,一直都穿紧身的三角泳裤,唐宛如每次都会一边尖叫着“顾源你干脆把裤子脱了算了,你这样穿了等于没穿”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顾源的腹肌和腹肌以下的区域来回扫描。

    我坐在游泳池边发呆。

    远处简溪在小卖部买可乐。他等待的时候回过头来,看了看在游泳池边发呆的我,好看的笑了笑。

    我看着她的脸,心里想,这样的脸,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这样的脸,应给埋进土里,发臭,发黑,烂成被蛆虫吞噬的腐肉。

    吃过晚饭后,简溪送我回家。路上他一直牵着我的手。

    虽然天气依然闷热无比,但是他的手却是干燥的,温暖的。透着一股清新的年情感。我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他几乎算是我生命力接触过的,最干净和美好的男孩子了。就连精致的如同假人的宫洺,在我心里都比不上简溪。他有力的拥抱,宽阔的胸膛,和接吻时他口腔里清香的炙热气息。

    他看着我走上了宿舍的楼,才背着包转身一个人走回去。

    路灯把他的背影拖长在地面上,看上去特别孤单和安静。

    我看着他越来越小的背影,心里想,他应该一出校门,就被车子撞死。他这样美好的如同肥皂泡一样的人,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我低头打开自己的手机,把下午见简溪之前收到的那条来自陌生号码的彩信又看了一遍。

    那张照片上,简溪闭着眼睛,满脸温柔的沉醉。

    而他对面的林泉,脸红的样子也特别让人心疼。

    他们安静的在接吻,就如同我们刚刚的亲吻一样。

    巨大的月亮吧白天蒸发起来的欲望找的透彻。银白色的月光把一切丑恶的东西都分刷成象牙白。

    芬香花瓣下面是腐兰化脓的伤口。

    而此时的唐宛如,却在看着月亮发慌。

    学校体育馆更衣室的大门不知道被谁锁上了,整个管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的手机放在运动包里,在体育馆门口的储物柜里。

    唐宛如困在漆黑一片的更衣室里,脑子里爆炸出无数恐怖片里的场景,被死人纠缠,被灵魂附体,被咒yuan(怨)拖进镜子里,或者说是被强J。

    ——当然,这样的想法经常都会出现在唐宛如的脑子里,而每次当她说起“他不会强J我吧?”,或者“这条弄堂那么黑,我一个人万一被强J了”的时候,顾里都是不屑的回答她“你想得美”。

    唐宛如捂着胸口,当她小心地回过头的时候,突然看见她背后半空里漂浮着一个披头散发低着头的女人,她的身体只有一张绿色的脸。

    唐宛如在足足有一分钟无法呼吸之后,终于用尽丹田的所有力量,发出了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

    在她的尖叫还持续飘荡在空中的时候,门突然被撞开了,一个听起来非常熟悉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发生什么了?唐宛如你没事吧?” 

Chapter 8 

     大雨倾盘而下,仿佛要让这过度活跃的城市冷却一下。街上的行人纷纷匆忙闪避,生怕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给粘上。在大雨之下的环球金融中心,显得格外孤独。由墙体汇落的雨水在红色探射灯的照射下,犹如鲜血般,甚至于还带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大雨击打在比钢板还要硬的巨大镜面玻璃上,奏响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乐章,彷如魔鬼的召唤,在整个城市中回响着,昭示着厄难的降临……仿佛间,天空也成了红红的一片。

    “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陷于半疯狂状态的我发出最后的怒吼,特别是当南湘告诉我,《E》不但发来了设计部的应聘书,而且她还了解到,这一切都是顾里一手促成的时候,我就彻底的绝望了,“总是瞒着我们,在她眼里我永远都是个耍着小把戏的小丑,没有什么事是她做不来的,在她认为,只有好和更好!”

    如果现在有人在我附近肯定会报警,然后**还有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员会赶过来把我锁起,最后,将我关进一间什么都没有的房间里,在房门外挂上一个牌子“危险勿近”。

    “你不是很了解她吗?这就是她的一贯作风啊。”南湘把手机举离1米多远的说着,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的手再长个2、3米,防止我的怒吼把她的耳朵震伤。“我可以说,现在整个会场的人都会认为我是神经病!”末了,她还不忘刺激我一下。

    “我倒是希望我成了神经病。”想到之后要怎么去面对恶梦般的顾里,我还真宁愿去对着一班神经病。

    “你说你在会场?什么会场?”

    “噢,是个画展,陪顾准去的,他说临时找不到女伴。”南湘不紧不慢的说着,“对了,还有唐宛如。”

    “顾准!?如如!?这是怎样的画面啊!?”我惊呼道,面上的表情愈发的像个神经病。想想那个如天使般的比女人还要漂亮的顾准跟……如如……

    “嗯,你要过来不?”耳边传来南湘诱惑的声音。

    “我还在烦恼要不要找顾里呢?”想到我现在空虚的心灵,或者顾准会是个不错的安慰品呢。

    “哦,对了,这里还有人在举行婚礼呢。”

    “婚礼!?”莫名的心脏彷如猛烈的抽动了一下……

    “我觉得我们有必要谈谈。”顾源一边用力地拉住顾里柔弱的手臂一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着。

    “当那个女人出现之后,你认为有必要谈?”顾里依然维持着那个似笑非笑的面容,她看向顾源的方向,彷如看向空气里的某一处地方,“不要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说有着什么难以启齿苦衷,这样会让我觉得,你在侮辱我的智慧,不要把我当成林潇那白痴!”顾里的语气愈发的激动,虽然她仍维持着那个似笑非笑千遍一律的面容,但她颤抖的手臂把她的内心出卖了,此时此刻,即使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容的顾里也有着失控的迹象。

    “听明白了没有?明白的话请你放手,我还有事情要忙。”顾里用力地挣脱顾源的手,然后用手扇了一下有些皱褶的EmporioArmani衣袖,感觉就像把灰尘扇掉。

    望着缓步远走的顾里,顾源的心,彷如蒙上一片蒙蒙的灰尘,有点透不过气的感觉。“她依然是老样子,由认识她的第一天开始。”顾源转向墙角的阴暗处无奈的说着。

    “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你那难以启齿的苦衷。”墙角的阴暗处响起了一把熟悉的女人声,“你觉得宫洺对我们的计划了解多少?”

    “我也不太清楚,他是一个令人难以琢磨的男人。”顾源摇着头,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他的脑里是不是安装了超级电脑,还有银行保险柜。”

    “看来宫勋下了不少本钱嘛!”熟悉的身影从墙角的阴暗出慢慢步出。“你认为我们有多少把握?”

    顾源摊了摊手,面上的表情就好像聪明的数学家面对着数学界的七大难题一样,无从下手。

    “看来有必要提前计划进度。”人影步出黑暗,赫然,正是今天会议的主角——叶传萍,“你去安排一下,还有,告诉他一声,游戏开始了。”

    “要告诉他吗?”顾源苦笑着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感觉愈发的压抑……

    我本打算去找顾里谈谈这件非常狗血的事情,却稀里糊涂被南湘带来这个见鬼的会展!

    我想也许她在艺术这一行干不下了的话,她能去干传销,并且,能干的出类拔萃。

    “林萧,这里!”顾准穿着西装,英气挺拔的看着我,西装右边的口袋上有一朵鲜嫩的玫瑰花若隐若现,他的右手随意的放在裤袋里,左手朝我轻挥着,阳光的折射下,他的五官更是如同刀削斧砍一般英俊。

    “嘿!林萧!”唐婉如看到了我后以一种很富有建设性的姿势朝我奔来,我不介意她的头发像爱因斯坦一样崩溃,我的视线一直锁定在她若隐若现的胸膛。那可以勉强称之为胸的地方,正在以匀速且角度夸张的震荡。

    我很想把硫酸泼到那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悲壮的脸上,但是庆幸我没有这么做,我不会把我的命为了这么一张脸而断送,我不允许,南湘不允许,顾里不允许,好吧,唐宛如允许也没用。我抑制住情绪,“南湘,你真的确定你们没有给她吃什么类似于……额…三鹿的东西?”南湘朝我慵懒而妩媚的笑,这种美好是谁都模拟不了的“不,没有,真的没有,我连咖啡都没让她多喝。”我用手扒开唐宛如那张把嘴撅老高想亲我的扭曲的脸,依然很淡定的问“她在路上是不是碰到林婷婷了?”

    “林婷婷?”南湘疑惑的看着我,我耸耸肩:“读者都认识,她火了。好吧,厕所在哪,我身体的某个器官濒临崩溃了。”唐宛如马上用手指着右边一间隐蔽的小房子,那姿势很像奥特曼马上就要变身了一样的正义感涌出,冲击着我的视觉与心灵。

    我从厕所走出来,站在门口甩了甩湿漉漉的手,脚下踩着柔软青色的草犹如一块无法用手调制的天然无化合作用的颜料刷成的地毯。一个女昂着头,风风火火的路过我后,又停住脚退回来看了我0.01秒,她把一沓纸塞给我,“把这些东西复印十份,叠成十份放到二楼的第一间房的左边的第三的抽屉里,把电脑打开,再去买几个框架,几件礼服。有个女的穿的跟上班的小助理就来了,对,就像你似的,别介意,我不是针对你。”然后她甩了甩头发,打算意气风发的离开,我手插着腰:“你以为你是顾里吗?你以为你是踩在奔驰的背上对人指手画脚的顾里么?你以为你是穿着chanel的衣服,买LV的包的顾里么?”我想起她在我和简溪分手后把我塞进后车的温暖画面,想起她说走,回家,想起几个小时前我对她说的话,她对我说的话。结果,我很没用的哭了。

    我突然觉得顾里是这个世上最伟大的人,她能原谅我们的一切,她能宽恕我们的一切。而我却这么坚决的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又重重的插了一把刀,却引以为傲。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原谅我了,她最恨的就是我们的背叛。

    顾里并不是最强大的人,她只是想让自己有能力保护我们,就是这样。

    “你好,我就是这个正在哭的神经病所说的顾里,我是《.E》的财务总监,关于你要她把你那些事情做完,我想很抱歉,她不能,她是和我一起来看展会的,还有一点就是,我不会允许我的人给穿only的人做事,犹其是小小的执行员。好了,你可以走了,马上你的老板马先生就会让你离开这里,打开你的电脑等下岗吧。”

    我听到了这个熟悉的声音后,抬起泪流满面的头,我看见的是顾里那张嚣张的脸,一股强大的气场把那个女的压得就像埋在了坟堆里。

    “到你的二楼的第一间房的第三个抽屉的上面打开电脑,等待两分钟,会很有趣!”顾里高傲的睥睨她,这种眼神是她对镜子练了很久才敢拿出来的,我那时一度担心那面镜子有没有崩溃。并且这种眼神换成唐宛如做的话,我相信那一定是得了贝尔面瘫的效果。

    学校里一家曾经很高级的咖啡厅里,一个很不识好歹的女人用包包占了顾里刚要坐下的位置,然后一屁股做到另一张位子上。顾里礼貌性的对这个女的说“你没有看见我们已经在这个位子上了么?女的:“你们站在这里又不坐。谁知道你们是服务生还是什么呀,我都坐下了,你们自己挑个别的地儿吧,还有啊,大姐这是大学的咖啡厅,你们都一把年纪上班的人了,没事进来干吗呀?顾里:心平气和而又不急不慢地对她说:“我的名字叫顾里,我依然在这个学校念书,如果你没有听过我的名字,也无所谓。当然,我年纪是比你大。不过,我希望过一两年你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能穿得起像样一点的裙子,而不是像今天这幅德行,你知道么,你这身打扮,只要再给你一个电线杆往上一靠,你就能上班了。”那女的把眉毛一挑,“你敢骂我是鸡?”看来这个女的还挺聪明。顾里:“我们两个吵架归我俩吵架关鸡什么事儿,你别侮辱鸡行么?我告诉你,我在这个咖啡厅里喝了四年的咖啡了,你要知道去年这个时候当我还在这里和朋友们聊天时,像你这样的人面对这里的酒水单价格,是根本进不来这个店的,更别说和我争位子了。如今老板娘低价招揽顾客,我尊重他的决定,但很显然,低价格就一定会有低素质的顾客,比如你。还有一定要提醒你,我刚刚看见你手上的资料了,你是参加这次艺术展的雕塑系的学生吧?我碰巧也是这次的总制片,刚刚我们还在讨论雕塑和装置艺术展名额多出来了两个人,我们正在为此头痛呢。我来这里也是想好好考虑下,把哪两个倒霉透顶或者说有眼无珠的人删除掉。”顾里看着面前脸色发白的女的,补上了最后致命一击:“所以现在,拿着你这个从太平洋百货里买来的廉价包包,赶紧找个新的位子去吧。最好也别在这里浪费时间,好好回家把你那本《穿only的女*人》赶紧写完。” 

Chapter 9 

     当唐宛如看清楚黑暗中那个挺拔的身影是卫海的时候,她瞬间就把刚才杀猪一样的癫狂号叫转变成了银铃般的娇喘,并且扶住了胸口,把双腿扭曲成日本小女生的卡哇伊姿势,如同林黛玉一样小声说:“哪个角落有个女鬼,好吓人,人家被吓到了呢!”

    卫海对突然变化的唐宛如有点不适应,像是突然被人冲脸上揍了一拳。他还在考虑如何应答,角落里的“女鬼”突然说话了:“放什么屁啊!你们全家都是女鬼!我的手表是夜光的,我想看一下时间而已!”

    卫海转过头去看了看,是校队的另外一个预备队员。

    “你也困在这里了啊?”卫海问。

    那个女的点点头,唐宛如依然保持着那种正常人在非正常情况下,也没办法摆出来的一种诡异的姿势。感觉像是玛丽莲梦露——的二姑妈——喝醉了酒之后——做出了一个Hip-Hop的倒立地板动作。

    “我收到了惊吓。”唐宛如较弱的说。

    一整个晚上,唐宛如内心反复叨念着的只有一句话:“电视里不是都经常演孤男寡女被困密室,干柴烈火一点就着吗?那他妈的墙角那个女鬼算什么?算什么?!”但她完全忽略里就算没有墙角那个女鬼,要把卫海点着,也得花些功夫。一来卫海是有妇之夫,二来是……二来是唐宛如。

    于是一整个晚上三个人就默默地我在更衣室的公共休息室里。尽管中途唐宛如不断小心翼翼的在黑暗里朝沙发上卫海的那个方向小心地挪动着,但是每次一靠近,卫海就礼貌的往旁边让一让,“啊对不起,我往旁边去点。你躺下来睡吧。”卫海炽热的气息在黑暗里,像是贴紧着唐宛如的皮肤一样。

    唐宛如觉得心脏都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男生皮肤上沐浴后的炽烈气息,让唐宛如触底扭曲了。

    第二天早上当唐宛如醒过来的时候,她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对面沙发上那个谁的嘴巴大张,口水流在沙发上的女鬼,之后才莫名奇妙的发现自己的头正枕在威海的大腿上,而卫海作者,背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唐宛如仰望上去,卫海熟睡的脸在早晨的光线里,显得像一个甜美的大儿童。

    但是,在唐宛如稍稍转动了一下脖子之后,她脑海里关于“大儿童”的少女梦幻,就咣当一声破碎了。

    “那是什么玩意啊!!!”

    第二次的尖叫,再一次的响彻了云霄。

    在这声尖叫之后,事态朝着难以控制的局面演变下去。

    惊醒过来的卫海和那个女的,都惊恐万分。

    随即卫海在唐宛如的指责里,瞬间羞红了脸。唐宛如像一个上蹿下跳的海狸鼠一样,指着卫海运动短裤的裤裆,尖叫着“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卫海弯下腰,结巴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断续的从牙缝里一个自己一个字的往外挤:“……这个,是男生……早上都会有的……生理现象……我说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

    唐宛如瞬间像是被遥控器按了暂停一样,在空中定格成了一个奇妙的姿势,她歪着头想了半天,然后一下子愤怒了:“你的意思是我没有吸引力?你在羞辱我!”

    卫海猛吸一口气,他都快哭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了。

    我走到客厅,发现只有顾里一个人在沙发上个咖啡。早晨的阳光照在她刚刚染成深酒红色的头发上,那层如同葡萄酒班的光芒,让她像油画里的那些贵妇——如果她受伤现在拿得不是咖啡杯而是红酒杯的话。

    “南湘昨天晚上一晚上没有回来。”我在沙发上坐下来,蹭到顾里身边去,缩成一团。

    “唐宛如昨天晚上也没回来。”顾里头也不抬,继续看她的财经报纸,“他们两不会是开放去了吧?”

    “你的想象力足够让中国所有的小说家们都去死。你应给去写一本小说。”我虚弱的回答她。

    “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一本账目清单么,如果有,我随时OK。”

    ——完——

    我把脚蜷缩起来,把头埋进顾里的肩膀,头发散下来搭在她的锁骨上。我动了动胳膊,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她,“顾里。”

    “怎么了?”她放下报纸,低头看向我。

    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翻出那张照片,然后把手机递给了她。

    我的眼泪在停了一个晚上之后,再一次滚落了出来。顾里看着手机没有说话,过了半晌,她伸出手紧紧的抱着我。

    “夏天就快要过去了吧。”她在安静的客厅了,突然小声地说了一句。说完她用手指轻轻地擦去了我脸上的眼泪。

    窗户上因为冷气的关系,凝结了一层白色的雾气。

    看上去,感觉窗外像是下了雪的冬天一样,一片空虚的苍白色。

    我和顾里躺着没有动,直到门铃响了第三次。顾里不耐烦的问“谁啊”,而门外没有回答。顾里轻轻扶起我,然后起身去开门。

    当我迟迟不见顾里回来的时候,我疑惑的走向大门口,结果看见了站在门外的席城,他头上都是血。胸口的白T恤上,也是血。

    他抬起头,用一种冷漠而让人恐惧的眼光看着顾里,问她:“南湘呢,你让她出来,”

    卫海走回寝室的路上,一直沮丧的低着头。他心里及其懊恼,因为被女生看见那样的自己,实在是太羞愧的一件事情了。甚至是自己的女朋友,都还没到达这一层关系。他在管理换大开了休息室的大门之后的第一时间,就赶紧逃走了。他实在受不了在那样的环境里多带一分钟。

    他走到学校宿舍每口,看见顾源穿着运动短裤和衣服,背着网球包下楼。顾源吧网球包丢在门口那两奔驰跑车的后座上。车上是一个带着墨镜的金发外国人,看上去像是十八岁的贝克汉姆。

    顾源冲着卫海打了声招呼,卫海回报他一个苦笑。然后冲他摆了摆手,“你先去打球吧,回来我告诉你我昨天有多倒霉。”

    车上的Neil也冲卫海说了声Bye-bye之后,脚踩油门就走了。

    卫海回过头去,发现车后座上两个一摸一样的网球包。虽然卫海不能确切的叫出名字,但是那确实是在顾源的时尚杂志上看见过的只能在香港买到的网球包。

    “败家子们啊。”卫海苦笑了下,转身上楼去了。

    刚走到寝室门口,看见坐在地上的自己的女朋友。“遥遥,你干嘛坐地上,快起来”卫海心疼的去拉她。

    童遥站起来,红着眼睛,问他:“我听人说你和那个叫唐宛如德,在更衣室里乱搞了一晚上,是吗?”

    席城站在门口,顾里也站在门口,对峙着。席城身上那股森然的气势,让我觉得站立不稳。他往前一步,把脸凑近顾里的脸,伸出手指着顾里的鼻子,咬牙切齿地说:“我告诉你,姓顾得,你不要再管我和南湘的事情,我他妈受够你了。你识趣的,就让南湘出来。”

    顾里完全没有表情,她冷冷的看着席城,抬起手拂开他指着自己的手:“我告诉你席城,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你害南湘还不够是吗?你看看自己现在的德行!”

    我站在他们两个背后,忍不住哆嗦起来。我甚至在想万一席城动起手来,我们两个打一个是否有胜算,如果唐宛如在就好了,我甚至敢冲上去直接甩席城一个耳光,只要有唐宛如撑腰,再来仨男的都不是对手。

    正当我在考虑这怎么隔开他们两个不要引燃战局的时候,席城轻蔑的伸出手捏起顾里的下巴,然后用力地甩向一边,顾里的头哐当地撞到门上。

    他说:“操,你他妈在这里拽个屁啊,装他妈圣女是吧?当初躺在老子身子下面大声叫着让我操你的那副贱样子,我他妈真应该拿DV给你拍下来,放给你看看!”

    我的大脑像是突然过电一样,瞬间一片空白。我甚至没有能够在当下,听懂那句对白是什么意思。尽管我的脑海里已经爆诈性的出现了那些肮脏的画面。我只是茫然的看着坐在地上捂着脸的顾里,她一动不动,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我完全看不见他现在的表情。

    烈日下突然的一阵心绞痛让顾源丢下球拍坐到球场边上的阴凉处。

    Neil走过来,在他边上坐下来,“怎么了?”

    顾源揉了揉额头,“我也不知道,可能中暑了吧。”他轻轻的笑了笑,苍白的脸看起来像纸面上的模特。

    顾源闭上眼睛,他自己也不知道刚才突如其来的那个胸腔里的刺痛是因为什么。就像是

    遥远的地平线处,有一枚Z弹引爆了,而那枚Z弹和自己的心脏中间,连着一根长长的导线。在爆Z之后的几秒,那种粉碎性的毁灭传递到自己的心脏深处。

    Z(炸)

    遥远的,模糊的,一声巨响。

    鼻子里是一股淡淡的香味,顾源睁开眼睛,面前时Neil打过来的他的HERMES白色毛巾。他接过来擦肩膀上的汗水,刚擦了一下,就笑着朝Neil砸过去,“你用过的还给我用,上面都是你的汗水,恶不恶心啊!”

    Neil抬起手接住砸过来的毛巾,斜着嘴,“不用算了。”

    顾源看着阳光下挺拔的Neil,阳光照在他高高的鼻梁上,看起来就像是好莱坞电影里的那些年轻的纨绔贵族们。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顾里?”

    Neil摇摇头,“我也没想好……你说么?”

    顾源把头转过去,眼睛陷入一片黑暗的阴影里,“别问我。”

    寝室里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席城在冲进来,没有找到南湘之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寝室里剩下我和顾里。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靠在门口、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顾里,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的背影看上去很平静,像是睡着好了一样。我有点不敢走近她,我想是看见了自己从来不曾了解到的一个顾里,那个隐藏在强势而冷静的计算机外表下的人,有这人类最基本的yu(欲)/望和丑E/(恶)。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慢慢恢复力气,走到顾里身边蹲下来的时候,我看见了顾里的脸。平静的,没有扭曲的,没有眼泪的一张脸。只是嘴唇被牙齿咬破后留下来的一行淡淡的雪(血)迹,依然残留在他的嘴角。

    他慢慢的把视线转到我的脸上,对我说:“林萧,你会原谅我吗?”

    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脆弱的顾里,像是暴风雨里飘零的一片薄弱落叶。我揽过她的肩膀,眼泪滑下来。“当然,你做了什么,我都原谅你。”

    我们两个像是电视剧里8点档中矫情的姐妹花一样哭成了一团。然后我们又互相把狼狈的彼此从地上扶起来。我把她脸上的眼泪擦干净,她也重新帮我扎好了头发。她又渐渐的回复成了那个不可一世的小公主。我看着面前重新发光的顾里,感觉身体里的力量也慢慢的回来了。我们彼此约好,让这个秘密像当初林汀跳楼的那件事情一样,永远烂在我们肚子里。既然当初我们曾经在同一个战线上彼此手拉手冲锋陷阵,那么多年后的现在,我也同样可以为了顾里而死守这个秘密。

    那个时候,我才终于发现,我一直以来都依赖着顾里而存活。像是藤蔓植物攀爬在巨大的树木上面,把触手和吸盘牢牢地抓紧她。

    我想如果有一天顾里轰然倒下,我想我也不复存在了吧。

    当我看着我面前重新出现的顾里,精致的妆容,一件COMMEdesGARCONS的小白裙子让她像一朵刚刚开放的山茶花,而我身上的那件only连衣裙,让我显得像是街边插在塑料桶里贩卖的塑料花……随意了。

    我们手拉手出门准备吃饭,出门的时候,顾里已经恢复了他的死德性,拉着我非要和我分享他昨天在财经杂志上刚刚看完的关于奢侈品牌扩张时的核心覆盖理论。我刚刚听了个开头,就以“你给我闭嘴吧你”温柔的打断了她。

    而在我们离开之后,空荡荡的寝室里,洗手间的门轻轻的打开了。

    唐宛如失魂落魄的走出来。

    她完全不能相信自己刚刚刚听见了些什么,她只感觉自己像是处在一群彼此撕扯吞噬的

    怪物里面。他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过了会儿,她颤抖着拿起了手机。

    之后的几天,我也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决定重新原谅简溪。

    无论他到底和林泉是什么关系,也无论他是否和林泉接吻了,我都觉得没有关系。因为我总是不断的回想起顾里红肿着眼睛对我说“每个人都有一次被原谅的权利”的样子。而且,我每天都会梦见这些年和简溪一起走过来的日子。他温柔的,永恒的,近乎覆盖性的爱。手机里他的照片依然停留在高中时清新的模样,像一个刚刚走上T台的小模特,稚嫩的,同时又英气勃发。

    在某一个傍晚,我和他走在他们学校的操场看台上。我抱住了他。我对他说了之前我内心对他的怨恨,和我那些阴暗的龌C的想法。C(龊)

    他哭了。

    他把这我,对我说他都知道的。早就知道了。在每一次我看向他的目光里,他都可以感受到怨恨,感受到绝望,感受到我扭曲了的心。但他也一直都没有说。他想,他可以用漫长的一生,来包裹住我的伤口。

    他红了一圈的眼眶,像是动画片里的狸猫。后来他低下头和我接吻。

    依然是漫长的窒息的清香。来自他的体魄。

    随后的几天里,我们被一年一度的重大防空警报所持续困扰——顾里的生日到了。

    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处于一种焦虑而惊恐的情绪里,唐宛如除外。因为他在几次三番遭到了顾里的打击和讥笑之后,已经不再为顾里的生日礼物费心了,她的应对政策,就是让我和南湘烦心,她每次都给我们一个预算,然后让我和南湘帮她挑选礼物。说实话,她这招简直太阴毒了,我宁愿去越南拆地雷,我也不想干这个事情。

    而顾里每天雷打不动的事情,就是拿着手机,对着他在MOLESKINS笔记本上写下来的那些条条款款,一字一句的和所有人核对。

    “每位客人的鹅肝是四盎司!我想问一下你准备十盎司你是企图用来饲养什么?”

    “我觉得餐桌上还是不要摆上白色的蜡烛台和镜框了,这毕竟不是一个葬礼,你觉得呢?”

    “为什么你们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搞不定呢?什么?我是你们餐厅有史以来最恐怖的客人?那不可能,这么说实在太没根据了。”

    “妈,看在白娘子和财神爷的份上,你可不可以不要穿那件几乎要把整个乳房都甩在外面的礼服出席我的生日?我都怀疑你吃饭的时候需要把你的胸部放在餐桌上。”

    “爸爸,如果你当天不赶回来参加我的生日,我就会把你书房里的雪茄,全部剪成一厘米一节的玩意儿。开玩笑?哦不,我是认真的。你什么时候见我开过玩笑了?”

    “Lucy,为什么我的那件小礼服上会有狗毛?”

    “Neil,你如果再敢送我芍药花的话……你当然有送过我芍药花!而且,你还在卡片上写了‘你就像一颗芍药’,你知道为此唐宛如成功翻身了多少次吗?”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着,我觉得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全上海的高级餐厅,都会在每年的8月18号这一天,纷纷关门避风头,而且顾里的名字应给会出现在所有餐厅的黑名单上。而当我们几个坐在食堂里喝着黑米粥的时候,顾里总算是出现了多少天以来少有的安静。难得的是顾源也在。

    更难得的是许久没有露面的南湘,神出鬼没般的坐在我的边上,鬼祟的问我:“你有没有觉得周围一下子安静了起来?我明天准备去看看医生,我听觉应该下降了……”

    当然,换来的是顾里的白眼和讥讽:“你那里不下降,你瘦的都快成生鱼片了,你胸口

    那两颗迟早咣铛一声掉下来。”

    南湘低下头,默默地喝粥,小声的问我:“唐宛如呢?唐宛如呢?我需要她。”

    正说着,唐宛如从远处飞快的飘了过来,以前是一朵硕大的积雨云,现在像一颗粉红色的小棉花糖,跳跃着,跳跃着,扑通一声落在我们餐桌上。

    我们纷纷放下了手里的粥,突然感觉饱了。

    正当我们准备起立,纷纷找借口鸟兽散的时候,我们看见唐宛如身后站了一个幽怨的女人,她脸色发黑,感觉像是背后灵。我、南湘、顾里,我闷三哥同时抬起手,指着唐宛如德背后。

    凭着多年的默契,唐宛如迅速心领神会:“哎呀,你们也看出来我变漂亮了呀,别这样说,我只是有女人味了些。”

    顾里二话没说拉开椅子站起来走了。

    刚走两步,就听见唐宛如杀猪一样的尖叫了起来,这和他刚刚所说的女人味简直差了三个时区。

    站在背后的那个女人,抓起唐宛如的头发,双眼发红的大声说:“唐宛如,你是不是和我男朋友乱搞在了一起?”

    我和南湘扑通一声坐回椅子,南湘抚着额头(更主要的是为了遮住脸),有气无力地说:“帮他们找一个话筒把,整个餐厅的人都在竖起耳朵听,看他们脖子伸的太辛苦了。”

    我完全没有理睬南湘,我正专心的在包里翻我的墨镜准备带上。

    而弄清楚了对方的男朋友是卫海之后,这场骂战迅速的升级了,比Windows的操作系统升级的都要快。

    只是当我们听着那个女的口里从“不要脸”迅速升级为“贱货,烂B,娼妇”之后,我们再也受不了了。顾里走过去扯开那个女的,斜着眼睛问:“你自我介绍完了没?”然后甩开他,过去拉着像是小鹿般惊恐的唐宛如离开了。

    刚走了两步,顾里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往旁边一闪,一碗黑米粥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

    顾里回过头,冷笑了下,然后转身轻轻拿起隔壁看傻了的男生桌上那碗硕大的番茄蛋汤,一抬手哗啦啦泼到那个女的身上。“你看准点呀,”顾里笑了笑“像这样。”

    走出食堂的大门之后,顾里突然回过头对顾源说:“对了,我生日party,你带上你的那个好朋友,卫海一起哦,我邀请他。”

    我和南湘默默地跟在背后,像两个小跟班。我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达成了共识:“得罪谁,都不要得罪顾里,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之后我和南湘去学校的图书馆,在听到卫海要参加生日会后的唐宛如迅速恢复了粉红色棉花糖的模样,跳跃着,跳跃着,跳跃着(……),朝体育馆跑去了,落日下,她的肌肉又壮了。顾源挥了挥手,“我和Neil约了游泳,你要去吗?”顾里赶紧摇头:“请带着那个小祖宗离我越远越好。”顾源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顾里一个人朝寝室走去。半路上,电话响起来。

    她停下来看着手机,过了很久,才把电话接起来。她把呼吸调整的波澜不惊:“席城,我告诉你,就算我和你上过床,但是你也不用指望用这个来威胁我。你可以告诉我身边的朋友,没有关系。电视如果你伤害了我和我的生活,那么你一定也会用十倍的代价来偿还。”

    顾里轻轻地挂下了电话。然后踩着高跟鞋走了回去。

    她并不知道,刚刚就在他背后三步远地方,是追过来想要问他事情的顾源。

    落日下顾源的身影停留在学校宽阔的道路上。两边的梧桐在傍晚的大风里,被吹得呜呜作响。

    新天地的这家法国餐厅,一直以来就以昂贵的价格和嚣张的服务态度著称。他们坚持的理念就是“顾客都是错的”。

    不过这个理念在顾里面前显然受到了挑战。我相信在宫洺或者Kitty面前,也一样会受到挑战。说白了,他们也就是逮着软柿子捏。他们在这一群养尊处优的人面前,眼睛都不敢抬起来。

    我和唐宛如理所当然变成了接待(……)。本来难逃这个厄运的还有南湘,只是不知道这个天杀的突然消失到哪儿去了。十五分钟前,她还在电话里惨叫着“上海的交通怎么不去死啊”,而现在就音讯全无了。以我对他的了解,她在抱怨堵车的时候,应该是该在家里的沙发上懒着没有起来。

    顾里的生日会极其隆重,在某个方面来说,等于顾家的一场商界晚宴。我们这些顾里的私人朋友,被安排在一个单独的VIPRoom里。整个晚上顾里像一只幽蓝色的天鹅一样,穿梭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尽管她的那只鞋跟细的像一个锥子一昂的高跟鞋,走过哪儿,哪儿就是一个窟窿,我看见身边的服务生都快哭了。

    当然,我看见穿着低胸小礼服裙的唐宛如,我也快哭了。她肆无忌惮的抓着胸部扯来扯去,说:“我总觉得我的胸部没有方对位置。”

    知道晚餐开始的时候,南湘都还没有赶到。顾里叫大家先吃,不用等了。

    席间,我尽量少吃。因为我实在被桌子上相识手术台一样的各种刀/叉给难住了。

    我真的觉得我不是在吃饭,而是在抢修叁峡水库的那台大型发电机。我恍惚觉得服务生等下就会换一副电钻上来对我们说“请慢用”。反倒是唐宛如,非常自然而亲切的去招呼服务生说:“给我那双筷子过来。”

    我保证我清晰的听见了顾里咬碎一颗牡蛎的声音。

    当上到第二道主菜的时候,南湘鬼鬼祟祟地把门推开了一个小缝,朝里张望着。她先是伸进了一条腿,然后探进了头,看着正在切牛排的顾里,小心翼翼而紧张地说:“在我进来之前……顾里,请你先把刀放下。”

    南湘在我身边的空位子坐下来,我抬头想要问他怎么会迟到这么多,难道他觉得鼓励是台湾偶像剧里较弱的女主角吗?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南湘劈头盖脸给我一句:“你给我闭嘴。吃你的饭吧”

    “好好好!我吃饭!”我紧张地说,“不要激动,先把刀放下……”

    唐宛如一边嚼着牛排,一边亲热的招呼着南湘:“哎呀南湘,怎么迟到这么久呀。大家都在等你,”

    南湘扶住额头,虚弱地说:“大家下把刀放下……”

    我、南湘、顾里交换了很多次的眼神,在整个吃饭的途中无数次想要把唐宛如捅死,虽然我们吃饭的倒茶不一定能伤害到她的壮硕肌肉,但是我们也极度想要尝试。包括他突然说起“哎呀顾里你记得你当年生日时候Neil送你芍药吗,说你想芍药”的时候,我们抬起头,从Neil的目光里,我们读懂了他也加入了我们的阵营。而在他伤心欲绝的说完“哎呀,去年的这个时候,顾里和顾源还在一起呢,真可惜。”之后,在喝汤的顾源,也放下了调羹,拿起了刀。 

  

  

  

Chapter 10 

     然而,我们都没有预料到当晚的高潮,其实并不是诞生在唐宛如身上——若果是,也就好了。当我们在计划着怎么把唐宛如从我们这个房间弄出去的时候,我们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一个气质高贵,穿着黑色礼服的女人,看上去三十多的样子,优雅的走了进来。

    顾里摆出那张计算机的脸,标志的微笑着:“Hi,Mia!”

    而对面的Neil,冷冷地说:“Getout!”

    Mia一点也没有生气,微笑着说:“IjustwannasayhappybirthdaytoLily.SureI’llgetoutafterthat.”

    Neil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Idon’twannaberude,butwillyou!please!fuckoff!rightnow!”

    顾里吧餐巾朝Neil扔过去,她的脸涨得通红:“Don’tbesushanasshole!”

    Neil没有回答,压抑着自己的怒气。

    不过Mia迅速的为大家解围:“Heisnotanasshole.Hejustlikeit.”

    那一瞬间,整个房间鸦雀无声。除了唐宛如,我们所有的人都几乎听懂了这句暗示。大家的动作都停留在刚刚切菜的样子。谁都没有说话,甚至连唐宛如,她并没有听懂,但是她也被整个恐怖的气场震得不敢说话了。

    对于这样的场景,显然Mia早就料到了。所以他理所当然的“惊讶”的说:“Ohmygod.Neil,youhaven’ttoldLilythatyouaregay,doyou?”

    在看见Neil和顾里苍白的脸色之后,Mia心满意足地说:“I’dbettergonow.”说完他转身拉开门出去了,留下一屋子死气沉沉的人。

    “WhyyouletmeknowthisfromMiabutnotyou?Whyyoudon’ttellme!”顾里显然被刺激到了,她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Neil朝椅子后背一靠,冷笑着:“When?Where?Atyourparty,infrontofallthepeople?Yes,thatisreallynotweiredat

    all!”

    我和南湘都不敢说话。我们没有预想到事态会变得这么难堪。简溪在我身边,从桌子下面悄悄握住我的手。

    我刚想说点什么来转换这个尴尬的气氛,Neil接着说:“Youwannaknowmore?Ok,IreallywanttosharemylifewithyouthatIam……”

    “Shutup!”我冲Neil大声的吼了一句,“你放过你姐姐吧!”我几乎可以肯定Neil等下脱口而出的就是“Iamseeingyourex-boyfriend”.

    所有人都被我的声音惊呆了。说实话,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弄成这样的局面。只是当我抬起头看向顾里的时候,她冰冷冷的眼神看着我,想在质问一个犯人一样:“林萧,你早就知道了?”

    我不敢说话,我没有办法在这样的情况下去告诉她我看见了顾源和Neil的接吻。我生过手去抓住她,“顾里,我是不想让你伤心,我本来想……”

    “你省省吧,你有这个力气不如先管好你的简溪别和别的女人乱搞。”顾里甩开我的手。

    桌子下面,握着我另外那只手的简溪。突然松开了他的手。他平静的望着桌上谁吃的菜肴,水晶灯的光芒映照在他的眼睛里。

    高级的定制礼服,男人们闪亮的鳄鱼皮鞋,闪烁着高贵颜色的红酒杯在裙角鬓影中穿梭着。英文和中文互相交换着,在空气里回响。彼此的恭维,谄媚,讽刺,钩心斗角,在房间外面的大厅里交错上演。

    而没有人知道,房间里面,是世界末日般绝望的气氛。

    我坐在座位上,悄悄的流着眼泪。顾里若去骑士的继续吃东西。整个房间没有一个人讲话。所有人都沉默着。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已经支离破碎的局面。

    而这个时候,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哟,大家都在啊。”穿着牛仔裤的席城,笑嘻嘻的走了进来,慢慢的在南湘身边坐下来。

    顾里的眼睛里,是闪烁的匕首一样的怨毒。

    当我们都认为,人生已经出现坏的不能再坏的局面的时候,上帝总有办法超越我们的想象,把一切弄得更加腐烂。我们这群人,从小一起,分享着彼此的秘密、喜悦、悲伤、痛苦。

    就像今天一样,我们欢聚在一起,众星捧月般的围绕着顾里,在她生日的这样欢乐的时刻,一同见证他人生最阴暗的肮脏——从此他走向阴冷的深渊,被黑暗吞噬的尸骨无存。

    南湘咳嗽了两下,拿起红酒杯,打破了及其难堪的尴尬。

    “我们欢聚在一起,为我们从小到大的好朋友顾里,庆祝她的生日,我从小像是被恶心和黑暗的怨灵所光顾,经历很多很多绝望的时刻。而带给我最多黑暗和伤害的,就是坐在我身边的这位席城。”

    说完,她站起来走向顾里,站在他的身边:“无论别人认为顾里有多么冷酷、不近人情。但是我知道,顾里的内心是滚烫的,所以,她才会那样奋不顾身的想要拯救我——或者说想要分担我的痛苦,甚至顶替我的痛苦,所以,她也和我一样,和席城上床了。”

    南湘低下头,看着面如死灰的顾里,笑了笑:“而且,最讽刺的是,今天在场的人,都知道了这个事情,大家都觉得我并不知晓、可是你们错了啊,我们如此情谊深厚的姐妹,怎么会不知道呢?所以今天,我要敬我的好姐妹,祝贺她,分享我的悲惨人生,我也发自内心的祝愿她,从今以后,和我的人生一样,边长沼泽地里腐烂的淤泥。”

    说完,南湘把手上的红酒,从顾里精致的头发上淋了下去。那些红色的液体,哗啦啦顺着顾里白色的礼服往下流。

    当晚那杯酒之后,南湘把杯子用力的砸到席城头上,然后轻轻地拉开门,走了。

    席城擦了擦额头留下来的一点血,无所谓的笑着。也起身走了。

    整个过程里,我闭着眼睛,全身颤抖着,被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紧紧地攫住了。

    谁都不知道人群是在什么时候散去的。

    顾里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和站在自己面前的顾源。她想要说话,却发现连长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全身像被阴魂纠缠着,不能动弹。

    顾源温柔的拿着纸巾,动作缓慢地,轻柔地,擦着她脸上的红酒。他的眼泪从他深邃的眼眶里滚落出来,滴在他平静而微笑的脸上。“我多想把你擦干净啊。”他在喉咙里轻轻地说。

    Neil找到顾源是在外滩的江边上。顾源望着江对面自己的家发呆。背影在上海的生夜里显得淡薄。像是一片灰色的影子,快要被风吹散了。

    Neil走过去,站在他的旁边,说:”SorryIdon’tmeantogetyouintothis.”

    顾源笑了笑,“不管你的事啊。”

    顾源提起脚边那个白色的巨大纸袋,对Neil说:“你知道吗,之前我把我曾经送顾里的所有礼物,扔进了江里,后来我重新买齐了所有的这些,准备今天重新给她。我想要和他重新开始。”

    说完,他抬起手,第二次把所有的东西扔了下去。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顾里站在太平湖边上,从新天地出来以后,她像个行尸走肉一样,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这里。她歪着头,靠在湖边的树上,瘫坐在地上。白色的礼服裙子托在地上,脏兮兮的。头发湿淋淋的全是红酒。她手边的手机,在地上震动了起来。顾里看了看来电,是爸爸。

    她接起来,“喂,爸爸。”对方却没有了声音。顾里等了一会儿依然还是没有人说话之后,挂断了电话。应该是刚下飞机吧。信号不好。等下回打来的。

    而顾里并没有预料到的,是当这些手机的讯号把她的声音转化成电磁波,传递到城市的另外一边,父亲的手机掉在车子的后座上,没有人应答。

    而一分钟之前,她父亲打通了他的手机,想要告诉她他刚下飞机,正在赶过去的路上。电话通了,还没来得及说话,车子前面的大型货车上,捆绑着那些钢管的链条,突然散了开来。无数胳膊粗细的钢管从车上滚动下来,叮叮当当得跳动在高架的路面上。

    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一根钢管就穿破车窗,从他的眼睛里插了进去,贯穿了他的头颅。白色的脑浆滴在车子内部的高级真皮上面。

    过了一会儿,救护车飞快的开了过来,高架上一片闪动的警灯和救护灯。

    医院的救护车呼啸在公路上,刺眼的转动不停的车顶灯和刺耳的喇叭像是锋利的剪刀,剪破上海夜晚的寂静。

    救护车上的年轻女护士望着担架上的男人,他英挺的眉毛,深邃的五官。护士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忍不住哭起来。“我看过他很多的书,这么年轻,为什么要让他死。”

    医院走廊得打门被撞开。担架被护士们推着进来。

    宫洺跑过去,抱起担架床上的崇光,像要把它融进自己身体一样,用力的抱进自己的胸膛。

    “别死。别死啊。”

    周围的护shi(S\士)沉默的站着

    我和简溪缓慢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牵着简溪得手,停下来,我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抱紧他。我没有力气了。我甚至不敢去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

    我建筑不敢去想象顾里之后的日子。我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在这里,贪婪而又自私的享受着简溪给我的不去回报的恋爱时光。

    那一刻,我像是在战火里生存下来的幸存者。我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但是,如果我可以穿越时间,去看看将来,我一定不会这样想。

    我并不知道,这个在我身边牵着我的手的男人,正在带着我,和我一起,一步一步走向万劫不复。

    南外滩的夜色里,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伫立在黄浦江边上。月光冰冷的笼罩着上面的广告词:

    上海滩最后的梦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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