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于康熙末年-雁九 Q06游龙舞 C201-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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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零一章 背信

   

第二百零一章 背信

   

那老太太选了对上好的赤金缧丝嵌宝镯子,拉过那旗装少女的手,直在她手腕上比划着,旁边的丫鬟婆子满脸堆笑,没口子的奉承着说好看,老太太也似颇为满意,只有那少女,一脸羞涩,得空便将手腕缩回袖子中,遮得严严实实。

听到有人进来,老太太随意的往门口瞧了下,只见进来的是对年轻人,其中少『妇』又是旗装打扮,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她这越看心中越疑『惑』,她也是大家出身,嫁入的又是世代簪缨的董鄂家族,没到江南前,也是京城出入宫廷的,极有眼力。她自然看出这少『妇』的穿着打扮都是不俗,身上的大红春绸貂皮斗篷不说,两把头上带着的双喜双如意点翠长簪更是宫里的样式。

   

江宁城里,除了官宦人家,穿旗装的女子本不多,其中稍微有些体面的人家,这老太太也都知道一些,却想不到谁家的小媳『妇』能够拾掇成这副贵气模样来。

   

这进来的正是曹颙与初瑜。察觉到有人看自己,初瑜抬头望去,见是一年迈的旗装贵『妇』,便微微颔首致意。那老太太见她知礼,心里颇为受用,便也点点头,算是回礼。

   

掌柜的见这对儿小夫『妇』客人虽然面生,但都打扮不俗,气度不凡,招待得很是殷勤,一边介绍自己店的招牌,一边选了些上品的钗环珠串摆到初瑜面前,供她挑选。

听说这里此处这间“珍宝轩”,就是白家的百年老号,曹颙心中一动,笑着说:“久闻大名,原来是你家!听说那名声远播的璧合楼杨家,与贵东家是亲戚?我瞧过他们家的物件,倒是不错的!”

   

听曹颙提到杨家,掌柜的脸上不由流『露』出几分得意来,陪笑道:“看来这位爷不是久居江宁的。那璧合楼正是我们姑『奶』『奶』家的,前几年我们家二少爷又娶了杨家表小姐,这是亲上做亲了。去年杨东家中风卧床,如今生意都是我家二少爷张罗着呢,这虽说没有挂咱们‘珍宝轩’的牌子,但是谁不晓得,咱们两家本是一家呢!”

   

曹颙才回江宁,还没来得及过问这些,眼下听了姓杨的中风,便想起郑家兄妹来,心中感慨万分,略带诧异地问道:“杨东家染恙?这个我倒没听说,这是多暂的事?”

   

那掌柜的想了想,回道:“早两月前了,约莫着是重阳节过后!”

曹颙心中算了算时间,那时离去年卖养殖珍珠的方子不过一年半,这珍珠还没种呢,不知道杨明昌中风又是什么缘故?他虽然不信什么天命,但是想到“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还是觉得大快人心。

   

初瑜虽然挑着首饰,却也听见了曹颙对话,见他沉默了下来,便偏过头去瞧他。正瞧曹颙沉思的神情,初瑜还以为他是担心那位什么杨东家,便轻声问道:“额……爷,是故友吗?”她平日里习惯管曹颙叫“额驸”了,差点叫出口,说了一个字忽然察觉现在在外面,表『露』身份着实不妥当,便慌忙改了口。

   

听着初瑜软软呼呼地叫了声“爷”,曹颙只觉得耳朵发痒,笑着看了她两眼,方回道:“并不认识,只是与他的儿女认识罢了!”话说出口,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味儿,回头看看掌柜的,果然,对方正狐疑地看着他。

   

曹颙说的是郑家兄妹,但在这些人眼里,杨家却是只有一个女儿。曹颙话说完了,也反应过来了,再恍惚想起多年前在码头上拦住自己的那个小姑娘,虽然对她与她的父亲都没有什么好感,但是也知道这时礼法的森严,若是自己这话让这掌柜误会了,说不定会害了那个小姑娘。

虽然曹颙心里觉得失言,但面上仍是如常,嘴上却似无意地说道:“其实我这样说也不妥当!因为我前些年遇到那两个是对乞儿兄妹,是被杨家赶出大门的。虽然他们说自己的母亲是杨东家的结发之妻,但或许是冒认的也备不住!否则,一对嫡生子女,被扫地出门,这委实太过儿戏了些!”

   

初瑜听了,一时脑子转不过来。在她自幼的认知中,这个“嫡”字是极为贵重的。不管是皇室,还是各大王府,嫡后嫡妃的身份都高贵无比。尤其是这原配嫡妻,比继室填房更为高贵。就算是继福晋,在先前原配嫡福晋的牌位前,也只能行妾室之礼,所出之子女也比不上先头福晋留下的孩子高贵。她不由皱了眉头,想问上两句。

   

然初瑜尚未开口,就听不远处那老太太正『色』道:“抛妻弃子,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年轻人,这可是关系到人家名誉的大事,可不好浑说?”

   

曹颙见那老太太满脸正气地教训自己,并没有着恼的,只是觉得诧异。因这老太太极有气派,虽然看上去也得七十多岁了,但是很有精神头,这几句话说起来也中气十足的模样。这使得他想起去世的祖母,心里有些感伤。

初瑜向来是打心底敬着曹颙的,眼下听到这老太太语气中带着指责,就有些不大乐意,微微皱眉,带了些不满语气道:“老人家这是为何?我家爷人品贵重,何故要诋毁他人?既然是他听说的,那自然就是‘听说’了,至于那人是否抛妻弃子,又干我家爷何事?”

   

曹颙见初瑜像个护犊子的小老虎,又是好笑、又是感动,轻轻地拉了拉她的手。虽然这老太太有些多事,但毕竟不是坏人,曹颙也不愿意让她难堪,笑着道:“这位老人家教训得是,是小子多话了,至于是不是确有其事……”说到这里,他指了指那掌柜的:“其实,倒可以询问下这位掌柜,因小子听说那位杨东家当初正是为了同白家结亲,方不认妻子儿女的。”

   

那掌柜的笑得有些尴尬,心下腹诽,怎么说着说着到了自己身上!他一边讪笑,一边想着找什么理由脱身,就听那老太太问道:“掌柜的,老身问你,这位小官人说得可是确有实情?”

   

这杨明昌发迹之后抛妻弃子,再娶白家女为『妇』之事,在江宁商场并不是什么秘密。就是前些年,他与白氏的独生儿子夭折后,还被众人私下里笑话过一回,都道是活报应。

那掌柜的想要摇头否认,又怕担上些干系;偏偏又是不好承认的,便干笑了两声道:“还请这位客人体谅小的,这东家的是非,实在不是小的能够说得的!”

   

那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自然也听得出真话假话来。曹颙一脸良善,就算自己失礼斥责后仍是态度可亲;而这掌柜的神情变幻、目光闪烁,带着几分心虚,这孰是孰非显而易见。

   

那老太太是大家出身,最讲究礼法尊卑的,又是熟知世情的,当即心中生厌。心道,这白家既然嫁姑娘,没有不打探对方底细的道理,既然知道对方有妻有子,还装作不知,将女儿嫁过去,也够卑鄙无耻的。

   

她放下手中正选着的几样珠宝首饰,对一旁站着的少女道:“祖母虽然想要给你添妆,但是这种人家的东西却不能要,等祖母给京城你的几个舅『奶』、姨『奶』去信,让她们帮着『操』办几样好的!”

那少女见祖母当众说起这个,越发不好意思,红着脸点着头应着,动静比蚊子大不到哪去。

   

那掌柜的听这老太太说得难听,还想要还嘴辩白两句,却被老太太一眼瞪过去,立时噤声。因看着老太太打扮不俗,非富既贵,必是自己惹不起的。他虽然有眼力见,不敢出头了,但大堂还有两个年轻莽撞的小厮,因见掌柜的受挫,皆心下不甘,便拦在门口。

   

曹颙在旁见了,心下着恼,因他上辈子是父母的老生子,这辈子又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所以对上了岁数的人格外恭敬,也见不得别人无礼。

   

未待曹颙近前,就听“啪”、“啪”两声,那两个小厮脸上都重重挨了一个耳光,却是那跟着老太太来的仆『妇』抢前一步出的手。只见她横眉竖目,厉声道:“在我家老太太面前,就算巡抚总兵也要肃手而立,哪里有你们撒野的地儿?!”

曹颙本是打算走过去解围,喝退那两个小厮的。刚走两步,听了这仆『妇』的话,立时止住了脚步,心下对这老太太的身份也猜到一二。

   

那老太太瞧也不瞧那俩捂着腮帮子哭丧脸的小幺儿,只是淡淡地对那仆『妇』道:“梅娘,何必同他们一般计较!”

   

那仆『妇』顿时没了方才母老虎的架势,很是温顺地回道:“老太太教训得是,梅娘晓得错了!”

   

老太太点点头,这才带着孙女,在仆『妇』丫鬟的簇拥下出了珍宝轩,乘着马车远去了。

    *

江宁织造府,书房。

   

看着对面坐着的李煦,曹寅许久说不出话来。这不过方半年没见,李煦就像是老了十岁一般,原本微微发福的身材也消瘦了下来,又生了不少白发。这说起来,李煦比曹寅还年长三岁,如今也是五十六、七岁的老人。两人也算是总角之交,五十来年的交情。

   

曹寅心中低叹一声,还是开口劝道:“虽然当初妹夫也不赞同这门亲事,但是既然已经下聘,又是众所周知的事,大哥家要是悔婚,却是有损名誉!”

   

李煦摇摇头,道:“东亭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去年确是我昏了头,明知噶礼是存心拉拢,仍是生了攀附的心思。琢磨着咱们这种人家,能够娶到董鄂家这种高门大户家的闺女做媳『妇』,也是体面。然这一年多的起起伏伏,我也算是明白了,这奴才到底是奴才,咱们虽然身负皇恩,却也不能够忘记了本分!若是老二真娶了噶礼的侄女,那万岁爷想起李家来,这不是添堵吗?”

曹寅听他说得凄凉,全然没有过去的意气风发,眉目之间也尽是惶恐忐忑。因这些都是他曾经过的,所以格外体谅李煦的处境,忙宽慰道:“事已至此,大哥也不必太过忧心,万岁爷最是宽厚的,就算眼下有些恼,过些日子消消气就好了!既然留着你的织造,那个兼职也只是让孙家担了,并没有另外派人过来,可见还是倚重大哥的!”

   

李煦苦笑着,点点头:“如今,我是想明白了,过两年也送老二进京!李家本是卑微包衣,能够有今日地位,一切都是主子恩典。往后是富贵荣华也好,还是粗茶淡饭也罢,都看上面的恩赐,不敢再生贪念!这噶礼昏了头了,除了不停地上折子弹劾张伯行之外,又上折子弹劾了按察使焦映汉。虽然焦映汉被革职提问,但想必这噶礼也要挪地方了!”说到这里,还是满心地不解:“我就奇怪,这噶礼怎地就与张伯行对上了?这张伯行是万岁爷亲自点拨出来的抚员,就算噶礼再弹劾诋毁,难道还能抹杀其历年的政绩不成?莫非,这就是贼喊捉贼!噶礼自己手上不干净,看着别人也当是贼了,却忘了自古以来都是‘邪不胜正’的!”

   

曹寅听了愕然,去年李煦来江宁提到张伯行时,还是摇头道是“书生酸腐、不知变通”,如今却是心悦诚服的模样。

   

曹寅虽然出仕几十年,但行事更像读书人,对于李煦提出退亲这等失信之举还是很难谅解。但是不得不承认,李煦的顾忌也是大有道理的。他想着有没有更好的法子解决问题,虽然对噶礼颇为憎恶,但是他并不赞同迁怒其家人的做法,一旦遭遇退婚,这董鄂小姐再嫁不嫁得出去都要两说,最少是不会有什么好人家上门求亲了。

李煦与曹寅自幼相交,自是知道他的脾气秉『性』,害怕他再劝,当即岔开话道:“听说颙儿外放了道台,虽然不如京中体面,但是小小年纪,就已经是身居四品,这前途不可限量啊!”一边赞着,一边不免开怀地笑了两声:“如今,咱们都老了,也没什么提挈他的!这也没什么,毕竟有他姐夫与岳父在,只要中规中距的,熬上几任,升到督抚任上也不是难事!咱们这三家,往后还要靠颙儿来支撑!”

   

曹寅听李煦这般夸奖自己的儿子,忙谦逊道:“哎,大哥,切莫捧煞他!若是颙儿真是有出息的,万岁爷也不能打发他出京来!他到底年龄还小,妹夫一直忙着差事,老太太生前又向来是溺爱的,疏于教导,别说比不上大哥家的我那两个侄儿,就是孙家那边的孩子,也是个顶个有出息的!”

   

说话间,就有小厮来报,道是大爷与大『奶』『奶』回来了。曹寅笑笑,请李煦往客厅这边来。

   

因方才李煦到时,曹颙与初瑜不在府里,没有请安问礼,所以曹寅特地叫人交代门上,若是见他们回来,便来通报一声。

曹颙与初瑜也听说舅父到来之事,彼此看看对方衣裳,还算是大方整齐,不会怠慢贵客,便在偏厅等着父亲传唤。

   

等曹寅打发人来请,曹颙与初瑜便到客厅,给舅舅李煦请安行礼。

   

不过一年多时间,曹颙行事看着越发成熟大气,说话之间滴水不漏。这金贵的皇孙郡主,也没有想像中的娇蛮任『性』。李煦免不了是赞了又赞,心中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

    *

   

内宅,高太君房里。

高太君抱着五儿亲了又亲,满是不舍,嘴里叨咕着:“五儿,别怪祖母心狠,祖母也是舍不得好五儿呢!谁让你表哥病了呢,这连亲事都要耽搁了,祖母哪里还放得下心来!”

   

原来,李煦到曹府,先过来给婶母高太君请安,说了因次子李鼎病重延缓婚期之事。其实,他在总督府那边说的是因儿子病重,怕耽搁董鄂小姐,因此退婚的。只是,想着老人家的想法都比较刻板,怕引起高太君的不满与唠叨,所以就换了说辞。

   

高太君原本还想着要劝他与曹家好好相处,眼下听说侄孙子病了,也顾不上那么许多,已经叫人准备行李。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落地那天就抱到她屋里来养的五儿。但五儿虽然没有生母,毕竟有父亲嫡母在,也没有抱去李家养的道理。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零二章 邂逅

   

第二百零二章 邂逅

“退亲?”待到只剩下父子两个时,曹颙才晓得李煦来江宁的目的,不禁摇头道:“父亲,董鄂家并不只噶礼一人,如今他家长房袭着公位,其他侧支袭爵伯位、子位的大有人在,几代人又多与宗室联姻,这舅父这般处置,太不妥当了!”

   

曹寅叹息道:“这道理连你都晓得,你舅父会不晓得吗?他是见噶礼在江南闹得太厉害,自己又被万岁爷冷了半年,心里没底,不想担半点干系!”

   

“这……这就没有转圜的余地?”曹颙尤不死心,继续追问道。

   

曹寅苦笑道:“但凡还有半点余地,为父这边还能袖手旁观吗?只是你舅父并不是听人劝的,又是先去了总督府,才到咱们这头。就算眼下说服他去总督府收回之前的话,难道噶礼还会容他反复不成?”

    *

总督府里,内堂。

   

噶礼与其弟『色』勒奇坐在下首,一个比一个脸『色』难堪,只瞧着坐在主位上的嫡母觉罗氏。

   

觉罗氏满面怒容,气得脸『色』煞白,用手指着两个庶子说不出话来。干都与干泰两个孙子见祖母气得不行,父亲又说不上话,便都想要去祖母面前陈情。

   

干都离得近些,就抢在干泰之前上前两步,端了茶水恭恭敬敬奉给觉罗氏,劝慰道:“祖母且消消气,那李家包衣小人,如此反复,实不值当您老如此气恼!”

觉罗氏挥手打翻干都的茶杯,怒道:“不用你来献殷勤,当我老婆子不晓得?若不是你给你老子出的主意,怎么会给你妹妹定了那样的人家?!你三叔三婶虽说去得早,但还有我这老婆子在,容不得你们作践惠儿!”

   

干都闹了个没趣,身上的水渍也不敢掸,只垂了头,怅怅地退下。

   

觉罗氏看了看噶礼,恼道:“你说,那李家到底是什么缘故?既然已经有了婚约,又如何能说退就退?!你虽然不是惠儿的阿玛,却是她亲伯父,可不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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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网』什么来着,咱们家的姑娘,通过选秀指个体面的亲事何难!偏你说舍不得这个侄女,要将她嫁到江南,巴巴地叫我求了免选的旨!如今,这又怎么说?”

   

噶礼见嫡母当众这般训斥自己,心中有些不快,颇为不耐烦地道:“额娘就别『操』心了,这个自有儿子料理。就是这李家不来退亲,儿子也要退的,当初不过是说笑罢了,哪里当真!惠儿今年才十四,明年大选正是好时候,这十七皇子与几个王府世子还没有嫡福晋呢!就算这嫡福晋无望,侧福晋总是跑不了的,哪里不比给那包衣李家强!”

   

觉罗氏气得喝道:“你这是什么话!!说笑?!亏你说得出口!婚姻大事你当说笑,可叫惠儿怎么做人?还好意思提选秀?你当皇家是什么?皇家又岂容你这般反复?!”

   

她顿了顿,声音又提高了些:“外头如今都怎么说你,你当老婆子不知道,如今你又抱着这个要不得的打算!就算惠儿指进了哪个王府,这江南的事传过去,你还要她活不活?你这是要『逼』死她……”她越说越怒,声音也就越来越高,说到这里,竟是一口气提上不来,昏厥过去。

这唬了众人一跳,忙不迭打发人请大夫的,又将老太太搀进房里,总督府内堂『乱』成一团。

    *

   

因李煦到的缘故,庄常并没有回织造府来。虽说宾主一场,没有什么可避讳的,但是他既然已经致仕,也就不耐烦再应付这些官场往来,便仍暂时留在清凉寺这边。

   

李煦原本想要次日便返回苏州的,但是因高太君坚持同他一道回去,便就又在江宁留了一日。李氏带着儿媳『妇』初瑜开始打理给李家各『色』人等的礼物,就是高太君这里,也是准备了不少。

   

曹颙还想着看看能否说服李煦改变主意,然才开口便让李煦不阴不阳地给顶回来。那老家伙笑眯眯地说:“颙儿到底出息了,如今也能指点舅舅了!只是这毕竟是家事,郡主额驸的教诲李煦就下次再听了!”

他这番姿态,曹颙还能说什么?就算曹寅,见儿子遭这般奚落,也有些恼,更加不愿管他家的事。

   

曹颙记得李家是雍正上台后才抄家的,算算日子,这还有十多年,知道他们眼下没什么,便也不耐烦再替他『操』心,省得这“轻狂自大、不敬尊长”的帽子扣下来,自己实在是冤枉。

本想带初瑜再出去逛逛的,因初瑜要陪李氏,曹颙就自己溜达出府,正好看到曹颂也出西府出来。

   

见到哥哥,曹颂很是高兴,拍马上前:“哥,这是要哪儿去?”他也是闷坏了,回来好几日,每日被兆佳氏提溜着耳朵教训。起因还是收通房之事,这次因路上赶得急,张嬷嬷并没有跟着回来。但是兆佳氏早在去年就得了消息,知道儿子在京里收了个丫鬟做通房。

兆佳氏当初嫁给曹荃时,曹荃房里就有两个通房,心里就很是不舒坦,后来都找由子打发出去。她自己受了这个苦,便不愿意给将来的媳『妇』心上扎刺,因此对几个儿子都管教得严严的。原本看这个长子,虽然『性』格鲁莽些,但是对家里的丫鬟媳『妇』都规规矩矩,并没有半点好『色』的模样,她还很骄傲自得。没成想,进京两月就收了通房。

   

起先,兆佳氏还想要埋怨埋怨曹颙,想着是不是儿子跟着哥哥有样学样,才这样的。结果打张嬷嬷信中知道,曹颙身边除了个正经指婚的媳『妇』,侍妾通房都是没有的。

   

虽然与李氏道家常时,不会说儿女晚辈的闲话,但是兆佳氏仍是觉得跌了份,心里就很不自在。对着曹颂念叨了好几日,让他立时写信将京城那个丫鬟打发了。

   

曹颂被念叨得没法子,便让小厮假装是哥哥唤自己,骗过了兆佳氏,溜了出来,正巧遇到曹颙也出来。

曹颙看到曹颂,笑笑说:“觉得憋闷才出来溜达溜达,二弟这是要哪儿去?”

   

曹颂挑挑眉『毛』,笑得有些暧昧:“哥,要不咱们哥两个去秦淮河边溜溜?”说完,就有些后悔,忙摇头:“不妥当,不妥当,哥是有嫂子的人了,怎还能去那种地方?”

曹颙听了,不禁失笑,瞧这孩子话说的,若是不知道的听了,还以为自己是欢场常客。

   

跟在曹颙身后的小满也听着不舒坦,便道:“二爷,这话说得可冤枉,我们爷是正经人,什么时候稀罕过去那种地方?”

魏黑则笑着说:“二公子嘿,倘若是有得趣儿的地方,应该唤老黑去才对!”

   

曹颂则先是瞥了小满一眼:“别跟爷装,你小子『毛』还没张全,就四处勾搭小丫鬟的破事还少?这倒是瞧爷不是正经人了!”而后又冲魏黑摆摆手:“魏大哥,以后可不好跟你胡混了,省得往后大嫂子不待见咱!”

   

一句话说得小满与魏黑都笑了,曹颙想了想,对曹颂道:“若是没事,咱们就往清凉山走一遭,庄先生的兄长在清凉寺呢!过去给他请个安,正好可以去好好唠唠。”

   

曹颙正闲得很,自然没什么异议,一行人往清凉寺来。

也是不赶巧,庄先生外出访友去了。曹颙又问起小和尚智然,却被告知他自六月间就外出化缘,听说如今在淮南的一个寺里挂单,并没有回江宁来。

   

众人乘兴而来,怅怅而归,偏偏天公不作美,下山时又赶上下雨。雨势虽不算大,但是这腊月的雨落到身上却使得人遍体生寒。众人便勒住马缰,在山门旁的一棵大树下避雨,想着雨势小些再回府。

相隔不远处,停着两辆马车,还有几个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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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网』起来,他们还是先到的。看着衣着打扮,都是光鲜得很,像是大户人家的骄仆。

   

这天冷,马匹也不舒服,小满骑着的那匹马便打了个响鼻,拉了一泡马粪在地上。

曹颙他们都是老爷们,虽然觉得难闻了些,却也不会计较这些个。

   

不远处那边的骄仆们,就有些不乐意。见曹颙他们穿着只是平常,跟着的仆从又少,就有些没放在心上。这也怨不得他们没眼力,他们看着体面,但是不过是商贾之家的仆人,又哪里见过真正富贵的人物?就算曹颙与曹颂身上穿的衣服料子,本不是市面上能够见到的。估计在他们眼中,还不如他们身上那些新褂子体面。想来也是傲慢惯了的,否则也不敢如何蛮横。

不知对车上的人说了什么,一个管事模样的便扬着头冲曹颙他们招招手。

   

曹颙与曹颂都觉得稀奇,看了那人一会儿,不明白什么意思,自然也就不理会。跟着他们出来的,除了魏黑与小满外,还有曹颂的小厮墨书。墨书瞧着,低声向曹颂道:“爷,奴才过去看看?”

   

曹颂哼了一声:“看什么?不必搭理。”

   

那管事有些不耐烦,开口喊道:“看什么看,叫你们呢!”说着,指了指地上那马粪:“赶紧拾掇了,省得熏着我家小姐!”

曹颂正是无聊,见有乐子上门,便“嘿嘿”笑了两声:“嘿,你家小姐怪金贵的。爷咋没听说,这清凉山啥时候成了你们家后园子了?”

   

那管事被噎得一愣,转而怒道:“你这小子,找死不成?看爷怎么好好教训教训你!”说着,招呼着其他仆人,冲曹颙他们过来。

听说对方马车里坐着女眷,曹颙本不想与之计较,但是见这管事对曹颂出言不逊,如今又得寸进尺,心下不快,呵斥道:“你们是谁家的,这般不懂得规矩?”

   

那管事还想要开口说什么,就见后边马车车帘微微挑开一角,传出一娇嫩的声音:“杨发,不得无礼!”

众人皆望马车看去,随着说话声,下来一个穿着银红『色』披风的少『妇』。虽然年岁不大,不过十八、九的年纪,但是看着头发与衣服样式,确实是已婚装扮。只见黑漆漆的头发纹丝不『乱』,粉嫩嫩的脸上描眉画眼,妆扮得极为精致。

   

只见她扶着个小丫鬟的手下车,而后便笑『吟』『吟』地望过来,最后视线落在曹颙身上,俯了俯身:“妾身见过大公子!”

   

曹颙微微一愣,只觉得面熟,却想不起眼前这人是谁。

   

曹颂与魏黑两个都是过来人,瞧那小『妇』人一双眼睛恨不得粘在曹颙身上,只当是他留下的风流债,在旁低声打趣着。

就是那少『妇』的仆从,望向曹颙也带了几分狐疑。曹颙心下好笑,自己若是真惹下风流债,曹颂还好说,哪里还能够瞒得过魏黑去?

   

见曹颙不应声,那小『妇』人眉头微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带着一丝无奈道:“大公子竟然忘记故人了吗?”

曹颙心中叹息一声,除了自己姊妹与亲戚家的,这女子他向来见的不多,在江宁见过的更是屈指可数。若是眼下这人换个做派,怕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是谁,不过这般行径的,除了那郑家兄妹同父异母的妹妹、白家的那个外孙女兼媳『妇』儿杨氏瑞雪,还有哪一个?

   

曹颙不是与女子计较之人,否则昨天在珍宝斋也不会因怕掌柜的误会故意解释。因此,他只是点点头,道:“因一时不知该称呼‘杨小姐’,还是称呼‘白少『奶』『奶』’,有些怠慢了!”

杨瑞雪听了,眉目弯弯,脸上立时添了红晕。说起来,她与曹颙正经八百的相见只有一次,虽然心里存了念想,但是没想着曹颙真记得自己个儿。方才那般作态,也只是因为自苦。她虽然嫁了亲表哥,但是却是个纨绔子弟,并不把她放在心上。如今,她父亲又病了,母亲也是被白家的人哄得不行,对她这个亲女儿,也不怎么上心。

   

那杨瑞雪又上前两步,道:“公子与瑞雪本是少年相交,何须这般客套。”说到这里,心下稍作思量,笑着说:“若是从姐姐那里论起,瑞雪也是公子的妹子呢!”

   

曹颙见她上前,原本还想下马应酬两句,听了她后边这话,再见她媚眼如丝地望过来,身上顿时发寒。

   

他望着杨瑞雪,道:“事关郑姑娘声誉,白少『奶』『奶』还需慎言!”

杨瑞雪闻言一怔,眼中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懊恼,张开嘴还想要再说什么。曹颙那边却一抱拳,道是先行一步,没待她有所反应,一行人已经策马远去了。

   

魏黑与曹颂本来对“杨小姐”和“白少『奶』『奶』”两个名词没什么联想,但听到曹颙最后一句,这关系到郑姑娘的,那自然是璧合楼杨家的人了,因此两人心中对她半点好感不存。

曹颂嘟囔道:“这哪里像是个良家『妇』人,浓妆艳抹的,这样打扮来庙里,是要烧香拜佛,还是要勾搭和尚?”

   

魏黑听他说得刻薄,笑着说:“二公子这话可不该,没得糟蹋了清凉寺的和尚!”

曹颙听两人说得好笑,不禁摇头:“哪里有你们说得那样不堪?留些口德,到底是『妇』道人家,何必计较!”

   

曹颂撇撇嘴,不在吭声,魏黑低声道:“公子,瞧着她对你,倒是生了什么心思似的,这个咱们是不是要提防些?”

   

曹颂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被曹颙瞪了一眼,方止了。曹颙看看魏黑,略带无奈地说:“魏大哥,这话说得严重了,她一个小女子,能够算计我什么?只是今日碰巧遇到,咱们过些日子就北上,哪里还会遇到她?”

   

魏黑一想,也是,这还是京城养成的『毛』病,对谁都防范过甚。

雨虽然小些,但是因阴天的缘故,天『色』灰蒙蒙的。

   

快要进城时,曹颂发现路边不远处影影绰绰地地像蜷着个人,忙勒住马缰:“哥,魏大哥,那里好像躺着个人!”说着,策马过去查看。

曹颙与魏黑也都策马过去,可不是人怎地?穿着青『色』布袄,小厮装扮,脸上都是血。

    

曹颂唬了一跳:“死了!”

魏黑下马,试了试那人的鼻息,道:“还有气!只是晕了!”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零三章 人心

   

第二百零三章 人心

曹颂听说这人还有气,忙对墨书道:“去,将他扶上马来,约莫着是哪个丧良心地撞了他,也不说下来查看查看!”

   

墨书闻言刚要下马,就见魏黑摆了摆手,笑着对曹颂道:“二公子既然好心,何不救人救到底,这假手于人还有什么意思!”

曹颙见魏黑笑得古怪,听着这话,这人又不像是什么重伤,便往那“小厮”脸上仔细看了两眼。他心中渐渐有数,虽然知道不便,但是眼下也不是讲究这个的时候,便不应声,看着曹颂反应。

   

曹颂抓抓头,跳下马背,笑着对魏黑道:“魏大哥,你咋笑得这样贼,是不是被刚才那小娘们勾出火来,看到个小子都要琢磨开了?”

   

魏黑被他一句话堵得没话说,干笑了两声,抱着胳膊看曹颂作为。

   

曹颂虽然向来粗心,这次却精细了,扒拉扒拉那“小厮”的胳膊和腿,看着都没伤处,应该只是额头上磕出血来,便放心不少。他用袖子将那人脸上的血渍擦了擦,随后用胳膊将那“小厮”的腰身一夹,就这般回到马前。

曹颙与魏黑看了,唬一跳,生怕曹颂把这人再摔一下。幸好曹颂还知道小心,平安无事将那人扶上马背,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刚进城,就见城门有一标兵丁,身上的兵号上写着“督”字,看来是总督府的督标。他们随同守门的官兵,对出城的百姓进行盘查,中间免不了顺手『摸』块银子什么的。百姓们虽然有低声诅咒的,但是当面谁又敢呢?自然是陪着小心,仔细应对着。

对于进城的,这些兵丁反而不管不顾。曹颙见了,不由皱眉,方才出城并不见这些督标,这又是唱得哪出?

   

小满见曹颙这个神情,就从怀里讨出几个铜板来,打离城门不远处一个卖炸糕的大嫂那里买了几块糕,顺便问了问话。

这大嫂也说不出缘故来,但是说这事并不稀奇,每月,总要这样来上几遭。不止是出城的百姓不容易,就是她们这些小买卖人也不易,这个兵爷爷京经常是白吃白拿。谁要是敢啰嗦一句,立即就会被掀了摊子,说不好还会挨一顿拳脚。

   

曹颙摇了摇头,只是“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也不知噶礼哪里这样大的倚仗,敢如此胡作非为?他曾听父亲提过,去年春江南粮价上涨之事似乎就是噶礼的手笔。噶礼勾结海匪,将粮食运出阜,谋取暴利。张伯行听到些风声,全力缉匪,就要是釜底抽薪,彻底将噶礼这个大蛀虫拉下台。这才使得噶礼战战兢兢,一心要除掉张伯行。

   

因没有证据,曹寅也不好随便上报,况且张伯行在江南处事确实有“结党”嫌疑,不过这个党,与皇位没有干系,是“汉臣”党。

   

康熙下旨申饬了几次,对张伯行多有提防。虽然曹寅是旗人,但是毕竟是汉人,知道康熙的避讳,在噶礼与张伯行之争中,不好为张伯行说话,只能选择袖手旁观。

按照曹颂的意思,是要将那“小厮”送到医馆去。曹颙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道:“既然魏大哥说不碍事,那就先带回府去吧!先请府里大夫帮着看看,不行再请外头的人!”

   

曹颂觉得哥哥说得在理,便点点头应了。

曹颙有些为难,看了看魏黑,见魏黑点点头,方放下心来。

   

回到织造府,天已过午。

管家曹元正在门房这边张望,见到曹颙与曹颂回来,忙上前牵住曹颙的缰绳:“大爷、二爷,老爷、太太问了好几遭了,一会儿要在开阳院摆宴,为亲家老太太与舅爷践行呢!”

   

曹颙翻身下马:“瞧我,忘记同门上交代一声,倒是劳烦管家惦记!”

   

曹颂也下马,笑着说:“哥哥同我都记着呢,这不巴巴地在饭时前赶回来!”

   

曹元见曹颙马上还趴着一人,略感诧异。曹颂一把将那人拉下马背,抗在肩上,问曹颙:“哥哥,这小子怎么安置?”

曹颙见曹颂这个动作,表情有些僵硬,忍不住看了看魏黑,后悔为何要任由他捉弄曹颂。魏黑像是也明白曹颙心中所想,『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讪笑了两声。

   

“哥……”见曹颙一时没应声,曹颂拍了拍肩上那人:“这小子咋安置?”

曹颙对曹元道:“收拾出一间客房来,在叫元嫂子挑两个健硕的仆『妇』先照看!”

   

虽然看出这“小厮”是女儿身,这样救人危难之事,曹颙也愿意为之,但毕竟这人身份未明,还是要谨慎些方好。

曹元听得糊涂,不明白为啥看顾个小子还要选仆『妇』,但是既然是自己大爷安排的,那当然便痛快地应着。

    *

   

内院,高太君房里。

   

高太君坐在炕上,抱着五儿,看了又看,亲了又亲,很是放心不下。李氏红着眼圈坐在椅子上,原本她也当李鼎是病了的,虽然舍不得母亲,但是也知道老人家放心不下李家那边,并没有想拦着不让回去。偏昨个晚上,听曹寅提起,李鼎生病之事只是一个说辞,现下她很是为难。

   

李氏想要与母亲道明原委,挽留母亲;又怕这样拆穿堂兄的谎话,引得老太太恼,使得曹李两家本就已经生疏了的关系越发紧张。若是不挽留母亲,按照母亲之前所说的,想要再接她过来却是千难万难。

初瑜坐在婆婆下首,看着高太君怀里抱着的『奶』娃娃,眼中一片艳羡。虽然李氏对她很是亲切,并没有追问过她怀孕之事,但是她仍是难免生出愧疚之心。

   

曹家长房只有曹颙一个,曹寅又已年迈,这繁衍子嗣、开枝散叶之事便落到曹颙身上。初瑜不由得有些黯然,这再过十来天便过年了,自己就十七了。

   

高太君『摸』了『摸』五儿的头发,对李氏道:“你与曹女婿轮不到我这老婆子多嘴,就是外孙与孙媳『妇』……”说到这里,看了初瑜一眼,道:“老婆子瞧着也是好的,只有这一个,生下来就是没娘的孩子,委实叫人心疼!”

   

李氏听了,隐隐又生出些希望来:“母亲说的可不是,五儿实在可怜,尽指着母亲多疼惜疼惜呢!”

高太君摇摇头:“老婆子毕竟是李家人,没有一直住在曹家的道理。这一年多来,能够与你团聚团聚,我这老婆子也没啥好求的了!你大娘上了岁数,八十多的人,谁还知道能够再有多少日子?你也知道,咱们娘俩能有今天,都靠你大娘的照看。虽说名分上是妯娌,但是老婆子一直将她当成亲长敬着。这人上了岁数,『性』子就独,除了我,你大娘与你嫂子、侄媳『妇』她们也说不上话。就算没有鼎儿生病这事,我也是要回去的!你若是真心孝敬我,便多劝劝曹女婿与外孙,让他们与李家好好相处。李家,是你的娘家人呢,就算是不看我的份上,也要念在你的份上啊!”

   

初瑜在旁垂首听着,只觉得稀里糊涂,心下有些奇怪,别说曹颙向来待人和善,就是公公看着也并非是刻薄之人,怎么听高太君的话,像是这父子两人与李家不合呢?

   

高太君说完最后一句,才想到还有初瑜在场,说这些却是不妥当,微微皱眉,扫了初瑜一样。赶上初瑜也好奇地望过来,两人正好对上。

   

虽然初瑜已经改了发式,学着婆婆盘着发髻,并没有梳两把头,但是因身上衣裳要几日方能赶制好,便仍是穿着件样式喜庆的旗装。可是这番妆扮落到高太君眼中,仍是引得她一阵心烦,立时拉下脸来,眼中满是寒意。

初瑜被高太君看得一哆嗦,眼泪已经出来,却又不敢吱声,便低着头不语。

   

李氏因高太君提到伯母李煦之母文氏,知道再不能留下母亲,还在默默感伤。待醒过神来,才发觉气氛不对,抬头望去,高太君神情森严,正是要发作初瑜,不由急着唤道:“母亲……”语调里尽是祈求。

   

不管怎么说,她只有一个儿子,又只有这一个媳『妇』。这几日接触下来,瞧着也是个乖巧懂事的,实不忍心媳『妇』平白无故再受什么委屈。

   

高太君被李氏唤过,方静了静心神,转过头去,看着供着那观音像,数起手上的念珠来。

    *

西府,兆佳氏房里。

   

因要为高太君践行,兆佳氏同孩子们也要过去的。就是曹荃,也早早地打衙门回来,过去陪着李煦说话。

   

兆佳氏知道高太君有些古怪,看不惯『妇』人旗装妆扮,但是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她身量高挑,若是真换上汉家妆扮,那才是不伦不类。幸好老太太还是知礼之人,亲戚之间,说话还算客套。

   

正好『奶』子抱了姐儿过来,这是兆佳氏去年中秋前生下女儿,在叔伯姐妹中排行第四,大名叫曹预,如今一岁半,正是学说话的年纪,看到母亲,伸手要抱。

兆佳氏怕弄皱了新换上的衣裳,并没有接过来,而是拉过女儿小手,亲了两下:“预儿乖,跟着嬷嬷好好在家待着,晚上给你带个妹妹回来,陪着你玩儿!”

   

路眉留下的这个女儿,始终是兆佳氏的心病。这一年多他们夫妻之间这些变故,她以为根源都在五儿身上。曹荃私自做主,将五儿抱去给高太君抚养,这让兆佳氏心里很恼。她觉得这实在是丢脸丢大发了,怕是那些亲戚背后都要讲究自己。

   

有好几次,她都忍不住想要同李氏抱怨抱怨,但是又放不下身份,更怕因此让嫂子瞧不起自己,便只有苦水往肚子里倒了。

   

如今,听说高太君要回李家,最高兴的莫过于兆佳氏了。她是嫡母,想要抚养庶女,谁还能挑出不是不成?

下午饭摆在开阳院,用屏风隔着,女眷与孩子们陪老太君在屏风里;曹寅兄弟并曹颙、曹颂、曹硕陪着李煦坐在外间。因没有外客,大家都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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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网』笑笑,看着很是热络。

   

在酒桌上,李煦还悄悄注意了下曹颙的神『色』,早间说那些略带嘲讽的话,也是他有意为之,想要看看曹颙心胸如何。

见曹颙神『色』如常,与自己说话不见半点异样,李煦不由得暗暗心惊。想不通这曹颙的品『性』到底随谁,这看起来既不像其父那般博学耿直,也不似其母那般宽厚良善,这使得李煦有些看不透、『摸』不着的感觉。

   

李煦笑着与曹寅兄弟干了几杯酒,心里却满是不忿,自己那点比曹寅差呢?只是因曹寅早慧,正合了万岁爷爱才之心,自己这半辈子才一时屈居于曹寅之下。这论起来,他进宫伴驾的时间比曹寅还早。想起早年之事,他又不禁有些埋怨自己的母亲文氏,若不是告病离宫早些,也不至于让孙氏这般受到万岁爷看重。

   

心头郁结,不知不觉,李煦就有些醉了。

   

曹寅见他老态尽显,亲自与儿子将他扶到客房安置,坐在他床边,又思量了许久,终是不忍心他这般消沉下去。回到书房,曹寅犹豫再三,还是提笔写了一个折子,婉转地点明李煦的惶恐之心,又是一番自己因病误事的自责。虽然没有直接为李家求情之意,但是想来那位也明白他上这个折子的用意。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零四章 哑女

第二百零四章

 

哑女

   

腊月二十一,高太君随李煦启程回苏州去了。虽然李氏想留母亲过完小年再走,但是因到年底李家那边的事情也多,高太君不愿李煦为难,便没有继续在江宁逗留。

初瑜说不出什么感觉,这样一位待自己不假辞『色』的老太太离开,若说她心中没有偷偷窃喜,那是假话;但是见到李氏伤心不舍的模样,又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另外,她心中多少有些奇怪,因为见高太君对同样穿旗装的兆佳氏似乎还客气些,难道这就是对晚辈与对亲戚的不同?

   

五儿被嫡母兆佳氏带回西府了,虽然醒来找不到素日就亲的高老太太,在『奶』子的怀里哭闹了几次,但是她这么丁点儿,又不会说话,谁会明白她的不满与委屈?

   

曹颙最担心的还是曹寅的身体,这马上就是康熙五十一年了,谁知道……谁知道……这历史到底会如何呢?尽管曹寅一再声明自己无碍,身体很好,但是曹颙仍是不放心。他请了城里医术精湛的几位大夫,轮番为曹寅诊脉,再三确定其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有些虚火,注意饮食调节就好。

   

曹颙又叫了内外管家,亲自过问父亲的饮食,却是让他发现不对之处。那就是府里人参用得太滥了,就算不是特意滋补,这人参也是经常用的。不止曹寅,连带李氏与高太君在时亦是如此。

曹颙虽然不是大夫,但是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特意拿这人参的滋补单子,问过几个大夫,都道是补得过了。曹寅毕竟上了岁数,实在不宜多用人参。

   

曹颙特意叫了管家,将外头的人参都收了,除了给李氏制『药』丸用的,其他的若是要用需要问过大夫方可。

   

曹寅因儿子要放外任,正与庄常商量,想好好地教导教导他一番,没想到他忙里忙外的尽『操』心这些婆婆妈妈之事。想要板起脸来训斥他,又感念他一番孝心,便只能当着庄常念叨几句。

   

庄常听着曹寅遗憾中带着自豪的口气,也不禁羡慕道:“到底是东亭好福气,如今的年轻人,像大公子这般稳重又孝顺的不多见了!”因两人现下不是上下级,也就朋友论交,舍了“大人”、“属下”这些个称呼。

曹寅摇摇头,苦笑道:“孝顺是孝顺了些,却与早年所想差的太远!”

   

“早年所想?”庄常略作沉思,想起孙太君去世后曹寅送子清凉寺之事:“这个,莫非东亭早年另有打算!”

   

曹寅点点头:“天行兄,这也没什么好瞒你的。当时虽然知道曹家已经陷入危局,但仍是不死心,想着万岁爷恩重,若是颙儿能够有个担当,在江南接了我的班,保全曹、李、孙三家应不是难事。”说到这里,顿了顿:“只是颙儿这秉『性』,除了家里这些个人外,对亲戚们并不亲近,还带了几分冷情。对李家、孙家,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庄常听曹寅这样说,先是一愣,随后不赞成地摇摇头:“东亭兄实是待人过于宽厚了!这孙家,在太夫人在世时,还算好些;等到太夫人谢世,走动少了也是人之常情。李家更不必说,这几年反反复复,他们父子折腾得也很是欢实。但凡有半点顾及到这所谓‘亲戚情分’,也不至于一步步走到今日。总不能只是因担个亲戚的名,大公子就要为李、孙两家『操』心!且先不说大公子如何,就是李、孙两家,也未必乐意这般!”

曹寅想起李煦的脾气,叹了口气,也晓得庄常说得没错。

   

不管李氏心情如何,这已经是小年了,家里里里外外的事情都要她拿主意,忙得不行。初瑜去年虽然在京城府里过年,但是因是新过门,并没有『操』心府务。这次跟在婆婆身边,学了不少管家理事的学问。这些,与王府中的又有所不同。王府那边,年货什么的有内务府那边协办。像曹家这种大家,又是嫡支长房,各种祭祀之物也要准备齐全。

   

初瑜见曹颙忙里忙外,只是关心孝敬公公那边,对婆婆似乎有所疏忽,便婉转地提醒了。

   

曹颙这才留意到李氏的憔悴,很是感谢初瑜的细心。想起李家,曹颙只觉得脑仁疼,眼下他们又得罪了噶礼,连带着曹家都保不齐要受到连累。偏偏因李氏的缘故,这李家又是不能不管的。

曹颙找李氏,说了一会儿家常,又提起夏日海边的清凉,道是等自己去上任几个月后,要接父母过去避暑。

   

李氏虽然知道江宁这边未必能够放开手,但是听到儿子这般打算,仍是满心宽慰。

   

曹颙想到人参之事,少不得也劝一遍母亲,这种滋补之物,还要适量方好。虽说是吃得起人参的人家,但是若是因此适得其反,那不是冤枉。

   

李氏见儿子这般紧张父母的身体,以为是被去年春天的变故吓了,又细细地开解一番,叫他不必过于担心。

因李氏杂事还多,也没多少功夫与曹颙闲话。母子两个唠了一遭后,李氏便又去忙了。曹颙这里,则得了信,说是客房里的那位醒过来了。

   

原本那“小厮”妆扮的姑娘只是磕了头,早就该醒的,或许是因为淋了冷雨的缘故,当晚就高烧,连灌了两日『药』方好些。

   

曹颙过去时,小姑娘喝了『药』又睡了,魏黑正在外间向两个仆『妇』问话。这两个仆『妇』,就是前两日被管家曹元挑出来照看这个小姑娘的。一个三十多岁,男人姓冯;一个四十来岁,男人姓陈,都是有几分见识。

   

两人见曹颙进来,都俯下身子给曹颙请安。曹颙之前见过她们一次,因此知道她们的身份,摆摆手叫她们起了。

魏黑笑着说:“冯嫂子,陈嫂子,正好大公子过来,你们说说看,这小姑娘到底是什么来路?”

   

因在自己小主子面前,冯家的与陈家的也是成心要卖弄卖弄,但又怕说差了,引得曹颙不快,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晓得谁该先开口。

   

曹颙只当她们发现了什么不对,不由得微微皱眉。

   

冯家的与陈家的还以为曹颙等得不耐烦,心里突突的,冯家的先开口道:“回大爷与魏爷的话,依照奴婢看,这姑娘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虽然身上是下人衣裳,但是看着脸上细皮嫩肉,与寻常人家的女儿不一样。”

陈家的又补充道:“可不是咋地!虽然长相寻常了些,可看着手上顶针的痕迹与手指上的薄茧与针眼,想来女红是不错的,估计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针线上人,私跑了出来!”

   

曹颙听着有些糊涂,这前面听着,这小姑娘像个小姐,怎么后边又出来针线上人这么一说了?

   

魏黑听着也蒙,『插』嘴问道:“两位嫂子,这谁家的闺女不做女红,怎地因手指上的针眼,就说是针线人了?”

   

冯家的笑这说:“魏爷,虽说这大家小姐,也做女红,但是谁会将指头上做出茧子来?就是咱们家二姑娘未出阁前,虽然也偶尔动动针线,不过是做个小物件,过后都用蜂蜡护手的。”

陈家的又道:“若真是大家小姐,自然是知书识礼,奴婢们瞧着,这姑娘对墙上的几副字也不留意,案几上故意摆放的两本书也是动也不动的。她又是个哑巴,若是识字,自然早就要了纸笔!”

   

曹颙听了,不仅没放心,反而越发疑虑。因为看冯家的与陈家的这样说来,都是猜测罢了,对这小姑娘的身份却是一句准话都没有。他的心里,实在不愿意与总督府那边扯上干系。

   

这两日,他打发两个心腹让人拿着那小姑娘换下的衣服打探了,结果却打听到总督府。道是前几日打死了个侍女与小厮,并未听说有什么逃奴。曹颙担心另有隐情,便叫人格外留意总督府的动静,除了那府上太夫人病了,并没有传出其他什么话,这才稍稍地放下心。

   

总不成,这小姑娘就是已经被“打死”的那个侍女吧?因受了谁的庇护,得以溜出来。

曹颙还是有些不确定,就见曹颂大咧咧地走进来,见到曹颙与魏黑都在,很是奇怪:“咦?哥,魏大哥,怎地都在这儿,不是说这两日都忙吗?”说着,又对冯家的与陈家的道:“如何,那小子醒了没有?可是交代清楚了,这小子是哪个府上的?”

   

两位见曹颂这般问,还不知如何回答,曹颙摆摆手:“这姑娘是你们二爷救回来了,你们仔细说给她听!”

   

曹颂听了,莫名其妙,抓了抓后脑勺,问道:“哥,这说的是啥话,弟弟救了什么姑娘,这个是打哪儿说起?”

   

看着曹颂还在浑浑噩噩,曹颙与魏黑都忍不住笑了。就是冯嫂子与陈嫂子两个,也明白过味儿,怪不得二爷开口“这小子”、避口“这小子”,感情还没看出来里面那位是个闺女。

曹颂被笑得发蒙,隐隐地也听出些意思,忙不迭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这丫头还是小子,我还分不清楚吗?我倒不信了,那小子还能变了不成?”说着,直接抬脚往里间去,走到床前才停下。

   

床上那小姑娘原本睡着,早在曹颂进来后,就被他的大嗓门吵醒了。因眼前这些人都陌生得很,也不知道自己在何处,战战兢兢的她抓着被子,也不敢起来,也不敢吭声。

   

听到曹颂的脚步声,她吓得忙闭上了眼睛,但是哆哆嗦嗦的,却泄『露』了她醒着的秘密。

   

曹颂看着被子一抖一抖的,也觉得好玩,轻轻拉一下。因那小姑娘抓得紧,哪里拿得动,立时又回去的。曹颂还要再拉,那小姑娘心里害怕,虽然眼睛仍然闭着,但是眼角立时流出泪来。

虽然长得只是寻常,但是因如今没戴小厮的帽子,头发披散着,所以曹颂也不会再将她看成小子。本是见她装睡,要戏弄戏弄她,现下见她小脸团成一团,眼泪顺着眼角留下,顿时失了兴致。

   

“丑死了!”曹颂一边嘟囔着,一边转身出来。走到外间来,他还是有几分不耐烦,向曹颙与魏黑抱怨道:“若是个丫头,这长得俊点也成啊,偏又是这样的长相,还是个哭巴精!白白地救了她,连道个谢都不会,还就知道哭,大年下的,实在是晦气!”

   

曹颙见曹颂说得有些过分,不禁瞥了他一眼。若是这姑娘身世清白,那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魏黑也不是冷血之人,为里面那人辩解道:“二公子怕是误会了她,听这两位嫂子的意思,这是个哑巴姑娘。就算是心里想要谢你,怕也说不出口!”

冯家的与陈家的帮应和着,曹颂听了,倒有些不好意思,坐在那里,“嘿嘿”笑了两声道:“这我哪里晓得?这样听来,这丫头却是怪可怜的!那怎么问问清楚,她到底出城要往哪儿去,咱们打发两人送送她,也算是帮她一把!”

   

“嗯!”曹颙点点头:“说得在理,等过了年咱们就北上了,倒是怕顾不上她,这两日寻个通晓哑语的过来问问!”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零五章 宗亲

   

第二百零五章 宗亲

   

腊月二十八,曹方、张嬷嬷、张根家的等人押运着曹颙在京置办的年货与平王府、觉罗家各处送的年礼到了。足足装了七、八马车,就连守着城门口的督标官兵们都忍不住动心,想要敲诈一笔银钱花销花销。后来听说是曹家的车队,才怅怅然地退下。

织造府门前,一片喜气洋洋。曹元笑呵呵地拍拍兄弟的肩膀,招呼人将车上的年礼卸下对册入库。曹方先向大哥问了老爷太太安,又问了大爷与大『奶』『奶』的,随后才问到自己老爹。他与曹元是同胞兄弟,是曹家老管家曹福的儿子。

   

曹福因上了岁数,近年来有些耳聋眼花的,在请示过曹寅夫『妇』后,便让大儿子曹元接了自己的班。这也是他早年就同曹寅夫『妇』说好的,对这个大儿子也是一小放在曹寅身边当差,就为了以后做管家使的。

   

曹方因是老二,就与哥哥不同,没在曹寅身边当差。早年曹颙上学时,他跟着做长随来着,后来因曹颙被绑架之事,受到责罚。后来,等到曹颙开林下斋时,便将他提上来做管事。等到林下斋关闭后,曹方因脑子活络又被曹寅打发去管理茶园,就是太湖那边的珍珠,前些年也都是由曹方管着。

   

曹颙原在屋子里看初瑜的新衣服来着,虽然针线上费事些,但是因当初量衣服时,曹颙特别交代了,要可着初瑜的衣裳先做。因此,虽然才十来日,里面三套衣裳却已缝制完。

初瑜这些日子,没用曹颙劝,便换下了花盆底的鞋子。否则她原本就身量高,又踩着几寸的鞋子,比身材略显娇小的李氏要高出大半头去,自己个儿也瞅着不舒坦了。

   

曹颙坐在椅子上,抿着茶水,看着初瑜。经过这十来日小媳『妇』的经历,初瑜的气质又有不同。如今,头上梳着发髻,只簪了两朵榴开百子镶嵌珠石翠花,既衬着喜气,又不显得花哨,看起来十分可人。

   

虽然在王府那边嫡母、生母、庶母的也不老少,但是毕竟有祖宗国法限制,相处起来都是另一番模样。如今,跟在李氏身边,学着管理家事,听些曹颙儿时的趣事,初瑜越发像个小『妇』人。每每望向曹颙,都是笑眯眯的,像是嘲笑他小时的调皮,看的曹颙心里直痒痒,真想好好地“惩戒”、“惩戒”她。

   

初瑜摆弄着衣衫,偶一抬头,瞧着曹颙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忍不住有些羞臊,微微地带着些责怪道:“额驸,你瞧,怎地尽是初瑜的?若是让父亲母亲知道了,倒像是初瑜奢靡浪费!”

曹颙撂了茶盏,笑道:“这衣裳单子母亲是瞧过的,我的比你的多好几套呢!你忘了不成,你定的是六套,我那却是八套!就是母亲见了,还埋怨我不该怠慢你,让多制几套,若不是我说怕十五之前赶不及制好,怕母亲还要给你再加上几套!”

   

初瑜听了,这才放下心来,看了看三套新衣裳,在身上比划了两下,满心欢喜:“在京城时,见紫晶姐姐穿着这些,就觉得很是好看。到南边来,母亲的衣服样子更是看着高贵大方,丝毫不逊『色』旗装!”说到这里,转过头问道:“姐姐与三妹妹在家时,也是穿着这样的衣裳吗?”

   

曹颙想了想,回道:“好像是都有的,出去见客时,还是旗装穿得多!”

   

初瑜将新衣服放下,想起一件事来,见屋子里没别人,走到曹颙身边坐下,带着丝疑『惑』、又带着丝好奇问道:“额驸,在京城时,听着你们说起三妹妹,都道是二叔庶出的,因母亲去得早,所以由母亲抱过来养的!怎地,这几日,无意听下头人提起,却说三妹妹是舅舅那边表亲家的,是母亲收养的女儿?”

曹颙闻言一愣,不知道初瑜怎地想起这个来,想着不知道是不是仆『妇』们嚼舌头,说起曹颐的是非,便有些恼,皱着眉问道:“谁提起的?你可记下是哪个了?”

   

初瑜与曹颙成亲一年,知道他最不耐烦家里的人多事,就有些后悔失言,但不愿意他迁怒别人,便仍厚着头皮说:“这个却是初瑜的不是,不是人家故意提起的。是前儿路过母亲院子后的空房子时,初瑜多问了一句,才晓得是没了的小叔子的地儿,而她们说来说去又道……又道小叔子的病又扯到三妹妹身上……”她越说越小声,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要说起这个。

   

曹颙看出她的局促不安,伸手将她的小手握在手里:“这些家里的事,也没什么可瞒你的,只是这个是父亲母亲的心结,你知道就好,别在他们面前提起!”

   

初瑜原本还怕曹颙恼,眼下忙不迭地点头应下。

曹颙便简略和她讲了曹顺的事,末了又道:“往后她们要是在你面前再嚼这些是非,你也拿出大『奶』『奶』的谱来,好好让她们长些记『性』!”

   

又因怕初瑜误会曹颐,他不禁多加了一句:“顺儿的事,只是意外罢了,怪不到三妹妹头上!这若是追起根由来,还是我的不是,那小狗是我淘换来的!”说着说着,声音中就带了丝寂寥。

   

他是由曹顺之死想到曹寅与自己身上,他曾数次的设想过,若是当初没有送曹颐小狗,会不会就没有之后的曹顺夭折?只是思来想去,却始终没有答案。

   

初瑜在王府,也有几个弟弟妹妹夭折,但是毕竟隔了母的,又兄弟姐妹多,感情只是一般。但就算那样,也免不了的伤心难过。曹颙这边,却是只有这一个同父小兄弟,夭折又是牵着到自己身上,这心里该多难过?

初瑜看着曹颙如此,又是难过,又是自责,怎地听起这些事事非非的,还到曹颙面前来提起,倒引得他伤心。

   

曹颙说完,醒过味儿来,忙摇了摇头,拍了拍初瑜的手道:“瞧我,越说越没谱了!三妹妹确是咱们曹家血脉不假,前些年被父亲母亲无意遇到,因顾及到二婶……嗯……二叔不方便认下,当时祖母还在。父亲母亲怕闹大了,引得祖母生气,便将三妹妹收在咱这房养着!”

   

虽然无心为兆佳氏隐瞒,但是毕竟是曹颂之母,曹颙不愿意过多地说她的事非,便三言两语地简单交代了两句。

   

初瑜自幼在王府,对这些嫡嫡庶庶的事也听过不少,虽然曹颙没有点明,但是想着先前高太君在时抚养的就是二房的庶女,对兆佳氏的做派便晓得一二。

生母早逝,嫡母不认,若不是长房收留,这位三小姐眼下还不知是什么下场。初瑜想起曹颐来,很是同情,也有些明白曹颙说过不放心这个妹妹的话。

   

初瑜刚想说几句“三妹妹好福气”、“觉罗家是好人家”之类的话来宽慰曹颙,就听门口珠儿来报:“大爷,方才二门小厮传话,道是大管家请大爷过去,说是京里的年礼到了!”

   

曹颙听了,也带了几分欢喜。原本他与魏黑几个还惦记这几车东西呢,怕路上有不开眼的『毛』贼,东西值钱与否还是次要的,关键是人平安抵达最好。

   

曹颙起身,笑着对初瑜道:“你去母亲那边说一声,有姐姐与三妹妹在孝敬在里面!若是母亲得空,你们也过来瞧瞧,看看有什么喜欢的稀罕物,先挑出来使唤着!”

初瑜欢欢喜喜应了,与曹颙一起出门,看着他往二门去了,才带着喜云、喜彩去了开阳院。

    *

   

曹家,西府。

兆佳氏也得了信,知道京里的年礼到了,便有些坐不住,但又不好巴巴地就过去,倒显得自己眼皮子浅,没见识似的。她手里捧着个手炉,在地上走来走去,打发人到大门前去看看,曹荃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偏曹荃与她没这个默契,因是年下,衙门马上就要封印了,曹荃便同几个部属喝酒去了,天将黑才回来。

兆佳氏等得小半天,才等回浑身酒气的曹荃,这心里怎能不气?因这一年来被曹荃给治的,也不好在丫鬟婆子面前给他没脸。

   

直到曹荃喝了醒酒汤,换下外头衣裳洗脚上炕,兆佳氏才打发丫鬟们都下去,坐在炕边对曹荃抱怨道:“怎这么晚才回来,我不是叫人给你送信了吗?这京里的年礼到了!”

   

曹荃头有着沉,眯着眼睛道:“到了就到了呗,这是年年都有的,有什么好稀奇的!”

   

兆佳氏不禁伸出指头,使劲地点点曹荃的头:“老爷,我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啊!今年的年礼足有七、八车,那是往年能比的?你也不说赶回来瞧瞧,我这又不好一个过去,如今都入了库,再分到我们头上还能有好的?”说到这里,不禁又“啧啧”道:“不止是京里,这江宁城里各家送来的年礼,今年也照往年要丰厚呢!”

虽然听出兆佳氏话里的欣喜,但是曹荃还是忍不住给她提个醒儿:“因大侄子回来了,是郡主额驸的身份,又是刚放的道台,这都是看在他的面上,怕是这年礼也是指名要孝敬他的!”

   

兆佳氏听了,咬了咬嘴唇:“本地士绅如此,那京城过来的礼呢?”

“自然也是看在侄儿面子上,怕是各个王府都要有礼送过来,再加上平王福晋与……与三丫头孝敬大哥大嫂的,就算七、八车,也不算什么!”曹荃想到那个没有相认的女儿,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兆佳氏听了,这竟是没自己什么事,不禁肉疼,拉着脸说:“这怎地什么体面都让大房挣去了?你与大伯熬了多少年,还在五品上。大伯还好,有个伯的爵位,体体面面,就是面对总督巡抚也不必躬身。你却只有个五品的云骑尉,比不上大伯不说,就连侄子也不上!都是老太太的儿子,这万岁爷的恩赏也差得多些!大伯也是,他就那一个儿子,早晚要袭他的爵的,怎么不想着拉扯一把你这兄弟?”

曹荃知道妻子向来有些贪财小气,本不计较她唠叨,但是听她越说越没谱,连皇帝带大哥都埋怨上,却有些不痛快,咳了两声,道:“乏了,早些安置吧!”

   

兆佳氏心里正憋着火呢,哪里有睡意,越想越气,又想着儿子武举落榜之事,心里就觉得有些不对,推了推曹荃道:“老爷,咱们是不是太实在了?这曹颙人虽不大,但是平日里像个小大人似的,想着就是心眼不少!咱们颂儿好好地读书研究学问,他给撺掇着去考什么武举,这荒废了学业不说,到底连个功名都没挣到!还有,就是颂儿收房里人的事,他这哥哥摆出正人君子的模样,倒放任兄弟胡闹,这是哪家的道理?”

   

曹荃听着妻子越说越不堪,猛地从床上坐起:“闭嘴!这是什么话?你那宝贝儿子有什么值得人算计的,你倒说说看!”

   

兆佳氏被曹荃唬了一跳,拍了拍胸脯,缓了缓气,才喃喃道:“这兄弟们都没出息了,不是越发显得他能了吗?”

曹荃听了这话,怒极而笑:“你还不傻,你也知道颙儿有本事!行,这哥哥带着弟弟倒是存坏心了!好,好,这话既然是你说的,那咱们就不劳烦别人,往后也别尽想着沾大房的光!”

    

兆佳氏只是不忿曹颙比曹颂出息太多,才忍不住唠叨几句,听丈夫这般说,也知道自己不对。她父亲前些年就病逝了,伯父又从尚书位上退下来,虽说娘家还有几个兄弟堂兄弟,到底远了一层。曹颙有个郡王姐夫,又有个皇子岳父,又是曹颂的亲堂兄,比兆佳氏那边的亲戚可不近多了。想着这些,她便怅怅地说不出话来。

曹荃虽然懒得理会她,但是为了几个儿子的前途,不免又正『色』告诫道:“项儿不是你生的,先不说他,就是颂儿他们兄弟三个,都是你肚子里出来的。大哥与我都老了,往后他们的前程还要落到他们堂哥身上。你往后说话行事,要先为你这几个儿子想想,若是你不指着这个侄子,那万事随意,否则你就要想想妥当!”

   

兆佳氏思量了一回,想要对曹荃辩白两句,却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到想着初一是不是陪着大嫂与郡主侄媳『妇』儿去上香,打算与曹荃商议商议时,曹荃已经鼾声渐起了。

兆佳氏躺在床上,仍是难以阖眼,想着下午『乳』母张嬷嬷讲着京城伯爵府的体面,对李氏不禁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早年,她阿玛本是想将他许给曹寅的事,她也晓得些。当初因听说是继室,她心里委屈,还曾跟额娘阿玛哭闹来着,后来不知怎地不了了之,说给了曹荃。

   

不管是相貌,还是为人行事,兆佳氏对李氏这个大嫂实在没有半点心服的地方。不过,是早年有老太太在,不好放肆,面上要敬着。等老太太去后,李氏又成了福晋之母,越发不能得罪。

   

兆佳氏心里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若是自己当初不闹,是否就是自己的女儿做福晋,自己的儿子娶郡主格格?这个问题,是谁也说不清了。

   

因心里有了顾忌,兆佳氏说话行事果然更加妥当,对李氏很是恭敬,对曹颙与初瑜也颇有长辈的样子。生怕因自己在侄儿、侄儿媳『妇』面前留下坏印象,影响儿子们的前程,连带着她对庶子曹项与庶女五儿都格外亲近许多,都收拾得体体面面的,一起带到东府过年。

因是新年,自然少不了烧香祭祖这些。连带着江宁城内外的宗亲,也来了不少。曹颙与初瑜虽然年纪小,但是辈分却大,就是侄儿辈、侄孙辈的都有了,少不了又费了不少红包压岁钱。

   

有消息灵通的,知道曹颙年后要北上做道台去,便到曹寅面前说情,想要跟着去混个差事。

曹寅因儿子头一遭外任,不比寻常,轻易没有松口。只挑了两户妥当的远支,为人老实本分的,辈分又比曹颙低的,再与曹颙商议后,给了回话。那些借着辈分,想要欺曹颙年轻,想要去混个太爷当当的,都让曹寅打发些银钱婉拒了。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零六章 北上

   

第二百零六章 北上

康熙五十一年正月初七,曹颙收到庄席与紫晶自京城寄来的信件。庄席信中,多论及时事,提到浙江提督王世臣告老准奏,四川建昌道卢询为江苏按察使司按察使。虽然两个任命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干,但是曹颙与曹寅还是从中看出些门道来。

   

织造府书房内,曹寅叹息一声,道:“看来,万岁爷还是想要保全噶礼啊!”

   

曹颙听了,不禁皱眉,实在搞不清楚为什么康熙老爷子如此纵容贪官。这王世臣与张伯行略有交情,曾经会同江苏这边的兵丁巡海稽盗。像这些年过六十的老臣,若是任满后,通常都会做出告老姿态,但是不过是走走形式,通常皇帝都会勉留,或者原任,或者升迁。像王世臣这般直接准告老的,实在不多见。因此,曹寅才会认为康熙是有心保全噶礼。

   

曹颙虽然不知这卢询的履历,但是能够从正四品道台直接升到正三品按察使,还是江苏这个富省,可见也不是寻常人,想了想,问道:“父亲,这卢询是汉军旗人?”

曹寅点了点头:“是了,那万岁爷这意思,看来也是要保全张伯行了!”

   

毕竟康熙还未眼瞎耳聋,保全噶礼怕是会影响满汉官员的平衡,不放心这江南官场;但是这张伯行是众所周知、在民间声誉极高的清官,怎么是凭噶礼没头没尾的诋毁就能够问罪的?曹颙想到这些,想起康熙的对满人的护短来,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满人虽然入关六十多年,但是对于中原人来说,他们始终是异族。就是他们自己,亦有蒙元的例子在前,所以对汉人才会加以防范。

   

父子两个由噶礼、张伯行的满汉之争,又说到江南官场的局势,越说越觉得圣心难测,不知康熙会如何发落这两人。虽然想要保全他们,但是江南这边的官场已经让这两人搅和成这样,估计他们留任江南的可能『性』不大。

紫晶的信上,说得却多是曹家与各府的交际往来。去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就是曹颙他们南下两日后,雍亲王府的四阿哥弘历百日。三日后,雍亲王府的格格耿佳氏又生了五阿哥。

   

因曹颙走前特意交代,诸王府阿哥府中,淳平两家王府自不必说,雍亲王府与十三阿哥府的人情往来也都要加厚,所以紫晶用曹颙与初瑜的帖子,都备了重礼奉上。自然,按照曹家一惯的传统,这些都是不招摇而又实在的东西。

   

去年腊月,主要有十三阿哥嫡长子弘暾小阿哥周岁,十六阿哥迎娶嫡福晋,完颜小姐嫁入简王府三件大事。相应的礼单,都是曹颙出发前就拟好的,紫晶只需安排妥当的人奉上即可。

   

十三府与完颜府这边还没什么,只是一些物件摆设、金银礼金。十六阿哥除了昌平的温泉庄子与庄子周边的二十顷山地,还有曹颙之前让魏信自广东那边寻到的一些术数方面的典籍。这使得十六阿哥不胜欣喜,特地写了信来向曹颙道谢,并且还随信附上内务府淘换来的一些养生『药』丸,这些个却是孝敬表姨与表姨夫的。

紫晶信上还提到,与庄先生商议后,京城这边这些人要正月十一出发,前往沂州。因先前听曹颙提过,要在南边过完十五再赴任,江宁离沂州却比京城离沂州要近上许多,所以他们就提前五日出发,在沂州与曹颙汇合。

   

这年前年后,应酬了几日,离曹颙夫『妇』北上的日期越来越近,不止曹寅抓紧时间与儿子提点一些官场上需要注意的门道;就连李氏,对儿媳『妇』初瑜也林林总总地交代了许多。

虽然高太君不喜欢初瑜,但是却不影响李氏对这媳『妇』的满意。初瑜教养好,容貌好,对待曹颙也没得说,这样的媳『妇』还有什么看不过眼的?唯一遗憾的是,初瑜进门一年多,肚子还没有动静。但是因曹颙与初瑜还小,而李氏当年也是进门一年多才怀上的曹颜,所以并没有过多提及此事。相反,她还担心初瑜难过,尽心宽慰了两次。

   

西府兆佳氏虽然心里想着与郡主媳『妇』好好攀攀交情,但是因过年时,抱着两个女儿两府的折腾,使得孩子们过了凉气,害起病来。曹预还好,毕竟大些,身子骨壮些;五儿还没周岁,自落地后身子就不算很好,这一病就病了小半个月。

兆佳氏也是有几分好强,生怕庶女有点什么闪失更坐实自己的“不贤良”,请医问『药』地亲自照看,整整瘦了一圈,就是曹荃见了,也不禁有些动容。宝蝶与翡翠房里去的也少了,几乎日日留在兆佳氏房里。有的时候,难免献些殷勤小意,帮着兆佳氏『揉』『揉』肩、捏捏脚什么的。

   

虽说早年曹荃夫妻两个也是这般,但是自打路眉入府,之后又吵闹了几次后,这样的温存早已不多见。

    

兆佳氏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涩,无人时就对着五儿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止是待五儿如此,就是待庶子曹项,兆佳氏也和颜悦『色』许多。无奈,曹项是被她吓怕了的,又是十来岁的年纪,并不好哄,反而因嫡母的异常越发战战兢兢。

兆佳氏亲近了他两回,也不耐烦见他这样子,便摆了摆手打发他下去。

   

曹荃的妾宝蝶本是兆佳氏房里的丫头,见过兆佳氏早年的跋扈,眼下见她像换了个人似的,心中也是惊疑莫测。因在府里,她生的儿子曹项别说比不上哥哥曹硕的懂事,就是连弟弟曹頫的机灵都没有。

宝蝶知道大房曹颙向来对几个弟弟都疼的,便也动了小心思,想着儿子今年十一,若是在南边,有哥哥弟弟比着,不知何时能出头;还不若跟在堂兄跟前,过几年大了求个功名。因此,她便找机会对曹荃求了两次。

   

曹荃虽然体谅宝蝶爱子心切,但是想到侄子曹颙还未及弱冠,又是初次外任,他这做叔叔的帮不上不说,怎好再添麻烦?便安抚下宝蝶,道是三年后再商议此事,毕竟曹颙是去做道台的,哪里有功夫来照顾弟弟?曹项要是大些还好,眼下这点年纪,正是该督促着用心读书写字的时候。

宝蝶求不动曹荃,也不敢随意妄为,便一门心思让儿子好好读书,使得曹项一时之间苦不堪言。不过,十来岁的孩子,也懂事了,知道姨娘是为自己好,就咬牙硬挺着,一心要熬出头来,不让兄弟们小瞧。

   

正月十五,织造府又置办了家宴,也算是为曹颙夫『妇』践行。

   

次日,曹颙与初瑜告别父母亲人,启程北上。同行的除了曹颂、魏黑、曹方、小满并一些长随护卫外,还有曹颙的两个族侄曹延孝与曹延威,曹寅帮着请的精通钱粮账目的韩师爷与路师爷。

   

这热闹了将近一个月的织造府,又冷清下来。李氏送走了儿子、媳『妇』,就开始垂泪。曹寅知道妻子舍不得,但是又有什么法子,这孩子大了,总要离开父母身边的。

曹颙的心里也不好受,在江宁这些日子,没事陪着父亲下下棋,陪着母亲说说话,要不就带初瑜在江宁城里逛逛,既是舒心又是逍遥。这再次离开双亲,下次见面还不知什么时候,他心里如何会不担心。临行前,对曹寅不禁再三嘱咐,要收好金鸡纳霜,注意饮食,到了春夏之际小心疟疾。

   

曹寅后来,都忍不住笑骂儿子啰嗦了。曹颙心里感叹不已,自己这般筹谋了几年,不就是想改变父子两个先后病逝的历史,改变家族衰败、亲人流失的惨境吗?

看着曹寅并不放在心上,曹颙对母亲,甚至对西府二叔那边都特意交代了。他不在家时,千万要注意曹寅的身体,若是发现哪里不对头,立时给他去信,或者直接上报朝廷,切不可因隐瞒病情而耽搁了。

   

康熙五十一年,不管是对朝廷,还是对曹家,都不是寻常的年份。

自江宁到沂州府,只需一路过扬州、淮安沿着官道往北就成,路上不过六百余里。

   

途径扬州时,曹颙还遇到了一个老熟人,那就是六合钱庄的东家韩江氏。在这之前,韩江氏早就派人往织造府送了年礼,曹颙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曹颙北上路过扬州时,被程家的人硬是请过招待,这才晓得韩江氏也在扬州。江南这两年因噶礼与张伯行之间的党争,使得程家这种盐商大家也很为难。曹、李、孙三家的权利更换,外人虽然不清楚,但是他们这些江南本地的望族却是早就听到些风声。

   

因去年出面帮曹家“剿匪”,程家算是把李家的人给得罪了,但是却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与曹家相比,李家的权势并不牢靠。果不其然,不过半年功夫,李煦就“告病”,声势远不如过去。而曹家这边,虽然曹寅处在半隐退状态,但是曹颙在京城,又迎娶了皇孙女,这个背景岂是谁能得罪的?

曹颙刚放外任,江南各大世家都已得了消息,这可是四品道台,就算是进士及第,不过是七品县令,这就是寒门与权贵子弟的差距了。虽然有些诧异,为何曹颙没有回江南来,但是对于曹家还是没有人敢怠慢。

   

这次曹颙北上,正好给程家人一个攀交情的机会,出面招待曹颙的就是程家的家主程老太爷与程家嫡子程梦昆。

曹颙去年受过程家人的帮忙,因程梦星的缘故,对他们家的好感又增了不少,还特意问起,才知道他去年回扬州来,年后又进京去了。

   

就说扬州,就不单是程家,还有几个其他大户,关注着曹家的消息,要好好交好曹家这位嫡长子。

曹颙这北上之路,也成了应酬之路。毕竟曹家打他祖父起,已经经营江南将近五十年,这些官宦大户,与曹家打过交道的不稀奇,若是没打过教导的反而不多见。这些人家,为了与曹家的未来的继承人拉交情,早早地打发人在驿站守着。经常是曹颙他们方到驿站,便已经有一叠拜帖送上来。

   

还有一些人,例如扬州知府赵弘煜等,则是看在初瑜这位郡主面子上。他是淳王府的门人,这王府大格格正是他的正经主子。除了赵弘煜,还有在江苏为官的一些皇子门人,出于不同的目的,对曹颙夫『妇』亦是殷勤得很。各种奇珍礼物,也都是舍了老本地送上。

   

因为曹颙不在江苏做官,这些“土仪”只是人情往来,算不到行贿受贿上去,所以他也就笑纳了。这个皇子门人,都代表各自不同的主子,不管是看在七阿哥面上,还是看在曹家面上,既然他们主动对曹颙示好,那曹颙也犯不着得罪为难他们。

   

就这般,一路应酬,直到正月末,还没有出江苏。曹颙怕庄席他们在沂州等久了担心,又实在腻烦了这整日里的迎来送往,便不再在驿站打尖,避开请客送礼的人家。

二月初三,曹颙等人终于到达了山东东兖道的驻地沂州府。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零七章 沂州

   

第二百零七章 沂州

   

望着陈旧的县城城墙,曹颙晓得自己好像是哪里弄错了。连带这曹颂与魏黑他们都是带着不解,这难道就是他们未来三年要随着曹颙待的地方。

   

沂州并不是府,只是直隶州,说起来这个地方也算是历史悠久,因为这里就是秦汉时的琅琊郡,诸葛亮的故乡。

曹颙这个东兖道的辖区只有衮州府靠东的几个州县与青州府靠南的几个州县,驻地就是这带着浓浓历史印记的沂州。

   

进了县城,望着那所谓的道台衙门,曹颙终于明白为啥这个缺能够轮到自己头上了。按照常理,这守道的驻地怎么着也是在府所在地,省内繁华点的地,而不是这个偏远的州县。

庄席与紫晶他们已经到了十来日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让知州认可他们的身份的。这十来日里,他们已将守道衙门的内宅修整了一番,并且将左右近邻的院子都高价买下,这样下来,才使得曹颙他们来了后不至于拥挤不堪。

   

曹颙这次到沂州,并不能直接上任,还要先到山东布政司衙门报道,见过长官,领取印信,外加上守道衙门的属员,再返回沂州才算是名正言顺。

布政司衙门与巡抚衙门一样,都是省府济南,离沂州五百余里。曹颙舍不得初瑜跟着往返劳累,才与庄席约定好,直接在沂州汇合的。想着,先安置了家眷,再带人快马往济南去。

   

或许在寻常人眼中,沂州这样有着十来万人口的县城不算小了。但是像曹颙与曹颂这些在江宁与京城待惯了的人,还是觉得这个是残旧冷清的地方。

   

不过,曹颙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想着这样冷清的地方,自然也是差事少的。因离布政司衙门远,寻常也不用去报道听指使,正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没事往海边钓钓鱼,说不定隔个三两个月还能够往后江宁一次看看父母,这不是更自在悠哉吗?

   

眼下,沂州的知州叫叶敷,字来青,是上海县人。如今三十六、七的年纪,并不是正经的科班出身。出生于官宦家庭,早年纳的监生,后来以父难荫补广西玉林州知州,去年才平调到沂州来。

曹颙到沂州当日,这位知州大人便亲自造访。这叙起话来,曹颙才晓得,自己与这位大人还颇有渊源。

   

叶敷少时曾经师从大书法家宋斌臣长子,这说起来还算是曹颙的师兄。虽然他很是自谦,但是论起诗画山水来,却忍不住手舞足蹈的模样。

曹颙听了不禁瞠目结舌,再看到叶敷袖子上未洗尽的墨痕,不禁产生一种错觉。这是官员,还是才子啊?同时也有些庆幸,虽然两人是初次见面,但是因宋夫子的关系,也不显得生疏客套。

   

宋夫子是在康熙四十七年去世的,当年曹颙在清凉寺,叶敷在广西玉林,两人谁都没有去吊祭。现下说起宋夫子来,也带着几分感伤,气氛就沉寂下来。

这直隶州知州是正五品,比曹颙这个守道要低两阶,或许是文人的缘故,叶敷并没有带着下属初见长官时的拘谨。

   

直到此时沉寂下来,叶敷才察觉出不妥,又躬身坐了,按照官场的规矩,口称“大人”、“属下”地寒暄着。想来他也是做不惯这些的,否则也不会说了几句便有些话赶不上了。

   

对于叶敷的书呆子气,曹颙不仅没有心生鄙视,反而隐隐带了几分欣赏。在京城时,见惯了各式的人精,大家都是走一步看三步、话里带话的主,像眼前这样憨直的人实在少见,就越发显得珍贵了。

   

因此,曹颙笑了笑道:“来青兄,又不是谈公事,何必这样客套!你我同门,若是来青兄不嫌曹颙稚子年少,就以字称之吧!”

叶敷一顿,连忙摆摆手:“大人客气,下官怎好放肆,这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曹颙道:“这公是公,私是私,你我同门,曹颙又是后入夫子门下,自然是师弟。师兄这般作态,看来是嫌弃曹颙学问不精了!”说着,叹了口气:“因家事繁杂,这些年来亦很少在学问上下功夫,看来真是愧对夫子。就算是师兄嫌弃,曹颙亦是无话可说!”

叶敷虽然带着几分文人的酸气,亦是带了几分真『性』情,听曹颙这般说,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愧『色』:“…这……大……孚若师弟,是叶某酸腐了,因怕落得个巴结上官的名声,方这般畏首畏尾,这实在是令人汗颜!”

   

叶敷终是改了口:“早前曾在夫子信中听说师弟的名字,知道是曹织造的长公子;年前看到上面的行文,见书着师弟的名字,还以为只是同名同姓之人。见了生年履历,方知道正是夫子念念不忘的小师弟。”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实是没想到,夫子在时,你我同门无缘得见;如今夫子故去多年,你我却在这里会面!”说到这里,脸上已经带了欢喜,带着份探究与好奇地问道:“孚若师弟的字而今如何了?可否让师兄先开开眼界!”

曹颙听了,心里发虚,就他的一手字,若是蒙蒙不懂行的人还行,像叶敷这样的名门亲传弟子,那不是现眼吗?

   

借着旅途倦怠,书房凌『乱』等借口,曹颙总算是应付过去。叶敷这方想起曹颙是初到,起身要告辞离开,并且提到晚上要与州里官员一起为曹颙接风洗尘。

   

曹颙这边与庄先生他们还有一肚子话要说,哪里得空去应酬官员,忙婉拒了。毕竟眼下他还没正式到任,“名不正则言不顺”,等到传到布政司那边,还落得个“狂妄自大,轻蔑上官”的罪过,实在是不妥当。

   

叶敷听着曹颙这道理辩白得清楚,自责不已,直道是自己思虑不周全。同时,在心中对曹颙又赞赏有加,认为他稳重知礼。

等到送走叶敷,庄席已经在书房等着了,面『色』却很沉重,似乎是忧虑,又似乎带着几分寂寥感伤。

   

见曹颙进来,庄席勉强笑了笑,道:“叶知州是个文人,这个,与孚若还算能够说得上话吧!”因曹颙有字了,所以他已经换了称呼。

曹颙点点头,将两人的渊源三言两语说了。庄席很是意外,这回却是真带了几分欢喜:“孚若真是好运气,原本这种守道缺,最怕的就是与州府官员扯皮。虽然名义上是上下级,但毕竟只差了一品两品的,若是两个衙门长官交恶,那接下来的差事也难办。如今,有了同门这层关系,彼此往来到是便宜许多!”

   

曹颙想着方才进来时,庄席像是有心事的样子,开口问道:“先生可是有什么心事?”

庄席看了看曹颙,沉思片刻,方道:“《南山集》案结了!”

   

“《南山集》案!”曹颙的脑袋“嗡”地一声,终于明白自己先前忘记的是什么了。

   

《南山集》,是戴名世所著,因戴名世字南山,所以他的文集名为《南山集》。去年在京城,因为在八阿哥等人的『操』纵下,太子党官员先后受到弹劾。后来太子党人发起反击,就是将戴名世这位大儒给告发出来。

   

在之前曾刊印过的《南山集》中的《与余生书》中,戴名世在提到南明王朝时,用了“永历”年后;在《孑遗录》记述明季桐城被兵『乱』始末时,亦是用了南明的“弘光”年号。虽然他在书中,并没有直接触犯满清朝廷权威的言论,但是单单是用南明年号,他便被定为“怀悖逆之心、书大逆之言”的“恶『乱』之辈”,落得个“诛九族”的下场。

因《南山集》叙起南明桂王明史事时,多采用了已故名士方孝标所著的《滇黔纪闻》中的记载,所以此事牵连到方氏宗族。方孝标的尸骸被刨出来挫骨扬灰之外,其祖父子孙兄弟及伯叔父兄弟之子,年十六岁以上者俱查出押解到刑部,即行立斩;其母女妻妾姊妹、子之妻妾、十五岁以下子孙、伯叔父兄弟之子亦俱查出,给功臣家为奴。方孝标同族人,不论服之已尽未尽,逐一严查,有职衔者尽皆革退。除已嫁女外,子女一并即解到刑部,发与乌喇、宁古塔与白都纳等处安『插』。

   

只是听着庄席讲述,曹颙已经是遍体生寒。怨不得庄先生难受,虽然他是汉军旗,但是毕竟是汉人,康熙借着《南山集》的发作,未尝不是给所有的汉官的告诫。“顺者昌、逆者亡”,不给任何人复兴前朝的希望。

因《南山集》案是秘密审理的,在刑部正月二十二的公文出来前,外界对此事知道些风声。谁也没想到最后会闹出这么大动静,从侍郎、翰林学士到庶吉士,被牵连到此案的官员多达三、四十人,若是将戴家与方家的亲族算上,就是三、四百人不止。

   

曹颙与庄先生在书房坐了许久,都是感触莫名。

    *

道台衙门内宅。

   

初瑜与紫晶叙起别后这两个多月的闲话,因京城那边宅子空着,用不着那些人口,所以得力的丫鬟仆人都是随着紫晶与庄先生来山东。

因喜雨、喜雪、喜霜、喜『露』这四个与喜云等人不同,不是初瑜自幼身边服侍的,由福晋选出来做陪嫁,也有给初瑜做通房之意。

   

当初叶嬷嬷多事,使得初瑜与这四个侍女彼此都有了心结。她们虽然不敢违逆初瑜之意,上前巴结曹颙,却也不愿意浑浑噩噩,一直这么不尴不尬地混日子。就托紫晶求了初瑜恩典,另行发落。

喜雨与喜雪家里还有老子娘的,情愿留在京城看宅子;喜霜与喜『露』则想跟在紫晶身边,学着差事,等熬到年纪放人,好当个内管事什么的。

   

这次跟紫晶过来的,还有香草,因之前曹颙已经问过张根家的意思,而且香草本人也是应了的,所以虽然她与魏黑还没定亲,但是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

   

听紫晶说了京城之事,初瑜又这两个多月的见闻说了。武清驿站之事,之前曹颙给庄先生的书信中曾提起,并且托他关注下陈弘道父子进京后的状况。因此,紫晶也听庄先生提过几句,却没想到会是这般凄惨可怜,不免又是感伤一回。

   

毕竟是女人家,说着说着,难免又说到衣服首饰上去,初瑜又对紫晶提到自己的汉服之事,并且道明了自己的钟爱之情。

紫晶到底年纪大些,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当,忍不住劝道:“郡主,这个衣裳在南面府上还好,在这边怕还是不能随心。毕竟旗人是国之根本,郡主又是这样的身份,若是对旗装、汉装有所偏好,落到有心人眼中,又是一番口舌,到时罪过怕要落到大爷身上!”

   

初瑜听着确是在理,唬了一跳,仔细回想自己这北上来,因见到都是官宦世家,换得都是旗装,不由得松了口气,郑重地谢过紫晶。

紫晶连道不敢当,初瑜又想起一事,唤了人来,叫带静儿过来见紫晶。

   

“静儿?”紫晶听着名字生疏,有些好奇。

不一会儿,就见喜云带了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进来,身量为足,十四、五岁的年纪。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零八章 喜讯

   

第二百零八章 喜讯

紫晶在江宁府里待了十来年,曹府家人家口也知道得差不多,眼前这人却是看着不熟悉。

   

就听初瑜道:“她就是静儿姑娘,额驸与二弟无意在城外救下的。原本额驸的意思是想问清楚她还有什么亲戚,看能不能帮上一把送走。好像是京城有个姨母在,初瑜便顺便将她先带到沂州了。她一个小姑娘,随便托付给外人,也让人不放心。等咱们这边什么时候有往返京城的,正好顺路将她送过去,岂不便宜!”

紫晶笑着点头,一边细细打量这个静儿,一边道:“大爷,二爷虽都是自幼心善,毕竟是男人家粗心,还是郡主想得仔细!”

   

初瑜冲那静儿招招手:“静儿姑娘,你上前来,这个是紫晶姐姐,往后你有什么事,就对紫晶姐姐说!”说到这里,她看了看静儿身边的打扮,不禁摇摇头,对喜云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让人家穿上你们的衣裳,这太无礼了!”

   

喜云捂着嘴巴,笑道:“格格别说奴婢,还不是喜烟与喜彩那两个小蹄子闹的,说静儿姑娘与喜霞身量长相六分相似,便给拾掇出来比看来着!喜霞欢喜得什么是的,说是向来是她最小,眼下又来了个妹妹!”

   

这个静儿姑娘先是低声向紫晶问好过后,才又小声地说到:“不……不碍事!”动静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幸而房间里就这几个人,还算安静,大家才算隐约听得见。

初瑜见她拘谨得可怜,声音都带着颤音,便叫喜云先带静儿客房安置。等她出去了,方对紫晶道:“没见过胆子这样小的女孩子,初救回那几日,连话也不敢说呢,这已经是比先前好太多!”

    

紫晶想着方才初瑜提到的,这个静儿要去京城寻姨母,既是投靠外亲,想来父母亲人都不在了,又是这样怯懦的『性』格,心中不由地叹了口气。

    *

   

打初瑜房里出来,喜云看着低头不语的静儿,不由地也生出些愧疚之心来,道:“都是那几个丫头的不是,让姑娘尴尬了!”

   

静儿忙摇头:“没……姐姐们待静儿很亲近!”

喜云还想要再说什么,就听一声冷哼:“怎地,如今不装哑巴了?”

   

却是曹颂正巧路过,先冲喜云点点头,随后扬着下把,瞥了静儿一眼:“把爷耍得团团转,你可是得意了?累得爷特意寻了好几个患哑疾的,你倒可好,又会说话了!”

静儿被曹颂的冷哼吓了一跳,低着头直往喜云身后躲。

   

曹颂见她畏畏缩缩的样子,心中不快,皱着眉道:“瞧瞧,又是这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爷欺负你,实在无趣的很!”

静儿还是不言不语的,只是怕的厉害,身子不禁微微颤抖。

   

喜云很是为难,正想着怎么跟曹颂求情。曹颂却是摇着头,已经去得远了。

   

看到静儿眼圈红红的,喜云忙安慰道:“其实二爷人很好,最是爽利的,也不知你怎地就这样怕他?怕是你越这样,他就是越要刺上你两句才甘心。你只需大大方方的,毕竟是客呢,二爷还能欺负你一个姑娘家不成?”

   

静儿点点头应下,跟着喜云往客房去了。

    *

因曹颙与初瑜方到,算是给两人接风,这府里准备的晚饭煞是丰盛。也是男眷、女眷分开,整治了几桌酒菜。

   

内堂这边,正席上是初瑜与怜秋、惜秋两位姨娘、玉蜻、紫晶,还有韩、路两位师爷的太太。原本初瑜也是请静儿姑娘上桌的,但是她却说什么也不肯,最后只是跟着喜云她们在另外一桌用了。

   

外堂,除了曹颙、曹颂、庄席与魏黑之外,还有曹廷孝与曹廷威两位宗亲与韩、路两位师爷。韩、路两位师爷与庄席的兄长庄常也算是故交,就是与庄席,早年也见过的,彼此到不生疏。

   

曹廷孝与曹廷威,一个二十五,一个二十二,都已经娶亲生子。如今妻儿留在南边照看老人,并没有跟着过来。他们两个,作为晚辈,本不肯与两位叔叔同席的。因他们为人忠厚本分,说话行事带着稳重,曹颙与曹颂对他们印象还好,便道一家人,不需要这些客套,让他们过来一起用饭。

虽然曹颙对任人唯亲这套没有兴趣,但是不得不承认古代宗族势力的强大。就是叶敷那个书呆子知州,衙门里的差事也都是由家族人把持着,才没有出什么纰漏。

   

看着与魏黑划拳的曹颂,曹颙不禁心里生出些许羡慕来。似乎像自己与庄先生这样,知道得多了,活得更累些。若是当初自己没有代替“小曹颙”活下去,而是“小曹颙”本人在这个世界上,又是如何?反正不会为了“文字狱”心里抑郁就是了。

曹颙抿了口酒,桌子上又有新菜送上来。就听曹颂笑了两声,伸出筷子给曹颙夹了一筷头,然后瞪着亮晶晶地眼睛看着曹颙。

   

曹颙看着曹颂这样子,实在好笑,用筷子将他送来的菜送到嘴里,还嚼了两下。不过是油炸蝎子,上辈子在庙会上吃得多了,又有什么稀奇。

曹颂见哥哥吃了,犹豫了一会儿,也夹了一只放在嘴里,不禁使劲点头。

   

虽然这油炸蝎子,除了庄先生外,其他人都是头一回见,但是连曹颙兄弟都吃了,剩下这些自然也要开开眼的,用了都说好吃。

   

一时之间,一边喝酒,一边听庄先生唠起这边的风土人情,酒桌上的气氛就活跃起来。

   

曹颙的心情也好些了,笑着听大家闲话,这时就有一小厮过来,在他身边低声传话,道是二门传话,紫晶姐姐请大爷过去。

曹颙吃得也差不多了,当即干了杯中酒,请大家慢用,自己出了前厅,进了二门。

   

早有环儿在这里候着,脸上带了几分焦急,见曹颙进来,忙道:“大爷,郡主不舒服呢?紫晶姐姐已经打发人去请大夫,您快过去瞧瞧吧!”

曹颙听了,心里“咯噔”一声,脚下立时飞快,一边往内院上房奔去,一边问环儿:“怎么回事?哪里不舒坦,这晚饭前不还好好的?”

   

环儿道:“奴婢也不晓得,瞧着紫晶姐姐慌张的样子,有些怕人!”

累着了,冻着了?曹颙的脑子里『乱』成一团,直到冲到内堂初瑜房里,才算镇静些。怜秋、惜秋、玉蜻都在,见曹颙来了,都俯了俯身子退避下去。

   

只有路师母与韩师母都上了年岁,没有那些个避讳,笑嘻嘻地看着曹颙,也没有什么太过担心的模样。

   

曹颙因牵挂初瑜,也没心思琢磨路师母与韩师母笑从何来,略微抱拳,算是执礼,便匆匆奔到床边,仔细打量着初瑜,问道:“到底哪里不舒服?可是这一路乏了?”

   

初瑜脸『色』苍白,眼睛却有透出些欢喜,看着曹颙这样巴巴地看着自己,脸颊上多了抹红晕。

就算是“关心则『乱』”,曹颙也发现有些不对头了,初瑜虽然脸『色』看着白了些,但是精神头却足,丝毫不显病态。

   

初瑜却似带了羞涩,只是微微低头,并没有开口应答。

曹颙正疑『惑』着,紫晶打外间进来,没有看到床边的曹颙,对路师母与韩师母道:“多谢两位师母提点,已去厨房查看过了,今晚的菜中并没有什么忌讳之物!就是郡主先前所用的,也问过喜云她们,并无不妥的,真是万幸!”

   

“什么妥不妥的?”曹颙听得糊涂,转身问道。

紫晶这才看到曹颙也在,听她这样问,一时语塞,为难地望了望路师母与韩师母。

   

这一路同行,虽然曹颙与路、韩两位师爷有宾主之名,但是他向来平和惯了,很少摆架子。这不仅使得路、韩两位师爷心里熨帖,就算两位师母看着,也对他亲近三分。

   

如今,曹家没有长辈在,紫晶这个管事又是个姑娘家,两位师母就帮着给曹颙说了。

   

方才席间,初瑜闻到肉腥味儿就吐了,听跟着的喜云提起,这已经不是头一遭了。两位师母与怜秋姨娘都是过来然,当即就想着是不是害喜,这问过初瑜,却是小月日子晚了半月了。看来,八成是有了,眼下就等着请大夫来诊脉了。

曹颙目瞪口呆,怎么会有了?明明自己每次……

   

回头看看初瑜,眉目之间满是欢喜,曹颙很是内疚,实不知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

怕这所谓的“害喜”只是假象,使得初瑜失望;又怕这是真的,让初瑜这样小就要面临生育之苦。一时之间,他看着初瑜,竟说不出话来。

   

路师母与韩师母只当他是欢喜地傻了,彼此抿嘴,笑了笑,退了出去。

紫晶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既是高兴、又是担心,脑子里『乱』成一团。一会儿想着这边地方偏远,怕是没有什么好大夫,要打京里请才好;一会儿想着头一胎是个男孩就好了,大爷也算是有后,老爷太太那里还不知会如何欣喜。

   

说话间,丫鬟来报,郎中已经请来了。前院的庄先生等人也听到信,也都在等着这边的消息。

   

紫晶忙带着喜云几个放下床幔,请郎中过来诊脉。

   

那郎中姓赵,算是本地的名医,家里是世代为医的,知道这里是道台府衙门,行事就很是恭谨。又看着屋子里的摆设都不是常见的,越发不敢马虎。

隔着帕子诊了脉后,赵郎中心中有数,起身到了外间。

   

曹颙叫人奉茶,赵郎中见他如此年轻,还以为是随父上任的道台公子,抱拳道:“恭喜这位少爷,少夫人确是喜脉!”

虽然也带着担忧,但是想着初瑜不用因此失望,曹颙还是带了几分欢喜,也没太在意赵郎中的称呼有什么不妥当,忙唤人奉上诊金。

   

赵郎中还以为这是要送客,起身告辞。曹颙却开口道:“还请留步,我夫人是头胎,这需要注意些什么,或者如何养胎什么的,还请先生指教指教!”

赵郎中也是经常出入沂州各官衙府邸的,对官场称谓也晓得,听到曹颙称呼房里人为“夫人”,很是疑『惑』不解。按照本朝规矩,只有这一品、二品官员的正室才能称之为“夫人”,这道台公子怎地是这般口气?

   

这一疑『惑』,赵郎中才想到并没有听说道台上任的消息,保不齐是什么贵人路过沂州,才会临时在这里安置。因此,他生怕里面的“贵人”出任何纰漏,影响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便毫不藏私地将所知的养胎、保胎的偏方、秘法都写了一遍。

   

曹颙看了看那长长的医嘱,心下的不安稍稍缓和了些。也算是有备无患,了该注意的都注意到,再给京城淳王府去信,请两个太医与手艺娴熟的产婆过来,应该不会让初瑜出现闪失才是。

    *

    

京城,阿哥所,十六阿哥住处。

十六阿哥在外间转来转去,很是焦躁不安,见太医从内间出来,立时迎了上去,问道:“如何?福晋她……福晋她可是有了?”

   

老太医立时笑眯眯地道:“小臣给十六阿哥道喜了,福晋确是有了身子,已经一个多月了!”

   

十六阿哥神『色』一僵,随后笑笑道:“真是大喜事呢!”心中却对尚在昌平养病的李氏很是愧疚,原本是想让她生下长子的,没想到与郭络罗氏新婚同房几日就有了结果。

   

成亲一个半月,虽然郭络罗氏身为新『妇』,很是腼腆,平日说话也是细声细语。但是十六阿哥还是不放心,便故意对一个陪嫁过来的丫头示好。果然不出所料,那个丫头几日后便叫郭络罗氏寻了个由子撵出宫去了。

十六阿哥想着她这般人品,怕李氏回来受委屈,就一直拖着没将人接回来。现下她又有了身孕,若是再寻点罪名给李氏,那可怎生好?

   

或许是因厌烦郭络罗氏,十六阿哥为即将到来的嫡子嫡女也没什么可开心的,思量了一回,还是决定等郭络罗氏安胎后再接李氏回来,也算是防备万一吧!省得到时出现些什么事事非非的,再弄到李氏头上,那可不是害了她?

后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边太医方给了准信,后宫的妃嫔就有不少得了消息,有勤快的,立时向宜妃与王嫔道喜。两位长辈自然少不了一番表示,就是后宫其他妃嫔也各有礼物送上。

   

王嫔是不胜欣喜,她生的三个儿子,早夭的十八阿哥不算,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都娶妻纳妾不少日子了,这还是头一次听到好消息。

宜妃则除了叫人准备了不少东西送过去,又有一番思量,派了大宫女过来探望侄女,见她身子都好,就接到翊坤宫去说话。

   

郭络罗氏比十六阿哥小两岁,今年虚岁才十六,正是青春貌美的年纪。又因怀了孕的缘故,整个人看起来很是喜气。

   

宜妃拉着侄女的手,细细地过问起有没有什么爱吃的、想吃的,又问道十六阿哥是否体贴,宫人有没有淘气的云云。

   

郭络罗氏虽然面对嫡亲姑母,但是却不敢像宜妃这般随意。她出生时,宜妃早就进宫,而且已经晋了妃位,成了整个家族倚仗的贵人。这说起来,在四十八年选秀前,她不过跟着伯母、母亲进宫请过一次安,见过这位姑母一次。选秀后,虽然请安的次数多些,但是一个手的指头也难怪数得出来。隐隐的,心里就带了畏惧。

宜妃絮叨了一会子闲话,才叫一个宫女上前给郭络罗氏请安,并且道:“你如今不同往日,还有个侧福晋在外头,约莫着也要回宫了!藕香是本宫使唤惯了的,极是忠心稳当,让她过去侍候你,本宫这边也好安心些!”

   

郭络罗氏很是不解,小声道:“娘娘,那边不缺人手啊?”

宜妃看了看郭络罗氏,笑道:“你前些日子不是还恼本宫撵了你的陪嫁侍女吗,今儿赔个藕香给你,也省得你平日里孤单!”

   

郭络罗氏听了,这方晓得宜妃的用意,虽然心下不情不愿,但是又能如何?皇家媳『妇』,“妒”字是万万不成沾的,只好笑着谢过姑母的照看。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零九章 琐事

第二百零九章 琐事

   

曹颙原本计划在沂州逗留一日,便启程去济南的。因初瑜有喜,又耽搁了两日,直到给京城与江宁的信都送去了,府里也安排得妥妥当当,曹颙才带了魏黑和几个护卫长随,快马往济南去了。

   

曹颂之前还想要跟着去,这回知道嫂子怀孕了,也有点爷们的样子——因哥哥不在,他便留下来照看府里。

   

山东布政司衙门在济南府,现下担任布政使司布政使的官员叫侯居广,汉军镶红旗人,前年从四川按察使任上升的。侯居广已经是六十来岁的老者,身子略显富态,有点须发尽白的意思,对待曹颙也是笑眯眯的。只是微眯的双眼中,不经意之间会『露』出一丝探究来。

曹颙并没放在心上,他这个年纪,出来做四品文官,确实是有些扎眼。侯居广的反应,也在他的意料之内。

   

按照程序,曹颙领取了印信后,又由侯居广带着,拜见了巡抚蒋陈锡与按察使司按察使李发甲。

蒋陈锡还好些,是江苏常熟人,与曹颙算是半个同乡,另外就是与曹寅也是颇有交情的。虽然知道曹颙如今的荣耀还是倚仗皇子岳父那边,但是见他虽然年轻,但是谨慎少言、稳重守礼,蒋陈锡对他印象颇佳,略微亲切地劝勉了一番。

   

按察使司衙门那边,曹颙受到的待遇就没那样客气了。这按察使李发甲,字瀛仙,河阳(今云南澂江)人,年纪比侯居广还略长几岁,已经六十五、六的年纪,身材瘦小。或许是这两年主管刑名的缘故,脸上总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看到曹颙这般年轻,就担任守道之职,李发甲略感意外。本还以为曹颙只是长得面嫩,待问过年龄履历,知道其今年不过十九时,他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不阴不阳地说了几句,这话里话外虽然没有冒犯皇权的意思,但是还是将曹颙贬低得不行。就好像曹颙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如今来祸害地方一般。

   

长这么大,曹颙第一次受到如此奚落,心里很是不自在。就算自己确实是沾了皇亲的光,但是如今这还没到任上,哪里就成了祸害了?看着李发甲的花白胡子一抖一抖的,曹颙对这个对自己有偏见的老头不知道是该敬佩、还是该厌恶了。

   

对于济南这边的抚台

(

巡抚

)

、藩台

(

布政使

)

、臬台

(

提刑按察使

)

这三大宪,庄先生那边的资料早就收集得详尽。

   

蒋陈锡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正经的进士出书;侯居广是旗人,因父亲当年从龙入关立下的功绩,恩萌官位升上来的,身上还有着四品骑都尉的爵;李发甲则是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一个。

李发甲出自农家,小时候读过私塾,少年入赘给施家为婿。他岳父很是忠厚,器中女婿才华,仍然支持他努力攻读,谋取功名。天不负人愿,等到康熙二十三年时,李发甲终于了乡试榜上有名,才了举人。

    

康熙二十四年与康熙二十七年,连着进京参加了两次会试,却均是名落孙山。

此时,李发甲已经四十岁,便通过吏部,谋了个不入流的教授回云南去了。后来,由教授转正八品教谕,因“建树卓著”,任满后升调为直隶灵寿县令。后因“政绩卓越”受到李光地的举荐,康熙特赐予同进士出身,因而恢复李姓,连升三级为从五品的监察御史。

   

这以后,李发甲就因“办事刚直”,成为天下闻名的铁面御史。后来因得罪的皇亲国戚太多,落得个“牵涉时政”的罪名,部议革职。

康熙爱才,存了保全之心,便外放了天津道。康熙四十八年,李发甲升为山东按察使司按察使。

   

攻读四书五经三十余年,步入仕途二十四载,李发甲才由不入流熬成了正三品,这其中还有康熙的破格提点在里头。

   

曹颙就算从侍卫营的履历算起,不过才二年半的时间,就已经是正四品。李发甲若是能够看他顺眼,那才叫奇怪。

   

侯居广与李发甲完全是两路人,虽然同地为官,但是几年下来却只是泛泛之交。

眼下,见李发甲倚老卖老地发作曹颙,侯居广却有些幸灾乐祸。先前被牵连到“陈四案”中的那个候补道台,算起来是侯居广的一个世侄。

   

原本侯居广想着,虽然那个世侄被牵扯到“陈四案”中,但是毕竟只是过路知府,应该不会担太大干系,不过三两个月走动走动就好了。而衮东道这边,又不是肥缺,惦记的人应该也有限。只要在吏部那边打好招呼,留几个月的缺应该不成问题。

没想到京中带回的音讯,却是已经有人补缺了。因此,侯居广看着曹颙就有些不自在。

   

侯居广是旗人,对官场的道道明白的通透,不像李发甲似的,就是个土包子。曹颙官品是正四品不假,但是郡主额驸的身份同于武一品,一等男的爵位是正二品,就算在巡抚面前,也能够平起平坐。更不要说这按察使本就不是直属上官,李发甲这番作为,实在是愚蠢之极。

侯居广一边火上浇油地为曹颙说几句好话,引得李发甲越发要反驳,一边暗中观察曹颙,抱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

   

若是早两年,曹颙没有户部为官的经历,怕对侯居广这番“维护”要感激涕零。但是,要知道户部这两年的内斗就没止过,什么样的人精曹颙没见过?

   

这好话赖话,听上几句,曹颙心里也就有数了,只是有些奇怪。

   

根据先前所知的,曹颙晓得自己与这位主官应该没有什么利益纠纷才对,他这番却是为何?总不会是与李发甲一个原因,看着年轻人当官,心里不忿,故意找茬吧?

实不怨庄先生收集的不仔细,因侯居广与那位“世侄”早前并无什么往来,到对方要谋山东的缺这才通了书信。庄先生在京城能够查询到的毕竟有限,怎能想到一个未赴任的候补道台已经攀上了主官的关系?

   

李发甲就算再耿直,也是官场混了二十多年的人物,待发过了牢『骚』,便也琢磨过来不对味儿来。他隐隐约约地明白,自己被侯居广这家伙当枪使了,心中暗骂了两声“老匹夫”;有些不自在地打量了曹颙一眼,见他仍是不卑不亢、一派从容的模样,牵了牵嘴角,端茶送客。

曹颙在济南,除了拜见三位上官外,还得到了京中的消息,那就是二月初四,江苏巡抚张伯行参江南江西总督噶礼得银五十万两,徇私贿卖举人程光奎、吴泌等,不肯审明,请将噶礼解任严审。

   

科场舞弊,本就是朝廷最忌讳的大案之一,若是处理不妥当,极易寒了江南士子之心。况且这其中,又牵扯到两江总督,朝廷二品大员,事情闹出来,自然是沸沸扬扬。

康熙准奏,噶礼著解任,派张鹏翮会同漕运总督赫寿确审具奏。江南江西总督印务,著江西巡抚郎廷极署理。

   

同样是二月初四,江南江西总督噶礼参江苏巡抚张伯行,诬陷大臣私卖举人得银五十万两,乞赐对质。康熙亦准奏,张伯行著解任,命张鹏翮会同赫寿查明具奏。江苏巡抚印务、著浙江巡抚王度昭署理。

   

历时两年多的督抚之争,终于要告一段落。曹颙想起被噶礼牵连的李家,不知是该同情他们倒霉,还是气恼他们的贪婪。

   

因惦记初瑜,曹颙在济南停留了几日,便又匆匆返回沂州。王经历与马都事虽然想要同行,但是都带着家眷,便只好先给长官送行,而后在随后启程。他们只道长官是京官出来的,谁会想到他会从南边回来,家眷已经到了沂州。

像小曹这样的新官上任,通常都是巡抚衙门下公告,由地方属官带着大小官员去城外接官亭等着的,然后再是接风洗尘这一套什么的。

   

偏到了曹颙这里,这些个章程都有些用不上了。

衙门下来的公告日期是三月初一,是曹颙报上去的,是按照王经历与马都事的行程安排的。他自己带着护卫长随,快马加鞭的,二月二十五就回到沂州。

   

不管是江宁曹府,还是京城淳平郡王府,都派人到了沂州。江宁这边,吃穿用度、保姆嬷嬷不说,曹寅在家书中,还提到过几个月李氏要北上来照看初瑜。京城王府那边,也送来不少补品,就算太医,也找妥当了,不过因手续繁杂,过些日子才能送过来。

平王府那边,福晋曹佳氏特意给弟媳写了封长信,将自己两次怀孕生产的相关经验之谈,细细地交代明白。觉罗府虽然没来人,但是曹颐得了信,也托平王府这边送上贺礼。

   

二十来日没见,初瑜这个小孕『妇』,不见胖,还略微清减了。因怀孕初期的缘故,她害喜比较严重,对什么都没胃口。虽然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勉强吃些东西进去,但是往往不到一刻钟,便又吐得干净。

   

整个道台府上下,都是研究各种食谱。连曹颙,都亲自到厨房里指导了两遭。虽然初瑜甚是感激,吃了也很香甜,但是仍是吃了就吐。最后,还是静儿出手,用新鲜荠菜包了水饺,这才合初瑜的胃口。后来静儿又做了些京式的家常饽饽,初瑜孕吐的症状才渐渐好些。

   

之前,曹颙与初瑜本想托淳王府的人将静儿带回京的。因初瑜害喜的缘故,静儿就主动留了下来。

曹颙与初瑜哪里好意思让她个无父无母的小姑娘『操』劳这些,再三婉拒。使得静儿都急哭了,最后才道出实情,京中的那个姨母是填房继室,本来是走投无路才想着要去投奔的,如今感念曹家人恩重,情愿留下来报答。等初瑜平安生产后,再行离去。

   

曹颙听这静儿说话反复,虽然通过这几个月相处来看,相信她没有害人之心,但是这样来路不明还是心里有些提防。除了她干活时,叫喜云几个跟着外,还特意询问了她姨母家的姓氏官职。据她所说,她的姨母是伊尔根觉罗氏,嫁入镶黄旗的富察家,姨夫的名讳上傅下鼎,现下为正黄旗的护军副都统。

镶黄旗的富察傅鼎?不知曹颙心里震惊,连带这初瑜都觉得听着有些耳熟。能不耳熟吗?虽然两家曹寅夫『妇』与富察家鲜少走动,但是曹颙进京后,作为晚辈与富察家还是有往来的,毕竟那是曹颙的亲姑父家。

   

若是静儿所说不假,那她就是傅鼎继夫人的外甥女儿了!

只是伊尔根觉罗氏是满洲大姓,在朝中做官的子弟不少,既然她母亲是伊尔根觉罗家族出来的,她又怎么会流落为仆,成为针线上人?这说起来,不是太蹊跷了吗?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一十章 静惠

   

第二百一十章 静惠

静儿,不,应该是董鄂静惠,略显拘谨地坐在厅上,低着头眼泪簌簌落下,双手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帕子。

   

曹颙与初瑜彼此对视一眼,一时没有说出话来。事情再简单不过,董鄂静惠就是两江总府噶礼的侄女,李鼎退婚的那个未婚妻。

董鄂静惠比初瑜小两岁,今年刚十五,自幼没了双亲,跟在祖母觉罗氏在长房伯父家生活。噶礼兄弟三个,拢共只有静惠这一个姑娘。虽然她小时候并没有注意,但是等到静惠稍大些,正赶上噶礼到江南做总督,不知怎地求了免选的恩典,后就被许给了李家二公子。

   

待到李家因“病”退亲,觉罗氏气得在厅上训斥儿孙时,董鄂静惠就藏在屏风后。看到觉罗氏昏倒,她很是自责,也感觉惶恐。

   

虽然是董鄂家嫡出的小姐,但是因没有父母,祖母又是个吃斋念佛的,对俗事并不上心,董鄂静惠的日子就不好过。早在她被许给李家前,噶礼夫人就有心将这个侄女嫁给女婿家的宗亲。噶礼的女儿是国公夫人,元威与元智兄弟的娘亲。因只有这一个亲生姑娘,噶礼夫人就想着帮衬女婿家一把。董鄂家高门大户,能够娶到他家的小姐,加强两家的关系,对女婿兄弟那边将来的仕途也好有个扶持。

   

为了这,噶礼夫人还与噶礼闹了两次,终究还是没有如愿,这邪火就撒在董鄂静惠身上。在觉罗氏面前不敢如何,背地里却很是怠慢无礼。

董鄂静惠自幼寄人篱下,对这个大伯母只有畏惧的份,又因祖母年岁大了,不愿意惹她生气,便一直忍气吞声。

   

偏小公爷元威不知怎地听到风声,知道外婆是想将董鄂家的“豆芽菜”许给自己的叔叔,当然是不入眼的,无意遇到时,也横眉竖目地瞪了好几眼。待到知道最后这“豆芽菜”没轮到自己家,他非但没有高兴的模样,反而更加不愿意了。也不敢指责外公放下身段拉拢李家,只恼董鄂静惠乖乖听命,宁愿许配个包衣奴才秧子,也看不到他那个叔叔的好。

尽管董鄂静惠始终躲着,但是这一年多还是被元威给堵着过几次。虽然男女有别,又有长幼辈分在,他没有什么非礼的举动,但是言语也极为恶毒。

   

等到李家退亲,觉罗老太太病倒,董鄂府『乱』糟糟的。元威又找上了董鄂静惠,极为得意地告诉她:“豆芽菜,你给爷听明白了,别做什么高攀皇子福晋的美梦,那不过是外公安慰老太太的话!你这样被退亲的,还有哪个正经人家会娶?爷的叔叔已经娶了正室,待赶明儿回了外公外婆,让你给叔叔做个二房!”

元威为人粗鄙不说,还是极为好『色』的,虽然客居在总督府,不仅房里的丫鬟都收了,外头赎身回来的粉头也有三、两个了。从他身上,亦能够看到国公府的家风来。

   

董鄂静惠虽说辈分上比小公爷元威大一辈,但是心里却极怕他,躲还来不及,更不要说去给他做小婶子了。

   

因知道伯母心里也存着这个心思,所以董鄂静惠急得不行,怕他们趁着老太太病,将自己真许给元威的叔叔,便想着先回京到姨母家避避风头。毕竟是年纪小,思虑得不周全,她给祖母留了封信后,央求身边的丫头弄了套小厮的服侍混出府。

   

等到了车行,董鄂静惠想要雇马车北上,又看到总督府的人出来四处寻人,便想着先出城再说,为了避开飞驰来的快马,跌到路边的坡底下。再醒来时,已经身处曹府,连着随身带的包袱也不知被谁拾了去。原本,她惊吓之下,想回总督府的,但是年后跟着初瑜她们出来进过一次香,无意中得知祖母觉罗氏已经北上回京了,便歇了回去的心思。

至于身份问题,先前不是有心欺瞒,只是董鄂静惠知道曹家是李家的姻亲,觉得实在丢脸、无法自处才没有实话实话的。

   

看着董鄂静惠柔弱可怜的模样,初瑜很是不忍,起身到她身边,给她擦拭了眼泪,道:“快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之前的事先不说了,想必你祖母也是因没寻到你,才赶着进京的。这好几个月没你的消息,老人家怎受得了?”

曹颙暗暗骂自己“糊涂”,怨不得看着董鄂静惠身影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自己见过,那日在“珍宝斋”,可不是刚巧遇到。

   

知道事情真相后,曹颙反而不着急送走董鄂静惠。毕竟她与李家是那样的关系,曹家与李家在外人眼中又是一体的,这般冒然送进京去,若是出了纰漏,曹家倒是里外不是人。

虽然噶礼是个贪官,但是觉罗老太太倒像是明事理的人,曹颙心中对这个有点“较真”的老人家很有好感。

   

思量了一回,曹颙道:“这打富察家那边论起,咱们也算是表亲,既然你暂时不想回京,那就先在沂州住下,也算是帮帮我们!只是老夫人那边,还是要写信交代一声,省得她为你惦记『操』心!”

   

初瑜原是想劝董鄂静惠跟着淳王府的人回京的,眼下听曹颙的意思却是要留她在沂州住下,虽然不知道他是何用意,但是还是笑着说:“早先就觉得你亲,没想到真是表妹呢,往后就改了口吧!不必拘谨外道,要随意些方好!”

   

董鄂静惠眼圈红红的,站起身来,先是对曹颙低声唤了一声:“表哥!”而后又对初瑜叫了声:“表嫂!”

曹颙点点头,让初瑜陪她说话,自己去前院找庄先生去了。

   

喜云、喜彩她们都过来,给董鄂静惠执礼,改了口唤“表小姐”。 董鄂静惠向来受她们照顾,哪里肯受她们的礼?想要避开,被喜云几个拉住,才受了半礼。

等到紫晶听了信过来,董鄂静惠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受的。拉扯了一番,最后大家都觉得这般拜来拜去,实在可笑,这方作罢。

   

初瑜听曹颙提过李家退亲的事,方才又见曹颙提也不提董鄂与李家这头,对府里人也就说是富察家那边的亲戚,只对紫晶说了董鄂静惠的真实身份。

紫晶亦是诧异不已,这若是李家没有退亲这档子事,她就是太太亲侄媳『妇』儿。落难都能够落到曹家来,这哪里是与李家没缘分的样子?只是不知道李家表少爷病情如何,若是能够万幸痊愈,那这小姐也不白白遭了这罪?

   

不止紫晶这样想,就是初瑜,过后思量思量曹颙留人的用意,也以为他是想要重新促成这门亲事,所以对董鄂静惠才会越发客气。当天就让人给她换了院子,丫鬟婆子也特意选了几个稳妥的过去侍候。

    *

对曹颙的稳妥处理,庄先生很是赞同。这个董鄂小姐可是棘手得很,为了保全总督府的名声,李家退亲的事并没有传出来。李家如今正消停着,也不会对外宣扬此事。

   

曹家与李家关系不尴不尬的,偏这董鄂小姐又在曹家,若是处置不当,被董鄂家或者李家反咬一口的话,那曹家可实在是冤枉得很。

“要不,给父亲去信,请他再向李家探探底儿,若是有所缓和,总是好的!”曹颙的心里,还是不赞成退亲的,因此开口对庄先生说道。

   

虽然对李鼎那个表哥有些『摸』不透,但是总比毁了董鄂静惠的名节要好。这个小姑娘无父无母,只能与老祖母相依为命。若真是亲事不顺,待到祖母过世,任由亲戚摆布,实在可怜。

   

虽然不是迂腐之人,但是曹颙却知道封建礼教对女子的迫害『性』。那个小公爷元威对董鄂静惠所说的并不尽是威胁之言,这退亲的女子,实难找到匹配的姻缘。就算有人想要高攀董鄂家的门第,她没有父母兄弟扶持,嫁过去境遇如何,还是两说。李家不管李煦与李鼎父子如何,起码文太君与高太君都是慈善长辈,李煦的太太也是极为和气的人。

   

因这中间涉及到曹李两家的关系,庄先生不便多言,听了曹颙的话,点了点头。

说完私事,曹颙提到公事,将布政使侯居广的古怪讲了。庄先生也思量不出什么缘故,但是想着侯居广的出身,便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既然是在旗,因家族关系牵扯的缘故,这官员反而不如汉官随意,没有满肚子儒家那套所谓的“忠君爱国”的想法,与“青史留名”的念头,思量的会更多。就算这侯居广真想借着主官的派头,给曹颙小鞋穿,那也要想想后果会如何。

曹颙仔细想想,自己所接触在旗的官员确是如此,连着自己在内,不是想得都是家族兴衰的多。不由得,他有些汗颜,『摸』了『摸』光秃秃的脑门子,再把身后的辫子拉到前面瞅了两眼。

   

庄先生见他举止有些古怪,不禁多看了两眼:“孚若在想什么?”顿了顿道:“难道是想起‘剃发令’?”说话间,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这老爷子虽然待自己亲,但是上面的头儿却是康熙,曹颙就算心里真想到这个,也是绝不会承认的,忙面不改『色』地摆摆手:“先生说笑了,说笑了!只是听先生提什么‘青史留名’的,突然心生沧桑,想着这几年在京里煞费心思,不知道这头发白了没有!”

   

庄席听了,不禁莞尔,指了指曹颙道:“瞧你,眼下这调皮样,还有点年轻人的样子,只是如今既然做了主官,却是有些不合适了!”

   

曹颙哭笑不得,明明自己是顺口撒了个三六不着调的谎,怎成了“调皮”了,不过还是正『色』地应下。

    *

   

苏州,织造府。

二月二十七,是李煦之母文氏太夫人的寿诞。往年这个时候,李家贺客盈门,热闹非凡;今年虽然族人亲戚亦来了不少,但是官场上的往来却少了很多。虽然碍于情面,那些收到请帖的官员也都派人送上寿礼,但是照往年相比却是怠慢不少。

   

不止李鼐、李鼎兄弟不忿,就连李煦的脸『色』也不好看。幸好文氏向来吃斋念佛的,很少理会外边的这些个关系,就算有官宦内眷往来,也多有媳『妇』招待。她自己同高太君两个,只同宗亲几个亲戚家的老辈子叙叙闲话、听听戏。

   

李家书房里,李煦坐在书案后,面『色』有些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李鼐与李鼎兄弟垂手站在他对面,也是各有心思。

   

李鼐为人忠厚,见父亲面上有些过不去,虽然心中亦对官场这些冷暖人情不满,但是仍劝慰道:“父亲莫恼,想来是因正月间《南山集》的事情闹得,这江南官场就有些冷清。外加上月初这总督巡抚同时卸任,这个时候大家思虑多些,少了往来,也是有的!”

李煦看了眼已经年过而立的嫡长子,再想想曹家的曹颙,心里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道:“嗯,鼐儿说得不错,为父也是这般看。只是今儿有些乏了,不耐烦应酬,外头那些个客人,你替为父应酬应酬!”说着,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李鼐见父亲神情好些,心下欢喜,应声出去招待客人去了。

只剩下对外称病的李鼎,见父亲脸『色』『露』出疲态,便唤小厮沏了杯新茶,亲自奉到李煦手边。

   

李煦看了看这个次子,指了指书案前的椅子:“坐下说话吧,各处的礼物可清点了,江宁那边……”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下:“与往年相比,是多了,还是少了?”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一十一章 寒食

第二百一十一章 寒食

   

李鼎听了父亲的问话,笑着答道:“怨不得父亲说姑丈待人宽厚,今年曹家的寿礼倒是比往年丰厚两成!”

   

李煦摇了摇头:“为父不服了大半辈子,如今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想想曹家与咱们李家,是打你祖父时就有的交情,这算起来也好几十年!因你姑丈向来爱研究学问,对官场上的往来并不热衷,为父心里很是瞧他不起,自认为没有任何不如他之处!现下看来,就是这份容人之量,为父亦比他不过!”

   

听了父亲的话,李鼎的神『色』有些僵硬,心里像揣了几只老鼠似的,只觉得『乱』糟糟地没头绪。

同样是包衣世家,如今李家别人敢怠慢,曹家谁敢?不说曹寅如何,就是曹颙北上赴任,这一路的风光也已经有人报到李家。

   

十九岁的道台,大清开国以来有几人?凭什么,凭什么,只是因娶了郡主,姐姐嫁了铁帽子王府?这论起来,李家才是正经的皇亲国戚,他的大姐姐早年入宫,只是因福薄,转年便病逝了。如今宫里的王嫔,不也是李家的近亲,通过李家入的宫吗?

李鼎想着这些,心中的怨气始终无法消散。因着不满,连带着对曹寅也开始怀疑起来,若不是曹家从中作梗,父亲这通政使司主官怎会只做半年便卸职?更不要说,接班的正是曹家的姻亲孙家。

   

李煦没察觉出儿子的不满,还自说着:“噶礼要倒了,张伯行想要留在江南也难!啧啧,自打他们四十八年开始互相拆台,就已经现出了苗头,可叹为父倒底存了贪念,硬是去参合进去!你瞧曹家那边,你姑丈又是病,又是沉『迷』佛法,躲得远远的。就是他们二房那边无意纳了个与总督府有些干系的妾,最后也都只是‘产后暴毙’,半分干系也不担!为父向来自诩不比你姑丈差,但眼下已经差了好几招式了!”说到最后,很是惆怅。

李鼎正『色』道:“父亲大人何必如此妄自菲薄?曹家若是没有先前的筹谋,如何会有今日的权势?若说咱们哪里不如曹家,无非是咱们拉不下脸来,学不得曹家的下作,又是‘变卖家产’,又是‘孝子慈父’的,轮番上戏码!若是真穷了,那寿礼又是什么?先是变卖家产,摆出还账的架势,然后弄出茶园来,使得万岁爷都不好轻易干涉。以国家的茶叶之利,肥曹家一家家私,这就是万岁爷称道的‘忠心臣子’!”

   

李煦听了,皱眉不已。他与曹寅总角相交,认识四十多年,对其为人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虽然曹寅为人谨慎些,思虑得多些,但却不是儿子口中这伪善、做作、贪婪之人。

   

想着曹颙面对自己指责时的云淡风轻,再看看儿子此时略显刻薄的嘴脸,李煦肚子里突然生出一股子邪火。他狠狠地瞪了李鼎一眼,怒斥道:“胡闹,曹家姑丈是你长辈,怎可如此不恭敬?这些无稽之谈,是你这个做晚辈的能够说的吗?”

   

李鼎见父亲恼了,忙站起身来,肃手站了。待李煦训斥完,他方喃喃道:“并非儿子有意辩白,只是这曹家并非只有姑丈一人!”

李煦闻言一愣,眯了眯眼睛,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道:“而今,为父与你曹家姑丈都老了,往后两家如何,还要看你们这辈人!等噶礼的案子有了结果,先前退婚之事冷冷,你也进京去吧!孙家长子也进京了,原本应该让你大哥去的,你大哥又是这样的品『性』!若是在江南还好,为父还能护他一护;若是进了京,还不得被人生吞活剥了!”

   

李鼎听着父亲的意思,怕将来李家还要交到自己手上,心中一喜,笑着说:“父亲放心,曹家表弟与儿子是骨肉至亲,哪里还能疏远了去?虽然儿子年长些,但是对这位表弟也是极为看重的,往后自然少不了亲近!”

父子两个,心里有谱,想起日后李家的腾达,相视而笑,各自久藏的阴霾立时消散净尽。

    *

   

山东,沂州,道台衙门,偏厅。

曹颙接连地打了几个喷嚏,弄得满脸通红,看着对面坐着的两个举人,便有些不好意思,咳了一声,对两人道:“本官这还有些杂务,先失陪了!若是还有什么问题,二位询问庄先生即可!”

   

那两个举人忙起身,拱手道:“恭送大人!”

曹颙看了眼忍着笑意的庄先生,略作示意,便先起身出去。

   

这可好,刚一离开偏厅,曹颙的喷嚏便又开始了。他走到院子里,掏出帕子,擦了擦不小心喷溅出来的吐沫星子,略带疑『惑』地自言自语道:“这是哪个念叨我,怎没完没了了?”

刚巧曹颂打外头回来,见到哥哥站在院子里,问道:“不是说要寻个刑名吗,哥哥怎在这里?”

   

曹颙指了指偏厅那边:“刚出来,先生在呢!”说到这里,打量打量曹颂的打扮,见他穿着粗布短衣:“怎这个打扮,出城打猎去了?没见你带东西回来?”

   

眼下即将到清明,正是鸟语花香、凉爽清朗的日子,院子里的几棵杨柳轻轻摇摆,看得人心里很是舒坦。

   

曹颂抬了抬下巴,拍了拍胸脯道:“哥,弟弟如今是找到乐子了!没想到这么个小破地方,这武馆竟然比咱们江宁还多!今儿出去看了两家,明儿还要去看看,寻个好的来,不仅能够学些个功夫,就是哥哥这边使唤人也方便啊!”

曹颙点点头:“你有这个心思就好,不过若是要过武举,主要还是看骑『射』与策论,这些上却不能马虎!”

   

曹颂听了,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腮帮子,怅怅地道:“还有三年呢,有啥可急的!”

去年曹颂在直隶参加乡试武举,因正赶上换智齿,脸肿得不成样子,连带着脑袋也疼的要命。到骑『射』时,发挥的不好,便落了榜。

   

“谁说要等三年的?”曹颙拍了拍他的脑门:“今年万寿节可不同往常,是六十整寿,若是不出什么意外,十有八九应会加恩科!”

曹颂眼睛一亮,挑了挑眉『毛』道:“哥,真的?你没哄人?”

   

曹颙刚要说话,又接连打了两个喷嚏,而后看了曹颂一眼:“没看我这边要忙了,哄你做什么?若是加了恩科,为了秋冬会试,乡试多半会安排在二、三月,这不过一年的功夫,你要心里有数!”

   

曹颂忙不迭地答应了:“知道了,这就回院子去,往后学哥哥小时候,每日多多『射』箭!就算再有什么变故,也不要有脱靶的时候!”

   

曹颙见他已经是跃跃欲试,站不住的样子,笑着摆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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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网』!去吧!”

   

曹颂奔出去几步,就想起“静儿”之事,难道那个丑丫头真是曹家表亲?回过头来,见哥哥已经往内院去了,便懒得再想,回院子找人树靶子去了。

    *

   

内院,正房。

初瑜与紫晶正商议过节之事,明儿是寒食节,后日是清明。这说起来,还是到沂州后头一次过节,两人就想着好好『操』办『操』办。

   

清明是要去扫墓的,但是这周遭哪里有曹家的坟茔地?初瑜原本就心善,又想为肚子里的孩子祈福,便想着往普济堂与育婴堂捐些银钱。

   

普济堂是收养异乡孤贫的,育婴堂是收养弃婴的,一般的县城都有这两处地方。按照北边习俗,这普济堂与育婴堂在清明之日都会到野外收殓暴『露』在外的骸骨,并且请僧众做法事超度,好让这些孤魂野鬼能够早日转世投胎,这个叫做“赦孤”。

   

曹颙进来,刚好听到,也极是称赞,只是他的意思,并不是捐银子给两处做法事,而是好好送些米粮肉菜等吃食,使得这些无家之人过个好节。

紫晶听了,笑着对初瑜道:“奴婢瞧着,大爷与郡主心善这点,像极了去了的老太太!老太太生前,每年清明也都想着外边的孤贫!”

   

一句话,勾得曹颙也想起祖母来,对紫晶与初瑜道:“这里离咱家祖坟虽然不近,可也不算远,等到今年老太太忌日,咱们看看能不能去圆坟!”

   

初瑜点头赞好,紫晶有些后悔失言,岔开话道:“这清明安排妥当了,还有寒食节呢,明儿一天用的东西,下晌都要备齐!这面点啊,粥啊什么的,大爷与郡主有没有想要嚼用的!”

   

曹颙想着寒食节禁止生火,看了看初瑜还是平平的小腹,有些不放心,刚想要问紫晶这样吃冷食可妥当,又想到紫晶是个姑娘家,哪里懂得这些个?思量之下,神情就有些踌躇。

初瑜与他夫妻一年多,看出他的担忧,笑着说:“正是不耐烦油腻呢,香椿芽拌面筋、嫩柳芽拌豆腐,都是初瑜爱吃的!”

    *

   

京城,平郡王府,内宅。

宝雅坐在窗前,望着院子里的海棠花发呆,等到春风骤起,使得娇嫩的海棠摇啊摇,最后飘飘摇摇地落到地上两枚花瓣。她的心一紧,只觉得世上只剩下自己个儿,哭也哭不出来,叹也叹不出来,胸口里像塞了一团棉花,憋闷得让人实在难受……

   

灵雀端了碗『奶』子进来,放到宝雅面前:“格格,你早饭就用得少,喝碗『奶』子吧!再有两个月……这总要养好身子啊!”

宝雅转过身来,歪着头看了看灵雀,笑道:“瞧瞧,这还没怎地,就成了管家婆了!这京城各王府的格格都算上,还有哪个有我这般身子骨壮实的!”

   

灵雀是她自幼的侍女,也是要跟着陪嫁草原的,听着格格这般打趣自己,不禁红了脸,嗔怪道:“格格真是,这些话是格格能说的?小心让嬷嬷们听见,又是没完没了的唠叨!”

   

宝雅转过身来,望了望院子里的那株海棠,低声道:“再能唠叨,又能唠叨几日呢……若是有的选,我情愿在这王府老死,让她们唠叨一辈子去……”

   

话未说完,便被灵雀打断:“格格,可不好再说这样的话!这……这……”

宝雅低下头:“你怕我一语成谶,岂不知我正盼着这个……”

   

灵雀知道她的心事,心疼得不行,红着眼圈,一时不知如何开解。毕竟那个念想是万万要不得的,就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儿亦是不得自由,何况自家主子是这般尊贵的身份。

宝雅拍了拍自己的脸,转过身来,端起『奶』子,一口气喝了,亮着眼睛道:“后个三月初一,西便门的蟠桃宫庙会呢,咱们去拜西王母娘娘!”

   

灵雀见她来了兴致,笑着应下:“是极,格格问问福晋,正巧可以同去!”

宝雅听了,微微皱眉:“若是与嫂子同去,哪里还有什么寻乐的机会?”说到这里,思量了一会子,笑道:“听说这两日嫂子又喜酸的了,嘻嘻,不会是又要添个小阿哥吧!”由嫂子又想到曹颙与初瑜,道:“没想到初瑜竟有了小宝宝了,可是比我还小呢!曹颙要做阿玛,还不知怎生欢喜!”

   

灵雀见宝雅提到小孩子满脸是笑的模样,问道:“怎地,格格看着眼馋了?这个却是不需急,明年这时候……”

   

宝雅听了好几句,方觉得不对来,臊得满脸通红,上来追打灵雀:“好啊,你倒来笑话我了?看我不拧你的嘴……”

   

主仆两个,打打闹闹,像是驱散了满室的落寞。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一十二章 新官

第二百一十二章

 

新官

   

在沂州北门出城五里,官道边上,就是驿站。驿站斜对面不远处的土岗上,建着一丈半见方的八角凉亭,上面挂着个陈旧斑斑的牌匾,上书三个字“接官亭”。

接官亭里,十几名穿着补服的官员,望着官道的方向,等着新上任的道台大人。在山东,东兖道或许是偏远的缘故,管辖的地盘并不大,辖下有两州五县一个卫所:直隶州沂州,散洲莒

   

州,郯城县、费 县、沂水县、蒙阴县与日照县,安东卫所。

   

今天是三月初一,按照巡抚衙门下来的通报,这新任的东兖道就是今日到任,所以这些辖下官员都是凌晨就出发,早早就到了沂州驿站。

   

因沂州知州叶敷还没到,在场的官员中以安东卫所的守备田畯与沂郯海赣同知岳喜本职位最高,都是正五品。众人就以他们两个为核心,或站或坐,叙起闲话来。

田畯身材甚是魁梧,面容有些黑红,留着短须,看着有三十来岁。他正坐在亭下的石凳上,一边听旁边的人寒暄,一边陷入沉思。

   

……

“我只是实话实话罢了,曹寅,国之蛀虫,谁人不知、哪人不晓?仗着圣上的恩典,在江南作威作福,谋盐茶之私利以肥己,不除不足以平民愤、不除不足以正法度!”楼下大堂里的书生说得大义凛然。

   

……

“清谈不清谈的,与曹颙无干,只是既为人子,总不能听之任之,多少要有些作为!”那少年很是平静地说道。

   

……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半,但是田畯还能清晰地记得贵宾楼里发生的点点滴滴。当初,他进京参加武举,很是血气方刚。见曹家仆从很是张狂,曹家公子与其朋友也戏耍那个书生,他心里很是鄙视,还忍不住想要出头抱不平。

   

进入官场二年后,田畯对曹家的事也听说过些,也知道事情并非除了“黑”就是“白”的。

两年半前是正五品的御前三等侍卫,两年半后外放任正四品道台也并不算升得快了,只是从年龄看,还是太年轻了。田畯心里不由腹诽着,想到那个看着略显文弱的曹家公子即将成为自己的长官,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

   

虽然眼下阳春三月,天『色』正好,但是大家等得也有些心焦。有个县令,已经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胡子花白了一半。因接官亭里,除了守备与同知不说,还有从五品的莒

州知州,还有几个从六品千总与州同,哪里有县令的坐处?

   

就在老县令依着柱子,晃晃悠悠、被日头晒得昏昏欲睡之时,就听有人道:“来了,来了!”

老县令忙站直身子,用袖口『揉』了『揉』已经昏花的双眼,望着北边的官道,哪里有人马的影子?还以为是自己耳聋眼花听差了,就听身后有人道:“是叶知州到了!”

   

来人确是沂州知州叶敷,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坐轿子,而是骑马打南边过来。他穿着官服,与一官员并肩而行。

    

也是赶巧,眼下已经太近正午,北面也出现车队的影子。等叶敷要到近前,除了与他同品级的守备田畯与沂郯海赣同知岳喜本之外,其他的都站好恭迎;叶敷翻身下马后,连带着田畯两个也站起身来。

   

叶敷却没有先与同僚们见礼,而是侧身一步,给与之并行而来的官员让出路来。

众人皆惊讶不已,因为那人看着不过弱冠年纪,戴着青金石顶戴,胸前的补服上绣着雪雁,竟是位正四品官。

   

来的正是新官上任的曹颙曹道台,他虽然示意叶敷同行,但叶敷仍是退后半步跟随。

走到接官亭前,叶敷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对众人介绍道:“各位同僚,这位就是万岁爷亲点的东兖道曹大人!”

   

安东守备田畯已经认出曹颙来,沂郯海赣同知岳喜本因是旗人的缘故,消息活络些,两人神『色』并不见意外,都躬身抱拳,给上司曹颙见礼。

其他的人反应就慢了不少,心中皆是感叹不已,这上官委实太年轻了些。既然是早就到了沂州城的,为甚不派人吱声,使得大家晒了一上午的太阳?不过腹诽归腹诽,面上仍是带着十分的恭敬。

   

有的人瞧瞧转头,望望北面过来的马车行人,若不是叶敷就站在曹颙身边,都要认为曹颙是假冒来的。

   

众人一番见礼,而后骑马的骑马、乘马车的乘马车,浩浩『荡』『荡』地回了沂州城。

   

待到了粉刷一新的道台衙门,众人便簇拥着曹颙这个主官入内。

    *

衙门后,内宅,主院,上房。

   

董鄂静惠略显拘谨地让两个针线上人量了身段,初瑜在旁说了几种衣服料子,叫喜彩她们去寻紫晶领去。

   

董鄂静惠低着头道:“表嫂,是不用这般费事的,静惠的衣裳还够穿!”

   

初瑜笑笑:“费什么事呢,表妹不必外道,又不是单做你一个的?就是你两个表哥也都要做的!春天还好,进了四月,夏天的衣裳还要多备些才好!”

董鄂静惠很是感激,想着自己孑然一身,吃穿用度都是曹家的,便有些后悔。先前还能做些吃食针线,眼下有了表亲的身份,大家也不好让她动手,反而不如之前让她随意。想起祖母,因信佛的缘故,向来是看淡生死的,但是老人家也会为自己『操』心吧。

   

初瑜看出董鄂静惠不自在,通过这些日子的接触,知道她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思量了一回,笑着说:“说起来,倒要劳烦劳烦表妹呢!”

董鄂静惠听了,立时抬头道:“表嫂尽请吩咐,哪里有什么劳烦的?”

   

初瑜『摸』了『摸』腰身,道:“而今,这身子不便的缘故,你表哥与紫晶姐姐都不让我动针线,我有个要好的姐妹夏天出嫁,想要送上点绣活!”说到这里,有些为难地看了看董鄂静惠道:“这花样什么的,我心里也没个章程,是不是太劳烦表妹了!”

董鄂静惠正不好意思躲在曹家白吃白住的,听了初瑜的话连忙摇头不已:“怎会?却不知表嫂家这位姐姐是几月的嫁期,咱们按照花嫁的月份,定绣样的话,也应景些!”

   

董鄂静惠想想前些日子看到的平王福晋的来信,宝雅的婚期好像是定在六月初,便道:“好日子虽是六月,因是送嫁到草原,五月末就要出京!”

   

因为大清开国以来,都是下嫁宗室女以抚蒙古。董鄂静惠听了,心里有数,便改变了绣时令花果的想法。因时间仓促,想要绣大件已经来不及。而她无父无母,许多东西都要讲究全福人,便想着绣一套梅兰竹菊的绣画,可以裱炕屏。

   

初瑜成亲时,曾收到曹颐的贺礼,就是一组炕屏,想着当初还听宝雅赞好,便点头道好。这会儿想起那炕屏,倒有些遗憾,当初因喜欢那炕屏精致,又是小姑子亲手绣的,总怕碰碎了,摆了几日便收起来了,并没有带到山东来

董鄂静惠听了,又问了下大概长短尺寸,暗暗记在心里。

   

这时,就听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随后就听曹颂在廊下喊道:“嫂子,在不在,弟弟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正巧紫晶等喜彩她们领了东西,想到初瑜过几个月要显怀,怕也要提前预备些宽松的衣服,便来这边说话。见曹颂提着个半大柳篮,上面覆着块粗布帘子,紫晶不禁好奇道:“这就是二爷给郡主带的好吃食?”

   

曹颂回头,见到紫晶,笑着点点头,带着几分献宝的口气道:“紫晶姐姐,你瞧这是什么?”一边说着,一边掀开粗布帘子,『露』出里面红彤彤的山楂果来。与京城时所见的还不相同,个头要大上许多,有小孩拳头那样大。

初瑜从屋子里出来,看着那半篮子山楂果,立时觉得唇齿生津。

   

曹颂将篮子往初瑜这边举了举道:“嫂子,这个虽然冬天常见,但是现下可不多,正好让弟弟遇到了!不止这些,还有大半筐呢!山里人家留的,今儿才赶了驴车进城来!”

   

初瑜笑着道:“难为你费心,实在你谢谢你了,这两日正想吃这些东西!”

   

曹颂叫柳篮交给一旁的喜云,吩咐道:“快洗几颗,让嫂子先尝尝,怎么说来着,酸……”他抓抓头发,想了好一会儿,才拍了下大腿道:“酸儿辣女,对,是这个,嫂子爱吃酸的好呢,就能够生个小侄子出来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哭笑不得,初瑜也臊红了脸。曹颂也似乎察觉出自己失言,“嘿嘿”笑了两声,辩白道:“当初母亲生弟弟前,就是喜欢吃这些个,我碰到过好几回!当时嘴巴馋,还跟着吃了好几颗,倒牙了,才记得这般真切!”

   

初瑜见他头上带汗,想必是打外头匆匆赶回来的,笑着问道:“晚上想吃什么?你哥哥要跟着那些官员去应酬,咱们在家里也吃好吃的!”

曹颂想了想,道:“别的还无所谓,就是那炸蝎子,实在是道美味,若是咱家厨下还有的话,就来盘那个吧!”

   

初瑜点头道好,又回头仔细问董鄂静惠有没有爱吃的。董鄂静惠抬头,想要说随意,正好叫曹颂带着质疑地神情望着自己,吓得一哆嗦。她往初瑜身后避了避,低声道:“静惠没有忌口的,表嫂随意就好!”

初瑜背对着曹颂,没有看到他的异样。紫晶见了,心中暗暗好笑,这表小姐虽然拘谨,但是在别人面前还好些,只是每每见到曹颂,都是躲猫鼠似的。这两个人,倒是像对小怨家。不过,心中想起董鄂静惠的复杂身份,不由得叹了口气。

   

初瑜问完曹颂与董鄂静惠,便对喜烟吩咐了两句。紫晶的口味她是知道的,所以没有特意询问;反正以紫晶的『性』子,就算是问过了,也只会捡主子们喜欢的吃食点。

   

吩咐完喜烟,初瑜请大家往厅里来,曹颂低头瞧瞧身上带着尘土的衣裳,摆了摆手道:“嫂子与紫晶姐姐先说话,我先回院子换衣裳去!”

   

曹颂还未离开,就听前衙传来“咚咚”的鼓声。这大响午的,鼓声很是急促,听得人心里不安。

初瑜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又是哪里来的鼓声,眉头微蹙,开始担心起曹颙来。

   

曹颂也是疑『惑』不解,见初瑜现出忧『色』,安慰道:“方才我回来时,看到衙门前支出鼓来,还当只是摆设,没想到真有人击鼓!估计是附近的顽童调皮,我这就前头去看看,嫂子别担心!”

紫晶见初瑜脸『色』发白,也笑着道:“就算是有人击鼓,也是寻常的,大爷往后还要审案子呢!只是这朝廷自有章程,不可越级上告!下边有知县、知州的,若是轮到大爷这边的,也没几桩差事!”

   

初瑜听了,方晓得自己小题大做了,很是不好意思,只是心中仍带着几分忧虑。今日,是曹颙正式上任呢,若是真遇到棘手的官司,那可怎生好?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一十三章 山匪

第二百一十三章 山匪

   

沂州,道台府,衙门。

   

随着外边急促的鼓声,除了安东守备田畯与两个千总外这三个武官,因不涉及到地方民政,能够与他们有干系的事情也少,所以心里踏实。其他的知州、同知、知县便都有些不自在。

   

这衙门口外悬挂的这面大鼓,可不是谁都能够轻易敲的,朝廷早有政令,“必关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方可击鼓,而且要从地方一层层告起,能够到道台衙门击鼓的,想必在知县衙门、知府衙门那边已经立了案的。

就是沂州知州叶敷,也在思量着衙门那边这半年有没有什么冤情未明的案子。新道台上任,正是“三把火”立威之时,大家可不愿这个时候扯上干系,弄得灰头土脸不说,搞不好就丢了前程。

   

“击鼓鸣冤”啊,曹颙看着下面神『色』各异的官员,脑子里不知为何想起去年京城的“叩阍”之事。

虽然对于这些前来给主官接风的官员来说,有人击鼓是“扫兴”之事,但是道台衙门仍升堂了。

   

那十几个官员两排分立,再有衙役等人拿着威吓棒,曹颙整理整理顶戴,走到堂上坐下。整个衙门大堂,除了他,只有两个临时充当书记的刑名师爷坐在角落里。

击鼓的人被带上,没等曹颙问话,就已经哭倒在地:“大老爷啊,青天大老爷,您可得给小老儿做主啊!”

   

偏生他还带了口音,曹颙开始听了两遍,都没听明白,但是又不好在属官面前『露』怯。幸好这个老头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他方算晓得意思了。

   

那老头花白头发,脸『色』尽是皱纹,有些罗锅,看着这长相像是六十多岁,听着洪亮的嗓门又只像四五十岁。

   

当看到案后坐着的“大老爷”是个嘴上没『毛』的小伙子时,这跪着的老头一愣,或许是被曹颙满脸严肃吓到,或是老百姓对那身官服就存了畏惧之心。他磕了个头,又道:“大老爷啊,小老儿是没法子活了!呜呜!”说着,已经大声地哭了起来。

曹颙看他只是一味地哭,却不说明案由,拍了拍惊堂木,道:“你有何冤屈,可有状纸递上?”

   

那老头被惊堂木吓了一跳,立时止了哭声,从怀里掏出张皱皱巴巴的状纸来。

曹颙叫人接了,送到案前,看着看着,面『色』就沉重起来。他往堂上站着那个几个知州知县看去,最后视线落在众人中年纪最长的蒙阴县令梁顺正身上。

   

梁顺正额上的汗顿时出来了,颤颤悠悠的,就有些站不安稳。

曹颙看着梁顺正,问道:“梁县令,这邱老汉自陈是蒙阴县南山乡八里庄人氏,去年十月儿子媳『妇』回娘家时遇到山匪,儿子被打成重伤致死,媳『妇』被掠,告到县衙,却迟迟未有个结果,可有此事?”

   

梁顺正出列道:“回大人的话,并非属下有意推诿,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若真是山匪行凶,八百里沂蒙山区,蒙阴县捕快衙役尽算上,不过十几人,这实在是没法子查啊!况且邱老汉之子身上的伤并非人为,而是摔伤,又没有口供说是确有山匪。”

    

这邱老汉望着梁顺正,咬牙切齿,悲愤不已:“好好的人,怎就摔跟头?就算是摔了跟头,怎么就正巧碰了脑壳?是有人亲眼看见山匪的,县太爷为何还要护着不让查?还说是小老儿媳『妇』或许不检点,与人跑了!那可怜的儿啊,死了死了还要被县太爷给生生地扣上一顶绿帽子,这天理何在?”说到这里,又嚎啕大哭起来。

   

因为衙门大堂是半开放式的,大堂外有些被鼓声引来瞧热闹的百姓。听到邱老汉的话,有轰然大笑的,有摇头不语的,还有个带着斗笠的少年,望着堂上的曹颙,神情莫测。

曹颙仔细看看状子,再看看堂下二人,这听起来都是各有道理。不过,不管梁顺正是真无能为力也好,还是成心推诿也罢,既然邱老汉的儿子死了、媳『妇』失踪了不假,那总要有个说法才好。

   

他将状子放到一边,对邱老汉道:“按照《大清律》,你越级告状,不问情由,要先打五十大板,你可知晓?”

邱老汉叩首道:“小老儿问过市集上代笔的秀才,晓得!只要大老爷能够为小老儿讨还公道,别说是五十大板,就是要了小老儿这条贱命,小老儿也无话可说!”

   

曹颙微微颔首,道:“即时如此,你这状子本官接了!”

幸好因康熙素来讲究“仁政”,这衙门里的板子都是按四成执行。五十大板,实在上落到邱老汉身上的只有二十板子。

   

衙役们是前任留下的,衙门里的老油子,以为主官是要借这邱老汉的案子来抖抖道台的威风,将板子打得劈里啪啦响。虽然他们已经手下留情

   

,专挑屁股上有肉的地方打,但是邱老汉的惨叫声仍不绝于耳。

   

不知堂上其他官员如何想,单说沂州知州叶敷,对曹颙这个处置就甚为满意。若是为了新官上任“立威”,什么状子都接的话,那下边的县令与知州就很难做。

如今这个案子,明显蒙阴县令梁顺正已是无能为力,就算曹颙接了,别的官员心中也不会别扭。更不要说,他一言一行,都依律法行事。邱老汉因越级上告挨了板子,就算以后别人想要学着行事,也要掂量掂量后果如何。

   

邱老汉挨完板子,人已经站不起来,被人搀下去录口供去了。

因被这“击鼓”的事一耽搁,大家的兴致都有些寥寥。有人不禁悄悄打量曹颙,看着这新上任的道台老爷是不是“勤政爱民”、连带着接风宴都免。

   

谁想到,这下堂后的曹颙脸上去了方才的冷冽,带着笑意对诸人道:“各位同僚特意来沂州,本官不胜感激,早在金玉楼订了几桌酒菜,若是各位赏脸,咱们这就过去吧!”

这一招虽然算不上是“反客为主”,但是也足够让大家面面相觑,『摸』不到头脑了,但是上司有令,谁会不赏脸。

   

这顿酒吃下来,王经历与马都事都与大家混得熟透,什么同乡啊、同年啊,明明差了几个省份,十来岁的年纪,也不知是打哪里论起的。煞是亲近,若是让人见了,怎么也看不出大家是初次相见。

   

曹颙这桌,是两个知州,一个守备,并一个正五品同知陪着。叶敷与曹颙见过几面了,又有同门之谊,行事随意许多。

   

沂郯海赣同知岳喜本虽然叫这个名字,但是并不姓岳。岳喜本是满语“韬略”的意思,他是满洲正白旗人,满洲老姓喜塔拉氏。若是论起来,不仅与曹颙同旗,就是从觉罗府那边说起来,觉罗太太算是他远房的姑母。正是因与曹家姻亲的缘故,曹颙外放山东后,岳喜本也收到家族的信。

喜塔拉氏也是正经的后族,满清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的母亲,就是喜塔拉氏之女。只是当年受鳌拜的牵连,开始渐渐衰落了。否则,像岳喜本这样的嫡支子弟,也不可能到这个偏僻地方,混个五品同知来。

   

在坐诸人中,岳喜本应是对曹颙底细知道的最详尽之人,只是既然曹颙穿着四品官服出来见大家,并没有端出郡主额驸与一等男的身份,那他也不是多嘴之人。

守备田畯心中颇为忐忑,不知曹颙认出自己没有,又不便相问,就只是埋头喝酒。他总觉得曹颙与两年半前相比很是不同,但是见他沉默少言,只是略带笑意听大家闲话,偶尔接一句“嗯”、“哦”之类的,其余并不多话,又隐隐与那年酒楼遇到的少年相重合。

    *

   

道台衙门里,庄先生与两个刑名师爷研究邱老汉的案子,都觉得甚至棘手。庄先生对沂蒙山匪早有耳闻,因山东天灾较多,若是年景不好的时候,匪患就较为严重。

几十年间,沂蒙山匪剿了几次,大大小小也砍下不少匪首,但仍是屡禁不绝。起初,还有武官想要借着“剿匪”来升官发财,最后却落得灰头土脸,连顶戴也丢了。

   

而后,沂蒙山匪就鲜少有人去碰了,幸而他们也知道,若是闹大发了,朝廷肯定是不容的,除非到了极为缺粮少食之时,其他年景还算是本分。时间久了,这些地方官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几年蒋陈锡巡抚山东,李发甲担任按察使司按察使,两人都是出了名的清官,山东官场贪弊虽然不能说是完全杜绝,但是大多官员也不敢像过去那样肆意妄为,打救济粮、救济银的主意,百姓的日子还算是好过,“沂蒙山匪”这四个字更是鲜少有人提及。

   

去年夏天大旱,沂州的灾情也甚为严重,庄稼收成五成都不到,虽然朝廷下令减免今年的赋税,但是如今到了青黄不接之时,正是民间少粮之际。

    *

日照县,刘家湾,王家庄。

   

王家是日照大户,祖上世代采珠为业。顺治十八年到康熙二十二年,朝廷下了“迁海令”,虽说山东这边没有像江南、浙江、福建与广东沿海民众那样内迁三、五十里,但是内迁与商船民船一律不准入海的禁令,还是使得王家断了生计。

幸好家资丰厚,有不少田产,总算是熬了过来。

   

康熙二十二年,朝廷攻陷台湾后,废除了“迁海令”,王家方算缓过口气来,继续靠祖上传下的采珠手艺谋生。二十多年的功夫,成为北方最大的采珠世家。

为了保住家族富贵,开始陆续有子弟考取举人或者纳个监生的功名。日照本地的安东卫所中,王家的子弟也有不少,千总、把总的有好几人。

   

如今,王家的当家人是长房的嫡子王鲁生,因叔伯排行第七,所以外人都尊称他为王七爷。

   

王七爷是地道的山东大汉,身材高大魁梧,四方脸,虽然已年近不『惑』,但是爽快劲一点不亚于年轻人。早在多年前,他就因待朋友义气、慷慨大方,被北方绿林道的朋友称为“活孟尝”。

   

这日,他在客厅里,虽然对于开口求援的朋友没有拒绝,但是脸『色』却多了几分郑重,道:“刘二当家,借钱买粮之事,既然兄弟们找到俺王老七,那俺自然会给个面子。就算兄弟们不来,老七也要托人送信给秦大哥好好唠唠!”

房间里除了王七爷,只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文士,看来就是王七爷口中的“刘二当家”。

   

刘二当家笑笑道:“七爷放心,七爷正月里所嘱咐之事,我们大当家当然记在心上,否则也不会让刘某厚颜求援来了!”说到这里,略带些好奇问道:“不知这位新任的道台大人与七爷这……”

王七爷看了刘二当家一眼,爽朗地笑了两声,方道:“这没甚说不得的,就是在秦当家面前,老七也没瞒过!俺王老七活了将近四十年,自问对亲戚朋友还算凑合,并无欺心、亏欠之处,独独这位大人,于老七有救命大恩,至今仍未有机会报答!别说是周济兄弟们三年,保这大人任内无事,就算是舍了老七这条『性』命,老七亦不含糊!”

   

刘二当家听了,笑着抱拳道:“七爷能够这般敬重之人,想是不凡的!七爷但请放心,我们大当家答应的,自然是说到做到!”

待到送走刘二当家,王七爷的脸『色』不仅没有丝毫的轻松,反而更沉重起来。他原配发妻前些年病逝,留下一双儿女。他怕娶了继室,后母对孩子们不好,便同岳父商量,娶了妻妹吴氏做填房。夫妻两个很是和美,诸事不瞒的。因此,吴氏对恩人之事与沂蒙山来人求援之事都晓得。

   

见丈夫如此忧心,吴氏不禁开口劝道:“爷都安排妥当了,还有什么可惦念的,既然恩公是大家子弟,衙门那边的事自然有人帮衬!”

   

王七爷看了看窗外的柳枝,想起去年的大旱,叹了口气:“如今,到了缺粮的时候了!”

   

吴氏走过去,有些不解,问道:“爷不是给他们买粮的银钱了吗?难道,他们还会出尔反尔,出山来……”

王七爷苦笑着摇摇头:“他们担个‘匪’名,不过是些穷老百姓罢了!每到缺粮的时候就『乱』,那些个昧了良心的东西,比沂蒙山匪更可怕!俺能够舍些银钱摆平山匪,却对那些个东西没辙,只是不知曹恩公会不会有所防备!”

   

吴氏到底是女人家,听着就有些糊涂,实在想不明白这沂州还有什么比沂蒙山匪更可怕的。

王七爷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道:“不行,俺得给曹恩公去信,省得他稀里糊涂的,再吃了亏去!”

   

吴氏见王七爷急得什么似的,忙唤人送上笔墨纸砚过来,自己亲自给他磨墨。

偏王七爷是个大老粗,平日里记个账目的还罢了,这写信多由账房代笔,现下写了“曹恩公”三字后,便有些不知该如何下笔。

   

吴氏见他憋了半天,憋不出来几个字,笑道:“爷自打年前从济南回来,就开始念叨曹恩公,如今既然知道县太爷前两日就去沂州接官去了,那爷也过去一趟就是了!日照到沂州,抄近路二百来里,快马一天半也到了!当面交代明白,不是比信中说得仔细?”

   

王七爷忙摆摆手:“不行,若是王家就咱们这几口还好说,这里里外外,近支远支,几百号人!若是晓得新来的道台老爷与俺有些交情往来,以后打着俺的旗号,去烦扰恩人,他们可是做得出的!”有一句话他怕妻子担心,没有说,那就是这“救命之恩”不假,但是事情却颇有隐情,有些人不是王家能够惹得起的。

    *

   

沂州,道台衙门。

在酒宴当日,诸位官员就启程归去,只有蒙阴县令梁顺正因邱老汉那个案子,暂时留在沂州帮曹颙道明些地方上的详情与之前查案所获。

   

不想,就在三月初二,蒙阴县县衙就有人快马赶到沂州寻县令梁顺正,道出一件大事,蒙阴县乡绅杜奎的独子被“沂蒙山匪”绑架了。

   

对方送来杜少爷的一只手掌,开出的赎身价格是粮食一千石,并且只给杜家七日的功夫筹粮,迟一日送上其余的手掌脚掌,迟三日则送上子孙宝贝。

   

因杜奎已经急得病倒,只有杜家娘子带着侄子兄弟四处筹粮,『露』了口风,县衙这边才晓得,如今已经是第三日。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一十四章 结发

第二百一十四章 结发

   

时间只剩下四天,沂州城与蒙阴县距离二百余里,就算是快马,也要将近一昼夜。赶回蒙阴,剩下的二三天功夫,八百里的沂蒙山,又是哪里抓绑人的山匪?而自己的辖内出现这样的事,一个渎职失察之罪是少不了的。若是闹不好,一个姑息养『奸』的帽子扣下来,『性』命都难保全。

这可不是天降横祸!蒙阴县令梁顺正急得差点落泪,晃了晃身子,差点晕倒,猛地想起这天塌下来,还有大个的顶着,蒙阴县上面有沂州知州,知州上面还有这位道台大人,自己慌什么?想同这些,他立时眼泪花花地看向曹颙,抱拳道:“曹大人,这……这……到底该如何是好,还请大人明示!”

   

曹颙却听着有些不对劲,“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沂蒙山匪之所以能够屡禁不绝,不还是因为外头的百姓与之互通消息,能够让他们避开大军围剿?就算是要绑人要粮,是不是也应该换个地儿?

他看了一眼那报信之人,问道:“杜奎家的田产大致有多少顷?”

   

虽然曹颙没有穿补服,只是穿着常服,但是那人刚刚见连县尊大人都恭敬着这少年,便也不敢怠慢,略一思索道:“回大人的话,杜家是蒙阴大户,这田产没有百顷,八十顷也是有的!”

   

若是前两年进京前,曹颙不会晓得这些田产生计之事,如今自己有几处庄子,常听何茂财报账,对这些也知道些。若是上好良田,赶上丰年,亩产能够到两石,中等田,也应该一石零几斗。田产租给佃户耕作,地租由三成到四成半不等。

   

就算去岁因北方干旱的影响,庄稼减了收成,杜奎家的地收上租子最少也得有个四、五千石,为何如今连一千石还要张罗着?再者说来,绑架这家的少主人,却只索取其家一年收入的四分之一做赎金,这是不是廉价了?

    *

济南府,巡抚衙门。

   

巡抚蒋陈锡看着从京城送来的邸报,神情很是激动,双手微微地颤抖。邸报上是康熙于二月二十九日所发的明谕:

   

朕览各省督抚奏编审人丁数目,并未将加增之数,尽行开报。今海宇承平已久,户口日繁。若按见在人丁加徵钱粮,实有不可。人丁虽增,地亩并未加广。应令直省督抚将见今钱粮册内有名丁数,勿增勿减,永为定额。其自后所生人丁,不必徵收钱粮……

   

“‘盛世添丁,永不加赋’,万岁爷英明啊!”蒋陈锡激动不已,这皇帝英明,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方能更好地做出番成就来。就算不能青史留名,登阁入相、光耀门楣应不是难事。

但看到另外一个消息后,蒋陈锡的面『色』不由沉重起来。直隶因去岁大旱,没有新粮入仓,户部核查山东粮仓有余粮,因此报了将山东粮仓的粮食先添直隶仓。毕竟直隶是京畿重地,八旗官兵与汉军绿营较多,粮食供给上不容有失。眼下,又不是漕粮进京的时候。

   

蒋陈锡沉『吟』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叫来几个长随,打发他们将邸报送到布政使司布政使侯居广与按察使司按察使李发甲处那去。剩余的两份送到文书那里抄写,好将其中能够明发的地方沿府县送下去。

三月初六,是蒙阴县南山乡杜奎之子被绑的的第七日。虽然杜奎卧病在床,但是事关儿子生死,他如何能安心?待到听妻子提及县衙有人来过问后,他好悬没昏过去?只是实在是没有力气,要不他就要下地踹妻子几脚了。这万一衙门那边的人吃饱了撑的,想要用“剿匪”的功劳来升官发财,那怎会顾忌他儿子的『性』命?

   

幸好,提心吊胆地等了几日,昨日等到蒙阴县令梁顺正从沂州回来,并没有想『插』一杠子的意思,甚至还示意前去打探消息之人,万事以保全杜家大少爷『性』命为主,让杜家不要担心。

天方亮,杜家宅邸院子里,早起清扫庭院的下人们发现了外头『射』进来的书信,忙去交给老爷太太。杜奎看了,上面写到让杜家人将粮食运到二十里外的野龙岭。杜家正等着消息,骡车早就准备好的,装着一千石、十万余斤粮食往野龙岭赶去。

   

蒙阴县衙里,蒙阴县令梁顺正早早就醒了,脸上亦是忧心忡忡,不知杜家是否能够平安将人接回来,派了人在杜家宅子外远远盯着,却不许近前或者跟随,免得引起绑匪的误会,危及到杜家少爷的『性』命。

   

虽然梁顺正『性』子有些懦弱,但毕竟是读圣贤书半辈子,想起那日在沂州道台衙门的遭遇,就实在是气愤不已。权贵子弟,怎么会想着体恤百姓?那个道台可好,进书房里去了一会儿,出来后不仅没有出手之意,反而还告诫梁顺正不要多事。

   

蒙阴县令梁顺正等了大半日,心情与这灰蒙蒙的天空一样阴沉。

直到天近傍晚,那派去的衙役才匆匆地赶回来,气喘吁吁回禀说,杜家下人已经有换上孝服的了,杜家老爷病重,杜家少爷没了!

   

窗外一声响雷,天空越来越黑,一场雷雨立时而至。

    *

   

沂州,道台衙门,书房。

   

曹颙站在窗前,看来外面的春雨,回到问庄先生道:“若是按照先生所说,这杜家之子就没有生路了了?或许……”

庄先生摇了摇头:“孚若啊,孚若,这事情有蹊跷,也是你察觉的,推测出另有内幕也是你,难道你以为他们折腾一次,就是为了给咱们提个醒,让咱们往粮食上想!他们这是在立威,就是要让其他富户乡绅晓得,这‘沂蒙山匪’是惹不得的,要了就要给筹备粮食,若是不小心有官府的人晓得或者参合,那就是杜家的下场!”

   

曹颙脑子里满团『迷』雾,将事情发展从头梳理起。杜家独子被绑架,随后绑架消息外泄,衙门里来人……

他看了看庄先生,问道:“先生,近些年一直有人在沂州收粮,这粮食都哪里去了?咱们派到四处打探的人,现下还没有什么得用的消息回来!”

   

庄先生『摸』了『摸』胡子,面『色』也显得很沉重,自古以来,与屯粮联系到一起的多半不是好事。不过如今天下太平,也不像是要『乱』象将生之时?

    *

京城,崇文门内,宁春府邸。

   

前院正厅通常并不是女眷该待的地方。但是今日,府里的当家少『奶』『奶』钮祜禄氏穿着大红的旗装,端坐在厅上,高高地扬着下巴,脸上看不出喜怒。

她冷冷的道:“我没听清,你这奴才,再说一遍!”

   

在她面前,跪着宁春的心腹长随林丁,哭着叩首道:“『奶』『奶』,刑部刚传出消息,咱家老爷与大爷、二爷、三爷都没了!”

钮祜禄氏使劲攥了攥椅子把:“要拟的罪名可是‘畏罪自尽’?”

   

林丁不仅是宁春的长随,还是宁春的『奶』兄。宁春生母去得早,与异母弟弟都不亲,家中只有与这个『奶』兄最好,并不以仆从视之。

   

林丁只有点头的份了,已经哭着说不出话来。

   

钮祜禄氏看了看冷冷清清的厅院,嘴角显出一丝苦笑。也是高门显宦,公公与丈夫落得个不清不白的罪名,入狱方三日,这府邸就现出寂寥来。

若不是有她这个当家人压着,公公的填房与姨娘还不知怎么闹呢。如今人没了,都不知能够有几个落泪的。

   

林丁见钮祜禄氏面无凄『色』,只有冷意,不禁有些心寒,带着不忿道:“『奶』『奶』,就算大爷……大爷有对不住『奶』『奶』的地方,毕竟与『奶』『奶』是结发夫妻,如今人没了……”

钮祜禄氏喃喃道:“是啊,如今人没了?我能如何,我又能如何?”说着,她的声音不由地尖锐起来:“我自然会为他收骸骨,为他料理后事!”

   

她的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林丁:“他待你向来亲近,如今他没了,你有什么打算?”

林丁听了,脸『色』多了几分恨『色』,紧握着拳头道:“爷冤枉,奴才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要给爷讨个说法!”

   

钮祜禄氏牵了牵嘴角,毫不留情面地道:“你一个贱籍奴才,能如何讨说法,向谁去讨说法,不过是白白丢了『性』命罢了!”

   

林丁使劲地锤地:“难道,爷就白去了不成?”

   

钮祜禄氏看着林丁道:“你这奴才说的对,既然我是他的结发之妻,自应该为他做什么!冤情不冤情的,我来料理,若是你还念着他待你的情分,那我有件大事要托付于你!”

林丁知道钮祜禄氏与宁春关系不谐,但是因她是女主子,向来也是恭敬,眼下见她如此冷情,丈夫死了眼圈都不红,还要安排自己做其他差事,难道现下还有比给大爷收殓更重要的事吗?

   

钮祜禄氏『性』子素来高傲,虽看出林丁的不满,但是却不屑解释,说道:“爷入狱前两晚,如秋在他房里侍候的,若是老天爷开眼,说不定如秋已经有爷的骨肉。既然你已得了消息,想必其他几房也用不了多久了,这个家要散了!到时,你趁着『乱』送如秋出府,离开京城!若是如秋没有怀上,天南海北,一切随你,‘林丁’明日会暴毙,往后你就是咱们府里放出去的陈六,身份文书我今日已叫人弄妥当了!”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若是天可怜见,让如秋有了爷的骨血,并且顺利产下,那你就将孩子送到山东的曹大爷那里。”

林丁越听越不解:“『奶』『奶』,为何不让如秋留在府里?真有了一男半女,『奶』『奶』也好有个指望!”

   

钮祜禄氏听林丁满是关切,心下略微感动,但是面上却不显,只是道:“这事情,总要防备个万一,这样明晃晃地留在京里,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好?”

林丁这几日经历大变,听出钮祜禄氏话中所指,也颇为赞同她的安排,便郑重地给她磕了三个头,算是道别。

   

果不出钮祜禄氏所料,半天功夫府里的人就都知道刑部的消息,人心惶惶。

   

宁春继母自打儿媳『妇』进来,向来是说不上话的,这次却被钮祜禄氏请到堂前。虽然几个管家张罗了,但是下人的孝衣也一时凑不齐,『乱』糟糟的不成样子。

   

宁春的继母没了丈夫与两个儿子,脸上蜡黄,眼睛红肿得不成样子。见钮祜禄氏一身红衣地坐在堂上,一时也顾不上指责她。

钮祜禄氏等她落座,方将眼前的账册与钥匙都推到宁春继母身边。

   

宁春继母对这些并不陌生,因为钮祜禄氏进门前,都是她掌管的。若是换了以往,她定会欣喜莫名,如今儿子都没了,还有什么可争的。

世间女子,没了丈夫与儿子,又有什么指望?如今这家里,只剩下几个寡『妇』,连个支撑门户的都没有,除了哭,还能做甚?

   

钮祜禄氏见宁春继母几日功夫,头发花白大半,眼下神情木木的,对账册与钥匙瞧都不瞧,心中叹了口气,低声唤道:“额娘!”

她进门两年多,还是第一次这样称呼这位她素来瞧不起的继婆婆。宁春继母很是意外,还以为听错了,转过头来看着钮祜禄氏。

   

钮祜禄氏用手指了指院子里的仆从婢女,道:“额娘,如今已经这样了,想走的就打发了吧!媳『妇』已经打发到刑部大牢接公公他们的尸身回来!”

   

宁春继母泪流满面的点点头,叫人取了家人名册,除了几房向来忠心的,不愿意这个时间走的,其他的人哭了一场,交了赎身银子,拿了身契走了。

   

钮祜禄氏叫了两个留下的家仆,在东院的空地上,将“殉主”自尽的忠仆林丁给火殓。

宁春与其父亲兄弟的尸身当晚从户部大牢领回,停灵在前院正堂。

   

次日一早,待宁春继母得了消息,赶到灵堂,宁春尸身旁边,那个穿着红『色』旗装的女子,已经去了多时了!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一十五章 烧锅

第二百一十五章 烧锅

   

沂州,道台衙门,书房。

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去岁民间余粮,是被山东仓收进的。不止是沂州地区,就是周边几个州府,民间粮食也不多,亦是山东仓收入。布政衙门并没有出多少收购银钱,有点提前纳粮之意。

   

“怎么会这样?”曹颙得到这个消息,有些想不通:“虽不知详细数目,但是单单沂州的大致粮食数,就已经是不老少!既然这些新粮入仓,那山东仓里历年的陈粮呢?”

   

庄先生微微皱眉,一时也想不通源由,原本想着不是民间蓄粮就好,但是这里明显还有其他的猫腻,是大家『摸』不透的。

   

曹颙与庄先生还在琢磨官仓那些“陈粮”的去向,这其中的道道,多多少少也能够猜出几分,想必是贱卖了,银子由大小官员瓜分了。因去年北方大旱,他们怕朝廷怕动用官仓的粮食,就临时四处收进。让人无法确定的是,既然去年已经收粮平仓,那杜家这出戏是不是就与他们没干系了?

这时,就听曹方在外求见。他是小满之父,现下是这边的管家,平日很少到前衙来。

   

曹颙扬声道:“进来吧!”

曹方先是给曹颙与庄先生见礼,随后方道:“大爷,日照王鲁生打发人来送信,直接找到小的,说是要面呈大爷的!”

   

“日照王鲁生!”曹颙记得这人,北方第一养珠大户的当家人,受到珍珠会拖累差点丧命扬州的那个中年汉子

庄先生并不知当年之事,见曹颙有要随口应下之意,忙劝道:“孚若稍安勿燥,还是叫人仔细盘问盘,问清楚再说!”

   

曹颙略一沉『吟』,问曹方道:“来送信的是什么人,可有表明身份的凭证?”其实,他心里已经信了八分,因为当年救人之事也算机密,这样问话,只是为了安抚庄先生。

   

王鲁生既然能够成为当家人,自然不会是傻瓜,扬州这些个阵势,牵扯进去那些人,就算当时想不到,过后也能够思量出点什么。为了保住『性』命,他应不会肆意宣扬此事。

   

曹方道:“回大爷话,正是王鲁生身边的那个忠心小厮,如今已经成了王家义子!”

曹颙点点头,对王鲁生这个山东汉子的好感又多了几分。知恩图报,没有为了所谓的“免除后患”杀了那小厮灭口,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曹颙摆摆手,说:“既然要面呈的,就带他过来见我!”说到这里,顿了顿:“既然他没直接从前衙求见,想必有所顾虑,那你就带他从内堂过来!”

曹方应声下去,曹颙将王鲁生之事简单对庄先生说了。其中,只提了珍珠方子与绑架援手之事,隐下李家的参合与望凤庄的交锋。

   

不是有意偏帮李家,只是曹颙自认现下所作所为,没有什么阴私之处,就算庄先生都报了康熙老爷子,他也坦坦『荡』『荡』。当初扬州之事,却不尽然,虽然李家无耻算计在前,毕竟还要顾忌到李氏,就算懒得维护李家,他亦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这还不到两年,当初那个『毛』头小厮就成了个壮小伙子,身量比曹颙还高些,进门来看到曹颙,立时跪倒,满脸的感激,待见到屋子里还有旁人,便道:“小人郭全有见过大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双手奉上:“这是义父命小人面呈给大人的!”

   

曹颙一边叫起,一边示意曹方接信。

   

待拆了信,曹颙略略看过,而后方对侍立在旁的郭全有道:“你们东家……你义父可还有其他话?”

   

郭全有回道:“义父自打听说大人要来经营沂州,便早晚盼着,原想亲自过来给大人请安的,但是因亲戚族人的缘故,不好冒然过来,怕给大人这边添麻烦。义父说了,但凡大人有需要用他的地方,只要给个信儿,他定竭尽全力!”

曹颙点点头,打发曹方带他下去安置。

   

王鲁生的信,前半拉看着只是闲话家常,东一句、西一句的,笔迹歪歪扭扭不说,也没有什么头绪。上一句是“鲁有好酒,定当与恩公饮”,下一句就是什么“山东锅烧,不亚山西,想必恩公在直隶也喝过”,再有就是“不知恩公酒量怎样,与蒙古汉子相比又如何”,这翻来覆去,说得尽是这些宴请喝酒之事。

第二页却只有两句话:“恩公,老七啰嗦了,俺只想叫恩公心里有个警醒,这山东烧锅不能碰,粮食也是,恩公要仔细留心,莫要被牵连进去!切记!切记!”

   

烧锅,酿酒的作坊。看了第二页再回头看前面,曹颙就晓得王鲁生为何告诫自己山东烧锅不能碰了。

因酿酒损耗粮食,满清入关后,一直有禁令。康熙朝,则是在直隶、山海关、盛京有酒禁。直隶是京畿,又是屯兵之地,粮食储备至关重要。除了有官府许可的烧锅庄子,其他私开烧锅的一经发现,都要严惩。

   

直隶既然有酒令,那到山东来酿酒也说得过去了,至于销售蒙古,除了皇商外,民间走私又怎么有这些大的需求?

   

之前思而不得的答案出来了。

    *

   

京城,崇文门内,十三阿哥府。

十三阿哥坐在廊下的木台子上,望着园子里的牡丹丛发呆。身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就算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福晋兆佳氏来了。

   

十三阿哥没有回头,懒洋洋地问道:“四哥那边的贺礼都准备齐当了?”

   

兆佳氏一边回话,一边侧身在十三阿哥身边坐下:“嗯,特意去咱们府库选的,几样精致的首饰与几匹大红五彩富贵长春妆缎的料子。这离二格格婚期还有半年,大婚的礼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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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网』到这里,忍不住稍稍抱怨道:“只是二格格才授了个郡君,虽然是侧福晋所出,但较其他几个王府的格格想比,封号有些低了!”

   

昨日,康熙下旨,授皇四子和硕雍亲王胤禛侧福晋李氏所出的二格格为郡君,指婚给纳喇星德。十三阿哥与兆佳氏现下准备的,就是给二格格的受封贺礼。

   

二格格虽是次女,但是因雍亲王长女早夭,她算是实际的长女,又比弟弟们大,这门亲事是雍亲王府的头一遭婚嫁喜事。

   

十三阿哥听了兆佳氏的抱怨,笑笑说:“都是一样的皇孙女,皇阿玛心中有数。这不是离婚期还有半年吗?他老人家说不定正等着四哥的反应,看着向来不争的四哥会不会为爱女求个晋封。若是四哥去了,郡君就变成郡主;若是四哥没去,这郡君也会变成郡主。”

兆佳氏见他心情似乎好些,虽然隐隐明白些缘故,但是为了故意引他多说话,还是做出不解的模样:“那岂不是不管四哥去不是,二格格这个郡主的封还是跑不了吗?既然如此,皇阿玛何必这般费事?虽说郡君与郡主只差一等,但是嫁妆物什的备份却有所不同,总归是有些不方便!”

   

十三阿哥没有回答兆佳氏的话,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皇阿玛老了!”

兆佳氏见他如此,不知怎么接话才能使他宽怀,唯有默默坐了。

   

十三阿哥转头问兆佳氏道:“昨日听弘昌额娘抱怨,说是下季的新衣裳除了几个小的没变动,各院连主子带下人都减了多半,这是府里银钱不够使了?”

因十三阿哥素日不喜欢问这些琐事,对账面上也知晓得不大清楚。

   

兆佳氏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脸『色』有些僵硬,低头,用手指缠着帕子说不出话来。

   

十三阿哥想起去年给曹颙的银钱,以为兆佳氏为这个的缘故才手头紧些,笑着说:“不够可以打内务府领吗?就算账目上银钱不足,按照人口领些米粮料子等物……”说到这里,他慢慢止了笑,正『色』问道:“内务府那边,停了咱们府的供应了?”

   

虽然没有明令规定,但是按照以往的规矩,皇子分府后三年,依然可以在内务府按照人口品级领取钱粮,算是额外的补贴。

见兆佳氏点头,十三阿哥神『色』木然,好一会儿,方问道:“这是什么时候开始停的?”

   

兆佳氏小声回道:“去年十月!爷也不必恼,这几年户部银钱吃紧,想来内库亦有所不足,咱们府上人口又少!”

十三阿哥自嘲地摇摇头:“内库不足?这几年赏赐给哥哥们修园子的银钱还少了,偏到了我这里,就银钱不足了?”

   

兆佳氏看他这个样子,心里很难过,面上仍挤出笑来,劝慰道:“皇阿玛他老人家那么忙,哪里会注意到这些小事,不过是那些奴才们势利,私下拿的主意罢了!咱们何苦同那些小人计较,就算闹开来,也好像咱们眼皮子浅,分了府还要占皇阿玛的便宜,倒让人笑话!曹颙离京前不是提过,道是南边的珍珠生意还好,这今年就能够送些银钱进京。再说,等到了秋,庄子那边还有进项!”

兆佳氏身上穿着件七成新的宝蓝『色』旗装,十三阿哥仔细瞧瞧,想起这还是去年春天制的。原本没留意,现下想起来,打去年秋天,兆佳氏就没添过新衣。

   

十三阿哥很是愧疚,自己向来不理家务,全靠兆佳氏张罗。他拉住兆佳氏的手,许久也没说出话来。自己是男人呢,偏偏就连自己个儿的女人都顾不上,反而要她柔弱的女子挑起这一大家子的事来。

   

兆佳氏想到一事,笑道:“爷,瞧瞧我可不是糊涂,倒忘记了个大进项。去年不是打发人到山东办烧锅吗?这也将近半年了,明儿使人去信催催。好几家王府在那边或多或少都有些营生,虽然遮遮掩掩的,但是都知道那个是顶赚钱的。咱们府虽然去得晚,但保不齐眼下就有了利钱!”

   

十三阿哥见兆佳氏提到银钱两眼发亮,虽然心酸,但还是忍不住笑了。

兆佳氏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爷笑什么?”

   

十三阿哥道:“笑我自己个儿呢,实在是有福气,娶了个既贤惠、又能干的好福晋!”

因兆佳氏提到要打发人往山东去,十三阿哥想起曹颙来,不禁骂了两句:“这个臭小子,估『摸』着是将我忘到脑后了!听说淳平王府都打发人往山东送礼呢,那臭小子要当爹了!你瞧瞧,你瞧瞧,难道除了淳王府与平王府,咱们这边就不能沾沾他的喜气?”

   

兆佳氏想着曹颙素来是稳当的,这样的缘故怕也是知道这边府里银钱不富裕,心下有些感动,但是这些话却不好当着十三阿哥说,便笑道:“爷这理可有点歪了,谁家这孩子还没生,就四处报信道喜的?大格格是头一次有身子,曹家长房又单单曹颙这一个,两边家人格外看重也是有的!咱们若是这个时候参合进去,可不是让人笑话?爷只管厚厚地备份礼,等孩子落地,不管是从母亲论起,还是从父亲论起,爷同我这做长辈的,说不定得备双份呢!”

十三阿哥想了想,道:“还是准备些,既是打发人去山东,跑次沂州又不费大事,挑些个地方没有的东西送去,『药』材啊、吃食什么的,多少是个意思!”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一十六章 暂别

   

第二百一十六章 暂别

沂州,道台府。

   

曹颂自武馆回来,见门口多了两辆马车,小厮们正引着车夫往车马房那边去,不禁有些奇怪,莫非是江宁又来人了?想着年前母亲念叨的那些话,他就觉得耳朵发痒,若是母亲硬派了两个婆子来撵了玉蜻可怎好?

小厮们看到曹颂,都垂手道:“二爷回来了!”

   

曹颂点了点,看了看那两辆马车,问道:“这是谁家的?”

   

小厮回道:“回二爷话,是表小姐家使了婆子媳『妇』来接!”

   

“表小姐!”曹颂拧着眉,想着董鄂静惠每次见到自己的别扭样,心里很是不舒坦,冷哼一声,嘟囔道:“丑丫头,真是没良心的!”

曹颂的住处,是道台府原来的西邻,如今打通了,与原来的道台府内宅、道台府东邻连在一处,成为西路。他住西路主院,前面几个小院子住着曹延孝、曹延威、魏黑等人。庄先生住在东路主院,前面是韩师爷与路师爷的住处,还有两个空院子充当客房。新聘的那两个刑名师爷因都是本地人,并不在这边住。

   

或许是因当年对付张嬷嬷时,玉蝉、玉萤两个出了不少力;或许是看惯了这两个丫鬟,也不觉得有当初那样碍眼。因此,曹颂还是让紫晶将她们带来山东。除了做通房的玉蜻,当初与玉蜻一起分来的丫头,名字唤玉蛛的,也跟过来侍候。

因玉蜻身份的缘故,众人之中又以她为首。

   

见曹颂回来,玉蝉与玉萤去端水,玉蛛与玉蜻帮他换了干净的衣裳。曹颂问玉蜻道:“府里来亲戚了?你见着没有?”

玉蜻摇摇头:“刚才听个嬷嬷提起,说是往郡主院子里去了!”一边说着,一边帮曹颂紧紧腰带。玉蛛则站在曹颙身前,忙他扣马甲上的纽扣。

   

虽然刚到曹颂身边侍候时,玉蜻与玉蛛还是两个十四、五的黄『毛』丫头,而今过了两年半,已经亭亭玉立,出落得甚好。

   

玉蜻虽是姑娘打扮,但是毕竟做了『妇』人两年,身子珠圆玉润,眉目之间也带着几分多情;玉蛛说起来比玉蜻还大半岁,也是十七,体态娇小、皮肤白皙,行事透着娴静。

   

曹颂闻着似曾相识的香味,忍不住看了眼玉蛛,见她微微低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正是全心全意系纽扣。

曹颂只觉得浑身一热,呼吸有些重起来。玉蛛已经系完纽扣,退后一步,抬起头来,看了曹颂一眼,扭过身同玉蝉、玉萤两个传饭去了。

   

玉蜻听着不对,关切地问道:“爷,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坦?”

曹颂瞥了眼门口玉蛛略显婀娜的身姿,漫不经心地答道:“嗯,上午动得多了,有些乏了,一会儿爷要躺会儿!”

   

待胡『乱』用了口饭,曹颂便道要歇歇,只留了玉蛛在身边侍候。

虽然曹颂前两年有些荒唐,但只是一时而已,自打屋子里有了玉蜻后,对男女之事并不怎么上心。原本府里都以为他会将玉蛛收用了,没想到他却不耐烦这个了。

   

因此,曹颂虽然留了玉蛛在房里,玉蜻却没有多想,拿着绣花绷子回屋做针线了。

   

上房里,曹颂仰面躺在床上,看着玉蛛站在桌子前倒茶。与玉蜻的丰腴不同,玉蛛是瘦瘦的瓜子脸,配上略显娇小的身材,看起来仿若稚龄少女。

   

她倒好茶,回头见曹颙正瞧自己,歪着头笑道:“爷瞧什么呢?奴婢有什么可看的?”

曹颂被她打趣,有些不好意思,“哼”了一声,瞥着眼道:“爷瞧着,你怎么不长肉!”

   

见玉蛛只是含笑而立,并不上前来,曹颂心里痒痒的,故意板起脸道:“你这丫头,还要渴死爷不成?”

玉蛛这方哧哧笑着,移步上前,离床一步远站下,双手将茶送上。

   

曹颂闭起眼睛,吸了口气,睁开嘴巴道:“爷乏了,你送过来些,侍候着爷喝!”

玉蛛又进前一步,微微俯下身子将茶碗端到曹颂身前。曹颂躺在枕头上,这若是倾斜茶碗,说不定茶水就要滴到他身上。

   

玉蛛正想着怎生侍候他喝茶,曹颂的双眼已经睁开,左手握住玉蛛的手腕,右手接过茶杯,送到嘴边,一口饮尽,随后将空茶杯放到枕边。

   

在这期间,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玉蛛的脸,呼吸越来越重。

   

玉蛛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都要软了,心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见曹颂这般望着自己,怯怯地道了声“爷”。

这一刻,她已经被拉倒在床上,曹颂翻身俯在她身子,深深地嗅了两口。

   

玉蛛扭了扭身子,伸出手推曹颂的胳膊,却不知这扭动之间使得曹颂越发情动。曹颂只觉得身下之人挣扎间,胸脯紧紧地贴到自己胸前,哪里还忍得住……

待到云消雨散,玉蛛躺在曹颂怀里,曹颂阖眼问道:“你身上香味怪好闻的,早先怎没见你用?”

   

玉蛛没有应声,曹颂等得不耐烦,微微皱起眉,睁开眼瞅她。虽然没有哭泣出声,但是玉蛛的脸上却挂着两行泪,看起来甚是惹人怜爱。

曹颂立时将她往怀里搂了搂:“哭什么?往后爷疼你!”

   

玉蛛一边往曹颂身边靠靠,一边哑着声音道:“爷欺负人,弄疼了蛛儿不说,还让蛛儿没脸见玉蜻了!”

   

曹颂使劲地『揉』了玉蛛的身子两下,方将她推开:“爷是稀罕你呢,快去叫人端盆水来,这身上腻乎乎的怪难受的!”

   

见玉蛛面似带有忧虑,曹颂摆摆手:“别担心玉蜻,爷的事,哪里轮得到她说话,况且她又不是有脾气的!”

玉蛛起身,拢了拢头发,再低头看看身上的衣裳皱巴巴的,使劲地抻了两下,方出了房端水。正巧玉蝉打厢房出来,见了玉蛛满脸春情的模样,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往玉蜻房里去了。

   

玉蛛看着,嘴角现出一丝冷笑,待转身回房那刻,脸上又只剩下羞涩了。

玉蜻与玉萤一处做活,说闲话呢,见玉蝉进来,脸『色』有些古怪,便问缘故。

   

玉蝉肥肥地身子往炕边一坐,也不用人让,就将炕桌上摆放的那盘子山楂捞在手中,边吃边道:“玉蛛出来端水,像是爷醒来!”因吃得急些,一不小心被山楂仔咯了牙,咬着了腮帮子。

玉蜻听说曹颂醒来,便放下手中的活计,下了炕想要去上房侍候,却被玉蝉一把拉住衣衫。

   

玉蜻不解缘故,玉蝉『揉』了『揉』腮帮子,道:“先别去……怕是碍眼!”

   

玉蜻一时没反应过来,玉蝉脸『色』带了丝嘲讽道:“那位生怕别人不知自己浪,系着爷的汗巾子到院子里端水来了!”

   

玉蜻半响没动,好一会儿放坐回炕上,拿起了绣花绷子,笑着说:“这是喜事呢,待会咱们给蛛姐姐道喜去!”话虽这样说,手已经在抖了,针一下子刺到手上。手指上立时涌出血来,凝成粒血滴,滑落到绷子上,红艳艳的。

玉萤见了不忍,白了一眼玉蝉道:“这有什么,也值当你说一会,主子的事,咱们看着就成了!”

   

两人看着虽然一胖一瘦,模样也没半分相似,却是亲堂姊妹,而且玉萤是堂姐。

玉蝉拿了颗山楂放到嘴里,小声嘟囔道:“不是怕玉蜻吃亏吗?那鬼丫头可不像玉蜻这样老实,又是惯会装模作样的,万一爷有了新欢……”

    *

   

道台衙门,书房。

看着打沂州知州衙门取来的各县历年的烧锅税银册子,曹颙大致数了数,虽然烧锅庄子不少,但是若是单看税银金额,并不像什么有规模的样子,但是实情到底如何?

   

不知为何,他的脑子里出现“微服私访”这几个字。因为,单单凭着这册子登记的烧锅,是无法消化本地这些粮食的。

不过半月功夫,沂州的粮价已经长了五成,而今,还有继续上扬的意思。曹颙想起前两日济南送下来的邸报,喃喃道:“这就是盛世啊,盛世添丁,永不加赋!”

   

曹颙心里思量着沂州少粮的后果,虽然没有再听各地有什么案子,但是想必像杜家那样被绑架索粮的 不在少数,否则的话也不会使得粮价涨得这般快。

正沉思着,就见庄先生疾步进来,脸上带了兴奋:“孚若,打探清楚了,沂州附近,最大的烧锅在郯城县大兴镇,正守着北上官道。若是所料不错,他们就算与杜家的事无关,应该也能够顺着他们查出点什么!”

   

曹颙点点头:“先生说得是,既然官仓那边的账册都是满仓的,那就看看到底是不是烧锅的缘故,谁让咱们无权去查看官仓呢!”

   

庄先生神『色』略显沉重,正『色』问道:“这样看来,王鲁生却是有心之人,孚若,这事咱们能不能袖手?”

   

曹颙笑笑:“袖手?先生,现下谈这个还早了些?大兴镇,明日要不咱们亲自过去瞧瞧!要不然整日在这边,也只能干琢磨!”

庄先生叹了口气道:“确是如此,若是粮价还这样长下去,怕百姓就要无米下锅了!到了那时,闹将起来,也不会给孚若选择余地!说起来还是怨我,并不熟悉地方详情,就让你谋了这个缺!”

   

曹颙看着庄先生,哑然失笑:“先生真是,这当官不就是处理各种麻烦?若是真是什么事都没有,那这地方设这衙门做什么?就算不来山东,去了山西、直隶,还会有这样那样的事出来,难道到时候我还要都赖到先生身上不成!”说到这里,故意皱眉看着庄先生,略带伤心

道:“先生这是小瞧我啊?莫非在先生心中,我只是混吃等死、一无是处的米虫!”

   

庄先生听了,忙摆手:“并无此意,并无此意!”说完,才看到曹颙在笑着看他,不禁摇摇头。

一时间,书房里的气氛舒缓许多,不再像方才那样沉重。

   

两人又商议几句,定下明日去大兴镇的行程。那里离沂州七十余里,当天想要往返的话,还要早早出发,若是当天不回来,这边府里还要仔细交代一下。

   

看天『色』渐晚,曹颙与庄先生就各自回院子去了。

   

内院正房,初瑜正坐着发呆,见曹颙进来,起身相迎。曹颙见她眼圈泛红,想着之前得到的消息,问道:“怎么哭过了?静丫头要走了?”

“嗯!”初瑜应道:“是她祖母使人来接了,看着她是不愿意回去的,但是又记挂着祖母那边!”

   

曹颙就董鄂静惠之事,除了给京城董鄂府觉罗老夫人那边送信外,还往江宁送信给曹寅。

曹寅的意思,让董鄂静惠的祖母定夺,毕竟关系到董鄂静惠的终身大事,曹家不宜『插』手。省得落下不是,里外不是人。就算是李家有不是,终究是亲戚,要顾及到其体面。

   

曹颙知道初瑜与董鄂静惠颇为投缘,安慰道:“只是暂别罢了,又不是再见不着了,等过两年咱们回京,不是又能够见到了!”

初瑜有些担心:“这经了退亲之事,也不知道静惠妹妹往后如何?初瑜瞧着,她『性』子并不像看起来这么绵,若是将来受了委屈,实在让人心疼!”

   

“不是还有她祖母在吗?那个老太太你也见过,极是明事理的,自然不会让孙女吃亏!”曹颙道。

   

初瑜略带好奇:“初瑜见过?”

   

曹颙说了“珍宝斋”相遇之事,初瑜想起老夫人颇有威仪的神态,心里有些明白静惠为何会是这个畏畏缩缩的样子了。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一十七章 迷眼

第二百一十七章 『迷』眼

   

沂州,道台府,西院,厢房。

玉蛛看了看外头天『色』,已经是掌灯时分。她对着铜镜,仔细地上了妆。

   

忆起中午之事,她脸红得不行,毕竟是处子之身,初次承欢,除了酸痛,并不觉得欢喜。但自己已经十七,想着惜秋与怜秋两个如今的享福,想着初瑜、紫晶等人对玉蜻的另眼相待,就是陪嫁了的那四个,已经两个做了姑爷的通房,她便拍了拍脸,神『色』越发坚定。

三年前一同进府的八人,论起容貌来,玉蛛并不算差。只是因小时候家里穷,吃得不好,她身子发育得晚,看起来逊『色』几分。

   

而今,在曹家养了三年,细皮嫩肉的,水灵得不行。就算是没有今日中午的事,也会有后日中午、或者后后个中午的时候。这一点,玉蛛很是自信,因此看到铜镜边的那半个巴掌大的瓷瓶时,她不禁厌恶地皱皱眉,伸手抄起,要扔到门口的垃圾篓子里。

   

手停在半空中,玉蛛思量了一回,还是将瓷瓶轻轻放回。而后,玉蛛拿起一块帕子沾湿,将脸上的胭脂擦净,打开粉盒,用粉将脸颊上的粉嫩遮住。她蹙着眉,对着镜子照照,镜中人面『色』略显苍白,『露』出一副惹人怜惜的楚楚之态。她突然心里一阵烦闷,将镜子倒扣了,咬着嘴唇,不知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玉蛛叹了口气,还是将瓷瓶打开,将其中的水仙花汁倒些在手心中,轻轻地拍到脖颈与胳膊上。立时之间,屋子里就布满了淡淡的水仙清香。

“蛛姐姐!”玉蜻站在门口,轻声唤道。

   

玉蛛听了,起身,将瓷瓶盖好,将旁边的一块帕子握在手中,轻轻地擦了下眼睛,而后方开门,低声道:“蜻妹妹!”

玉蜻听她带着哭腔,心中不忍,笑着说:“姐姐这是做什么?向来姐姐最是疼惜妹妹的,快去上房吧,爷还等着呢!”

   

玉蛛抓着门框,抬起头来,咬着嘴唇道:“我不是,爷他……我……”越是急,越是说不清楚,眼泪已簇簇落下。

玉蜻见她苍白着小脸,想起自己当年的遭遇,心中叹了口气,有点羞愧自己的猜疑。是啊,爷是主子,他想要哪个,还会同人商量不成?当年的她,与今日的玉蛛,不是一样吗,哪里有什么区别?

   

玉蜻拉住玉蛛的手,用帕子将她的泪擦了,安慰道:“姐姐别难过了,爷是好人,往后不会亏待咱们的!咱们姐妹两个,好好侍候爷!”

   

玉蛛还是惴惴不安的模样,望了望上房那边,神『色』有些畏惧。

   

玉蜻笑道:“姐姐别怕,就头一遭……”说到这里,不禁红了脸,推了推她道:“姐姐快梳洗梳洗,往上房去吧,爷方才问了一回了!”

见玉蛛只是望着自己,并不应声。玉蜻『揉』『揉』胳膊,道:“今儿下午做针线有些乏了,爷那边就劳烦姐姐,妹妹要先歇着去了!”

   

玉蛛细细打量玉蜻,见她确实不像恼的意思,略显无奈地点点头。

看着玉蜻回房,玉蛛退回屋子,并没有重新梳洗,而是用帕子又擦擦眼睛,才到上房去。

   

曹颂躺在床上,正不知想些什么,见玉蛛低着头走进来,想起午间的春情,精神一振,挥挥手道:“快过来,怎地才来?”

玉蛛走到床边,怯怯地叫了声“爷”,曹颂的心肝一颤,一把将她拉到身上,闭着眼睛抱了好一会儿,方道:“爷想你了,你可想爷?”

   

不见玉蛛应声,曹颂睁开眼睛瞧她,见她红着眼睛,满脸惊慌的模样,心疼的不行,问道:“这是怎地了?玉蜻那丫头……”

   

玉蛛忙摇头:“没有,没有,玉蜻对奴婢甚好,哪里会因爷抬举奴婢,就给奴婢脸『色』呢?”

   

曹颂听了,笑笑道:“爷想着也是呢,就她那个面『性』子,哪里像是能欺负人的,不被人欺负就了不地了!”

玉蛛闻言,神『色』一僵,脸上带了几分委屈:“爷说得是!”

   

可惜曹颂正闭着眼睛,闻玉蛛身上的花香,哪里会仔细看她的喜怒。放下帐子,自然又是一番缠绵……

待屋子里一片静寂,玉蛛柔声问道:“听说大爷明早要出门,爷早起不?用不用奴婢早些起来侍候?”

   

曹颂将她往胸前搂了搂,闭着眼睛应道:“不用早起,明儿爷哪里都不去!”说到最后,声音渐小,不一会儿已经鼾声渐起。

玉蛛只觉得有些冷,将身后的被子使劲紧了紧,却仍是久久合不上眼,将到天亮,方昏昏睡去。

    *

   

或是地处南北要道的缘故,郯城县大兴镇很是繁荣。整个镇子,顺着官道两侧左右散布。官道两侧尽是商铺酒楼,放眼望去足有百八十家。来往打尖的旅人,挑担子的游商小贩,十里八村来卖山货的老乡,汇集出一副市井画卷。

   

听着各种吆喝声,曹颙真有些看到盛世的感觉。因心里惦记着粮食涨价之事,他特意留心街头巷尾的乞丐等人。虽然穿着破烂不堪,脸上脏兮兮的,但是并没有饿倒在地的。想像中那些因为没有银钱买米卖儿卖女的情形并没有出现,曹颙心中松了口气。

   

回头看了眼庄先生,曹颙有些后悔,毕竟是上了年纪,还拉他出来做什么?庄先生察觉出曹颙的眼『色』,略带一丝恼怒道:“怎地,嫌弃拖你后腿了?”

曹颙忙道:“哪里,哪里,只是怕先生累着!”

   

庄先生『摸』了『摸』胡子,悠悠然道:“区区七十里,这有什么?老当益壮、老而弥坚这些个成语孚若都忘了吗?老朽身子还算康健,看着妞妞出嫁生子应不成问题!”

   

曹颙见他虽然略显疲『色』,但是精神头却足,笑着说:“老当益壮、老而弥坚或是有的,先生是不是忘记了一个成语?”

   

庄先生信马由缰,看着不远处一家米行前的客人,随口问道:“哦,是什么?”

“老而不羞!”曹颙笑答。庄先生转头瞥了他一眼,回过身来自己也笑了。

   

这次出来,除了魏黑、小满外,还有吴氏兄弟里的老二吴盛与七个长随。吴盛的哥哥如今已经成亲,娶得就是在曹颙身边当过差的钗儿,两人是上个月末成亲的。曹颙见他虽然年轻,但是处事稳重妥帖,便让他做了护院头,因此没有跟来。

   

拢共算起来十二人,庄先生觉得人多有些扎眼,便将人分了两拨。小满与另外两个面嫩些的长随跟着曹颙与他,魏黑、吴盛带着另外五个人。大家一前一后,看着完全不是一路人。

   

曹颙他们这边,是富家少爷带着管家小厮;魏黑那边的都是壮汉,看着就带了几分彪悍之气,就是在武风很是强悍的山东地界,看着也让人生出退避三尺之心。尤其魏黑,长得高大魁梧不说,还罩了一只眼睛,满脸的凶肉。

曹颙顺着庄先生视线望去,也看到那家米行,人来人往的,买卖真是兴隆。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有些不解,不知为何大兴与沂州的情形差了这些。沂州那边,不少米行都没有存粮了;就是仍在开门营业的,因价钱太高的缘故,客人也没有这样多。

   

空气中传来浓郁的酒香,曹颙他们大早出来的,赶了一上午路,不禁有些饥肠辘辘。

   

正赶巧,在米行正对过,是家二层高的酒楼,曹颙便指了指招牌,对庄先生道:“先生,咱们过去用饭吧!”庄先生也正是这个打算,当即道好。

进了酒楼,曹颙看着挨着窗口已经坐了一桌客人,便示意小满身后的那个少年问话。

   

那少年姓任,名季勇,是沂州虎威武馆馆主任虎的四子。虎威武馆就是曹颂眼下每日必去的地方,沂州城最大的武馆。

   

任虎虽然是个武夫,却是个地道的官『迷』。因他自幼没读过书,大字不识几个,便将全部希望都搁在四个儿子身上。偏生这几个小子不仅遗传了父亲的好身手,还遗传了父亲的浆糊脑袋,念了好几年书,不过是识得《百家姓》、《千字文》罢了。

   

任虎为了『逼』几个儿子读书上进,没少用鞭子给儿子们“紧紧皮子”、“长长教训”。不过打完老大打老二、打完老二打老三,一直打到老四都十五了,也不见他们有所长进,终究只能是熄了让儿子们考取功名的念头。

然,曹颂的到来,却使得任虎有种“绝处逢生”之感。

   

这老话说的好,“宰相门房七品官”,曹家大人眼下虽说只是道台,离宰相还差得远,但是这是说不准的事啊。就算升不上宰相,熬上几年升个三品二品的应该不成问题。那样的话,离一品宰相不就是差不离,就算门房算不得七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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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网』。

这样想着,任虎对曹颂极为奉承,想要将老三、老幺这两个未成亲的小子送到曹家做门房。

   

虽然不是大事,但是曹颂并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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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网』是带着兄弟两个引见,至于要不要人,自己不好拿主意。

曹颙正因身边随从不是京城过来的,就是江宁过来的,想雇佣几个本地长随,没事下去溜达溜达,冒充冒充本地人。

   

任叔勇与任季勇两个兄弟的到来,正合他的意。况且又是曹颂领来,知根知底的,随口询问了两句后,曹颙便点点头,叫他们留下。

   

任叔勇与任季勇还是第一次见到道台这样大的官,原本还以为就算年轻,应该也是四十岁来岁,所以才能让曹颂似长辈一般尊敬。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个年轻的官。

   

若不是在道台衙门,又听到几个来回事的典吏毕恭毕敬地管他叫“大人”,任叔勇与任季勇都要怀疑是曹颂找人假扮道台来戏弄他们兄弟两个。

待曹颂不忿两人的诧异,骄傲地道出哥哥曾是御前侍卫的光荣历史,兄弟两个的眼神立时变了。御前侍卫,那可是传说中的高手,两人对曹颙崇拜得不行,都暗暗下了主意,要跟在曹颙身边,混个人模样出来!

    *

   

小二见几人眼生,还以为过往打尖的客人,还想着如何宰上一顿,就听那个小厮『操』着本地口音道:“小二,楼上靠窗户有雅间没?我家少爷要找个清净的地方吃饭!”

   

小二立时收了心思,笑着道:“这刚到饭口,楼上还空着,几位爷楼上请!”说话间,引着他们二楼去了。

   

魏黑已经也到了,看着曹颙他们上楼的背影,往另一个迎过来的小二怀里扔了块碎银子,道:“给爷寻个包间,好好地置些酒菜来!”

小二见那银子足有半两,喜得脸上都要开花了,指了指楼梯处“二楼不少雅间,几位爷二楼请!”

   

站在窗前,曹颙使劲吸了吸鼻子,酒香味似乎比方才更大,不禁有些疑『惑』,这是怎么了?难道这附近有烧锅,才会使得酒香四溢?

庄先生则盯着米店门口,看着往来的客人多是拿着大口袋,有点手提肩挑的意思,生意好不红火。

   

一个身材略显单薄的中年人,抗着一口袋东西打米店出来,因要避一辆疾驰而来的马车,跌倒在路旁,口袋里的东西散了半地,样子甚是狼狈。

看着那一块块很是陌生的东西,曹颙不禁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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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粮食?”如今地方百姓多以小米与高粱为主食,富贵些的人家吃稻米白面。可是眼下这个,却不知算不算粮食。

   

庄先生见那中年人将地方的东西都收进口袋,方略带沉重地道:“那不是粮食,是酒糟!”

盛世无饥馑,只因素日只用来喂猪的酒糟,成了百姓口粮!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一十八章 抉择

   

第二百一十八章 抉择

   

沂州,道台府,仪门前。

   

董鄂静惠向初瑜俯身拜去,初瑜忙上前扶住她:“表妹这是做什么?不应行如此大礼!”

董鄂静惠含泪道:“若是没有表哥收留,没有表嫂疼惜……”

   

初瑜拉着她的手,劝慰道:“往事已矣,表妹不可太过伤怀!”

董鄂静惠含泪点点头,又谢过紫晶与喜云等人这几月的照看,众人纷纷还礼。曹颂在旁,看着董鄂静惠一一别过众人,单单只拉下自己,脸『色』就有些难看起来。心下思量着,这个丑丫头,难道忘记是哪个救的她?

   

来接人的嬷嬷道:“姑娘,这路还远着,咱们启程吧!”

董鄂静惠听了,方转过身望向曹颂,近前两步,俯身道:“多谢二表哥救命之恩!”声音不大,听着却真切,让人不由得心生酸楚。

   

曹颂迟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物,递了过去,道:“丑丫头,万一你还想要出来……这个……省得被人欺负!”

   

那是一把装饰精美的蒙古刀,刀柄顶端镶嵌一枚拇指盖大的红宝石,刀鞘上也点缀着各种小宝石,这礼物价值不菲,委实太贵重。

   

董鄂静惠还不知该如何开口拒绝,曹颂已经上前一步,将蒙古刀塞到她手里。

因知道董鄂静惠今日返京,曹颂哪里都没有去,连随着哥哥下去逛逛的兴趣都了了。没想到,等了小半天,就换来她一句话,原本想要损上两句,但是见她含着眼泪、微微蹙眉,他就什么火都发不出了。

   

或许是离得近的缘故,曹颂能够闻到董鄂静惠身上淡淡的香味,不由得恍然大悟。一时之间,他实不知说什么好,望着董鄂静惠,不由怔住了。

那两个奉了觉罗老太太之命来接董鄂静惠的嬷嬷,见曹家这位看起来略有些憨头憨恼的二爷,与自家小姐站的有些近,便“咳”了两声,道:“姑娘,该走了!”

   

董鄂静惠又看了众人一眼,转身上了马车坐好,嬷嬷刚要放下帘子,就听曹颂道:“丑……爷明年要进京,到时候去瞧你!”

董鄂静惠点了点头,越发握紧了那把蒙古刀。车帘隔开众人视线,董鄂静惠回京了!

   

董鄂静惠平日虽然话不多,但是老实乖巧,不止初瑜、紫晶舍不得,连带着喜云几个都红了眼圈。

   

曹颂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心里说不出的烦躁,使劲地伸伸胳膊,展展腰,昨晚睡得少的缘故,身上有些乏。

   

阳春三月,天『色』晴好,曹颂实在不耐烦回屋子睡觉,就问初瑜道:“嫂子,哥哥到底何时回来?要不弟弟带几个人去迎迎他?”

初瑜闻言笑道:“你哥哥说要三、五日呢,想去下边各县看看,现下不知在何处,哪里去迎?”

   

曹颂看看蓝蓝的天,抓了抓头道:“既然如此,那嫂子就先回院子歇着,兄弟去武馆那边转悠转悠!”

初瑜应声,带着人回内院去。紫晶手上没事,正闲着,便跟着初瑜往正房这边来说话。还没到门口,就见西院的玉蜻站在院子门口,神情颇为踌躇。

   

初瑜笑着问道:“怎么在这里站着?是有事寻紫晶姐姐,还是来找我的?”

玉蜻脸上有些羞涩,回道:“奴婢有件事,想禀郡主与紫晶姐姐知晓!”

   

初瑜与紫晶对视一眼,请她进正房厅上落座。玉蜻犹豫了好一阵子,方低着头说道:“按理来说,二爷房里的事,本没有奴婢多嘴的余地。只是眼下张嬷嬷不在,若是奴婢不说,怕二爷也不好回两位来!”

   

初瑜听了,略带为难地看了眼紫晶。虽然曹颂还小,但是也没有嫂子管小叔房里事的道理。

   

紫晶笑着对玉蜻说:“看你这般吞吞吐吐的,可是二爷不懂事,委屈你了?”

玉蜻怕两人误会,忙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是二爷抬举了玉蛛姐姐……”说到后边,已经是低不可闻。

   

初瑜还没什么,紫晶微微皱眉,随后笑着问道:“我瞧着她这些日子与静姑娘很是亲近,今日静姑娘回京,怎么不见她出来相送?”

玉蜻笑着回道:“玉蛛姐姐想出来的,只是昨晚不小心见了风,身子有些发热,如今在屋里躺着!”

   

紫晶心里有数,对初瑜说道:“郡主,既然二爷抬举玉蛛做了身边人,那也不能再按过去的月钱,您看……”

初瑜点点头,思量了一回,道:“既是这样,可按先前玉蜻的月例,头面衣裳也酌量添些。”说到这里,笑着看了玉蜻一眼:“玉蜻这边,月例不变,只是逢年节适量添减些!”

   

玉蜻推辞不过,起身郑重谢了,然后回西院去了。

   

因曹颂未成亲,玉蜻没有正式开脸,但是众人都是将她当成姨娘待的。加上她与初瑜同龄,话不多,『性』子又好,大家都很喜欢她。

   

大家公子成亲前,有上两个、三个屋里人不算什么,但男子“喜新厌旧”也是常见的。初瑜与紫晶两个想到这点,对曹颂的滥情就有些埋怨。只是身份所限,两人都是不好开口说起,便唯有摇头叹息了一回。

    *

西院厢房,玉蛛小睡片刻,起来梳洗,见玉蜻进来,不禁追问道:“爷可回来了?”

   

玉蜻见她满面春风,与昨天像换了个人似的,不禁一怔。玉蛛这方察觉出失态,忙低下头,用手指缠着衣角,说不出话来。

   

玉蜻心里虽然泛酸,却也明白女子就是这个命,身子都给了,心哪里还留得住?笑着拉她到炕边坐下,笑着说:“方才回来,问过二门小厮,说爷去武馆了!”

   

玉蛛点点头,脸已经红的不行,支支唔唔道:“玉蜻……我……”

玉蜻见她尴尬,见旁边小几上摆放着一小碟山楂,拈起一颗,笑着说:“爷也怪糊涂的,幸好庄先生见识多些,听两个姨娘提起后晓得不妥,要不爷这可不是好心办坏事?现下可好,这各院各房的,都是这红彤彤的山楂,让人一看就觉得腮帮子酸!”

   

玉蛛拿起一颗,咬了一口,有些不以为然:“谁晓得庄先生说得是真的、还是假的!这越有学问的人,讲究的越多。我小时候,亲戚家有喜的小媳『妇』,多吃这口呢,也没见谁家的有个闪失!就算没有山楂,这酸萝卜、酸豆角,没有她们不吃的!”

听玉蛛提到过往,玉蜻也想到自己个儿身上,她是芜湖人,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康熙四十六年芜湖大旱,河港皆涸,庄稼颗粒无收。除了爹娘,她还有两个弟弟,一家五口断了口粮。家里实在没法子,就将十二岁的她给卖了人伢子。

   

人伢子将这些十来岁的小姑娘,好好教两年规矩,高价卖往京城的大户人家做侍女。

    *

从郯城大兴镇回来后,曹颙他们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往东经临沐镇北上,先到莒南镇,再到莒州。莒州南门到北门的南北道上,陆陆续续地散布了不少商铺,看着却不似大兴镇那般繁华。

   

刚打南门进城没多久,曹颙就见不远处稀稀落落的围了半圈人,对着什么人指指点点。

到了近前,他才瞧清楚,那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穿着打满补丁的灰布褂子,跪在道路边上,头上『插』着一只草标。旁边蹲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汉子,用手捂着脸。

   

“卖儿卖女啊!”曹颙心里说不出的沉重,勒住马缰在那里观望。

那小姑娘眼睛红红的,看来是哭过很久,但是此时神情呆呆的,眼神木木的,哪里还有半分孩童的灵气?

   

围观的人,有的询问卖身价格,笑闹两声;有的端详那小姑娘,看看是否有利可图;有的不耻这大汉所为,高声斥责道:“瞧你这当爹的,四肢健全,怎就舍得卖闺女?”

   

那汉子并不辩解,肩膀一动一动,抹着眼泪,哭得像个孩子。

   

这时,就见街头跑来两人,前面的是个穿着大襟褂子的、抱孩子的『妇』人,也顾不上人多不人多的,直接侧身挤了进去,看着那小姑娘头上的草标,立时跪下,将她楼在怀里,嚎啕大哭。那个小姑娘依在那『妇』人怀里,也慢慢地哭出声来。襁褓中的婴儿,像感受到母姊的悲伤,“啊啊”的哭了起来。

『妇』人后边,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看见小姑娘头上的草标,当即怒道:“赵河,丫头可是你的亲骨肉,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弟妹?”

   

那汉子使劲捶着脑袋:“周大哥,都是俺没出息,连爹娘白养了三十多年,如今却还不能让二老填饱肚子

!

还能咋办,总不能全家饿死!”

“周大哥”叹了口气,无奈地道:“这是那些黑心粮商闹的,哪里是你的错,米价再这么长下去,还有谁能吃得起呢!”

   

“丫头爹,求你了,留着丫头吧!”那『妇』人哭着说道,随后将婴儿放到丈夫手中,从女儿头发上抽出草标,慢慢地『插』到自己的头发上。

   

虽然她面黄肌瘦,一双手也略显粗糙,但毕竟是二十六、七的年纪,也有几分姿『色』。或许是因『奶』孩子的缘故,胸脯鼓鼓的,与略显瘦弱的身材看着很是不符。

   

原本围着看闲事的人中,立时有人出声:“身价银多少,老爷要了,正好家里少个『奶』子?”

众人顺着声音望去,一个穿着蓝『色』绸袍子的胖老头,正眯着眼睛,往那『妇』人的怀里望去。虽然因胖的缘故,他脸『色』皱纹不多,但是瞧着花白的头发,与脸上的老人斑,怎么也得六十多岁来。

   

旁边人见了,不禁哄笑道:“是少个『奶』子,还是少个小『奶』『奶』啊?是要『奶』孙子,还是要『奶』爷爷!”

   

又有人道:“管他『奶』什么,人到屋子里了,那不是想『奶』什么,就『奶』什么?”

   

话越说越下流,那胖老头却只是“嘿嘿”笑着,惦了惦手中的钱袋,看着那夫『妇』道:“老爷这还没吃下晌饭,你们两口子,别腻腻歪歪的,快开个价吧!”

那『妇』人含泪看着那汉子,那汉子哪里还能够想到别的?一家四口,抱头大哭。还是那小姑娘先收了声,跪在地上,给四周围着的人磕头:“叔叔伯伯们,丫头求你们了,你们别买丫头的娘,娘还要照看弟弟,给爷爷『奶』『奶』爹爹做饭,你们还是买丫头吧!”

   

不管别人如何,曹颙是再也看不下去,回头冲不远处的魏黑他们示意一下。

   

魏黑、吴茂他们几个勒了马缰上前,驱散那些看热闹的人。有人见他们不是本地口音,还想要争辩几句,被魏黑一鞭子抽老实了。

   

其实,在魏黑、吴茂两个怀里,都有道台衙门的典吏腰牌,一句“衙门办案”,也能够让他们退避。但是因见这家人实在可怜,看热闹的这些又可耻的很,所以他们就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那大汉察觉不对,站起身来,将妻子儿女护在身后。就是与那『妇』人同来的“周大哥”也上前来,站在那汉子一边。

   

刚被驱散的人中,有几个站在不远处,还想要继续看热闹,被魏黑一个眼神瞪过去,立时撒腿就跑了。

   

曹颙看着那一家四口,暗暗握住了拳头,喃喃道:“七天,给我七天时间!”

   

庄先生心里很是沉重,听了曹颙的话,转过头来:“什么七天?孚若拿了主意?”

曹颙点点头,道:“是,先生,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回头吩咐小满两句,看着小满去找魏黑,神『色』愈加坚定。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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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章 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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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牧民之官,失于抚字,非法行事,激变良民,因而聚众反叛、失陷城池者,斩。”

——《大清律》

   

三月十八,万寿节。

   

按照约定俗成规矩,除了恩典进京请安的官员外,地方官员多要沐浴更衣、祈福颂恩的。虽然没人看着,但是大家多少是这个表示,以示忠心。

   

像是品级高的,在请安折子里,就可以很“老实”地在恭贺皇帝万寿时将这些讲出来。

就是品级低的,没有资格上请安折子的,因上行下效的缘故,也都要走走这个形式。不过是费些事,总比因此被不开眼的当成小尾巴抓住,弹劾个“张狂无礼”、“目无君父”的罪名要好。

   

然,被临时请来道台衙门书房的沂州知州叶敷此时却没有祈福的兴致。他只觉得头发发麻,实在不明白自己这个少年显贵的同门小师弟为何要如此这般,难道这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是这火可不好烧,说不定成了“燎原”之势。

   

他看着手中盖着东兖道守道印信的手书,胳膊不禁微微发抖,面『色』沉重起来,略作迟疑,开口劝道:“大人……”因见曹颙穿着官服,所以叶敷这般称呼。

   

到沂州一个多月,曹颙第二次穿着正四品的白雁补服,脸上没有半分笑意,看起来与往日的温煦截然不同,浑身散发着一股冷意。

叶敷只当他在端官威,并没有发现他的反常,皱眉摇头道:“大人,不可轻动烧锅啊!这里头的水委实太深,纵然你是郡主额驸的尊贵身份,若是得罪了这些人……”关切之间,一时忘了尊称。

   

见叶敷的关切不似作伪,曹颙暗暗感动,说:“叶大人不必担心,‘督导农桑、整肃税源’是本官职责所在,就算他们闹到御前,也没有本官的错处!”

   

虽然整顿烧锅庄子确是有些麻烦,但却是眼下能够最快筹集粮食,稳定米价的唯一途径。况且,这烧锅发展至今,已经成了地方大患,若是再任其发展下去,会使得地方米粮越发紧张,像今年这样的事会不断地发生。

   

想着要去得罪些人,再想起其后那些七七八八的关系,曹颙虽然觉得烦,但是心中也生出一丝挑战的兴奋来。看来,虽不到“同流合污”的份上,但是也该“和光同尘”,要不这么看着,没有半点主导权,只会越来越被动。为了这三年道台当得舒心,有些事情还是处于自己的掌控中更好。

再说,如今已经是康熙五十一年了,若历史真未曾改变,那他留在沂州的时日也不多,留在这个世上的时日也是倒计时了。既然来了沂州为官,也不能白来一场,总要为这边的百姓尽尽心力,留下点什么。纵然没有青史留名的念头,也不想碌碌一生,连个痕迹也留不下。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明的不来,还有暗的,到时大人可怎生是好?”叶敷道。

   

见叶敷不提百姓安居,一味地说这个,曹颙瞧瞧他袖口的墨迹,不禁反问道:“叶知州,近半月米价上扬之事,你可知晓?”

   

叶敷思量了一会,方道:“好像听家人提起过两回,这也并不稀奇,新麦五月末、六月初收割,三、四月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年年米价都有涨的!”

大兴充当米粮销售的酒糟,临沐镇与莒南镇米店前人们的唏嘘,再到莒州那抱头痛哭的一家几口,这就是所谓的不稀奇?那小姑娘的哭声,仿佛在曹颙耳边,驱之不散。这本是夫妻和美、其乐融融的一家人,男人做工,养活父母妻儿,即便清苦些,一家人也有些奔头。粮价暴涨,使得饭桌上的馒头、面饼成了面汤。亲生骨肉,险些离散。

   

曹颙不禁对叶敷的不通世情有些恼,皱眉道:“不稀奇?往年不过涨几分,最多不过一钱,眼下沂州的米价已经涨每石一两三钱银子,是原来的两倍半;地方各县,也是两倍到三倍不止!如今才三月,到六月新麦收割还有将近三月,若是再这样涨下去,百姓谁还买得起米,大家吃什么?”说到后来,声量越高,脸『色』带了郑重。

   

叶敷就算再书呆,也明白曹颙的意思。如今单单粮食涨,别的却不看涨,百姓生计会越来越艰难。

   

就拿知州衙门的衙役来说,每月二两银钱,原本能够买米三石,三百余斤,全家老少几口嚼用都够了。如今,却只能买米一石,百余斤,人口少的还好,人口多的人家,就要喝粥了。若是米价再涨,连一石米都买不到了,那全家就要跟着挨饿,时间久了,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叶敷将曹颙的手令收好,正『色』道“下官惭愧,不过请大人放心,下官定当不负所命!”

   

曹颙想了想,问道:“你们衙门能够使动的衙役、捕快共有多少?”

   

叶敷略一思索,道:“回大人话,四十余人,若是尽量都拉出来,五十人是有的!”

   

曹颙点点头,道:“米粮店铺这边无妨,烧锅庄子那边,先叫他们挑小的来吧!本官打发人去安东卫了,过两日他们会派来兵丁,下各州县协助大家‘整肃税源’。”

叶敷这才想起有的烧锅庄子不是自己这几十号人能够对付得了的,脸上对曹颙多了些佩服,隐隐地心里又说不出什么滋味儿,告辞离开,先回衙门准备去了。

   

书房里,只余曹颙一人。

   

曹颙一下子坐到椅子上,脸『色』多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紧紧地握住书案上的那封信,身体不禁有些发抖。庄先生与魏黑都不在,眼下他连能够说话的人都没有。一切的一切,唯有自己承受。

   

没有人能够体会到曹颙的伤心与自责,想起与宁春的初次相遇,想起这几年的点滴相处,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惊闻噩耗,真是惊闻噩耗!

   

就在半个时辰前,曹颙正暗暗盘算七日时间,想着一步步的安排,看看哪里最容易出纰漏,哪里需要格外注意。小厮来报,京城来了送信之人,自称是完颜府大爷派来的。

   

完颜府大爷,除了永庆,还有哪个?曹颙忙叫带上来。

   

待见到那人胡子拉碴,满面风尘时,似乎站也站不稳当时,曹颙唬了一跳,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来人是永庆身边的长随七斤,与曹颙也是常见的,当即打了千礼,随后才打怀里掏出一封信来。七斤是三月十四打京城出来的,四天内赶了一千余里路,每日只歇一两个时辰,也难怪他乏成这样。

   

曹颙指了指椅子,叫他坐下,一边拆信,一边道:“赶得这么急,可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七斤闻言,没有入座,而是“扑通”一声跪在曹颙面前,道:“小的求曹爷帮帮我家大爷,我家大爷……我家大爷要被老爷『逼』死了!”

   

万吉哈『逼』死永庆,就算父子不合,也不必如此,这是什么与什么?曹颙也顾不上叫七斤了,一目三行,想要先看看信上内容。

这是永庆亲笔所书,宁春与其父亲兄弟,因被人揭发,三月初五入刑部大牢,三月初七父子四人“畏罪自尽”,三月初八宁春妻子钮祜禄氏自尽殉夫。

   

曹颙越看身上越冷,这到底是怎回事?永庆之事,怎地扯到宁春身上?什么罪名,能够使得宁春家父子兄弟,一家几个男丁都入狱?

   

怔了好一会儿,曹颙才开口问道:“你跟在你们爷身边,对宁爷的事也能晓得些,可知……可知他家到底被‘揭发’出什么,是什么‘罪名’入的狱?这举报之人又是哪个?”

   

七斤回道:“小的也晓得些,这举报之人是个候补道,原是两淮盐运司副使,做过宁爷阿玛的同僚。揭发的是宁爷阿玛自打康熙三十九年到江南任上后,曾侵吞盐款,并且出资助人刊印发行‘大逆不道’的书籍!”

“贪墨”与“大逆不道”两顶帽子下来,这是要致宁春家于死地啊!月初能让康熙震怒的刊印书籍,除了《南山集》还有什么?宁春家是旗人,连旗人都参合进去,怎不使得康熙震怒?然,不过是幌子,若真是实情,也不会有后边的所谓“自尽”了。

   

曹颙摆摆手,叫七斤起来。他微微地眯了眯眼,心里紧成一团,恨不得立时飞回京城,去将宁春之事查询个清楚,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然而,看到书案上自己刚写好的手书,想起脑子里那小姑娘一家的哭声,他又慢慢冷静下来,询问永庆之事。

   

记得宁春救命之恩的,不单曹颙一个,还有永庆。论起三人的交情,就算是没有所谓的“救命之恩”,他也无法为宁春之事束手旁观。

   

宁家父子入狱三日,永庆始终在四处走动查询,想着为他们家洗罪。结果,被人告到他阿玛万吉哈前。

万吉哈刚升了都统,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见长子去参合这些不要命的事,便狠狠地训斥了一番,直接在衙门里替他告了病假,将他禁足在府。

   

几日之后,永庆寻了机会出府,听到得尽是噩耗。永庆去寻了几位平日说得上话的爷,却都是被拒之门外。这期间,又有人通过各种渠道,对永庆进行威胁恐吓。

   

原本他还没有任何头绪,这意外的反常使得他仔细起来,顺着蛛丝马迹,知道宁春家的事并非那样简单,六部九卿少不得有人在布局筹划,否则也不会使得宁家短短几日之内就家破人亡,再没有翻身余地。

   

为了给宁春家讨个说法,永庆这耿直汉子,实也没什么好主意,便去督察院敲了“闻登鼓”,叩阍上告,为宁春家申冤。

钮祜禄氏身披红衣吞金殉夫之事,在京城早传扬开来,毕竟宁春家的事情过于离奇,引发百姓各种各样的流言。

   

永庆的叩阍,使得流言越发升级。宁春家是冤屈的,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这一点。不过,各种流言的版本实在离奇了些。就连钮祜禄氏红衣殉葬,也使得大家猜测纷纷。甚至连恶男霸民女这样的版本都出来了,道是有王公显贵,看上这位少『奶』『奶』,才使法子谋害了她的丈夫与公公,目的是想要『逼』她改嫁;不想这少『奶』『奶』贞烈,宁死不从,随丈夫共赴黄泉了。

   

叩阍虽然能够直达天听,但是哪里是那么好告的?按照律法,不管军民与否,冤情如何,这叩阍之人要流千里的。到时山高路远,又有几个人能活着回来?除了到了万不得已之际,『逼』得人没有他法,才会有人使这个法子来申冤。

   

“爷叩阍前,就将信给小的,让小的送到山东曹爷这里,说要曹爷心里有个数。小的不放心爷,就在京城多流了半日,没想到爷去了督察院衙门后,老爷那边就召族人,当日将大爷在族谱上除名,还向步军衙门递了状子,要告大爷‘忤逆’之罪!”七斤说到这里,又给曹颙跪下,一边磕头,一边求道:“曹爷,除了宁爷,爷与曹爷最是交好!小的求您了,就救救我家爷吧!”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二十章 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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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七日(中)

按照《大清律》,忤逆罪若是落实,那就是斩立决。万吉哈想是被吓住了,怕这案子查起来,影响到家族前程,直接先给儿子落实个死罪,也省得查来查去的牵扯出太多人。

   

曹颙见七斤虽然急切,但是面上并无悲戚之『色』,问道:“可是状子又撤了?”

七斤点点头:“大小姐得了信,从简王府回来,不知怎地说动了夫人,两人去步军衙门劝老爷撤下诉状。不过,老爷也说了全当没这个儿子,告病在家,闭门谢客了!”

    *

   

京城,勇武伯爵府。

内院正房,不时地传来“哎呦”、“哎呦”的呻『吟』声,万吉哈确是病了。他闭着眼睛,用手扶着头,半躺在炕边,不停地呻『吟』着。

   

福惠郡主站在地上,唤人送来一个烛台,就着烛火烤了两小块膏『药』,给万吉哈贴在太阳『穴』,又用手轻轻按了按。

贴了好一会儿,万吉哈才觉得疼痛稍减,坐起身来,慢慢地睁开眼睛,看面『色』憔悴的福惠郡主,重重地叹了口气。

   

福惠郡主想起关在督察院大牢的长子,鼻子一酸,坐在炕边,落起泪来。

万吉哈见了,心中烦躁,不耐烦地说道:“哭什么,不是说全当没有这个逆子吗?你向来对他不喜,如今可不是正如了愿!”

   

福惠郡主立时站起,瞪着丈夫,尖声道:“你这是什么话?就算永庆自小不在我身边,我们娘俩疏远些,但也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的!你这做阿玛的狠心,为了荣华富贵,不认就是了,何苦非要『逼』他到死地?若不是永佳正巧赶上,我还被蒙在鼓里!”

   

万吉哈只觉得“嗡嗡嗡”的,脑仁疼得更厉害,太阳『穴』突突直跳,忙复又躺下,用袖子蒙住眼睛,瞧也不瞧福惠郡主,又“哎呦”、“哎呦”地呻『吟』开来。

   

福惠郡主心里着恼,使劲跺跺脚,掀了帘子出去了。站到廊下,她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心里后悔万分。

因永庆自幼跟着祖父、祖母身边,后来虽然回到福惠郡主身边,母子两个却始终很陌生,又都是『性』子高傲之人,相处得很不谐。虽然不是有意为之,但是福惠郡主却是一直疼次子多于长子,对长子诸多要求也略显刻薄。这样的后果,使得永庆与母亲的关系越发客气疏远。

   

若不是这般,永庆怎么会自作主张去叩阍,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父母也是指望不上的。

福惠郡主正难受呢,就见永胜打外头回来,脸『色』很是难看。她忙迎了上去,问道:“你二叔那边怎么说,可是答应去求十四爷了?”

   

福惠郡主口中所说的“二叔”,就是万吉哈的弟弟罗察,原任工部侍郎,丁忧起复后为礼部侍郎。他的长女是十四阿哥的嫡福晋,所以福惠郡主才会这样问。

娘俩个一边儿说着话,一边儿进了上房西侧间坐下。永胜想要去看看父亲,福惠郡主往东屋那边看了一眼,只说是睡着了。

   

提到二叔,永胜脸『色』带出几分气愤来:“二叔说了,既然阿玛已经将大哥除了族名,那他自然不好违逆兄长的意思,为大哥张罗!还说让咱们也省省,不要再折腾,免得累及阿玛,丢了祖上的爵位!”

   

福惠郡主咬了咬牙,恨恨道:“这些年来,咱们什么时候求过二房,偏生这个时候袖手旁观!不是选秀时,腆着脸来求咱们的时候了!”

   

永胜见母亲短短数日就老了不少,眼睛都凹陷进去,心里不是滋味,便开口安慰道:“额娘不必过于忧心,若是查实了大哥不是诬告,不过是流刑,明年又是万岁爷六十万寿,指定有大赦的!”

福惠郡主听了,眼泪又出来,道:“额娘是怕啊,若是盛京还好说,若是宁古塔的话,山野之地,虎狼纵横,这些年流到那里的又有几个能够挨到回来之时的?”

   

永胜忙又道:“额娘这是为何?就算二叔不松口,难道儿子就不能直接托人寻十四爷来?还有妹妹那边,简王爷虽然素日与咱家往来少些,但大哥毕竟是他的大舅哥,怎会袖手旁观?就是平王府那边,看在大哥与曹家的交情上,也能够去求一求的!国法如山,免流不容易,走动走动判到盛京应不是难事!”

福惠郡主听儿子说得轻松,不禁生出希望,忙胡『乱』擦了泪问道:“真的?”

   

永胜哪里敢『露』出什么,硬生挤出几分笑,摆上信心十足的模样,点点头:“自然如此!额娘连儿子都不信了?”

福惠郡主拍拍胸脯,微微松了口气,不过随后又皱起眉,脸上多了几分忧『色』:“就算保住了『性』命,怕是哥哥的仕途也完了,他才二十七,这往后的日子可怎生好?”

   

永胜笑着说:“不是有祖宗爵位吗?阿玛这次要撵大哥出去,也是以防万一的保全之策,等事情了结了,让大哥回来就是!虽然降一等袭爵,等到大哥时伯爵府要换匾额了,但是一等子的爵位,俸禄也是四百余两,还有禄米,大嫂又不是浪费之人,足够大哥他们嚼用的了!”

   

听儿子这么说,福惠郡主很是意外,忽然抓了他的袖子,颤声问道:“你……不是一直惦记着爵位吗……怎么想起让给你大哥?别是哄额娘一时开心,……往后使得你一辈子不自在!”

   

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永胜此时确实没了那争爵的心思,全然是真心实意给大哥筹划,然见母亲这样疑自己,他立时站起身来,仰着头道:“额娘也太小瞧儿子了!不过是个一等子,若是个公啊,侯的,还值当争上一争,这个谁稀罕?”

福惠郡主喃喃道:“以前你不是老唠叨,说你大哥凭着年龄大,处处压你一头,使得你不服气吗?”

   

永胜顿时气结,嘟囔着说:“额娘真是的,那时儿子多大,如今儿子都二十多了,还是小孩子不成,整日里就知道同大哥置气?”说到这里,也有些拉不下脸来:“谁让大哥被玛法他们惯成那样,傲气得不行,对亲兄弟也瞧不起,儿子怎会甘心!”

自打永庆出事后,福惠郡主思量得最多的就是两个儿子的关系。毕竟她与万吉哈都老了,永庆被除了族谱,家族这边的亲戚是指望不上了,只有一个亲兄弟永胜。若是永胜也学着父亲,不认这个大哥,那永庆往后的生活会更加艰辛。

   

只是没想到,这兄弟的结症竟然是出在这里,福惠郡主怔怔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永胜一不小心在母亲面前说了心里话,有些讪讪的,道:“儿子乏了,先回院子歇歇!”

   

福惠郡主点点头:“去吧,去吧,别忘了让你媳『妇』多往你大嫂院子里走走,她也是不容易!”

   

永胜应声出去了,福惠郡主坐在炕上,念叨了两遍“盛京”,又扳着指头算了算两下距离;又思量着,若是明年万寿节大赦还好,若是不大赦的话,这永庆就要在那边待六年了。

    *

   

日照县与胶南县交界,两城镇。

这里是安东卫所的驻地,安东卫所,名册上共有兵丁五千六百人,实际人数只有四千七百三十二人,其他的都算是吃空饷。

   

安东卫所的主官是正五品守备,属下还有四个千总,与他一起分领五营,还有若干个把总。千总王全泰是日照采珠大户王家子弟,来安东卫所当差已经整整六年,第一次见到这般古怪的命令。

   

因王全泰与守备田畯年岁差不多,两人私交甚好,所以也没那些个顾忌,他就直言道:“头儿,这不是儿戏吗?咱们是卫所,又不是衙役捕快,这道台大人想要查烧锅,也不该使唤咱们啊?”

   

田畯『摸』了『摸』脑门,道:“既然咱们卫所在他管辖范围内,这使唤咱们也算不上什么。况且那位大人送来的信中可是说了,去了的兄弟有银钱补贴不说,但凡有品级的,只要完成任务,未来三年的考评,具是‘卓异’,若是你不耐烦去,那我就叫换其他人了!”

“三年‘卓异’!” 王全泰的眼睛不由放光,腆着脸笑道:“别的,大人,属下定当不负大人所托,这就去整理队伍!”

   

说起来,大家对曹颙这位守道大人之所以客气有加,除了单纯的上下级外,还因为他正好是负责官员考评的。

当朝官职三年一任,这考评是“平平”,还是“卓异”差别就大了。“平平”的话,想要升官却难,就算想升,也要熬上几任,小小地升个一级;而“卓异”的话,升官是指定的,而且是升一级,还是二级三级,那就是看运气与人情了。

   

田畯见他这就要出去,又唤住:“慢着!”

王全泰回头来,见他沉『吟』不语,问道:“头儿,还有什么交代?”

   

田畯想了想道:“将杜斌、杨达,尤南彪他们三队带上,凑个满营!”

   

王全泰皱眉道:“头儿,这吃空饷又不是大人愿意的,有啥好遮掩的?况且大人来后这两年还多征了一成兵丁进来,就为这,别说上边,就是老白他们几个减了收入,私下里没少埋怨!山东地界,各地营房卫所,像咱们这样只减两成的有几处?”他是不愿意田畯过于纠结这个,省得再弄出事来,得罪提督衙门的人。

   

田畯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却不愿意让曹颙小瞧,摆摆手道:“这些我都晓得,只是道台大人的差事急些,有备无患,多些人手总是好得!”

王全泰见他如此,知道是劝不住的,叹了口气,出去了。

    *

   

像王全泰一样,在一个职位上熬巴了六年的还有蒙阴县令梁顺正。他就是山东沂州人氏,自幼苦读诗书,康熙二十年的举人,随后参加了数次会试,考了六、七次,仍是名落孙山。

   

康熙四十二年,再次名落孙山后,梁顺正终于歇了科举的心思,花费银钱谋了个蒙阴县县丞的缺。此时,他的长子已经中了举人,也开始准备会试了。

   

县丞做了三年,县令丁忧,便举荐了梁顺正。因这蒙阴县地处偏僻,是个出了名的穷县,也没人惦记这个缺,就便宜了梁顺正。这一坐就是六年多,如今已经是第三任。

梁顺正年近六十,早已没有什么往上攀升的野心,只当自己要老死在蒙阴任上,一心指望着儿子们出人头地。

   

眼下,看了道台府使人送来的手书,梁顺正不禁喃喃道:“‘卓异’啊,这可是‘卓异’啊!这位大人,到底是君子,还是小人?明明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站在大义上,偏下了这个饵下来,使人将‘为国为民’的事,成为了‘利己’之事!”说到这里,不由得笑了,大声唤门外的小厮进来:“快,传本老爷话,让所有的衙役与捕快都到县衙集合!”

   

师爷刚好进来回事,见梁顺正满脸笑意,问道:“什么喜事,使得大人这般开怀?说给小的听听,也让小的跟着乐呵乐呵!”

   

梁顺正『摸』了『摸』胡子,对师爷道:“自然是喜事,而且似乎大喜,老爷我要升官了!”

    *

沂州,道台衙门,书房。

   

因庄先生不在,曹颙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最后自己琢磨了一宿,给平王府、淳王府与十六阿哥那边都写了信,请他们帮着斡旋,目的与永胜的不约而同,就是使永庆最后的判决是流盛京,而不是流宁古塔。宁春之事,要等此次事毕了。

   

送走了七斤,曹颙站在窗前,看着外头的太阳,喃喃道:“还有四天!”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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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 七日(下)

   

三月二十三日,午后时分。

春雨过后,草木愈发显得青翠,若是往西边望去,还能够看到道弯弯的彩虹。远远的,似乎还能够听到轰隆的雷声,然而此刻大兴镇的上空却是阴云渐渐地散去,『露』出碧蓝如洗的天空。

   

沂郯海赣同知岳喜本的心却晴朗不起来,望着不远处戒备森严的烧锅庄子,额头不禁渗出汗来。

安东卫千总王全泰却等得有些不耐烦,瞥了一眼岳喜本,道:“岳大人,这离道台大人给的最后时限不过半日了,若是大人的管家再不出来,受到连累那可是对不住!”

   

不是王全泰有意怠慢他,而是虽然两人一个是正六品,一个是正五品,却不是上下级。而王全泰沉着脸,不知是喜是怒,哪里还会顾及到岳喜本的立场?况且他奉上命而来,多少有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感觉。

岳喜本暗暗叫苦不迭,别的州县协助守道办差,换个“卓异”的考评或许能够升官,他这边别说是升官,能不能保全『性』命都是两说。

   

这烧锅庄子不是别人的,正是和硕简亲王雅尔江阿府上的,管事是简亲王的老丈人崔德福。

   

崔德福本是雅尔江阿母亲的陪嫁包衣,因生了个漂亮的闺女,被王爷收房,抬举做了妾。他也跟着水涨船高,谋了山东烧锅管事的肥缺。

   

因仗着简王府的势,崔德福向来是作威作福惯了的,就是对岳喜本也不过是嘴上客气几句,面上打个哈哈,更别说是面对岳喜本的管家了。

崔德福哪里会有好脸『色』,他脸一撂,怒道:“笑话!当爷是什么人?岳喜本他玩女人玩『迷』瞪了?什么‘好汉不吃眼前亏’,爷就不信了,谁还能将咱们简王府的产业抄了不成?!”说到这里,崔德福对旁边几个彪壮的汉子喝道:“可都准备齐当了?别掉爷的链子!”

   

有个蓝衣的汉子略带不安,犹豫了一下,低声劝道:“二叔,外头是官兵呢……!这闹腾起来……啊,是不是?要不……咱再思量思量?”

崔德福冷哼了一声:“怕啥?咱们主子,是被欺负的主?连太子主子都不怕,更不要说是个郡主额驸了!!况且,哪里有容咱们思量的余地,这几日里,各地的烧锅庄子封了多少?粮食都抄到县衙去了,没有粮食,拿狗屁酿酒?!——张家口那边可是还催货呢!”

   

也该崔德福倒霉,换作其他人来,他抬出王爷的牌子,或许能够吓唬一阵。偏生遇到的是王全泰,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此时的王全泰,已经不再为了那三年“卓异”的考评心热了,因为家主给他的信中提过,让他好好协助道台大人办差,待差事毕就许他辞官,去广州做王家生意的管事。

   

王全泰早就羡慕南边几个堂弟的无拘无束,曾抱怨了好几回,但是因要顾及家族这边,只好在卫所熬着。眼下,他几乎没有想要离开的心思了,却收到家主这样的信。这使得他明白,这个差事并不是原来所想的那样简单,否则家族那边也不会预先给他安排出后路。

   

王全泰早已做好了应付的准备,面对烧锅门口那几个叫嚷的管事,理也不理,回头对跟来的三百官兵道:“兄弟们,这是郯城县最后一个烧锅庄子,封了后咱们就算了了差事,回去找大人结算银子,今晚打牙祭,我请兄弟们喝酒!”

   

大家这几日一路忙着,都乏得不行,士气就有些低靡,而眼下听了这话,军心为之一振,都不禁欢呼出声。

崔德福原本以为只消推出几个管事、抬出王府的招牌,吓唬吓唬他们,便能喝退众人,谁想到对面领兵的竟是油盐不进的愣头青!他气得不行,也不在后面压阵了,甩开袖子三步两步走到前面,一挺胸一掐腰,喝道:“爷看哪个敢封我们王府的庄子!!”

   

王全泰看到崔德福时不禁一愣,随后回头大笑道:“兄弟们,瞧瞧,咱们打哪多了个爷出来?而且还是个兔儿爷,就是岁数老了点!”

众人闻言,轰然大笑。这崔德福虽然年近四十,但是面『色』白皙,容颜俊美,嘴上虽然有几根胡须,但是稀稀落落也看不真切;衣着甚是考究,而这行为举止又略带女气。

   

崔德福听了这话,气得满脸通红,指着王全泰说不出话来。

王全泰既拿定了主意,哪里还会与之废话,哼了一声,挥了下胳膊,冷声道:“查!封!”

   

烧庄这边虽然也凑了两百青壮,但哪里是这些兵丁的对手?崔德福见官兵已经冲进庄门,不由大急,慌忙叫人继续拦截,就听王全泰高声道:“妨碍办差,袭击官兵者,杀、无、赦!”

    *

蒙阴县县衙,大堂。

   

望着大堂上堆积如山的粮食,梁顺正不觉丝毫欣喜,反而挤出两滴老泪来。旁边的师爷见了,不解,问道:“大人,这是何故?”

梁顺正擦了擦泪道:“本老爷是后悔啊,后悔万分!这烧锅之害众所周之,而今正是缺粮之时,粮价上扬已『逼』得百姓无法安生!若是老爷我能有曹大人这个魄力,哪怕只除了本地一县之祸,就算这乌纱不保,也不枉白白地做了六年的父母官!”

   

那师爷瞄了他几眼,不置可否的叹了口气,半晌却道:“听大人说曹大人少年显位,而今捅了这个大娄子,怕有碍前程!”

    *

沂州,道台衙门,书房。

   

已经是黄昏时分,天边红霞漫天。白日的喧嚣渐渐沉寂,城里显得分外的安宁。然后,道台衙门中,曹颙却心急如焚地等待着。

虽然初瑜打发人来催过两次,但曹颙还是没有心思回内宅用饭。吴茂那边,已经遵照吩咐,准备来十数马匹;吴盛这里,挑选的青壮家丁也是准备随时出发;几位师爷,带着几个文书典吏,也在衙门里守着。

   

七天过去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如今就差那一纸文书。若是不能得到,那他只能选择下下之策。想到那样的后果,说不得就要往盛京与永庆作伴去,他心中不禁生出荒唐之感。但是,依旧是没有半分半毫的悔意。

   

大丈夫当世,总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隐隐地听到马蹄声响,曹颙立时从座位上起身,走到堂前,向大门方向望去。

随着“蹬蹬蹬蹬”的脚步声,风尘仆仆的魏黑疾步行来,见到曹颙那刻,脸上『露』出笑意。曹颙心中松了口气,道:“魏大哥!”

   

魏黑将身后的包袱扯下,双手递上:“公子,这是先生所交之物!先生说了,他这身子骨不好折腾,不能同老黑一起回来,约莫要迟两日!”

曹颙点头接过打开,里面是只木匣。木匣里面是一尺来高,两尺来长的公文,上面盖着山东布政司的印鉴。

   

公文的内容只有两个,一是打三月二十四日起到六月二十三日这三月间,沂州各地粮行米铺,不得以高于二月米价三成以上的价格销售,否则一经检举,立时查封商铺,收没全部米粮及其销售所得;二是因沂州各烧锅庄子自愿以平价将所储米粮卖给地方官府,免收未来三年的烧锅税。

这第一条确实是惠民的,第二条不过是走走形式罢了。那些有权势背景的大烧锅庄子,有几个是会上税的?当然,对于那些老实经营、靠着烧锅庄子糊口的人家,这三年免税也是他们营生暂时受损的弥补。

   

曹颙叫人将公文给文房那边送去,而后问魏黑道:“魏大哥,你们是哪天到济南的?先生他可是累着了,现下身子如何?”

   

魏黑想了想,回道:“是十九下午到的!这一路快马疾驰,每日在驿站只歇两个时辰,先生累坏了,说是往后再也不寻思骑马了,还笑着说要向公子讨要个舒坦的马车呢!”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公子不必担心,先生返程是坐马车的,老黑瞧着先生只是劳乏些,歇歇就好的,有庄家兄弟跟着,三两日就会到!”

   

沂州到济南将近六百里,就是曹颙上次述职后回来,也用了将近四天。庄先生,却只用了三天不到。

“魏大哥可随先生去布政司衙门了?侯居广为难先生了?”曹颙将魏黑让进书房,唤小厮送水上来,随后问道。

   

魏黑也是渴的急了,直接举着茶壶喝了半壶,随后回道:“是随先生去了,但是因在外头候着,并不知晓详情!”

曹颙这些平抑粮价的前提,就是要拿到布政司这个文书,做到师出有名。原本他是要亲赴济南的,但是被庄先生拦下,毕竟沂州这边事情繁多,若是真遇到变故,还需要曹颙拿主意。

   

“魏大哥是前日启程的?”曹颙问道。

魏黑点点头:“前儿下午,幸好是关城门前,布政司那边送来文书,要不老黑就要明日才能回来了!那个布政司大人也不是个痛快人,先生到达济南当晚便去了衙门,足足在里面待了两个时辰。回到客栈后,先生等了一天,也不见布政司衙门那边有动静,再去求见时,却道布政使大人去泰安府里,不在济南!先生脸『色』黑得煞人,回到客栈写了封手书,老黑送到布政司衙门。这次却是巧了,那个大人第二天下午亲自来客栈见先生,两人在屋子里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那大人走后不久就打发人将公文送来,先生方松了口气!”

   

虽然魏黑讲述起来,看似波澜不惊、平淡无奇,但是曹颙却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看来,最初的设定失败了。一份烧锅庄子采买人的口供,一份官仓出入库记录,一份官仓平价打民间收米的条子,一份东兖两州六县米价记录,一份酒糟,这是曹颙让庄先生带去济南的。

   

先是实话实说,请侯居广答应下公文,若是他执意不肯的话,那就让他瞧瞧这些东西。

   

没想到侯居广却是滚刀肉,看来他是晓得那些锅烧庄子的底细,认定了曹颙不敢将事情捅开,才这般有恃无恐。

庄先生最后写给他的,定是其他的把柄了,怨不得庄先生不让自己去济南,看来是不想自己与主官撕破面皮。

   

眼下,却不是为了纰漏惆怅的时候,曹颙待文书房那边抄录好文书后,加盖了沂州守道的印鉴,打发吴盛等人立时出城,连夜将公文下发到各州县衙门。

    *

   

莒州,南城,柳树巷子。

   

赵河正在院子里埋头干活,他是个木匠,全家六口全凭他的手艺吃饭,日子过得很是艰辛。他的闺女见爹爹满头是汉,端了碗凉水来:“爹,喝口水!”

赵河放下手中的活计,接过一口饮尽,想起前些日子卖女儿的经历,不觉心里发酸,使劲『揉』了『揉』闺女的头发。如今,粮价高涨不停,若不是那日遇到恩人,给了些银钱,他们全家怕只有喝西北风的份了。

   

正想着,就听门口脚步声想,赵河抬头望去,原来是邻居老周。老周满脸喜『色』,冲赵河嚷道:“赵兄弟,快,粮价跌了,大家都拿着口袋去买粮呢!只是要带户籍文书,按照人头买呢!”

赵河只道自己听错了,一时没醒过神来。

   

老周笑着说:“俺是告诉你信了,可不敢耽搁,俺这就回去找你嫂子要口袋去!”

    *

沂州城里,因平价售粮,也是一番热闹景象。

   

曹颙站在书房前,心中隐隐带着丝兴奋。平抑粮价,不过是个开始罢了,接下来……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二十二章 暮春

第二百二十二章 暮春

   

沂州,道台衙门,内院正房。

初瑜手里拿着件小小的袄儿,正在收袖口的针线。收好后,她看着这小巧可爱的物件,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现下刚三个月,还不显,但是『摸』起来有些发硬、发紧,与未怀前截然不同。

   

上个月李氏打江宁派来的两个嬷嬷是张嬷嬷与魏嬷嬷,都是世代在曹府的老成人。两人都生育过不少次子女,对产『妇』的相关避讳也知道得清楚些。

   

张嬷嬷是香草的伯母,魏嬷嬷是小满的姥娘。因这个缘故,两个嬷嬷便是远巴巴的到沂州当差,也不觉得苦。况且曹颙是长房嫡子,大『奶』『奶』又是这个身份,她们能够近前侍候,也算是体面。

   

淳王府那边也派来两个嬷嬷,一个是初瑜的『乳』母叶嬷嬷,一个是侧福晋纳喇氏的陪房周嬷嬷。

叶嬷嬷去年被初瑜送回王府,虽然没人当面说什么,但是私下却被儿子媳『妇』好一番埋怨。王爷最疼大格格,众所周知的。大格格又向来是个好脾气的,这样将『乳』母送回来,谁是谁非那不是一清二白。

   

叶嬷嬷觉得冤枉,与媳『妇』唠叨两回。她媳『妇』听得不耐烦,忍不住说道:“妈妈可不是糊涂,谁家的『乳』母不是向着姑娘的,偏妈妈耳朵软,听瓜尔佳与额苏里那两个老东西胡吣!大格格才成亲几天,就给安排通房,这主子的事,哪里是咱们做奴才的能够做主的?也就大格格脾气好,换成其他府的姑娘看看,还不知要怎么闹!”

叶嬷嬷不服气,嘟囔道:“这不是福晋的意思吗?”

   

她媳『妇』瞧瞧内外,见没有外人,低声道:“到底不是亲生的,隔着肚子里,等到五格格出门子时,您瞧她给不给安排狐媚的陪嫁!就您老是实心人,人家说什么信什么!明明是福晋见白家那丫头长得好,爹娘又是在王爷面前说上话的,怕王爷碰上,看上眼,才这般给打发了!”

叶嬷嬷还是头一遭听见这话,还犹自不信。她媳『妇』冷笑一声,道:“也是喜雨命好!她妹子不过十五,也是出挑的,因原本在城外她姥娘家,刚回府多久,才到王爷书房当差,不过月余就‘害病’没了!”

   

叶嬷嬷听着,想着素日福晋慈眉善目的样,只觉得浑身发冷,摇头道:“不能吧?若是福晋是容不下人的,那侧福晋与几位庶福晋这边不是好好的?”

   

她媳『妇』小声道:“妈妈就没瞧出喜雨那丫头像侧福晋?若说她像三分,那她妹子就是像五分了!侧福晋本就比王爷大好几岁,就算看着少相,也不年轻了!王爷这边,换个爱宠也不算稀奇事!福晋一心要抬举巴尔达侧福晋,想要稳固六阿哥的身份,怎会允许别人占了先去?”

   

叶嬷嬷是初瑜的『乳』母,心里自然向着侧福晋纳喇氏,听了不禁有些担忧。她媳『妇』又劝道:“瞧瞧,您老瞎『操』心,就福晋那点心思,哪里瞒得过王爷去?侧福晋跟了王爷小二十年,三个阿哥又占了长,六阿哥还是『奶』娃子呢!”

叶嬷嬷不知是被媳『妇』说通了,还是自己个儿想明白了,这次来沂州,半句不肯多说,只是尽心照看初瑜的身子。

   

初瑜当初送『乳』母回王府,也是怕曹府这边闹腾得不安宁,惹得曹颙生厌。现下见『乳』母如此,便也待她很是亲近,两人和好如初。

周嬷嬷只是奉纳喇氏之命,来照看初瑜到生产的,并不像叶嬷嬷这样,要在初瑜身边长留;也不像张嬷嬷与魏嬷嬷那样,是曹家老人,因此她更是不肯做大,说话行事甚是谨慎。张嬷嬷与魏嬷嬷是李氏挑出来的,本来就不是刻薄难缠的『性』子。初瑜身份又高,轮不到她们说三道四。

    

就这样,道台府这边虽然多了四个嬷嬷,但是却没有敢像曹颂的『乳』母张嬷嬷那样,在主子面前充大辈的。因此,初瑜这边也极是省心。

今日是二十七,庄先生回来了,曹颙在前院置办了酒菜,给他接风,之前回来看望过初瑜,让紫晶陪她用饭。

   

等紫晶过来,初瑜将刚才缝制的小袄拿出来给紫晶看。两人说说笑笑,算起孩子的出生月份来。按照大夫的话,是腊月末坐的胎,这算算日子,是九月的产期。这算起来,半年时间,不过是一晃眼功夫。

   

如今紫晶只担心初瑜的身子——原本她还有点肉,年前随曹颙回江宁,年后又北上,路途劳乏下清减了许多,前些日子又孕吐,吃的很少,虽说后来好些,但是却也一直没长肉。

   

说话间,几个管事媳『妇』来回话,道是绸缎庄那边的裁缝送来换季的衣裳,是今日就按照各房发下去,还是等到三十再发。

这都是半月前,叫了那边的人到府里给众人量的身量长短,按照府中各人身份不同,分别是一套到四套新衣不等。

   

就是初瑜,也跟着做了四套。虽然打京城带来的衣裳多,但都是出嫁前王府那边预备的,都是繁繁琐琐、镶边绣花,看着极是华贵。

曹颙本人,却是爱穿细布衣裳的主儿,寻常若是不见客,穿着简单素净。不认识的人见了,谁会想到他是四品主官,只当是哪家的少年公子?

   

年前回江宁时,曹颙曾带着初瑜出去逛了两次,路上卖糖水的少女,花楼上的姐儿没少向曹颙暗送秋波。虽然曹颙没有注意这些,但是初瑜见了,心里却不是滋味。

初瑜想换下华服,讨曹颙的欢心。虽然紫晶已经劝过她,曹颙对这些自幼并无反感挑剔的地方。因为就是曹家两位姑『奶』『奶』,在未出嫁前,衣服也是极尽华美的。

   

后来初瑜才发现丈夫不是嫌弃华服,或许只是自幼的习惯,并不喜欢张扬。她自己个本身也不是爱招摇的『性』子,只是自幼因阿玛宠爱,嫡母看重,吃穿用度都是上等的。出嫁之前,又是王府特意给准备的几十箱四季衣裳,都是上等的料子与绣活。

   

听说新衣裳来了,初瑜十分高兴,叫把曹颙与自己的那份送来,其他的今日就分发下去。几件夏装,都是宽松素淡的,她比量了一回,很是欢喜。

   

待珠儿、喜云她们摆上饭菜,紫晶边给初瑜布菜,劝她多吃些。初瑜不禁嗔怪道:“紫晶姐姐瞧瞧自己个儿,还好意思劝初瑜?”

紫晶笑道:“郡主是双身子,怎能同奴婢比?就是奴婢如今的饭量也大些,这里虽不如京城繁华,却比那边清净许多!就是大爷,也不用再赶大早!”

   

初瑜点点头:“可不是?平日还好说,赶上大朝会,不到三更天就要起来准备了!在这边,额驸离主官又远,自由自在的,若不是这十来天为粮价的事『操』心,这差事倒是轻省许多!”

紫晶知道前些日子曹颙的衙门忙,初瑜很是惦记,笑着说:“这不是忙完了吗?况且庄先生又回来了,能够帮衬大爷,大爷自不会像先前那样劳碌!”

    *

   

这十来天,曹颙只是累心,累身的却是庄先生。

庄先生趴在东院正房炕上,掀开衣裳,『露』出后腰来。怜秋拿出两贴巴掌大的膏『药』,放在小碳炉子上烤着,待看到『药』膏融化,方贴到庄先生的腰上。

   

庄先生翻身坐起,抬起胳膊来,拍拍自己的肩膀,对怜秋道:“再来两贴,这膀子也酸痛难当!”

正巧惜秋捧了套干净衣服进来,听到庄先生的话,不禁埋怨道:“谁叫先生逞强?都不晓得爱惜自己个儿身体,这还不到半月,就累成这个模样!”

   

怜秋又帮庄先生在肩膀上贴了两贴,庄先生换下身上的衣裳,问道:“妞妞呢?可是睡了,最近小家伙如何?可是会爬了?用不用现在就教她说话?”

怜秋帮庄先生系好纽扣,回道:“在西屋睡着呢!这小家伙,这两日又胖了,整日里吃了睡,睡了吃的,再胖下去就要抱不动了!”

   

庄先生指了指地上方桌上摆着的一个柳篮,笑着说:“那都是我给妞妞买的小玩意儿,胖点好,咱们闺女有福气!”

   

因要到前院去喝酒,庄先生便特意去西屋一趟,『摸』了『摸』闺女的胖脸蛋子才走。

   

庄先生到前院厅上时,圆桌上已摆放了冷荤与干果鲜果,除了曹颙,曹延孝、曹延威、韩师爷、路师爷、魏黑等人都在坐,单只少了曹颂一个。

曹颙还要打发人去催,就见曹颂急匆匆打外头回来,见庄先生回来,先是问了好,随后向大家告声罪,进内宅换衣裳去了。

   

因大家都等着自己喝酒,曹颂回到院子匆忙洗了把脸,换了件衣裳就要往外走。玉蛛见他脸上还湿着,拿着帕子追上来,站在廊下,笑道:“看把爷急的,脸都忘记擦了!”

曹颂止住脚步,任由玉蛛举着帕子擦了脸上水渍。

   

闻着淡淡的水仙香味,他想起一事来,看了眼玉蛛,吩咐道:“不管是花啊,还是粉的,明儿换个味道,爷不耐烦你身上这味儿!”

玉蛛闻言,脸『色』一红,说不出话来。曹颂没做停留,已经快步出了院子了。

   

望着空空的院子门口,玉蛛脸『色』渐渐有些发白。

   

这十来日,曹颂并没有想像中的宠爱玉蛛。除了那晚在正房留了一晚后,曹颂再也没有让她在上房值夜,还是像往常一样,由玉蜻在房里侍候。

   

玉萤与玉蝉,做如何想,不得知。单是玉蜻,见玉蛛这般,心里也不落忍,拉着她在上房一起值夜。曹颂见了,只是皱眉,挥手打发玉蛛出去,像是极为厌恶。

玉蜻不知她如何得罪了曹颂,私下问过两次,玉蛛也是不明白的,只是“嘤嘤”哭着,显得越发可怜。

   

玉蜻心软,哪里见得她如此?特意拜托了玉萤与玉蝉两个,白日间曹颂回来时,尽量给玉蛛上前侍候的机会。

幸好白日里,曹颂见到玉蛛,虽谈不上亲近,但是却也没有那般厌恶,偶尔也搂上一搂,亲上两口。

   

玉蛛使劲浑身解数,却仍没有被叫上值夜。若不是知道曹颂『性』子暴躁,不是爱体恤人的,怕她都要自荐枕席,爬上床去,终是有心无胆。

玉蛛暗恨不已,除了走了的那个不说,自然是将玉蜻恨到了头里。想着若不是她使坏,紫晶那边也不会次日就送来『药』汤给她,破了她“母以子贵”的美梦。更不要说自家爷是爱『色』的,床笫之间很是折腾人,这不要她近前,自然是便宜了玉蜻。

   

想着玉蜻仗着资历,对自己这般打压,面上又一副假惺惺的作态,玉蛛恶心的想吐。但是她不是傻瓜,既然知道府中众人都与玉蜻交好,哪里是好得罪的?便越发的恭敬,言谈行事极尽小心,比过去更加温柔谨慎。

    *

众人一边等曹颂出来,一边说起这几日的闲话。魏黑护送庄先生往返济南府这不必说,曹延孝去了安东卫,曹延威去了莒州,就是韩师爷与路师爷也去了费县与沂水县。

   

说起沿乡镇米店前百姓的愤怒与哀求,再说起封烧锅庄子时的畅快,众人都兴致颇高。虽然山东地界不如直隶那般酒禁森严,但是论起这些烧锅来,也没有几个是手续齐备的。

说着说着,想到眼下这般只是治标不治本,明年春天或者后年春天,指不定又再次爆发粮价上扬之事,众人便缄默下来。

   

官商勾结,低价出售省仓的粮食,酿成酒后高价牟利。而后官府这边,又底价收入民间余粮,使得市面上能够流通的粮食越来越少,酿成今年春天这样粮价上扬数倍的恶果。

   

想起那日随同安东卫千总王全泰去大兴镇时的所见所闻,曹延孝不禁有些担心地望了望曹颙。回沂州后,他就将那庄子管事叫嚷的对曹颙说了,提醒叔叔要提防下,看是否往京里送信走动走动,不要与那位什么王爷撕破面皮。

   

曹颙晓得曹延孝的意思,点点头宽慰他安心。因早有其他安排,并没有太过在意,只是脑子里闪过简亲王府时,想到年前出嫁的永佳;转而想到永庆,思量着不知京城消息如何。

七斤走时,曹颙特意让曹方拿着自己的亲笔信,跟着上京。除了斡旋永庆之事外,还叫他留在京城打听宁春父子落罪的前因后果。

    *

   

却说曹方这头,是三月二十三到北京的。此时,完颜永胜已经求到平郡王讷尔苏府上。

   

讷尔苏知道永庆与妻弟是挚友,正犹豫着要不要出手相帮。毕竟这其中还有十四阿哥与简亲王雅尔江阿在,轮不到他来管完颜府的事,否则不是臊了十四阿哥与简亲王的面皮。若是静待其变吧,这永庆又被家族除名,这十四阿哥与简亲王雅尔江阿若是袖手旁观也说得过去。

   

直到收到曹颙的亲笔手书,看到他郑重相托,讷尔苏方拿定了主意。永庆叩阍获罪的原由,讷尔苏也知晓一些,对这血『性』汉子也打心里敬重。再想到莫名其妙死在刑部大牢的宁春,讷尔苏叹息不已。

为了不让人挑理,讷尔苏还是决定先问问十四阿哥与简亲王雅尔江阿的意见,若是这两人都以完颜府的意见为主,不再认永庆这位舅兄,那他就出面周旋一下。不过是轻判些,又不是太难之事。

   

因十四阿哥尚未开府,还住在宫中阿哥所,讷尔苏就先去了简亲王府上。结果,却甚是令人意外。

   

雅尔江阿已经同督察院那边打了招呼,如今就等着查明永庆做告是否情实了。若是情实的话,就杖一百,流放盛京;若是没有情实,按“妄论国事”、“攀诬大臣”论处,那就要两说了。

   

讷尔苏闻言大喜,算是了了桩心事,可是待出了简亲王府,他方察觉出不对劲来。

宁春家的案子并不是表面那样简单,明面上是因贪墨与牵扯到“南山集”案,实际上却是被人揭发早年暗中为太子在江南筹银钱之事。

   

永庆为宁家叩阍,若是查下去,不是落到太子头上,就是落到其他阿哥头上,到了那时,他哪里还有好?就算是到了盛京,怕『性』命也难保。

   

雅尔江阿与太子的矛盾众所周知,他这番用意却是要推波助澜了,哪里会在乎永庆的生死?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二十三章 简王府

   

第二百二十三章 简王府

想通了这些,讷尔苏回头瞧了瞧“御赦和硕简亲王府”的招牌,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在雅尔江阿眼中,如今永庆叩阍之事,不过是提供一个对太子“落井下石”的好时机。就算不是太子做的,将事情闹大,也能使太子惹一身腥。

   

太子眼下正是危机,牵扯进“托合齐会饮案”的大小官员现下都被拘禁宗人府,由简亲王雅尔江阿、贝子苏努、辅国公景熙、大学士温达、大学士萧永藻会同刑部详审此案。

   

此案明面上看只是这些利欲熏心之辈为了“拥立之功”,私下结党,结交领兵武官,心怀叵测;实际上未尝不是康熙对太子的审视。如今,朝野都看着,不少人已经开始算计太子“二废”的时日了,对其他几位有希望代而取之的年长皇子,也各有思量。

   

其实,就讷尔苏本人来说,对太子亦是全无好感,几年前那顿鞭子他至今未忘。若是换作自己,会不会作出与雅尔江阿同样的选择?想到曹佳氏与曹颙姐弟,讷尔苏连忙摇头,为了自己的私怨,出一时之气,害得妻子伤心,这点他却做不到。

不管如何,还是想去十四阿哥那边再问问,若是十四阿哥与雅尔江阿打的是一个主意,那讷尔苏的行事就要有所顾忌,否则就是得罪了这些倒太子的人,自己不怕什么,就怕非但救不出永庆来,反倒害了他。

    *

   

简亲王府,内院正房。

   

继福晋永佳穿着宝蓝『色』旗装,坐在炕上,听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说起近两月府中的人情往来。雅尔江阿的几个妾金氏、吴氏、佟氏、崔氏等人侍立在旁,听两位福晋说闲话。

   

永佳是年前进王府的,除了崔氏比她小外,其他人都比她大。像是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看着不过三十来许,却已经三十五,只比雅尔江阿小一岁。

伊尔根觉罗氏笑着说着哪个府的老福晋过寿,准备了什么材质的观音;又是哪个贝子府的小阿哥满月,叫人装点什么礼盒。

   

永佳进府后,虽然打伊尔根觉罗氏那边接过钥匙账册,但是对于具体的琐事还是交由伊尔根觉罗氏打理。

在王府中,除了病逝的嫡福晋瓜尔佳氏,就数伊尔根觉罗氏位份最尊贵,最受王爷宠爱。其他侍妾都等着看新福晋与她之间的热闹,没想到完颜家出来这位继福晋素日寡言少语,脸上虽是带着笑意,却也让人觉不到热乎气。

   

进门没几日,王府中就有不开眼的婆子,仗着是先头福晋的陪房,想要试试这位新福晋的肚量,惹出些是非来。

永佳也没多话,直接叫人将那婆子拖下去,打了四十板子,随后又将那人的儿子、媳『妇』、亲家、亲戚查出一串来,一个没留,统统打发到城外庄子上去。

   

那婆子媳『妇』的娘家嫂子,正好是伊尔根觉罗氏所出的六阿哥永叙的『奶』子,便求到伊尔根觉罗氏身上,言语之间未尝没有挑唆的意思。

   

伊尔根觉罗氏如何听不出那弦外之音,却是不想生事的,只思量着这些人算起来,就有十来房人,又都是府里用惯了的老人,真撵出去到底自己用起来也不便宜,所以才想着过去跟永佳求个情,单撵那婆子一房,其他人家教训两句也就可以了,既不堕继福晋威风,又落了实惠。

   

看到永佳坐着那里,面上平平,并无新嫁娘的欢喜,伊尔根觉罗氏不由得觉得纳罕。这简亲王府是八个铁帽子王府之一,又没有公婆在世,就算老王爷有几房老福晋,也都是奉天老宅那边。进门就是当家福晋,她为何还不欢喜?

不管伊尔根觉罗氏心里如何向,面上还是恭敬得很。

   

永佳原本脸『色』淡淡的,听到伊尔根觉罗氏的求情,神情越发莫测起来,最后笑了笑道:“何必这样麻烦!”

伊尔根觉罗氏只当是福晋好说话,还暗暗为那几房人欢喜。直到次日,听说那几房人已经被打发到昌平去,她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方晓得永佳那句话的意思,“既然说撵了,何必这样麻烦改主意”。

   

其他院子里的侍妾,都等着看两位福晋的交锋,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同时也怕殃及池鱼,行事都谨慎许多。

就连伊尔根觉罗氏,心中也多少有些没底,后悔自己先前的鲁莽,新福晋进府,正是立威之时,怎么好掺和?

   

接下来,永佳的行为却大出众人所料,却像偃旗息鼓般,只守在自己院子里,就是伊尔根觉罗氏与金氏、吴氏、佟氏、崔氏到她那里请安时,也并无为难之意。只是打娘家住完对月回来后,吩咐众人逢五、逢十请安,其他时间不必去她院子里立规矩。

   

永佳越是不留意这些人,这些人越是心里没底。

   

想起永佳进门后的雷霆手段,众人算是明白了,什么是名门贵女。完颜府门第自然是不用说,伯爵府嫡支长女,额娘是郡主,堂妹是皇子福晋,这些都是她的依仗。

永佳虽然待人不太亲近,但是对待其他妾室却大度得紧,并没有拈酸吃醋的事。

   

就是新婚半月,雅尔江阿收用了她的侍女如意,她也不见恼怒的模样,叫人单独给如意准备了小院子,打发人跟着侍候。偏生雅尔江阿似忘记还有如意这个人一般,再也没有问过一句。

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说了会子近些月份的人情往来安排,见永佳不应声,想起关于福晋娘家长兄叩阍的传闻来,笑着问道:“福晋听着,可还妥当,哪里有要添减的没?”

   

永佳点点头:“劳烦你,很是妥当,只是老福晋那边的白玉观音与年前送到德妃娘娘宫里的重了,若是有玛瑙罗汉,可以换上一尊;没有的话,金罗汉也使得!”

伊尔根觉罗氏笑着应了,永佳对诸位道:“想必大家也站乏了,先散了吧!”

   

众人都口称“不乏”,俯了俯身子,随着伊尔根觉罗氏退下。

   

等众人的身影都不见,永佳的脸『色』才显出一丝疲『色』,拄着额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随着脚步声,她的侍女吉祥进来屋子。见屋子里没旁人,吉祥走到永佳身份,低声道:“姑娘,奴婢哥哥在前边路口见着了平王爷,问了大爷之事,平王爷让奴婢哥哥转告姑娘,这没两日就入夏,不知大爷那边缺不缺换季衣裳!还说让准备四季衣裳,要不就怕以后用不上了!”

永佳脸『色』顿时苍白,咬了咬嘴唇 ,问道:“就这些,还说其他的没有?”

   

吉祥迟疑了一下,犹豫道:“平王爷还说,若是姑娘得空,看能不能寻寻十四福晋说说,请十四爷替大爷说情!”

永佳只觉得遍体生寒,立时坐了起来。

   

她之前自然有去找过雅尔江阿说及兄长的事。虽然他们夫妻感情淡薄,有些相敬如宾的意思,但是毕竟涉及到同胞兄长之生死,她还是温言相求。

彼时雅尔江阿却只道是都打点好了,叫她不要再『操』心这些,好好过问几个阿哥的功课。

   

永佳听了,不敢不信,亦不敢尽信。所以今日听说平郡王造访,永佳立时想到了曹颙身上,算算日子,打兄长叩阍至今已经十几天,这消息往来山东也差不多。

   

吉祥的哥哥嫂子是永佳的陪房,永佳便打发吉祥出去传信,让她哥哥向平郡王探探消息。

   

想起隐隐约约听过的关于雅尔江阿与太子的恩怨的来由,永佳想着前院书房见过的几个小厮,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思量了一回,永佳吩咐吉祥道:“打发人下去,立时准备马车!”

   

吉祥忍不住劝道:“姑娘,王爷还在府中,您看是不是再等等?要不,等王爷出府再叫人套车?”

永佳没有应答,唤外头的丫鬟过来,去准备些补品『药』丸,自己换了外出的衣裳。吉祥知道自己小姐的脾气,心中叹了口气,打发人套车去。

   

到了前院,永佳直接往书房来。

两个唇红齿白的小厮站在书房外,见到永佳过来,都请安见礼。永佳强压制住心底的恶心,说道:“给王爷传话!”

   

“是!”两个小厮想是也听过永佳的手段,对她带着几分畏惧。

   

书房里,雅尔江阿正黑着脸,听崔飞回报大兴镇烧锅庄子被封之事。崔飞是崔德福的侄子,被他叔叔打发回来送信的。

   

听到院子里永佳的声音,雅尔江阿皱了皱眉,扬声道:“有事吗?进来吧!”

永佳进了书房,雅尔江阿见她外出装扮,问道:“这是要出门?”

   

永佳点点头:“放心不下阿玛的病,寻了些补品送过去,晚饭后回来!”

雅尔江阿听她口气,并不想来求自己同意,更像是来知会一声,心里隐隐有些不喜。但是想到她是个省事的,对前院的事也不干涉,两人这几个月向来是客气惯了的,便道:“去就去吧,多留两日也无妨,替本王给阿玛问声好,就说这两日忙,过两日闲暇再去看他!”

   

永佳垂下眼睑,道了声谢,便告辞出去了。

雅尔江阿瞧着她清清冷冷的模样,与那些喜欢哭天抹泪、腻腻歪歪的女子没半分相似,不由得有些怔住了。

   

等醒过神来,雅尔江阿对崔飞摆摆手道:“给爷说清楚?哪个衙门封的?巡抚衙门,还是布政司衙门?使唤的哪里的官兵,拿的是谁的手令?”

   

听说是道台衙门下的旨意,雅尔江阿怒极反笑,冷哼了两声道:“爷倒是不知道,如今这道台衙门也能欺到爷门上了,熊成这样,你叔叔是吃屎的不成?”

   

崔飞吓得一激灵,连忙跪下,道:“奴才叔叔不敢丢主子的面子,叫人在庄前拦着了,可是对方领头的是个愣头青,听不进去话……”

雅尔江阿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啰嗦,当即踹了一脚。崔飞身子一歪,额头正好撞到旁边的柱子上,红殷殷地渗出血来,也不敢擦,犹自磕头不已。

   

“东兖道?”雅尔江阿觉得有些耳熟,才想起就是是平郡王的小舅子曹颙。两人见过几次,他对曹家的事情也知道些,不禁有些疑『惑』:“这小子不像是这样鲁莽之人啊?”

雅尔江阿有些想不通透,对崔飞道:“得了,得了,爷问你,道台衙门的手令与其后布政司衙门的公告,你可都抄了带回?”

   

崔飞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书案上,小声回到:“主子,奴才带回来了,都在那儿!”

雅尔江阿伸手展开看了,越看神『色』越古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崔飞道:“就单东兖道的烧锅庄子封了?其他府县的,还照常经营着?”

   

崔飞回道:“可不是,主子,奴才这回来,在经过的府县还留意来着,其他的烧锅庄子都好着!”

   

雅尔江阿不禁“哈哈”地笑出声来,崔飞听着胆颤不已,想着难道自己主子被气糊涂了,哪里像是吃亏的模样?

   

雅尔江阿喃喃道:“‘免税三年’啊,好大一份重礼!”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太平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太平

   

转眼,到了四月初八。

粮价渐渐回落,百姓渐渐安居,似乎一切都安生了,但是蒙阴县令梁顺正却感觉到沉重。安东卫的五百官兵如今正驻扎蒙阴县,防范沂蒙山匪因少粮也出山。

   

打三月二十四布政司衙门下来公告后,没有粮商再敢打着高价屯粮的主意。因这几个月卖粮都需要按人口按户籍来,也避免了民间趁『乱』反复购粮,造成粮食价格的再次混『乱』。

在县衙不远处的兵营里,安东卫千总王全泰撕下块鸡皮,卷在大饼里,抿了口大酱,送进嘴里,使劲地咬了一大口,中间的油水顺着嘴角流下。他随后用袖子擦了擦,又把剩下的半张大饼吃完。

   

旁边的尤南彪见了,不禁笑出声来,拍了拍王全泰,道:“全泰,你也有今天?还记得当初你刚来卫所的情形吗?吃馍都要揭皮的,这一晃十来年过去了!”

   

尤南彪眼下虽然不过是个把总,但是却是安东卫所的老人,原本也升到千总,只是因得罪了上一任的守备大人,被寻了个错处降了把总。

   

王全泰“嘿嘿”笑了两声,扭过头透过开着的帐门,望向远处的群山:“是啊,来卫所十来年了!就这么与大家伙散了,说起来还真是舍不得!”

虽然王全泰说得没头没尾,但这语调里的惆怅却是无法掩饰的。与他同席而坐的杜斌、杨达,尤南彪几个彼此看了两眼,谁也没明白他这是何意,最后年纪最小的杜斌笑着问道:“王头,你是担心剿匪失利?咱们这次不是不进山,只打山下守着官道吗?山匪、山匪,在山里算他们有点本事,出来了,还能与咱们面对面硬拼不成?”

   

杨达也嘟囔道:“王头真是?俺们与俺们队上那些兄弟是吃干饭的?说不定还能熬个大功劳,升官发财是个保不齐呢?”

连绵起伏的群山,入眼的青翠,徜徉在山间的白云,若隐若现的道观。

   

王全泰有些赏景的意兴,心情也好上许多,回过头笑道:“担心个俅?不是俺吹牛,就咱们田大人这两年的『操』练法,别说是遇到区区的沂蒙山匪,就是遇到『乱』军,也没个让人担心的!俺只是怕,这山匪识时务,不打咱们这边下山,白白地功劳就这样跑了!”

虽然王全泰说得爽快,但是尤南彪却仍是开口问道:“那你方才说什么散不散的,‘舍不得’什么的,又是啥意思?”

   

王全泰先是一怔,随后挑挑眉『毛』,道:“兄弟们忘记之前大人所说的了,这半个月咱们可不使劲,‘卓异’的考评下来,大家还不挪挪位置,高升高升!”

    *

沂州,道台衙门。

   

仪门外,停着一溜马车,车夫牵马候着,等着二门里的女眷出来。今儿是佛祖诞辰,城里城外几处古寺都有庙会。

沂州出名的古刹有好几处,像什么郎公寺、卧佛寺、灵岩寺、宝泉寺等等,都是香火茂盛之地。其中,宝泉寺因寺旁的涌泉得名,虽不如其他几处香火盛,但是因都说这里求子灵验,前去烧香拜佛的女眷最多。

   

初瑜也早闻宝泉寺大名,之前就想要去拜拜的。因那时怀孕初期,大夫嘱咐要静养两月。算算日子,她肚子已经四个月大,若不是宽松的衣裳遮掩着,都能够看到微微凸起的小腹。

   

因初瑜的马车是内务府特造的,朱轮、红盖、红帏、红幨、盖角皂缘,太过惹眼,所以她便叫人准备了寻常的青呢马车。

   

除了韩师母有些着凉,身子不爽,因而不去外,其他路师母、怜秋、惜秋姐妹、紫晶等人都随初瑜去的。为了照看初瑜的重身子,叶嬷嬷与周嬷嬷也跟着。就是曹颂房里的玉蜻、玉蛛,也早就求了紫晶,跟着出去见识见识。

既然女眷要上香,府里的男人们也要跟着配合。除了庄先生、韩师爷、路师爷留守外,曹颙、曹颂、魏黑、吴盛、曹延孝带着长随侍卫护送,曹延威带着庄叔勇、庄季勇兄弟先去宝泉寺打前站去了。

   

宝泉寺是沂州城北,离道台府好几里地。曹颙顾及初瑜的身子,怕道路不平,颠簸了她,一路只叫缓行。吴盛最是机灵,带着十来个护院,扛着锹,骑马先行,遇到不平之处尽量齐整齐整。

虽然一路上遇到不少人家的马车驴车的,但是像曹府这样浩浩『荡』『荡』前去进香的人家也有不老少。其中,有在知州衙门里当差的,跟着知州见过曹颙这位年轻的道台大人,便催马上前请安见礼。还有些武馆人家,则是看到了曹颂,忍不住上前来寒暄两句。

   

宝泉寺山门前,游人如织。

不管是身披绫罗,还是穿着粗布,大家脸上都『露』出一种虔诚的笑来。很多人都是笑眯眯的,就算偶尔有为了重病的家人来祈福的,也是眼中充满了希翼,一扫先前的颓废。

   

山门前,几个衣着褴褛的乞丐或跪或坐,人们经过时,不再是以往的厌恶,而是略带慈悲心肠地布施些个铜钱。铜钱落到破碗中,声音分外的清脆。

   

一切都是那么和谐,如同真是太平盛世。

   

寺里寺外,烟雾缭绕。大雄宝殿上,鎏金的外表掩盖了泥胎的实质,半阖着眼的佛祖『露』出大慈大悲的庄容,静静地看着他虔诚的信徒。

人心是脆弱的,更容易追思那些美好的东西;对曾经过的灾难,反而往往更容易抛到脑后。粮价飞涨,粮食铺子前的哭天抢地,只能以面汤果腹的那些天,仿佛都不曾发生过。

   

看着初瑜现出母爱圣洁的面容,曹颙虽然不相信这泥胎能够听到自己的祈祷,但暗暗许下心愿,希望眼前这个与自己结发的女子能够平安生产,希望远在江宁的父母能够健康长寿,希望山东的百姓……早日安居。

心中估算估算时日,该发生或许已经在发生了,自己是罪人!无心祈求宽恕,只希望能够少流些鲜血,少几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像是验证曹颙的心境似的,原本留在道台府的吴茂快马疾驰而来,带来一个消息,泰安府民『乱』!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二十五章 民乱

第二百二十五章 民『乱』

   

在升斗小民心中,对于官府衙门是存了畏惧的,对于官老爷更是不敢得罪。因此,当新泰县县令苏青海穿着官服顶戴出现在集市上之时,原本围着粮铺喧嚣的百姓渐渐安静下来。

   

看着面前一张张面带饥『色』的脸,苏青海心里说不出的沉重。

   

粮价三月初就开始上扬,到三月中旬已经是往年粮价的数倍。偷盗、抢劫,各种案件层出不穷。身为父母官,他看在眼里,怎能不急?可急又有什么法子,区区一名七品县令,手上没有粮食,虽然知道是烧锅之害,往知府那边送了不少关于建议限定烧锅庄子的条陈,但都是石沉大海,半点动静都没有。

天下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就算没有人对苏青海说,他也晓得为何平日素来良善的百姓,突然有了强盗似的强大气焰,还不是东兖道那个布政司告示给闹的。

   

新泰县在沂蒙山北,东兖道蒙阴县在沂蒙山南。中间虽然隔着山路,但是往来串亲戚、做小买卖的百姓还是不少。

蒙阴县封烧锅庄子、封粮铺之事,新泰县百姓尽有耳闻。

   

打三月二十四蒙阴县贴出布政司衙门告示后,新泰县的百姓就眼巴巴地等着、盼着,想着就算在泰安府那边耽搁时日,平抑粮价的公告也将要到新泰了。

这一等,就是十来天,多少家典当了棉衣器皿,多少家的米缸、面口袋见空,多少家的孩子饿得半夜哭醒。

   

当希翼渐渐破灭,带给百姓的是更深的绝望,仿若从云间跌落到深渊,只剩下无尽的黑暗与悲惨。经过内心深处的挣扎,越来越多的百姓认清,若是听从老天爷的安排,那怕是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因饥饿而离世。

   

哪里有粮?就算是早先不知道,如今大家伙也尽知晓了。烧锅庄子有粮!县城镇子上的粮铺有粮!满心的绝望,又化作满身的力量,大家伙浩浩『荡』『荡』地往烧锅庄子去了。

   

在饥饿的民众面前,叫嚣的庄子管事、装腔作势的护庄打手都成了摆设。

粮食在哪里?大家流水般涌向烧锅庄子的粮仓。望着这些穷老百姓的背影,被推搡到一旁、身上还被踩了两脚的庄子管事不禁“呸”了一声,当谁是傻子不成?且不说因东兖道烧锅庄子的被封,他们这些庄子正加紧烧酒来抢占草原的买卖份额;就是东兖道烧锅庄子被迫的“平价售粮”,也使得他们警醒不已。

   

哪个庄子还敢留着粮食?使唤人手日夜不停地『操』劳,将粮食都蒸熟,拌曲,等着发酵。

看着已经不能入口的粮食,再次绝望的百姓无比愤怒。酒缸碎了,酒香弥漫,用烈酒与酒糟将肚子填个半饱的人们,想起自家等着米粮下锅的父母妻儿,又结伴涌进县城,涌向粮铺。

   

苏青海抬起胳膊,还想劝百姓们散退,省得触及国法,后悔莫及。随行而来的一个衙役,因被这突发事件扰了百花楼的好事,一鞭子抽了过去。

被抽中的那人满脸的血渍,红晃晃的,刺得人眼睛生疼,让大家忘记了对朝廷与官府的畏惧,场面立时一片混『乱』。

   

苏青海叫嚷着,又有哪个会听见?粮铺的大门被撞开,百姓们闻着米粮的香气,大声地欢呼着,使劲地挤上前去,拉下搭在肩膀头的口袋,往里面装粮食。

   

没有挤上前装粮食的人们带着小小的失望与无尽的希望,又涌下另外一家粮铺,如法炮制。

   

一家一家粮铺的粮食被分光,人群却越来越庞大。像时疫一般,得到消息的百姓从四面八方赶来,参与到这“分粮”的大军中。

短短四日,民『乱』已经由新泰县,席卷到莱芜县、肥城县。泰安府早已得了消息,全城戒备,虽然没有粮铺被抢之事,但是城外的烧锅庄子则无法幸免,更多地承受了无粮百姓的愤怒。

    *

   

沂州,道台衙门,书房。

   

曹颙匆匆打宝泉寺赶回来时,庄先生站在窗前,不知在沉思什么。见曹颙回来,他转过身来,略显艰难地指了指书案上的信件,这是蒙阴县令梁顺正打发人送来的,关于泰州府民『乱』的一些消息。

   

不过轻飘飘两页纸,曹颙却觉得有上百斤重,小心地拿在手里,心中不停地祈祷,上面不要出现数目字,就算是出现,也要尽量少些。

新泰民『乱』,毁烧锅庄子五座,抢粮铺十余家,掠地主富户三十余户,伤亡五十余人,县令苏青海写毕血书自缢。

   

曹颙的心紧得不行,只觉得透不上气来,过了好一会儿,方开口问道:“若是将‘烧锅之祸’直陈御前,如何?”

   

“万岁仁厚,百官畏首,树敌无数,不了了之!”庄先生答道。

   

“若是没有七日之谋,平粮告示,又如何?”曹颙顿了顿,再次问道。

“而今,十户百姓,三户饥,一时一地之『乱』,快刀斩『乱』麻,易还百姓清净;延后旬月,十户百姓七户饥,烽火燎原之『乱』,就是为了朝廷脸面,也会雷霆镇压,用血腥惊醒世人!”庄先生缓缓地说道。

   

曹颙面『色』苍白,跌坐在椅子上,目光有些『迷』离,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庄先生:“照这般说,既然我没做错,为何却这般心虚,这般愧疚?”

   

庄先生心中叹息不已,隐隐生出几许自责,若是自己没有推波助澜,事情可会如此?想到这些,他问道:“孚若可是后悔了?”

   

曹颙的情绪渐渐平静,目光也愈发坚定起来:“后悔?不悔!若是只为了心里舒坦,冷眼看着,将自己摘干净,那我宁愿选择心虚愧疚!”

话虽说得堂皇,但是内心的不安与煎熬却只有曹颙自己晓得。或许如庄先生所说,就是没有他的“七日之谋”,烧锅之『乱』拖个半月一月的也会爆发

   

,但是他却不能坦然地认为新泰县令苏青海之死与五十余百姓的伤亡都与自己无干系。

   

愧疚也好,不安也罢,曹颙眼下都没有时间顾及。为了防止民『乱』波及东兖道,不仅要下令各地州县严加警戒外,还要通知安东卫那边,加派官兵去蒙阴县驻扎。除了防止山匪外,也准备应对泰州府的求援。

   

忙完这些,曹颙与庄先生推测了下济南府的反应,如今已是民『乱』第四日,再有两日消息便应该能够传到京城。

“盛世添丁、永不加赋”的恩谕明发天下,至今不过月余,紧邻直隶的山东就发生这样的『乱』子,上至康熙天子,下至朝臣百官,会是如何应对?

    *

   

京城,永定门外。

   

穿着囚衣的完颜永庆看了看面前的弟弟,略带惭『色』道:“二弟,大哥不孝,阿玛与额娘那里,就要全托付与你了!”

   

永胜看着短短半月就沧桑的不成样子的兄长,听着他手腕上铁链的“哗啦”声,心中甚是酸楚,面上却带了几分笑意:“大哥真是,这些还用你交代,就是大嫂与英儿那边,也无需惦记,如今额娘待大嫂甚是亲近!”

永庆见弟弟脸上不见任何责备与鄙视,平静得如同送自己外任一般,使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里虽然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不由地红了眼圈。

   

永胜也忍不住回了哥哥两下,打趣道:“大哥这是怎地?娘们似的,不过是去盛京待上一年,何至于此?若是实在想嫂子了,就打发人回来送信,看能不能在天气好的时候,送嫂子过去与你团聚!”说到这里,忍不住低声道:“若只是想女人了,大不了明年回来,带个小嫂子就是!都说盛京的姑娘骑『射』甚好,身子结实得很!”

一句打趣话,驱散了永庆心中的阴霾,他忍不住大笑出声。看着弟弟略带得意的模样,永庆想起兄弟两个小时相处的情形。两人都是争强好胜的『性』子,一个祖母宠溺,一个额娘惯着,彼此相处时便都抢尖……

   

少年的叛逆与怨恨,仿佛是上辈子之事,永庆现下想起,只觉得荒唐可笑。

永胜见兄长眉头松开,不再像先前那样神情阴郁,慢慢收了脸上的笑,郑重说道:“大哥,别怪阿玛,阿玛上了年岁,老人家难免有胆小糊涂之时!这半月,他一直病着,精神也不大好,虽然口上说不要大哥这个儿子,却总是有意无意地打探大哥的情形!”

   

永庆大力摇摇头:“怎会?只因大哥一时鲁莽,累及阿玛、额娘跟着担心,哪里还有脸去心生怨尤?小曹信中骂得对,大哥妄为人子、人兄、人夫、人父!就是对宁春,也是凭着一时血热,成全自己的义气,却不管是否能真正为其洗刷冤屈!”

   

曹颙这番话,说得刻薄,但确是在理。永胜大部分是赞同的,但是大哥向来是他心中最崇拜敬重之人,是最英勇义气的,怎能任由他人斥责?因此,不由有些恼,抱怨道:“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同样的至交,宁哥待他比大哥还亲厚三分,他又是如何回报?大哥为了朋友,这般辛苦劳神,还要受他奚落不成?”

   

永庆听出弟弟话中的回护之意,心下感动,却不愿意他因此对曹颙有所芥蒂,笑着说:“小曹是外官,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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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网』随意进京了!你哥我是榆木脑袋,若是没有小曹的臭骂,额娘与永佳的……怕一时还转不过弯来,继续跟着都察院较劲呢!他年纪虽小,却不是没担当之人,就算没回到京城,没像大哥这般穷折腾,没承诺报仇鸣冤之事,但仍会将宁春的事放在心上!这一点,大哥从不怀疑!”

   

这番话,掷地有声,听得永胜不禁心生向往。大哥对宁春的义气,大哥对曹颙的信任,曹家之人奉了曹颙之命,在京城为永庆的斡旋。

   

永胜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最后还是忍不住实话实说道:“大哥,这次你提前出来,流放盛京,都是靠了平王府与淳王府之力!”

永庆听了,面『色』渐渐凝重,问道:“永佳在简王府处境可是不好?十四爷那边……”

   

想着自己向来最亲近十四阿哥,永胜有些说不出话来。就是简王府那边,这般的袖手旁观也让人心冷。原先不想大哥知道这些,也是怕他难过伤心。

   

永庆见弟弟如此,心中有数,笑了两声,道:“淳王爷与平王爷最是不爱管闲事的,小曹还不知怎地死乞白赖地求下人情!这次的人情,大哥我是亏欠大发了!二弟,别忘了替大哥去两家王府谢恩!”

   

永胜点头应了,永庆抬头望望日头,天『色』不早,便与兄弟挥手作别。

永胜从随从手中拿来包袱,交给永庆的长随七斤,吩咐道:“这里有些伤『药』,待到了驿站,给大哥多上些!”

   

按照律法,永庆流放前,要先挨一百板子。幸好因康熙向来以“仁”治国,刑罚偏轻,一百板子只需执行四成。外加上永胜找人使了银钱,这四十板子落到永庆身上时则又轻了许多。纵然如此,皮外伤还是难免的。这马上就要启程往盛京去,天气又渐热,若是不好好医治,也是让人忧心。

   

永庆看着那包裹,低声问道:“你嫂子来了?”

   

永胜点点头,用手指示意下身后不远处的那片林子,回道:“嗯,额娘也来了!虽然都想送送大哥,但是知道大哥向来要强,怕不愿这个模样见她们,便在那边停了!大哥,要不要打发人请她们过来!”

永庆只觉得眼睛酸涩难当,立时转过身去,背对着永胜摆摆手:“二弟,时辰不早,大哥先走了!”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二十六章 端午

   

第二百二十六章 端午

   

济南,巡抚衙门。

   

巡抚蒋陈锡、布政使侯居广、按察使李发甲齐聚,面『色』都很沉重。不过十来日,民『乱』已经由泰安府,波及到兖州府、青州府。泰安与青州还好些,兖州府的曲阜也差点被殃及。

不知是曲阜县有驻扎的百十来号绿营兵起了震慑,还是千百年的儒家正统使人心生畏惧,曲阜县没有『乱』。在泰安民『乱』初起时,孔府还出面,施粥布米,也或多或少减了本地民众心中的积怨。

   

虽然在砸了烧锅庄子,抢了粮铺后,大部分的百姓都渐渐散去,但是还有些无赖、地痞,同流合污,欲壑难填,开始将目光对向官属富户,渐渐地有了些许气候,背靠沂蒙山,盘踞在泗水县,四处劫掠。

   

如今,山东总兵李雄带了兵往莱芜县去了。至于是“剿”,还是“抚”,还要等朝廷的旨意。

   

这民『乱』虽然因粮食而起,布政司衙门责任最重,但是巡抚是一省主官,哪里脱得了干系?

按察使这边亦是,身负检查省内文武百官的职责,却没有早日洞悉布政司上下官员,勾结烧锅庄子,以“陈粮”的名义,低价售卖山东仓的米粮,随后又借着官府的名义,大量低价购入民间余粮,造成民间粮食匮乏,粮食价格高涨。

   

三人前几日联名上了请罪的条陈,但是现下心境却似各不相同。

   

侯居广脸上不再笑嘻嘻的,原本略显富态的身子也清减不少,神情有些呆滞。心中说不出悔恨,为何自己没有听那人的告诫,将平抑粮价的公告全省通。就算自己得罪不起各个烧锅庄子背后的权贵,为何就一时昧了良心,收下他们送来的“人情”。

   

而今,到了这个地步,怕连告老的资格都没有,侯居广觉得自己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

李发甲则是郁闷难当,斜眼看了一眼侯居广,想要奚落两句,但见他落魄的模样,又开不了口,只有重重地呼了口气。

   

对于布政司卖粮之事,蒋陈锡也听过些风声,只是其中涉及的势力繁杂,不是他能够『插』手干预的,因而便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酿成大祸,心中要说不后悔自责,那是假的。只是如今,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刚步入仕途的『毛』头小子,位置爬的越高,顾忌就越多,行事就越发束手束脚。

    

回忆起自己少年义气之时,蒋陈锡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曹颙来,眉头微微皱起,向侯居广问出自己的疑问来:“为何布政司平抑粮价的公告只下了东兖道?既然早在上月就知晓民间粮价飞扬,也该明白这绝不会是一地之事!”

   

侯居广闻言,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要将民『乱』罪责都推到曹颙身上,但是突然想起那人,立时又熄了这个念头,喃喃道:“是卑职糊涂了,只道拖到五月麦收就好,谁承想……”

    *

沂州,道台府。

   

随着各地的民『乱』渐渐平息,曹颙又恢复了素日的清闲。虽然这些日子,他曾经好几夜彻夜难眠,但是再一次又一次问过自己,若是时间回到一个月前,他会不会仍是这样的选择?答案是肯定的。

   

或许是怀孕的缘故,初瑜越发敏感,自然察觉出曹颙的异样,也曾温言相问。曹颙不愿意她担心,也不想撒谎欺骗自己的女人,每次都是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摸』『摸』她微微凸起的小腹,将话题引到未来的宝宝身上。

   

在给江宁的家书中,曹颙已经请父母为未来的长孙或者长孙女起名了;就是在他们小两口闲聊叨念中,就着宝宝的小名也是琢磨了不少个。即使不去触碰那个孩子,光是想想,感觉也甚是神奇。这个世上,除了值得守护的亲人与妻子外,还要有个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孩子要降临。心情也就会好起来。

现下,若说曹颙还担心什么,那就是泗县被地痞无赖裹挟的无辜百姓。因此,等得到巡抚衙门公文,知道朝廷的旨意是“抚”时,他方算彻底地松了口气。

   

虽然没有明文禁止烧锅庄子的告示下来,但是如今布政司那边已经下令,每县、每府的烧锅庄子数目都有定额,在衙门登记,私自开办的,全部查封。

   

曹方打发人从京城送信回来,永庆因改口,了结了都察院的官司,流放盛京。他拿了平王府那边帮着出具的文书,带人出关沿途护送永庆去盛京。

   

永庆虽然勉强脱身,但是宁春家的案子却仍是没有头绪。因宁春父子“畏罪自尽”而被革职的刑部尚书张廷枢已经调为工部尚书。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明确地靠向哪个皇子阿哥,否则康熙也不会将他这么快就再次起复。

不知为何,曹颙想起初到京城时柳芳胡同的惨案与塞外草原上的黑影,都是有着相似点,表面上看起来太子嫌疑最大,但是仔细想来,却不尽然。因为,这样做的结果,对太子往往是得不偿失,只是一次次地太子推向更尴尬的境地。

   

想起康熙的那些个儿子,连带与他关系最亲近的十六阿哥胤禄在内,哪个不是人精?九龙夺嫡,九龙夺嫡,太子处于守位,处处被动,以一敌众,哪里是这群弟弟的对手?

   

虽然不知具体月份,但是太子“二废”是康熙五十一年这点,曹颙还记得。

   

如今,已经是四月下旬,曹颙想到父亲曹寅,虽然家书中提到一切康健,但是实在放心不下。他很是担心父母为了不让他担心,再隐匿病情什么的。

为了以防万一,曹颙派回江宁当差,给那边的管家曹元也写信嘱咐,织造府之事,其他不论,但凡涉及到曹寅患病的,一律不许隐瞒。

   

就是李氏,原本想要入夏前北上,到沂州来照看初瑜生产,都被曹颙去信给劝阻住。以往没有这种感觉,但是曹颙如今既盼望这一年早日过去,又怕曹寅避免不了病逝的命运。

   

金鸡纳虽然向康熙求下,但是毕竟只有一份,曹颙想想,还是不放心,又去信给广州的魏信与郑海,看看能不能寻到其他西『药』;就是京城这边,曹颙也给十六阿哥去信,看看是否能够再备上一份金鸡纳。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四月二十四日,康熙奉皇太后避暑塞外,命太子、五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随驾。是日、自畅春园启行。

临行前,就山东民『乱』之事,康熙下了旨意,内容如下:

   

山东布政使司布政使侯居广虽有听许财物情弊,然无贪婪实迹,应照律革职杖流。山东按察使司按察使李发甲不能查拏本司包揽情弊,殊属溺职,应降三级调用。山东布政使司布政使蒋陈锡虽不知情,但失于觉察,应降一级调用。侯居广系旗人,原应照律革职杖流准其折赎,因负恩背义免折赎。李发甲降三级,从宽免调用。蒋陈锡降一级,从宽免调用。

   

旨意中半句没提及民『乱』,但是山东三大宪却是一个都没跑了,都受了斥责。

   

除了这个旨意,康熙还命吏部,就这次山东民『乱』涉及的道、府、县主官逐一排查,但凡有“纵匪”之举的,俱都革职查办。另外,户部山东司郎中因失职,革职查办。

虽然这个郎中心中冤枉不已,但是也没法子,毕竟从山东调粮也是激起民变的原因之一。只是倒便宜了员外郎彭铸,升到员外郎任上不过半年,因“办事勤勉”又升为郎中。

   

曹颙去年完结户部差事时,曾举荐过留在福建司的傅显功补自己的缺。因此,傅显功也是到了员外郎任上没两月,便又升为郎中。

   

傅显功与彭铸虽然一个『性』子安稳些,一个『性』格跳些,年龄又相差来十来许,但是毕竟在福建司做了近十年的同僚,私交甚好。

   

偶尔凑到一起,提起曹颙来,傅显功与彭铸都心存感激。若是没有曹颙的举荐,他们两个想要从正六品熬到正五品,少说还要一两任。只是曹颙身份显贵,虽然年少,但是前途不可限量,使得他们没法子回报这份恩情。

    *

五月初六,沂州,道台衙门外。

   

随着“劈里啪啦”的炮竹声响,红红的纸屑落了一地,烟雾缭绕中,透着浓浓的喜庆。魏黑『摸』着昨日刚刚剃的光光的下巴,脸『色』很是不自在。

   

曹颂在旁,笑着打趣道:“怎么,新郎官这是害臊了?”

   

魏黑憨笑两声,瞧着曹颂说:“二公子无需笑老黑,有二公子害臊那天!”

曹颂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娶媳『妇』,有什么大不了的?”说到这里,挑挑眉『毛』,压低声音道:“莫不是魏大哥心里害怕了,怕香草嫂子瞧不上你这黑面皮?”

   

小满在旁听了,笑着凑趣道:“是了,是了,要不这么着,我去寻盒粉来,帮着魏大爷装扮装扮!”

   

魏黑忍不住给他一个排头,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是真心的欢喜。

   

今儿是魏黑迎娶香草的日子,活了三十多岁,却是头一次成亲,要说不紧张那是假的。除了紧张,剩下的尽是期待,虽然不是没见过女人的『毛』头小子,但是这次却是要有自己的女人,多多少少还是存了安生过日子的盼头。

前些日子,京城转来魏白的信,芳茶正月十五生了个大胖小子,因正好是上元节,吃元宵的时候,小名就唤“元宵”,大名还没定,请曹颙、庄先生与魏黑这边帮着想个好的。

   

毕竟是魏家长孙,曹颙与庄先生不愿越俎代庖,便请魏黑先想几个,大家再从中挑选个寓意吉祥的好名字。

   

魏家有后,又回乡开枝散叶,魏黑感触颇深,对这个大侄子也不禁寄予厚望。想着兄弟说过,要让孩子学文习武,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他便拟了“耀祖”、“成龙”、“青云”、“伯武”这几个,请曹颙与庄先生最后帮着敲定。

   

曹颙与庄先生两个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耀祖”更大气些,魏家兄弟没有父母亲人,就是在家乡也没有亲近的父系族人,往后兄弟两个的孩子,要跟着“元宵”的名字起,“耀”字吉祥不说,男女皆宜。

结果,就定了“魏耀祖”这个大名,曹颙叫紫晶准备了各式贺礼,让人一并送到河南去。香草虽说没过门,但是因与芳茶交好,也准备了金银镯子给孩子补百日礼。

   

因婚期是一个月前定下的,给江宁那边去了信,香草的娘张根家的没来,与李氏告了假,打发香草的大哥大嫂过来嫁妹子。

   

魏黑的新房,安置在西路这边的一处院子,收拾得也很是齐整。虽然活了三十多岁,但是却是头一次娶媳『妇』,魏黑亦是说不出的欢喜。

   

香草的嫁妆,有哥哥嫂子打江宁带来的;曹颐听说消息,自京城让人捎来的:初瑜与紫晶这边,帮着准备的。林林总总地算起来,足足二十四抬。

曹颙早叫吴茂带人比量着魏黑的新房,打了十二样家具,将嫁妆凑成三十六抬,看着甚是体面。不知道的,都当是谁家的小姐出阁,谁会想到不过是婢子。

   

锣鼓喧嚣中,一身红衣的香草从东院出来,上了花轿。花轿在城里转了一圈后,又回到道台衙门,在西院落轿。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二十七章 暑热

   

第二百二十七章 暑热

   

京城,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

十三阿哥在园子空地上练了两套拳脚,活动活动筋骨。今年圣驾去塞外,年长阿哥里,只有三阿哥、四阿哥、十阿哥与他没有随扈。

   

因去年也是如此,今年他本就没抱指望,眼下倒比去年心境平和许多。

   

从小太监手中接过『毛』巾,十三阿哥擦拭了脸上的汗。如今,进了六月,越发热了,他思量着是不是叫人早晚在各处院子里多洒几遍水。

   

大人还好说,几个小的怎受得了。想到这些,他不禁又一阵烦闷。

京城各王府皇子府都是按照品级,由内务府统一供冰的。如今,十三阿哥已二十六岁,虽然分府一年多了,但是却至今未有封爵。

   

按照规矩,皇子到了十五岁,就由宗人府提请爵级。如果奉旨“暂停封授”,则隔五年再行奏请。在满清开国初,太宗皇太极分封诸兄弟与诸子时,曾提过“赐爵之本意,酬庸为上,展亲次之”,因此皇子的品级在宗室品级中未必最高,有的仅封为贝勒、贝子、国公。

   

从顺治朝开始,因满清入关,以少数满人统治庞大的汉人,所以特别在意皇室内部的团结。顺治也好,康熙也罢,将兄弟们都封了最高的爵位亲王。

   

康熙皇子众多,对皇子的分封比较集中,第一次是康熙三十七年,从大阿哥到八阿哥止;第二次是康熙四十八年,到十四阿哥止。只有四个等级,贝子、贝勒、郡王与亲王。

第一次因十三阿哥年纪还小,没封爵也是情理之中的;第二次却是因“一废太子”之事失了圣心,被排除在封爵皇子之内。

   

想到爵位之事,十三阿哥想到向来有些好强的瓜尔佳氏。

   

瓜尔佳氏是十三阿哥的侧福晋,郎中阿哈占之女,跟十三阿哥最早,是大格格与大阿哥之母。她是康熙三十九年的秀女,被留了牌子,指给十三阿哥为侧福晋,康熙四十年年底入阿哥所,至今已经十余年。

   

十三阿哥想想诸位哥哥的爵位,皇父既是不喜自己,就算是封爵,应该也是最低等的固山贝子。到那时兆佳氏作为嫡妻,有个贝子嫡夫人的名位;瓜尔佳氏是贝子侧夫人。

皇子侧福晋,虽没有正式品级,但是名下的分例确是很高的,像冰、水这些内务府有条令专供的,谁还敢克扣了去?那些人,虽然势利,却也只敢按照“规矩”增减。这冰啊、水啊的,可不像米粮锦缎那般,分开府与不开府。

   

瓜尔佳是大姓,出了不少的嫡福晋侧福晋,若是瓜尔佳氏成了贝子侧夫人,在她的堂姐堂妹面前定会觉得丢了颜面吧?

   

十三阿哥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别说是瓜尔佳氏,就是自己过着这半圈不圈的生活,归根结底,也是因没有脸面去面对别人若有深意的目光。

   

其实,他心里是想出京转转的,毕竟以前每年随扈也好,跟着哥哥们办差也好,一年里也大半年在外头。如今,却是整整三年半,没出京过了。

按照祖宗规矩,诸王公府邸均建于京师,“无故出京师六十里罪与百官同”,十三阿哥虽没正式的爵位,但是单单一个皇子阿哥的身份,便注定了他无法自在。

   

听到脚步声响起,十三阿哥转身望去,是兆佳氏身边的丫鬟碧春。

   

碧春手里端着个托盘,轻轻俯了俯身子,道:“爷,福晋让奴婢给爷送绿豆汤来!”

   

十三阿哥伸手将托盘上的翡翠碗端起,望着漂浮在汤上的冰核,想起去年四阿哥的劝慰。是啊,冰终会化的,却不知是何时。毕竟,还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句话。

喝了半碗汤,觉得胸口畅快不少,十三阿哥问道:“福晋还在富察氏房里照看?你们也劝着些,别让她太累了!”

   

碧春应声下去了,十三阿哥想起后院这些女人,不禁有些头疼。

   

富察氏半月前小产,流下一个六个月大的男婴。这下是又伤心,又伤身,病的不成样子。已经将养了半个月,还是不见大好。

   

十三阿哥想着之前兆佳氏提过账目银钱之事,琢磨着是不是向四哥开口借银子,别的还好说,这没银钱寻『药』的话,富察氏这头可怎么办?

正要回房换衣裳,就见小太监来报,上个月派去山东的管事张福远回来了,同回来的还有山东烧锅庄子的管事张福生,都在前院求见主子爷。

   

十三阿哥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虽然不用上朝,但是因烧锅引起的山东民『乱』他早已听说。

   

真是“屋漏又逢连天雨”,这越是倒霉时,越是事事不顺当。民『乱』最后集中在兖州泗水县,正是十三阿哥门下包衣张福生去办烧锅庄子的地方。想起兆佳氏满是期待的神情,十三阿哥实在不忍心告诉妻子山东之事。去年张福生带去山东的本银,大部分都是兆佳氏的嫁妆银子。

   

前院偏厅,张福生与张福远两兄弟正低声说话,见十三阿哥进来,都跪下请安。

十三阿哥坐下,叫两人起身,见他们兄弟虽然略显疲『色』,但是并不像受伤的模样,稍稍放下心来。原本还担心这兄弟两个,为了烧锅庄子,与人发生争执。

   

张福生不肯起来,叩头道:“爷,奴才无能,庄子……庄子叫那些『乱』民给烧了!”

   

十三阿哥心里早有准备,并不意外,微微皱眉,问道:“人手可有伤亡?听说泗县『乱』匪最为猖獗?”

   

张福生满脸惭『色』道:“有两个酿酒师傅,上了岁数,没跑出来,烧死了!”

十三阿哥点点头,正『色』道:“人不能白死,毕竟是给爷干活的,抚恤要优厚!”

   

张福生应道:“爷放心,每户八十两银子,奴才进京前已经交代清楚了!”

   

十三阿哥摆摆手:“行了,行了,起来吧!这一年不见,你倒是学会守规矩了!”说到这里,又问张福远:“到了沂州了,郡主与曹颙可还好?原以为你五月初就能回来,耽搁在泗水了?怎么看着黑瘦许多?”

   

张福远笑着答道:“回爷的话,奴才四月二十就到了沂州,给郡主请了安,瞧着气『色』甚好,七爷府上与江宁曹家那边都有嬷嬷在跟前照看。就是曹爷,看着也甚是清闲。奴才原本要返京的,让曹爷开口给留住了!”说到这里,从袖子里抽出一个尺长的木匣子,双手递给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伸手借了,一边打开,一边问道:“这是什么?”

   

一封曹颙给他的信,下边是一叠银票,十三阿哥的面『色』微沉,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在曹家提银钱了?”

   

张福远忙道:“爷还不知道奴才,哪里是多嘴的?这是曹爷给的,说是去年打爷这借的,正打算派人送进京来,因奴才去了,叫奴才捎回来!先还五千两,余下的要再等等,或许年底会有些进项!”

   

十三阿哥想到借钱给曹颙之事,除了兆佳氏,旁人并不知晓,这才省得自己多心。

曹颙的信中,除了请安的话外,还有就是谢他与福晋送去的补品,又说了这几个月在沂州的山水见闻,在结尾提到烧锅庄子之事,劝十三阿哥不用再办。

   

这次山东民『乱』,殃及不少烧锅庄子,这几年对这块儿的管制也定会严些。而且,十三阿哥身份尊贵,若是落得个“与民争利”,又不是好名声。

   

还提到广州那边四月初送来的卖珠银子共计一万余两,原本他是打算先还一万两的,因正好去下边州县处理烧锅庄子时,在莒南看到一小块茶园。又叫懂行的人看了,那附近的山地正是种茶的好地界。况且那边地价也低,每亩地还不到三两银子,他便凑了九千两银子,买了三十顷地。还打发人去太湖,请了种茶师傅过来。

   

这块茶园,分成六处,除了曹家自己留的一处外,平王府、淳王府、雍王府与十三阿哥、十六阿哥五家各送一块。虽然不是什么名茶,也不值几个钱。毕竟是北边的茶,是南边的还是有所不同,喝个新鲜,打赏人什么都成。

十三阿哥正是爱茶之人,听说山东有茶树,也觉得稀罕,不禁来了兴致,问道:“怎么个不同法儿?你可瞧见了?”

   

张福远笑道:“正是为了等新茶,奴才方耽搁了,这茶叶看着嫩,一株茶树,只掐几十个嫩芽,曹爷与奴才在莒南等了两日,才制了半斤出来。曹爷说了,晓得爷爱这口,便都叫奴才带过来了!说其他几处王府等冬茶采摘时再送!”

   

十三阿哥听得心动,忙问道:“在哪儿,还不快给爷取来!”

   

待张福远带着小厮抬着两筐东西上来时,十三阿哥不禁傻眼,算是长了见识。除了小小的一包茶叶,白『色』的是柳条编的小篮子、小盘子;黑『色』的是陶制的笔筒、香炉、蟋蟀盒;浅白、翠绿的各种石雕物件。这里有精致的,有粗糙的,看着都像是孩子的玩具。

“这……这……”十三阿哥有些哭笑不得:“曹颙这土仪置的,可见是要当爹了,尽是孩子的玩意儿!若是爷没料错,定是其他王府每家一份吧?”

   

张福远道:“爷说的是呢!半样不多,都是这些个物件!只是爷这边,除了这茶叶外,还有两盒其他的!”一边说着,一边打筐里翻出两匣子东西来。

   

都是一尺来长,半尺来高,一匣装着满满的干蝎子,一匣里面是四只拳头大小的细瓷带盖的罐子,上面贴着红纸,上书“蟾酥”二字。

   

张福远道:“爷,曹爷说,这两样都是带毒入『药』的,不晓得对爷的腿疾有益处没有,请爷问过了太医,再看能不能入『药』!还说爷的病看着虽好了,但是这湿病不好去根,又爱反复,还要常保养着方好!”

    *

沂州,城南,一处宅院。

   

坐在搭建在水面上的亭子里,看着宽广的水面,亭亭玉立的荷花,密密层层的荷叶,曹颙顿感凉爽,暑意消减了不少。

   

道台衙门那边,因受之前府宅大小限制,就算是左右开通,也都住着人。虽然也有个花园,开了个小小池塘,栽了点荷花,植了些草木,但是终究是布局有限,只是取个意思而已,哪里赶上眼前的景致。

   

初瑜的肚子已经六个月,被几个老嬷嬷盯着补了这些日子,人胖了一圈。

小两口两个独处时,曹颙用胳膊量了量,已经环不住了。想到这个时候生产的艰难,他不禁有些担心,怕初瑜太胖,孩子太大,生时不容易,特地与几个嬷嬷说了一次。

   

几个嬷嬷开始还暗暗好笑,谁家不想要个大胖小子,哪里还有人会掀起孩子胖乎的?只一味地叫曹颙不必担心。

   

曹颙见她们这般固执,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各位都是老嬷嬷了,都生产过,自然晓得孩子是哪里出来的?这孩子是大点好出来,还是小点好出来,各位琢磨琢磨!若是初瑜真有点闪失,哪位能够负责不成?”

   

几句话说几个老嬷嬷都怅怅的,却也再无人敢违逆曹颙的意思,给初瑜『乱』补了。

沂州虽不像京城那样闷热,但是天气也不凉快,又没有供应冰块的。初瑜的日子就有些不好过,整日恹恹的,没什么胃口。

   

曹颙心疼得不行,自己亲自下厨几次不说,又把能够想到的食谱都写了下来,叫厨房那边换着花样添菜。

   

虽然懒得出来,但是今天这个应酬,曹颙却不能不来,因为对方打的是和硕简亲王府的旗号。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大兴镇庄子的管事、和硕简亲王雅尔江阿的“老丈人”

   

崔德福。

打初瑜那边论辈分,和硕简亲王雅尔江阿是曹颙叔辈。就因为这,崔德福开始并未将曹颙放在眼里。因烧锅庄子粮食被抢之事,他打发侄子回京,也有告状之意,想摘干净自己。

   

没想到,王爷不仅没有想着收拾曹颙,还打发人送信过来,叫崔德福按照五千两开销,为曹颙准备份谢礼。

   

起先,崔德福还以为自家王爷被气糊涂了,自己怎不知有要谢曹颙的地方?若是顾及到淳郡王府与平郡王府那边,不报仇就是,哪里还要使银子重谢?

   

当时,除了东兖道外,其他地方的烧锅庄子不是被『乱』民给砸了、烧了;就是被官府给查封了。像大兴镇这样的、能够立时开工的烧锅庄子,已不多见。待县衙送来各种齐备的手续,徐州运来粮食,酒客们都奔大兴镇来时,崔德福方明白王爷要重谢曹颙的缘故。

沂州这地界,上哪里寻值五千两银的东西去?就算济南府,有卖古董字画的,崔德福也不是那懂行的。他想到的,不过是宅子、庄子、女子这几样。庄子出息,算是产业;宅子的用处,可就多了去了;女子更是,世上男人,有几个不爱的?

   

置办庄子的话,这边的地价便宜,曹颙不过是外放到这,一任两任就要走的,委实不容易入眼。

   

辗转打探了道台府的消息后,崔德福心里便觉得有底。郡主有了身孕,曹颙府里仍没有收妾室,看来这位大人还是个“惧内”的,怨不得有个好名声。

   

世上男子,家里稍有余资的,谁不想要纳个美妾?况且曹颙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原本他还有些担心,会不会因此得罪淳郡王府,转念一想,别说是郡主额驸,就是公主额驸,万岁爷也没拦着不让纳妾的道理。

开枝散叶,人伦大礼,谁能挑出个错来。至于收不收回府中,那就是曹颙自己的事。崔德福隐隐地也存了个坏心思,想要瞧瞧这位郡主额驸的热闹。若是闹出些笑话来,传回京城中,逗王爷主子一乐亦是好的。

   

这样思量着,崔德福便布置开来,先是打发人去扬州买来两个尚未开苞的妙龄女子,又在沂州寻了这处带着大园子的宅子,而后拿了和硕简亲王雅尔江阿的拜帖,郑重其事地邀请曹颙上门喝酒。

   

崔德福看来是奉承惯人的,除了偶尔翘起的兰花指让曹颙恶寒不已外,还算是能够将人“拍”的熨帖。

   

东兖道涉及的这几处烧锅庄子中,只有大兴镇这个庄子背景最大,其他庄子也多是宗室外戚名下的,隐隐的就以大兴镇烧锅庄子为主。

曹颙虽然对这些宗室没什么好感,但是若是结下仇怨,他们都在京城,那小鞋是免不了的,到时候还不知怎么麻烦。因此,曹颙在他们吃亏后,还了个便宜给他们,也是不想树敌的缘故。

   

如今看来,简亲王雅尔江阿倒是个上路的,曹颙排除了隐患,心中也带了几分欢喜。

   

崔德福见酒过三巡,该说的客气话都说了,便低声吩咐了旁边侍候的小厮两句。

   

在荷花的清香中,荷叶的摇曳中,缓缓地走来两个婀娜女子……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二十八章 瘦马

第二百二十八章 瘦马

   

那缓缓走来的两个女子,一个着浅粉,一个着青碧,她们微微颔首,看不清容貌,遥遥看去,连衣裳也是模糊的,却偏犹如一幅写意画,莲花荷叶,摇曳生姿。不说别的,就单那婀娜身姿便已经让人怦然心动。

   

崔德福有了些醉意,眯缝眼睛看着,也微微点头,心中在暗暗盘算,啧啧,这两个尤物,不愧是地道的“扬州瘦马”,果然是好货不便宜。

   

原本这对姊妹花最少值六千两,卖家更是张口万两。他这还是打着简王府的招牌,连吓带唬的,硬生压了不少价下来,纵使如此还花费了四千两银子。这等皮肉姿『色』,别说是送个郡主额驸,就是送给王公贝勒也拿得出手。

四千两啊,四千两,那得是多少锅的烧酒方能赚回来。就说眼前这宅子,也不过才花了八百两。想到这些,崔德福又一阵肉痛,当下收回视线,转而斜眼看向曹颙,悄悄瞧着他的反应。

   

真是不知人在花中游,还是人在画中游。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彩霞满天,光影将世界勾勒的有些虚幻,翩翩走来这两位女子又犹如古图中的娴雅仕女,带着奇妙的『色』彩,让曹颙也不禁一阵失神。

   

只是他越看越觉得影影绰绰的有些眼熟。这身姿摇摆幅度,这半天还没走上前的细碎莲步,他不禁往两人脚下看去——然因被长裙遮着,也瞧不真切。

崔德福见曹颙视线尽在两姐妹身上,脸上不禁多了抹笑意,心里也有几分自得,到底还是少年郎,这“老年贪财、少年好『色』”,任你好名声,却有几个真干净的?还是没遇着绝佳尤物吧。

   

那两个女子莲步姗姗,半晌终于走到亭前,那着浅粉的怀里抱着琴,着青碧的手里拿着支箫,双双俯身,柔声细语,请安道:“崔爷!”

   

崔德福用他微微翘起小指的右手,指了指曹颙,对两姐妹道:“还不快给曹爷见礼,你们别看曹爷年轻,却是正四品的道台老爷,比你们扬州的知府品级还高!若是将曹爷服侍好,少不了你们姊妹的好处!”说完,又干笑了两声。

   

曹颙脸上虽应和着笑着,眼里却带了点询问的看了崔德福两眼,挑了挑眉『毛』道:“崔管事,这是……”

崔德福笑着说:“曹爷衙门的事繁重,小的特意打扬州寻了这姐妹花来,弹个小曲来,给曹爷解解闷!”

   

崔德福笑得颇有深意,那两个女子已经转向曹颙,纳了个万福,轻声道:“粉蝶(翠蝶)见过曹爷,给曹爷请安!”

   

两人容貌有七分相似,只是着浅粉的年纪略长,十六、七岁,瓜子脸,眉目弯弯,眼角眉梢含情,看来是姐姐了;着青碧的年纪小些,十四、五岁,虽也是瓜子脸,但是下巴稍稍圆润些,右嘴角处有颗米粒大的胭脂痣,平添了几分俏皮,应是妹妹。

   

软软糯糯的的淮扬话,清风拂柳的身材,曹颙终于明白为何瞧两人的走步姿态眼熟。那凭着“三寸金莲”在京城艳名远播的唐娇娇,到江宁曹府做了曹荃的二房妾室后,走路可不就是这样。

既有小脚美人“步步生莲”的多情美艳,又有“良家女子”的柔弱娴淑。风流到极致,诱人到极致。在这样既多情又柔弱的女子面前,又有几个男人能够把持住?就连向来对小脚恶寒的曹颙,见了这样一对姐妹花,心中也生不出反感来。

   

见两人请完安,崔德福便叫小厮给那姐姐粉蝶搬了个凳墩,支起琴架,吩咐她们先奏上一曲。

   

琴音先起,随后是加入的箫声,曹颙听着,微微地颔首,不知在思量什么。崔德福在旁,一边悄悄打量曹颙,一边思量着是不是现下就将这两个美人的身契与房契送上,还是等到曹颙回道台府前再奉上。

   

这时,就听脚步声起,一个小厮打廊下疾行而来。崔德福被扰了兴致,皱眉低声呵斥道:“不是交代了招待贵客,谁也不许打扰?”

那小厮低声回道:“爷,是道台府上来人,像是有急事?”

   

崔德福闻言一怔,曹颙在旁已经听到,脸『色』有些不痛快,问道:“找我?是哪个来了,都说是来与崔管事喝酒说话,谁还这么没眼『色』?”

   

小厮瞧了眼崔德福,方回道:“回大人的话,听大人的长随们唤那人‘二管家’!”

   

“二管家?”曹颙不耐烦地摆摆手:“叫那小子过来,倒是要好好瞧瞧,什么火烧火燎的事,这般等不及!”

粉蝶与翠蝶见他们说话,已经止了琴音箫声,俯首退出亭外,在台阶旁站了。

   

曹颙脸『色』满是不耐烦,眼角却扫了那姊妹两个一眼,想起方才崔德福说起两人是扬州“寻”的,这样的容貌才情,想必就是传说中的“扬州瘦马”。

   

因扬州盐商云集,正是烟花繁盛之地,这“扬州瘦马”应时而生。上等的学琴棋书画、修饰妆扮,比寻常的大家闺秀还要有才情;中等的也识字,通些琴曲,主要习做账管事;三等的,不识字,专攻女红、烹饪。

   

不管是哪等,都要培养个五、六年乃至十来年,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高价卖给官宦巨贾做妾。到了年纪,却始终卖不出,找不到买主的,则流入『妓』坊,就是秦淮河畔,不少画舫上的姑娘,也是这“扬州瘦马”出身。

满脸急『色』,随小厮进来的,正是吴茂。他见了曹颙,疾步上前,迫不及待地开口道:“大爷,府里……”

   

崔德福听说过来寻曹颙的是“二管家”,不由的多看两眼,见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心中好奇不已,思量着不知能不能听到点道台府的隐私。

   

偏生这“二管家”不知趣,只说了“府里”两字就收声,略带为难地瞧了瞧亭子里其他人。

   

曹颙一边训斥“有什么,别人听不得的?”一边起身,出了亭子几步站立。

吴茂跟过去,在曹颙耳边,低着说了几句。曹颙的眉头越来越紧,也压着嗓子,不知说了两句什么,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行。

   

曹颙已经起身,崔德福哪里还有资格坐着?也站了起来,却又不好跟着过去,便在原位儿支愣耳朵听着,因隔得远些,一个字也听不真切,心中像揣了二十五只小耗子——百爪挠心,却也没甚法子,只好胡『乱』猜测着。

   

等吴茂说完,曹颙转过身来,勉强笑着,对崔德福道:“这……现下有些俗事,改日再请崔管事吃酒吧!”

   

崔德福走了过去,笑着说:“瞧曹爷这般客气,您先忙着,等哪里得空,小的再请您吃酒!”

曹颙刚要再说句场面话告辞,无意中瞧见不远处站在亭子边的翠蝶歪着小脑袋,笑着瞅他,见他望过来,就伸出小手在脸颊上刮了刮。

   

曹颙一怔,转而尴尬得不行,觉得自己这张老脸都要红了,忙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失态,最后狠狠地瞪了吴茂一眼,向崔德福道别离去。

   

崔德福带着小厮,恭送曹颙主仆送出大门。

   

直待他们走的远了,花园里只剩下两姊妹时,翠蝶才“咯咯”的笑出声来。粉蝶看着天真烂漫的妹妹,原本无奈凄苦的心境也好上许多,便含笑问道:“怎么这般开心?笑成这个样子?”

翠蝶仔细瞧了瞧四周,见确实没人,才小声说道:“姐姐,你方才没留意,妹妹却是向来耳朵最尖的!那个什么二管家说的是‘爷,小的实在编不出瞎话’,这个曹爷则说‘编不出,就随便说两句,实在不行嘎巴嘎巴嘴’,接下来那二管家就是真是干嘎巴嘴,没有半句话了!姐姐,你说,这个曹爷是不是有趣儿得很!!”说话时,她强忍着笑,可仍停顿了两次,几乎说不下去,一待说完,她又畅快的笑了起来。

   

粉蝶也不禁“噗嗤”一声笑了,点了点头,心里却明白这应该是“曹爷”早订好的脱身计。怕是来应酬前,他就晓得会遇到“酒『色』”这些,便提前安排了退路。

   

先前崔德福已经对她们姊妹两个交代过,今天来赴宴的就是她们以后要侍候的主人,翠蝶想起这些才后知后觉地察觉有些不对劲,脸上带了几分郁闷,嘟着小嘴小声对粉蝶道:“姐姐,看来这曹爷是不要咱们了……那咱们往后怎么办?这沂州虽比扬州凉快,但是都是面食,吃的人嘴巴好酸!”她真想说咱们就回去吧,可又怎么回得去?

   

粉蝶看着满池的荷花,无法回答妹妹的疑问,因为她们的命运并不在自己手上。瞧着瞧着,她不由得羡慕起荷花来,同样是出于污秽之地,却能够受到世人的敬重;而像她们姊妹这般,就算仍是清白身子,在男人眼中也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

    *

离开南城的宅子很远,曹颙方回头,问小满:“叫你提前找个伶俐的来,怎地扯到吴茂身上?”

   

小满也正『摸』不着头脑,一脸无辜道:“大爷,小的也不知啊!昨儿就跟张义说的。那家伙向来伶俐,最是会装的,谁想怎会换了吴大哥!”

   

吴茂道:“大爷,这事怨不得张义,他哪里敢耽搁大爷的事?不知昨晚吃了什么不干净的,泻了一晚上。早上还挺着,午后问过,知道大爷出来赴宴了,还挣扎着起身,到马房牵马,想要过来来着。正好小的遇到,见他这样子,哪里像是能够骑马的?又不敢耽搁大爷的事,便硬着头皮过来了!”

   

张义是曹颙的长随之一,是京城曹府的家生子。京城过来的男仆,除了吴家兄弟,还有就是张义与赵同。

曹颙点点头:“叫人请大夫了?生病可不能耽搁!”

   

吴茂回道:“大爷放心,已经打发人去请了,托延孝少爷帮着照看着!”

   

已经黄昏时分,街上行人稀稀落落,有个穿着破旧衣服的驼背老头挑着两个筐,一边走着,一边用本地方言叫卖着。

   

曹颙来沂州已经四个多月,衙门里又有本地的师爷与典吏,对方言也听得懂些。这老头是卖桃子的,两文钱一斤的桃子,如今只卖一文钱一斤。

曹颙见到这老头,想起蒙阴县南山乡八里庄的邱老汉,既然自己接了他的状子,那就应该早日查明他儿子的死因。可是,却是茫然没有头绪。当初对老汉说他媳『妇』被山匪抢走的人,也差人问过了,不过是以讹传讹,大家胡『乱』猜测的瞎话,说来说去,便越发有鼻子有眼。

   

那卖桃子的老头,走几步,便放下扁担,歇上一歇。曹颙骑马打他身边过,无意中往他身边扫了两眼。

   

看着满满两筐表皮有些斑斑点点的桃子,曹颙勒住马缰,回头对吴茂道:“身上带碎银子了吗?将那两筐桃子买下!”

   

吴茂应声去了,小满也过去帮忙,给了那驼背老头一些银钱,将桃子连带筐与扁担都买下,正好搭在吴茂马背上。而后,两人牵了马转身回来。

那驼背老头因桃子被雹子打过,皮上有伤,卖了一整日也没卖出几斤,正犯愁着,见是这痛快的大卖家,又多给了半两银钱,没口子的作揖感谢。心里还直道老天开眼,使他自己有了好运气。

   

待到吴茂与小满牵着马,托着桃筐已经走得远了,老头才明白过来自己是遇到善人。见他们与前面的华服公子汇合,渐行渐远。老头忍不住跪下来,往几人的方向磕了几个头,说不出的感激。

    *

   

回到道台府,曹颙打发小满去看张义的病,又让吴茂打发人将这两筐桃子送到厨房去。虽然看着不怎么样,榨桃汁应正合适。他自己则先去了书房,请庄先生过来说话。

   

虽然早知简亲王府会送谢礼,但是庄先生却没想到会是两个“扬州瘦马”,不禁打趣曹颙道:“这可是天下闻名的,可是一等一的美妾人选,这上等‘瘦马’,既可给你弹琴唱曲,又可陪你『吟』诗作画,多少人求而不得,孚若就不动心?”

曹颙笑道:“听先生这话,是有慕艾之心?这可要同两个小师娘说道说道,先生是有意给妞妞找个姨娘了?”

   

庄先生讪笑两声,方一本正经说道:“就算孚若有所顾忌,这礼还是要收的。宗室诸王中,和硕简亲王雅尔江阿不仅最为显贵,而且也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的『性』子。当年太子一时兴起,与他起了龌龊,过后三番两次示好,请了好几个人上门说和,想要化解这番恩怨。他却是半分情面都不讲,将上门说情的轰出门去,连太子的面子都不给。不管太子是否得圣宠,毕竟是万岁亲自选定的储君,那又是康熙四十七年废太子之前的事。他这样做,怕是落到万岁眼中也没好,却仍是万事随心,半点不肯吃亏委屈!”

   

曹颙边听边点头:“这些我都晓得,先生之前提过,否则我也不会为了这几个烧锅庄子这般筹划,还是顾忌这简亲王府!”

   

庄先生道:“既然他承你的情,特意使人来酬谢你,你也只能收下。否则扫了他的颜面,怕是十分好就要成了十分仇了!”

曹颙想着那姊妹可怜,倒也不是十分排斥,只是如何安置,却需要费脑子。府里虽然有未娶亲的长随小子,但是那姊妹两个也不像是能够做媳『妇』、过居家小日子的人。

   

况且毕竟是外来的生人,还不知道是不是谁的“耳目”,曹颙也不敢往府里安置。

   

不禁有些头疼,看来清官真是难做,自己真没有想要收礼的心思,却偏偏送上来这样的礼来。

   

庄先生见他为难,笑着说:“照孚若的『性』子,也不像有这个风流心思的。不过两个小女子罢了,有什么好安置的,实在不行,认在膝下,做干女儿联姻地方也是好的!”

曹颙想想那姊妹两个的年纪,大的与初瑜差不多,不禁哑然失笑:“先生,这可实在是馊主意!”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二十九章 名士

   

第二百二十九章 名士

   

睚眦必报的和硕简亲王雅尔江阿不能得罪,烧锅庄子的崔德福也不是有眼『色』的,因此,几日后便直接来了道台府这边给曹颙“请安”。

   

曹颙没有法子,很是真诚地寒暄几句,而后略带“感激”地收下崔德福送上的房契与粉、翠姐妹并宅子这边几个下人的身契。

看到崔德福脸『色』笑得跟花似的,曹颙知道这番作态算是达成成效。估计崔德福回去也好交代。

   

这收了礼,曹颙少不得又说些对雅尔江阿“仰慕”的话,又准备份体面的回礼,请崔德福给主子雅尔江阿回话时,少不得要自夸两句差事办得好。

   

曹颙如今并不缺银子,更没有想过要在外任上捞银子,简王府送上的虽然不算受贿,只是正常人际交际所谓“人情过礼”,可他还是郁闷了好一会儿。他实是打心眼里佩服那些“清官”的风骨啊,可怕只有寒门出身的士子,才能无所顾忌,始终坚持立场,不畏生死,只求青史留名、流芳百世吧。

   

对于那推不掉的麻烦,庄先生之前所说“认在膝下,联姻地方”不过是戏言,且不说传扬开来于名声有损,就说是充当宗亲这一说,也只适用于江宁路道台那种不在旗的官员。——曹家自满清入关伊始,便是在旗,家中滋生人口,早有记录,哪里是能够随便就杜撰两个同宗侄女出来?

那姊妹两个遇到自己,也算是她们的福气吧,起码不用再像货物样被挑来挑去、送来送去。只是,曹颙是个懒人,眼下家族、好友、衙门处处都需要费心,哪里会再承担别人的命运与悲喜?况且他又不是铁石心肠之人,若真因他安排得不妥当的缘故,让两个小姑娘下半辈子凄苦,那难免会因此自责。

   

无论是给官宦巨贾做妾,还是给平民小户做妻,抑或另有盘算,姊妹两个的人生,就让她们自己选择。曹颙现下最关注的,就是南城宅子的改建。

   

这宅子花园大,又临水,比道台衙门那边凉爽不少。只是,这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自然是全部撬起,换上鹅卵石的。长廊通向荷花池上凉亭的浮桥略显陈旧,而且有的地方已经有了青苔,亦都是换了新的。

   

由曹颙一处处寻不足,曹延孝、曹延威、吴茂几个带人连班修整。不过四、五天的功夫,整个宅子已经焕然一新。

随同这宅子奉送的,还有两房下人与两个小丫鬟。两个小丫鬟是侍候粉蝶姐妹的,那两房下人原是看宅子的,听说是前任主人留下的。

   

曹家这边也不缺人手,曹颙对外头的人也信不过,便将这两房下人的身契给了,打发他们离去。两个小丫鬟是刚从沂州人市上被买回来没几日,便仍留下来在粉蝶姐妹身边当差。

   

粉蝶与翠蝶被安置在西侧院。姊妹两个倒是晓得守规矩,没有传令就在屋子里呆着,实在闷的时候,也只是在自个儿院子里转转。

   

翠蝶心思单纯,有时候透过院门,巴望外头破土动工的光景,满心好奇,不禁回屋子问姐姐:“好好的地面,为什么重新铺一遍?浮桥也是,两侧还加上锁链,这是什么道理,曹爷还真是奇怪!”

粉蝶坐在圆桌前,听了她唧唧喳喳的说完,淡笑道:“想必这位曹爷是大户人家子弟,日子精致惯的!”

   

翠蝶坐到姐姐对面,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方道:“既然收拾这宅子,想来曹爷也要来这边,若是这样,咱们除了弹琴吹箫、『吟』诗作画之外……”说到这里,她脸『色』多了抹酡红,低声道:“是不是……还要去侍候曹爷……那个?”

   

粉蝶听了,先是一怔,随后明白妹妹话中所指,脸颊也不由得布满红霞。见妹妹眼中隐隐地带着希翼,实不忍她过后伤心,便提点道:“或许曹爷收拾宅子,也是为了如崔爷那样,为了送人!”

   

翠蝶脸上带出几分失望来,不过随即便好了,掩口笑道:“若是新主人也同曹爷这般有趣就好了!”

粉蝶用手『摸』着琴弦,默默无语。虽然手痒痒,但是为了不给外人留下轻浮的恶感,这琴弦也不是可以随意拨动的。

   

翠蝶见姐姐沉默,也没了说话的兴致,趴在桌子上,把玩着手上的绞丝镯子。

   

正百无聊赖间,就见一个十一、二岁、略带稚气的小丫鬟进来回话:“两位姑娘,曹爷来了,打发人来传话,请姑娘们到前厅!”

   

这小丫鬟叫荷叶,与另外一个唤莲心的,跟在姊妹两个身边侍候。

姊妹两个对视一眼,都带了几分不解与忐忑,却也不敢耽搁,彼此将头发与衣裳都查看了,见还都妥当,方随着荷叶出来。

   

曹颙坐在厅上,郁闷不已,这般匆忙地收拾院子,就是想早些带初瑜到这边住,省得在道台府那边闷热。不想,巡抚衙门下来文书,江苏按察使甘国璧升为山东布政使司布政使,六月二十到济南府,像曹颙这样的直属守道,都要在这之前赶往济南府迎候上官。

   

如今,已经初九,这还剩下十来日,路上还需要耽搁几日,到时需要提前拜见巡抚或许其他同僚的应酬,过几日就要就要动身。

   

这边园子虽大,但是屋舍并不多,只是三进,除了中路主院外,左右各有两个小院子,实安置不下太多人。

若是自己不在,初瑜在道台府那边,还有怜秋、惜秋、韩师母、路师母她们,彼此串串门,说说话,也不至于太闷。

   

曹颙就思量着,等自己打济南府回来再带初瑜来这边避暑。而现下,却要先安置好这姊妹两个。

   

两姊妹进来,在几步远外站下,给曹颙请安见礼。

   

曹颙并没有居于上位,而是在一侧的椅子上坐了,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叫她们两个坐下。

粉蝶与翠蝶稍作迟疑,微微俯身谢过,而后方挨着椅子边坐下。

    *

   

道台府,客厅。

庄先生满脸欢喜,开口道:“四月间听京城消息,知道伍乔中试,还想着要去信致贺,只是正赶上这边地方有些杂务,竟耽搁了!还以为要回京方能再见,没想到此时此地能够聚首,实在是‘不亦悦乎’!”

   

坐在他对面,穿着青『色』绸衣,脸上带着笑意的,正是庄先生的忘年之交程梦星。

虽然在江南小有才名,但程梦星是实未将科举功名放在心上,到京城应试,不过是因发妻亡故后,怕触景伤情;兼着母亲与族里长辈『逼』亲『逼』得紧,所以打着科举的幌子,滞留京城。这次却无意中试,又被拣拔庶吉士,留在翰林院学习,这个却是正合了他的心意。

   

拣拔庶吉士的圣旨是四月十九下的,按照规矩,在次月初开始,这些新进士有四个月的假期。多数人都借此时机返乡,——若是定亲的,也这个时候成亲,而后再带着家眷一同回京。

   

程梦星知道这次怕是再难推诿,原本还打着“读书”的名号,要中了进士再娶亲,所以入考场,也没怎么用心,不承想却是中了二甲。

   

在京城不情不愿地拖了一个月,扬州这边已经派人来了好几茬人,最后老太太算是下了最后通牒,给儿子去了亲笔信,告诉他,再不回来,这边就直接定下媳『妇』。

程梦星没法子,只好启程还乡,途径郯城县时,想起庄先生正在曹颙任上,衙门驻地就是与郯城县相邻的沂州,便又转道北上,前来探望这位忘年之交。

   

“说来还是我的不是,先生纳新添女之喜俱都没有赶上,两次贺礼,却是不能再拖了!”程梦星说完,唤随行的小厮奉上礼物。

三只檀木匣子,两只稍大,一只稍小。虽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但是庄先生知道程梦星不是拘礼之人,便也不来婉拒再受那套,笑着代妾室女儿谢过。

   

两人闲话完家常,说起京城时事。像什么“托合齐聚饮案”这种权贵倾轧之事,程梦星这种随『性』文人哪里会关注,最为关注的还是戴名世的“南山集案”。

其中涉及的,多是江南士林魁首,有不少与之还有私交。虽然康熙对受到牵连的方氏族人有所宽恕,但是对“戴名世”这个祸首的处置却丝毫没有转轻的意思。

   

或许到今秋秋决之时,戴名世这位当世大儒就要身首异处。

    

庄先生与程梦星都是文人,对戴名世亦是由衷仰慕,想到他名满天下二十年,竟落得这个下场,不禁又是一阵唏嘘。

   

一时没了兴致,连提到明年恩科,也不过是随意道了两句。待到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方彼此对视一眼,笑着从士林的话题转开。就算再有感慨又如何,不过是平添腻味罢了,难道还要终日埋怨不已,方算是不妄为汉人吗?

待说起庄先生的老来女,程梦星不由心头一动,说:“先生,要不咱们结个亲家?先生亦知,星亡妻所留一双子女,小女年长,小儿今年五岁,虽然比令嫒大些,却也算是般配!”

   

程梦星名士风流,又是自己的至交好友,庄先生不禁心动,但是想起程家豪门大户,便多了犹疑,笑着说:“伍乔,枉你素日自诩雅士,笑他人古板,这两个孩子,才多丁点大,谁知以后『性』情如何。若是咱们做长辈,一时兴起,定了他们的终身,这太多儿戏!”

程梦星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笑着说:“先生莫怪,先生莫怪,看星不是糊涂?自己是因何躲到京城去的,竟似忘了,不知不觉有了腐儒的习气!这说起,婚姻大事,旗人倒是比咱们更通透些!”

   

程梦星不是愚钝之人,自然明白庄先生是有了顾虑,那样只是婉拒,但是却也尽是体谅其慈父之心。

不知为何,原还不觉得,但自打进了沂州,程梦星就想起那位与自己论兰的女子。进了道台衙门这一会儿,也是想起两三遭来,因此开口问道:“先生,当初贵府内管事紫晶姑娘,可是随曹大人夫『妇』出京?”

   

庄先生知晓他前年帮着曹颙修园子,识得紫晶,听到他问起,也没有多想,点头道:“内宅都由紫晶管着,自然是跟在这边的!”

   

程梦星思量了一回,笑着说:“不瞒先生,原还不晓得,而后方知道,这位紫晶姑娘与星还算是亲戚。若是方便,星这次也想要与她见上一面,叙叙旧话!”

   

前年,曹颙派人南下查紫晶的亲戚时,就是庄先生安排的。庄先生自是知道紫晶有个姨母嫁到胡家,胡家与程家亦是亲戚。论起来,紫晶与程梦星也能算得是姻亲。

只是紫晶名为曹府婢女,实际上与曹颙有姐弟之谊,庄先生怎好做主?程梦星不是外人,庄先生也不瞒他,实话实说道:“紫晶姑娘虽然少时坎坷,在曹家过得却也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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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网』是老朽,怕就是公子那边,也不会自专。现下,老朽只能应承帮伍乔转达,至于紫晶姑娘愿意不愿意与伍乔闲话陈年旧事,这个却是要看她自己的主意!”

   

程梦星帮京城曹府修园子时,也晓得些曹府之事,知道曹颙对紫晶甚厚,起先还真有揣测之意,以为曹颙如胡季仁所说,有纳紫晶之意,只是世家公子,未娶妻未纳妾,名声不好,况且妻子又是皇族之人。

曹颙谦逊有礼,紫晶大方娴静,两人年纪虽然差了些,但是看上去并不显。如今,想起来,程梦星不觉为自己的小人之心而汗颜。心里思量着,自己忒过虚伪,怎么猪油蒙心,信了表弟的鬼话?虽然在那家伙面前,嘴里说得硬气,其实心里已经是将紫晶与曹颙两人看到一块儿,甚至还对曹颙生出几分艳羡之心。

   

两人正说着话,曹颙已经得信回来,衣服都来不及去换,直接过来瞧程梦星。

   

来到这世接触过的众人中,曹颙自认为鲜少有亏欠,就算受过恩惠与帮助,也尽心回报。只有四阿哥与程梦星两个,一个是救命之恩,一个是因兴起而帮忙,不管这恩惠大小,却至今没有回报的机会。更不要说程梦星万事随心的『性』格,慵懒的行事风格,都让曹颙羡慕不已。自从与程梦星熟识,对其为人行事稍作了解后,曹颙曾叹息了好几日。就算要异世重生,为何不让他重生在程家,做个轻松快活地纨绔?

   

程家有祖上余荫,不管谁做了皇帝,都是厚待其家族的;有雄厚的财产,可以选择入仕,亦可以选择经商,或许当个逍遥自在的土财主。哪里需要像他这样,明明是个懒散『性』子,最厌烦动脑的主儿,却只能『操』心完这个,『操』心那个,想要随心所欲些,却又有不断的麻烦需要料理。

“程先生,曹颙回来晚了,还请伍乔兄恕罪!”曹颙笑着招呼道。

   

程梦星却有些受宠若惊之感,但也没有惊慌失措,起身作揖道:“梦星见过曹大人!”

曹颙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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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网』:“程先生,这是作甚?若是循起礼来,伍乔兄与先生平辈相交,莫不是要迫曹颙行晚辈礼吗?”

   

曹颙正月自江宁北上之事,程梦星也有所耳闻。原以为曹颙虽然年轻,但是外放地方,又是身份贵重,正四品的品级也不低,定是不如过去谦和。没想到,这言谈之间,倒比京城时要放开许多,真是颇为意外。

程梦星笑笑,道:“既是孚若这般说,那星就不客套了!”

   

曹颙听庄先生说过程梦星春闱中第之事,寒暄之中,自免不了一番贺喜。得知他选了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也替他高兴。

翰林虽然没有什么权利,但却是清贵又清闲的。曹颙想到自己,也算苦读了将近十年,却连科举大门都没进去,这说起来实在有些汗颜。

   

小时,与顾纳、曹颂一道在族学读书时,曹颙还想着要尝试尝试科举的。等到大些,顾纳中了举人后,他才知晓,自己与弟弟曹颂都是在幼时就纳了监生的,算是有功名之人,不用考秀才,可以直接参加乡试考举人。如此简单,却也没了应试的兴趣。

   

说了几句闲话,曹颙请庄先生先作陪,先聊着,自己去内院换了衣裳再回来。晚上大家一起喝酒,为程梦星接风洗尘。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三十章 浓情

   

第二百三十章 浓情

内院,主院,上房。

   

初瑜与紫晶坐在炕上,在拟月末送往京城的各府的礼物,五月底虽说托十三阿哥府的管事带回京些土仪,不过是些孩子的物件,算不得正式的人情往来。

且不说其他家,单淳郡王府这边,就有:七月十一,六阿哥弘景周岁生日;七月二十五,淳郡王三十二岁寿辰;八月十四,二格格生辰;八月十七是五格格生辰;八月二十二,侧福晋纳喇氏三十五岁寿辰。

   

平郡王府、觉罗家、兆佳家、完颜家、富察家等,七、八月都有些人情需要往来。虽然可以交代京城府里置办,但是人人都知道他们夫妻在山东,那样就显得有些应付,哪里赶得上打山东派人回去专程送礼显得情分重?

不管是至亲,还是好友,处于曹颙与初瑜这个身份地位,礼节多些不怕,却是半分不能少的;否则若是落下埋怨,有了嫌隙,千里迢迢的,一时半会也开解不了,委实伤感情。

   

沂州能有什么?又不好打发人到京城再置办,便只好先拟定单子,看看眼下有什么,哪里需要添减,派人转道济南府或者徐州府置办。

   

见曹颙进来,紫晶笑着起身。

   

曹颙想到要给程梦星接风之事,对紫晶道:“程梦星来了,让厨房置办酒菜,晚上给他接风!原就要请他吃酒,谢他帮着咱们修园子的情,一直拖到现下,还没得着这个机会,今日却是大善!”

紫晶微微扬眉,略带丝意外,想来是记得程梦星的,却也没有多问,笑着应声出去了。

   

初瑜见紫晶并不陌生的样子,晓得这人应是与曹府有些往来的,隐隐约约的,也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像是听曹颙听过,但是又想不起来。圆润的脸上,不由得添了些『迷』茫之『色』。

见初瑜面带不解,曹颙笑着说:“你不是说过咱们的梧桐苑精致舒坦吗?就是出自这位扬州才子之手,是先生的忘年交,极为雅致的这么一个人!”

   

初瑜唤珠儿、喜云等人端水进来,侍候曹颙换了外头的长衫,而后道:“记得那年听额驸提起,说是位在京城准备进士科应试的先生,就是他来了?”

曹颙擦了脸,换了身干净衣衫,一边系了盘扣,一边回道:“正是这位程先生,已经及第,点了庶吉士,这次是回乡探亲的,刚好路过山东,便特来访友!”

   

初瑜说:“既是这样,真应好好答谢,不止咱们梧桐苑,就是京城府里的花园子也雅致得很!”说到这里,忍不住脸上添了笑意:“若是与咱们京中的花园子相比,现下这个实在有些煞风景!可也没什么法子,巴掌大的地方,几步远就走到头,就是再会收拾园子的,也布置不开!”

   

曹颙听出其中的怅然之意,将初瑜扶到炕边坐下,笑着问道:“初瑜想要个大园子了?”

   

初瑜怀孕,虽然欣喜,但是毕竟年少,极其害羞。不显怀时,还好些;显怀后,只四月初八去寺里祈福时出过一次府,而后别说是出道台府,就是这院子也很少出去。

曹颙到底是男人,哪里会晓得妻子不爱动是因害羞的缘故?还以为不爱动弹是怀孕都有的症状,怕她身子发虚,于生产不利,便劝她多走动走动。

   

而后,紫晶看出初瑜有些不对,在院子里还好些,跟着怜秋问问其孕期反应,听韩师母、路师母唠叨唠叨带孩子的事;但凡出了院子,眉间便多了抑郁,像是不愿这样大腹便便地见人,便吩咐内宅丫鬟婆子,晚饭后不要去花园,特意将地方给她留出来。

花园不丁点大不说,还因自己去转让别人回避,初瑜去了几次便也不爱去。

   

听曹颙问话,初瑜抬头望了望气『色』甚好的丈夫,伸出自己白白胖胖小手,答非所问地道:“初瑜还是觉得自己个儿太胖了!”

曹颙看着她眉头微蹙,不由得一阵后悔,她方多丁点儿大,就怀孕生产,身边又没有父母亲人在。

   

曹颙很是自责,坐在初瑜身边,握着她肉乎乎的右手道:“都是我的错,本是想让你晚两年,再大些才怀孕的,谁承想……”话未说完,嘴唇便被初瑜用左手给遮住。

   

初瑜略带嗔怪道:“额驸别这样说,初瑜满心欢喜呢,初瑜有宝宝了!”一边说着,一边放下遮住曹颙嘴唇的左手,轻轻抚了抚自己已经凸起的肚子,像是抚『摸』世上最珍贵的宝贝似的,眼睛亮亮的,脸上是说不尽的欢喜。

   

曹颙也忍不住将手轻轻覆在初瑜的肚子上,真是说不出的神奇,真的会遇到宝宝踢腿伸胳膊的时候。现下夫妻两个早禁了房事,闺房的话题,多是说起这腹中孩子的。

两人都是初次为人父母,有时候赶上宝宝踢腿,便都会开心得不行。

   

虽然曹颙心中,女儿与儿子都一样,半点没有“重男轻女”或是“重女轻男”之意,但是为了让初瑜避免承受家族传宗接代的压力,让她生育后好好将养,将二次生育的时间延后个三年五载,他还是希望头一胎是个儿子。

曹颙想起上辈子,因是老来子,与父亲互动很少,相比之下,对长兄更加依赖;这辈子,又是个讲究“严父慈母”的时代。

   

大些了还好,小时曹寅在他面前,鲜少有不扳脸之时。但凡父子见面,无论何时何地,先要厉声训斥一番,而后才能寒着脸说话。就好像他这个儿子,少挨几句骂,就无法有出息,会成为家门逆子似的。

起先,曹颙还有些不适应,尤其是落难后又回到织造府时。不过,后来见曹荃这边笑咪咪与他说话,转过头立时对曹颂横眉怒目,一口一个“混账东西”,便无奈地发现,这种模式像是这世父子相处的常理。

   

初瑜见曹颙摩挲着自己的肚子,沉声不语,小心翼翼地问道:“额驸是生初瑜的气的?前院不是有客吗?这般耽搁会不会失礼?”

   

曹颙笑道:“我在想往后带这孩子做什么游戏?若是不听话,少不得要教训两句、踢上两脚,谁让他不老实,还没打肚子里出来,就晓得欺负他的小妈妈!”

   

“小妈妈?”初瑜听着这词新鲜,曹颙点点头:“可不是小妈妈?你生日晚,等孩子出生还不到十六周岁。”

这回内院有好一阵子,毕竟前头有客人在,正是如初瑜所说,耽搁久了,就会有些失礼。

   

曹颙站起身来,对初瑜道:“我去陪客人吃酒,一会儿请紫晶来陪你用饭!有礼物要送你呢,明早趁天儿还不热,带你到南城去瞧瞧,却不知合不合你的意!就算不合意也没什么,这不是有大家在!”

前面的话明白,后边的却是稀里糊涂,初瑜想要开口询问,曹颙已经挑帘子出去。

   

想到要出府,说不定这个大腹便便的模样会叫人看见,初瑜便有些发憷。可是既然是丈夫的意思,瞧着神情,又像是费了心思的,她哪里会开口拒绝?

只是到底是什么物件,还不能拿回府里,需要亲自过去瞧的。初瑜琢磨了好一会儿,实在猜不到答案。

   

紫晶在厨房这边安排完前院的酒席,便带着丫鬟送饭菜到主院这边。

   

初瑜犹自凝神想着,紫晶笑着说:“郡主这是思量什么呢?瞧着快费神的,还是先用饭吧!别饿着了,使得肚子里的小主子难受,又要折腾郡主!”

   

一句话说得进来服侍的珠儿、翠儿、喜云与喜彩都笑了。

初瑜在喜云、喜彩的侍候下,去了手腕子上的翡翠元镯,洗了手,方坐回炕上。

   

紫晶劝了她好几次,言道既然身子不便,这些钗环首饰就暂时别带,省得来回摘戴费事。

初瑜却是不肯,因显怀后身子略显臃肿肥胖,越发重视装扮,生怕有不好的地方落到曹颙眼中。幸好打她嫁进曹家后,就不再用铅粉,怀孕后更听信曹颙的话,除了还画画眉外,不再往脸上涂胭脂。因此,素面朝天,也渐渐习惯。

   

紫晶虽然未成亲,可瞧着初瑜在曹颙面前还好,私下里很是不安,也隐隐地猜到些缘故。原想要开口劝解,但话到嘴边,她又生生咽了回去。

虽然晓得自家大爷是个会体恤人的,但是若是妻子怀孕,男人收个通房侍候,也说得过去。

   

世间女子不管多么尊贵,都有礼法束着,这个“妒”字是万万不能沾的。

   

郡主这般不安,除了怕丈夫移情别恋,怕也是暗暗内疚,以为自己是犯了“嫉妒”恶行。

   

若是这胎一举得男还好,要不然的话,怕就是自家大爷不想,郡主这边为了夫家开枝散叶,也要帮着丈夫纳妾。到时候,即使心中难过,仍会笑着张罗,做个“懂事”的媳『妇』。

想起这些,紫晶都觉得头疼,脑子里不禁有些『乱』。不知是该相信自家大爷专情,还是该认为“世间男儿多薄幸”。

   

若是“专情”,那南城花园宅子里的女子是什么缘故?若是“薄幸”,打小到大,身边侍候的,哪个模样差?就说现下在其身边侍候的珠儿、翠儿,容貌也都是出挑的,更不要说京城府里,那个不受待见的喜雨,却不见他多看一眼,多说一句。

待用了饭,初瑜还琢磨到底是什么礼物,忍不住对紫晶说了,请紫晶帮忙好好想想。她整日里,在院子里猫着,人都变得笨了,想了半个时辰,还是猜不到礼物是什么。

   

城南花园宅子之事,紫晶前几日便影影绰绰地听到些。而后曹颙遣走了那边仆人后,让紫晶选两房稳当的人过去看屋子。因中间有“金屋藏娇”这样的传闻,紫晶心里没底,便半句不肯多问,因此知道得也不甚明白。

不过,眼下听初瑜说是要去南城看礼物,紫晶终究松了口气,打心眼里为初瑜高兴。怨不得自家大爷这几日早出晚归,来去匆匆,像是忙的不成样子,看来是收拾那边的园子去。

   

看着初瑜满是期待的神情,紫晶笑着说:“郡主都想不到,奴婢哪里会想到呢!不过,奴婢想着,既然是大爷费心准备的,定是份合郡主心思的好礼!”

   

想来自家大爷不直接说破,是要给郡主一个惊喜,既然是那样,自己何必多嘴,扰了这小两口的兴致。紫晶这样想着,便不肯多说。

   

或许是好不容易从腹中宝宝转移了注意力,这天晚上初瑜犹豫许久,最后仍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曹颙本还想再瞒一晚,明早给她个惊喜,但是见她眼巴巴,脸上一副“很想知道、很想知道”的神情,心下一软,将她轻轻楼在怀里。

   

初瑜很是乖巧,再没有往日人前的小大人模样,小声说道:“初瑜想知道,要不,怕是睡不着了!”说着,举起胸前挂着的玉佩:“除了这个,这是额驸第二次送初瑜礼物呢!”声音里,满是欢喜与期待。

曹颙却是愧疚万分,叹了口气。初瑜嫁给他一年半,自己整日间忙这忙那,很少有时间陪她。全部心思都放在朝廷局势与家族安危上,哪里想着好好疼自己的小妻子。

   

初瑜见曹颙叹气,心下不安,喃喃道:“初瑜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纵然是曹颙再粗心,也发现初瑜的异常。曹颙微微皱眉,心下思量着,难道这与不爱动弹是一样的,是怀孕综合症?这不经意间,怎么变得这般胆小,这般可怜兮兮了?

   

初瑜虽然强忍着,但是眼泪仍是慢慢溢了出来。或许是怕曹颙见到,低着头双手抓着曹颙的胳膊。

   

热乎乎的眼泪,落到曹颙皮肤上,炙得他心疼不已,忙坐起身来,将初瑜扶起,一边给她拭泪,一边关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想额娘了?”

   

初瑜闭着眼睛,眼泪却似无休止一般,拭也拭不净。

曹颙也慌了,不晓得到底发生什么事,使得初瑜委屈成这样?虽然没有做贼,但是想到南城那姊妹两个,不由得也是一阵心虚。莫非是有什么消息,传到初瑜耳中了?这可实在冤枉,早已打算好明早与她说知晓啊?

   

“可是……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闲话,心里不痛快了?”曹颙继续问道。

初瑜仍是不无声流泪,鼻尖微微泛红,模样甚是可怜。

   

曹颙正犹豫着是不是立时“坦白交代”,方见到初瑜轻轻地摇了摇头,而后又小声道:“初瑜……初瑜……好害怕……”

见初瑜这般柔弱无助的模样,除了满是心疼外,曹颙还有些说不出的恼,难道自己是不能让人信任与依赖之人?到底是什么缘故,使得初瑜自己默默承受,却不愿意开口告之自己?

   

哪里又会舍得发火?曹颙虽然有些抑郁,仍是温言道:“初瑜怕什么?是不是怕产子之痛?你也别太担心,到时候我陪着你,咱们两个一起等宝宝出世!”

   

初瑜终于止了泪,喃喃道:“初瑜怕生个女儿!”

   

这生男生女,只能凭运气了,虽然自己因种种顾虑,也盼着是儿子,但却不愿初瑜背负这样的压力,省得生下的是女儿时,因失望难过。因此,他便皱着眉道:“女儿怎地?我最喜欢女儿,不比淘小子强多了!这小妈妈真是偏心,也不怕肚子里的宝宝听到难道!”

初瑜小声道:“初瑜也喜欢女儿,是担心会让父亲、母亲失望!”

   

这父亲、母亲自然是指江宁的曹寅夫『妇』,曹颙摇摇头:“傻不傻?千万别在母亲面前提这个!你可别忘了,咱们家,也是先添的姐姐,三年后母亲方有的我!”

初瑜先前没想到这点,现下听曹颙一本正经提到这个,真以为自己想左了,脸『色』多了一抹惭『色』。既是不安,又带着几分羞涩地笑了笑,但是眉头却仍是未展。

   

曹颙开解完妻子,以为这下万事大吉,却见初瑜的脸容甚是生硬,不像心结化解的模样,牵起她的手,一时不知还要打哪里劝解……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三十一章 荷园

第二百三十一章 荷园

   

问来问去,答案却是让人哭笑不得。初瑜的胸前半月前长了妊娠斑,这些日子又发现额头上也长了。虽然像韩师母与路师母这些人,都说这些常见的,不碍事。就是韩师母自己,脸上虽是涂了粉,但是还能看到脸颊上暗『色』的斑。

   

这世间,哪个女子没有爱美之心?况且初瑜虽将为人母,但是虚岁十七,正值妙龄。

   

曹颙平日虽然看着稳重,但是夫妻独处时却是另一番模样。夫妻两个如此恩爱,未尝不是房事相协的缘故。初瑜是真心爱自己夫君,自然也存了“女为悦己者容”的心思,想着夫妻两个就这样恩恩爱爱下去。如今,容貌有损,怎地不伤心难过?

初瑜起先还借着“头晕”,用抹额遮盖,因此曹颙并未看到。这两日额上的斑却像渐渐扩散开似的,比过去越发着眼。初瑜害怕自己损了容貌,失去丈夫的疼惜,才会担心得不行。

   

曹颙见初瑜哭得这般伤心,还以为是什么样的斑,好好地哄了一番。若是自己真是爱『色』的,还能让初瑜“糟蹋”了,早在初瑜进门前,小老婆就应该能凑半打。

一番话,逗得初瑜破涕为笑,却也知道丈夫是安慰自己,眉间仍是有几分忧虑。

   

曹颙见她如此,便下地取了桌子上的灯火回来,近前仔细察看了使得初瑜惶恐不安的“真凶”。不过是淡红『色』斑,若是长在别人脸上,不会这样显眼。只因初瑜长得白净些,看着额头泛红的感觉。

“别人都长的,这有什么?你忘了我同你说过的,咱们家在太湖边有个珍珠场的事吧?赶明儿送信回去,叫他们送两盒上好的珍珠来,制了粉后,涂些日子就消了!”曹颙将灯放回去,随口说道。

   

虽说得甚是肯定,但是曹颙心里也是没底。暗暗寻思着,是不是写信给平王府,问问姐姐可有什么祛斑的法子。

   

曹颙说的话,初瑜哪里有不信的?只是曹颙原想要板起脸来,“训斥”她几句,省得往后有什么都闷在心里,自己瞎寻思。初瑜这边却已经沉沉睡去,或许是怀孕的缘故,她这些日子很是嗜睡。想来是这两日因担忧脸上的斑,没有睡踏实,这一安心瞌睡便上来。

   

看着小脸圆乎乎、红扑扑的小妻子,再想想远在江宁的父母,曹颙心里暖暖的,因羡慕程梦星而引发的失落感也『荡』然无存。若是勤快些,能够守护她们,那自己就改改懒散的『毛』病吧。

次日清晨,初瑜睁眼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待反应过来,臊得满脸通红,忙从曹颙手中扯了被子遮住。曹颙瞧瞧天『色』,该起身了,笑着对初瑜道:“像个蝴蝶似的,这处就不用珍珠粉了!”

   

初瑜羞得不知说什么好,嘴里呢喃道:“额驸……”

曹颙止了笑,看着初瑜,一本正经道:“若是我赶明儿遇到匪人,脸『色』落下疤,初瑜就不喜欢我了?”

   

初瑜听了,连连摇头,道:“怎会?不管额驸如何,额驸还是额驸啊,初瑜怎会不喜欢?”

曹颙正『色』道:“瞧,你既晓得这个道理,往后别再因这些伤神!不管初瑜如何,都是我结发之妻,我骨肉之母,是与我约定白首之人。咱们不会总年轻,也不会整日里就你对着我,我对着你。若是在外头遇到美貌女子,我少不得要瞅上两眼,心里赞上一赞,这也是人之常情。就算山啊、水啊、花啊、草的,看着好看的,大家都稀罕看。瞅过了,赞过了,也就罢了,难道我还会拉个家来,与你比比到底哪个美些?你若这般想,不仅是瞧不起你自己个儿,亦是瞧不起我!

   

初瑜被点破心事,面上讪讪的。

   

曹颙说完这番话,心下既是轻松,又带着说不出的惆怅。

   

为何自己这番心软,要是神经再粗些会如何?就算不弄三妻四妾,小后宫似的,正如当初宁春常挂着嘴边的“娶房贤妻,纳个美妾,外头再寻个红颜知己,一妻一妾一知己,人生大善”。不过,也只是羡慕羡慕别人,想想罢了。就初瑜这个『性』子,到时人前装笑,私下还不得哭死。

想到宁春,曹颙的胸口有些紧,却不知真相何时方能大白天下;又想起盛京永庆那里,曹方还在那边,四月底到盛京的,五月下旬有信到沂州。

   

按照规矩,对流放到奉天的流犯,到了地方后,要分派到各城去效力。若是身份是宗室觉罗,就按爵位品级,分拨钱粮;若是官犯,则分别留署,派到各个关卡当差;对那些为奴的人犯,则分到披甲人名下为奴。

这里头的猫腻却也不少,对那些没有身份背景、难以起复的官犯,能够榨出些油水的还好,虽是不客气,也不会太收拾;榨不出油水的,呼来喝去,比奴仆还不如。对那些有家族背景的,就算是“永不述用”的犯官,他们也不敢太得罪,保不齐谁的叔侄兄弟、姻亲故旧,就是哪个旗的都统,某省的提督。

   

永庆还是沾了家人的光,虽说他父亲当众宣布将他家族除名,但母亲是康亲王府出来的郡主,胞妹为铁帽子王府嫡福晋,堂妹为皇子嫡福晋,妻子是公府出来的小姐,哪个敢小瞧?

待到晓得永庆获罪的原由,这边安置流犯的官员便又没底了,这实在『摸』不透这小子到底得罪的是哪一位?万一他们这边厚待,落下埋怨,以后保不齐就没好果子吃;可万一怠慢,这背后哪家要为其出头,也不是他们能够得罪的。

   

一时半会儿,竟是找不到合适的差事来安置永庆。就这样,永庆滞留在盛京。因曹方使了不少银钱打点,又有七斤跟着侍候,吃喝用度都算好的。永庆没遭什么罪,原本清减的身体,也强壮许多。

   

最快也要挨到明年万寿节大赦,若是不赦流犯的话,那自己该寻个机会北上。曹颙一边穿衣,一边盘算着。

   

窸窸窣窣的,初瑜也起身穿了衣裳。

待用了早饭,曹颙去前衙与庄先生交代一声,便带初瑜出府。小两口轻车简从,除了让喜云、喜彩另乘了一辆马车跟着外,便只有魏黑带着几个长随跟着。

   

前些天修这南城宅子时,魏黑还在新婚,因此今儿是第一次来。先前,听人说起“金屋藏娇”之事时,魏黑便不信。他跟在曹颙身边十多年,实是想不出还有女人能够将这位自小便“老成”的异于常人的公子『迷』倒。

因昨天下午便想着带初瑜过来,所以曹颙在找庄先生给程梦星洗尘前,曾吩咐吴茂带人将沿途的路平整平整,省得颠簸。

   

即便如此,曹颙仍是叫人准备了厚厚的垫子。幸好早晨天气还凉爽下,要不坐在车里就算颠不到,也够热的。

曹颙思量着那姊妹两个,略微有些为难。

   

昨儿,曹颙将身契给了粉蝶、翠蝶姊妹两人,将自己的意思告之。姊妹两个少不得一番感恩戴德,估计她们是做梦也没想到有一日还会恢复自由身。

   

思量过后,姊妹两人的选择却有些出乎曹颙意料。

   

姊妹两个孩童之时被卖到养瘦马的人家,圈了十来年,万幸回复自由身。既不是想要寻个高门大户为妾,绫罗绸缎,海味山珍;也不是想要回乡寻亲,回归百姓人家,安分度日,而是想要凭借拿手的弹琴吹萧本领谋生。或许找个富贵人家,给小姐做教习;或许加入戏曲班子,当乐师。

何其天真?看着粉蝶、翠蝶如获新生,满脸希翼,曹颙真不忍立时泼冷水,正赶上府里来人寻他,便先回了衙门这头。

   

姊妹两个这般容貌,这般体态,又是经过十余年的教养,顾盼之间,一言一行,尽显魅『惑』,有几个男人能够把持得住?就是他自己个儿,心里再挂念初瑜,在这姊妹两个面前,偶尔也会不经意失神。

或许正是看清楚这点,曹颙才想要尽快安置两人,或者安排嫁人,或者送之还乡,也是为了以防万一,省得哪天一时心热,在“禽兽”与“禽兽不如”之间做出选择。不管选那种,少不得都会让人后悔失落。

   

且不说大户人家哪里会寻这种来历不清不白的女子来教习女儿,就算是请了她们姊妹两个,单凭她们无父无母、无亲无旧的背身身世,哪里有自保之力?还不是任人捏拿。

戏班子更是杂『乱』,她们姊妹两个若是去了,老板起了黑心,寻人将她们高价卖了,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这本不是女子能够独立谋生的世界,就是江宁的韩江氏,富商巨贾之女,除了父母留下的遗产,还要有亲族的庇佑,方能艰难地立足。就算那样,也是少不了的事事非非,甚是不易。

   

曹颙想着,江宁织造府那边在还亏空前也有家班,曹寅正是个爱听曲看戏的,还凑兴写过几折戏。要不再筹个家班,来孝敬父亲?只是这念头刚冒出来,便又熄了。

   

对于曹寅的节『操』,曹颙半点不信任。家中有名分的妾室三房不说,当初琉璃产子后,还添了两个没名分的通房。这还只是家里,就是外头,年轻时也像是有过不少风流帐。

虽说幼子夭折,自己病愈后,曹寅有点看透世情的模样,与李氏的感情也照过去亲近许多。但是,曹颙可不敢拿母亲的安稳日子来赌博。

   

万一,这姊妹花送过去,曹寅把持不住,来个“临老入花丛”,给曹颙添两个庶母。不仅李氏会伤心,就是曹颙自己,也要恶心死。

只是,这样揣测父亲,是不是太不孝顺?曹颙微微皱眉。

   

初瑜的小手轻轻抚了抚曹颙的眉心:“额驸在想什么?这般为难。”

曹颙抓住她的手,道:“想起父亲与母亲了,叫吴盛那小子每旬最少一封信过来,从五月末的信上来看,父亲与母亲身子骨还算康健,府中也并没有烦『乱』『操』心之事。六月的信,这两日也该到了!”

   

“额驸宽心,父亲与母亲都是福厚之人,会长命百岁的!”初瑜劝道。

   

曹颙点了点,笑着对初瑜道:“说起来,还有个为难事儿,要请初瑜想个主意!”

   

初瑜还在疑『惑』,曹颙已经讲起“扬州瘦马”的由来。不外乎那些穷苦人家的小女孩,七、八岁被父母卖了,而后落到专门经营这个的人家,手中,刻意地“饿”着,养成消瘦体态。十五、六后,被人挑拣去做妾,若是没找到买主,就要流入烟街柳巷。

初瑜自幼在王府,哪里听到过这些?喃喃道:“这般活着,哪里还是人?好可怜,她们的父母真是心狠!”

   

曹颙摇摇头:“不尽然,固然其中有黑心父母,也有被生活所迫的可怜人!不说别处,就是咱们府里,不是家生子的这些,不是地方遭灾,家里落难,也不会流落到人伢子手中!”说到这里,才反应过来有些跑题,忙转回先前的话:“前些日子,外头有些人情往来,那边的管事送了姊妹两个来,就是我方才与你说的那种苦命女子。一是碍着他主家面子,不好拒绝;二是见她们可怜,能够顺便帮一把也好!”

说完这些,曹颙又把自己与那姊妹两的对话,那姊妹的想法,以及自己的顾虑一一说了。当然,其中怕自己“禽兽”、“禽兽不如”什么的,还有江宁曹寅的,都隐去。

   

夫妻两个,成亲一年多,除了家事,很少聊外头之事。初瑜的心里,酸甜苦涩,说不出什么滋味。

思量了一会儿,初瑜亦是无奈地摇摇头,实不知该怎样安置。这姊妹两个这般经历,已是够可怜的,若是再因为他们一时思虑不周,将后半生也毁了,那怎能让人心安。

   

说话间,马车停了,已经到了南城宅子。

   

曹颙先下了车,而后打发人开大门,直接将马车赶到二门外。喜云与喜彩已打后头的马车下来,跟着初瑜的车边。

   

待初瑜下车,曹颙牵着她的手,进了二门,顺着鹅卵石铺成的甬道,走了几十步远,穿过内院正房西侧的月亮门,到了园子中。

绕过湖石堆砌的假山,入眼的便是郁郁葱葱的荷花池,空气中是淡淡的荷花清香。荷花池的四处,有长廊甬道,将临水的轩、亭、楼、馆相连。不说其他,单这荷花池,就有十来亩大小,有四、五个道台府花园那么大。

   

初瑜自是知晓,这就是曹颙所说的“礼物”,心下说不出的欢喜。这般能将她时时挂在心上的丈夫,怎能不让她感激不已。

曹颙拉着她的手,指了指东侧的三间小轩,道:“那边最是凉爽,正适宜暑天起居!不过这边除了园子大,前面正经住人的屋子不多,我过两日又要启程去济南府,单单放你在这边,实不放心,等我回来,咱们再搬过来住!”

   

初瑜眼睛亮亮的,嘴角弯弯上翘,甜蜜得不行,听曹颙这般说,忙不迭地点头应是。

夫妻两个又沿着荷花池上的浮桥,穿过水面的凉亭,将其他两处楼馆也看过。何处做什么用处,哪里再添置些什么,说起来,倒也津津有味。

   

曹颙怕初瑜累着,正思量着扶她到哪里歇会,就听初瑜问道:“额驸,这园子也是前几日别人送的,那两位姑娘可在此?”

   

曹颙听了,向初瑜脸上望去,见她并无异样神『色』,便道:“嗯,在侧院那边,正想着哪里去歇歇,那咱们就去她们姊妹那边叨扰下?”

   

初瑜点头称善,夫妻两个出了园子,往侧院这边来。

粉蝶与翠蝶姊妹两个,昨儿听了曹颙那番话,又收了自己的身契,便不再像先前那样忐忑拘谨。用罢了早饭,便在院子里支起琴架,两人一个拨弦、一个弄萧,练习起曲子来。

   

曹颙与初瑜方才从另一侧去的园子,虽然若有若无地听到些,也没在意。现下走近了,才晓得是这边的乐音。

琴音婉转,萧声悠长,曹颙与初瑜驻足门外,不由得有些听痴了。

    *

   

道台衙门,偏厅。

望着紫晶离去的身影,程梦星站起身来,想要开口唤住她,但是想着方才自己郑重提议,她却水波不惊,直接开口婉拒,终究是心灰。他自嘲地摇摇头:“没头没尾,这是做甚?”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三十二章 天道

   

第二百三十二章 天道

   

纵然是早有准备,但是初瑜看到粉蝶、翠蝶的那刻,也是为自己的一时任『性』后悔得不行。这姐妹两个,年长的柔顺多情,年幼的灵动可亲,自己却是这大腹便便的模样。只是单独在曹颙面前,她会毫无掩饰,真情流『露』,而在外人面前,她仍维持着一贯的端庄浅笑。

   

粉蝶、翠蝶,姊妹两个,见曹颙他们进来,都站起身来,俯身道:“曹爷!”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望向初瑜的肚子。

曹颙扶着初瑜的腰,对二人道:“这是我夫人,今天随我来看园子,知道你们在,便过来看看你们!”

   

粉蝶与翠蝶忙双双拜下:“见过夫人!”

初瑜淡笑道:“两位姑娘不必多礼,方才有幸听二位妙音,实是幸甚!”

   

粉蝶、翠蝶连道:“不敢当夫人谬赞!”

曹颙见她们几个小女子,这般文绉绉地,暗暗好笑,道:“就算客气寒暄,也无需一直站着吧?屋子里闷些,搬几把椅子,大家坐下闲话不是更好!”

   

粉蝶见曹颙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妻子,两人说不出的般配,心中说不出的艳羡。面上却不显,笑着吩咐荷叶与莲心搬椅子去,又特意嘱咐取新垫子。

   

椅子搬出后,曹颙扶着初瑜的腰去那边坐下。初瑜见他不避外人,待自己这般亲密,既甜蜜又羞臊,方才心中产生的后悔已烟消云散。

   

粉蝶还好,不管心中如何,脸上却是不显;翠蝶到底年少,心直口快些,见曹颙这般小心翼翼护着妻子的模样,眼睛一转,挑了挑眉『毛』,歪着头,笑着说:“怨不得好好的青石板路都给撬了,换了鹅卵石的,是不是曹爷怕姐姐走路脚滑?”

粉蝶听着失礼,刚要伸手去拉妹妹衣裳,就听初瑜笑着问曹颙:“这位妹妹说的,又是什么典故?”

   

曹颙想起上次被翠蝶打趣之事,开始觉得自己好笑,明明是个调皮的黄『毛』丫头,怎么自己初见时,还能当个女人看?见初瑜还望着自己,点点头:“翠蝶说的是,我想着咱们以后过来,每天陪在园子里转转,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好的!”

翠蝶想了想,又道:“这园子里的浮桥,也是因这个缘故改的?”

   

曹颙笑着点头,翠蝶“咯咯”笑着对初瑜道:“姐姐真真好福气,嫁个这么体贴又有趣儿的夫君!”

初瑜见她俏皮可爱,脸上不带一丝阴霾,想起家中与之差不多的同母妹妹,再想起来之前听丈夫提过的“扬州瘦马”的悲惨,心中怜惜不已。

   

曹颙见姊妹不肯坐,道:“方才我们在门口,听你们抚琴弄萧的,甚有雅意!若是二位方便,可否再赐教一曲!”

   

姊妹两个这才坐了,却不像方才那些只奏曲子,粉蝶开口轻『吟』道:“不见广陵花,一别岁云五。丰台擅奇艳,所惜涴尘土。归『吟』红『药』词,移种及春雨……”

   

初瑜正听得出神,曹颙脑子里却想着“胎教”,思量着,若是实在不行,就成立个家班安置这姊妹,让她们没事在初瑜面前『吟』唱几曲,不知道对肚子里的宝宝有益处没。

说来也怪,现下再瞧这姊妹两个,不过是两个天真少女罢了。

   

粉蝶刚刚『吟』罢,就听门口有人鼓掌赞好。

听着是庄先生的声音,曹颙一怔,怎么来这里寻自己,衙门有事?

   

曹颙起身迎了出去,来得不止是庄先生,旁边还站着笑意『吟』『吟』的程梦星。原来程梦星临时决定启程回扬州,不与曹颙道别又觉得失礼,庄先生便直接带他过来。

曹颙有些意外,笑着说:“程先生怎地这般匆忙?既然远道而来,何不再与先生多聚两日?”

   

程梦星笑着说:“既已见过,了了一桩心事,徒留无益,不如归去!”

   

这话听着却是有几分别扭,曹颙略带不解地看向庄先生。庄先生也似有些混沌,随后像想到什么,很是叹息的模样。

   

程梦星道:“方才有幸,听了这般好曲,敢问这是……”

庄先生笑道:“伍乔,你也好意思?别说这《红『药』栏》不是你填的!”

   

“伍乔先生!”院子里传来惊讶声。

不知为何,曹颙心里立时想起那秦观、柳永来,不由猜测着,是不是这位程才子的诗作也是人人传唱?

    *

   

道台府,内宅。

紫晶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里的容貌,轻轻地笑了笑,镜中人也笑了笑。到底是嫌自己年纪大了,还是嫌自己年纪小了,紫晶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若是大些,……;若是小些,没有……

   

纵然终是不悔,但是有些不甘,才会听了被程梦星的话触动。

紫晶微微垂下眼睑,将手中的铜镜扣下,拿起旁边的《金刚经》,默默咏诵。

    *

   

因明年恩科之事,已经有了准信,曹颂这边就不像过去那些随心,被曹颙安排,每天上午,跟着韩师爷学策论。原本曹颙是想专门请个先生的,韩师爷正是闲不住的,衙门里又轻省,便『毛』遂自荐。

像韩师爷与路师爷这种,能够在道台衙门里做师爷的,都是有举人功名的。指教曹颂策论,还不是绰绰有余。

   

今儿,韩师爷虽是摇头晃脑,滔滔不绝地讲着。曹颂却是说不出的烦躁,只觉得很是不舒服,没来由的难受,却不知是什么原由。待无意望着窗前摆着的两盆水仙,他才略有所悟,想到自己莫名其妙送什么匕首,便懊恼地垂了垂自己的脑袋,叹了口气。

韩师爷听见,望向曹颂,还以为他是因功课的缘故懊恼,安慰道:“二爷,现下方六月,离明年二月乡试还有整半年,无需太过急躁!”

   

曹颂见韩师爷满脸关切,不由为自己的跑神羞愧,老实地点头应是。

    *

昨日接风,今日却是践行。初瑜已有些乏了,曹颙叫喜云、喜彩两个好好侍候,请魏黑带人送她们先回去。他则留在这边,与庄先生一道,给程梦星践行。

   

直接打发人从酒楼订了两桌上等酒菜送来,一桌送到粉蝶姊妹院子里,一桌直接摆在园子里的凉亭。看着与庄先生谈笑风生的程梦星,曹颙心里由衷地敬佩。

才子啊,这就是才子啊,怨不得话本里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方才在侧院那边,程梦星凭着“伍乔先生”的才名,又摇头晃脑,听粉蝶、翠蝶两个合奏一曲,随意地指点两句,便使得两个小姑娘满眼放光。

   

待程梦星一时手痒,也抚了一曲后,粉蝶与翠蝶便是双双拜下,自荐为婢子,侍奉先生。

程梦星也觉得两人技艺不凡,又是这番容貌风情,倒也不厌恶。只是毕竟在曹家,又不知她们与曹颙的关系,带有探询之意,看向曹颙。

   

要说不失落,那是骗人的,就算对两个小姑娘歇了心思,但见她们对程梦星这般殷勤还是有些吃味儿。不过转念一想,瞧这姊妹两个有点痴『迷』曲艺的意思,又是自愿跟着程梦星,说不得这正是个好结果。

   

说完自荐为婢子的话后,粉蝶与翠蝶才反省出有些鲁莽。虽然眼下身契在自己怀里,但是毕竟是曹颙大恩,这边还没得其许可,便自专去处,实在有些不妥当。因此,两人皆带了惭『色』,冲着曹颙,低着问道:“曹爷,这,可使得?”

   

既是她们姊妹两个自己的选择,对方又是家世富足、人品上好的程梦星,曹颙自然是交口赞好。

虽然添了粉蝶、翠蝶主仆四人,但是不过是多雇两辆马车的事。

   

午饭后,曹颙送他们出了大门。望着马车渐行渐远,曹颙与庄先生才上马,返回道台府,一边赞着程梦星的才学,一边羡慕这小子的艳福。

瞧着粉蝶与翠蝶两个对程梦星的神『色』,若是没什么意外,想必是终身也指望在他身上了。

   

转了一圈,又为妾室,曹颙突然生出种天道循环之『惑』,一时恍惚,险些跌下马来。幸而及时拉住缰绳,才没有跌到地上。

庄先生唬了一跳,忙勒住缰绳,关切地问道:“孚若,没事吧?”

   

曹颙觉得自己眼皮有些跳,用手『揉』了『揉』,笑着回道:“先生勿用担心,许是刚才空腹吃酒的缘故,头有些沉!待回去小憩一阵,便好了!”

    *

江宁,曹家西府,正院上房。

   

曹荃躺在床上,双眼凹陷,嘴唇青紫,面『色』灰白,微微动了动嘴,却说不出话来。兆佳氏站在地上,见丈夫这般模样,哪里还忍得住,“呜呜”地哭出声来。李氏也红了眼圈,拿着帕子拭泪。

曹寅坐在床前的椅子上,见唯一的弟弟这般模样,心里也酸涩难当,面上却故作轻松,道:“老二,为兄打发人去沂州了,算算时日,现下说不定已见到他们哥俩儿,侄儿正往回赶呢!”

   

曹荃“咳”了下,脸『色』多了红晕,眼睛也不似方才那般浑浊。

   

曹寅心中益发难受,知道正如大夫交代的,曹荃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已经派人去学堂,接曹硕他们兄弟。听着外边仓促的脚步声,看来是他们兄弟回来了。

   

曹硕他们进得屋来,见父亲如此,已是心如刀割,却不敢大哭,怕惊扰到父亲,唯有低头饮泣。

五儿病着,没在跟前;兆佳氏所出的四姐由『奶』子抱着,也在屋子里。她将两周岁,已经学语,像是感觉到亲长的异常,嘴里不停地说道:“父亲、父亲!”听得人越发心酸。

   

前些日子,曹荃害了疟疾,起先并不严重。曹寅手中有御赐的金鸡纳,便在过来探病时送来。谁承想,却是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曹荃的精神瞧着好了很多,挣扎着半靠起来,瞧了瞧屋子里的兄嫂妻儿,脸『色』现出一抹忧『色』。

   

曹寅暗暗叹息,知道他担心庶女,温言道:“五儿已经无碍,约莫是前几日闹腾得虚了些,刚才打发人去瞧,现下正睡着!”

曹荃脸上浮出笑意,略显艰难地点了点头,哑声道:“无碍就好,摊上我这么一个父亲,不是她的福气。能够护她一次,总不枉我为人父一场!”

   

曹寅却有些恼,忍不住想要开口问他,做出这般决定,难道就不顾及其他亲人?不过,自己也是为人父者,想着若是一日自己遇到同样难题,怕也会将那『药』让给儿子。

   

曹荃的视线,从几个儿子脸『色』扫过,道:“你们也渐大了,往后要听伯父与哥哥们的话,好好孝顺你们的母亲!”

   

曹硕兄弟几个皆哭着跪倒,曹硕流泪说道:“父亲大人教诲,儿子们定谨记在心,不敢违逆,还望父亲大人怜惜儿等年幼,好好保重身子!”

曹荃见儿子们懂事,稍感慰藉,想看看『奶』子怀里的四女,而后瞧向妻妾,轻声唤道:“雪琴!”

   

他口中所唤的“雪琴”二字,正是兆佳氏的闺名。兆佳氏强挺着发软的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咬着嘴唇移步到丈夫床前,看着丈夫的脸,面上泪流不止,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曹荃叹了口气,道:“嫁给我这个没出息的丈夫,实是苦了你!就算我也万般不是,总是一了百了……你好好拉扯儿子们,诸事少计较,往后会享儿子们的福……颐儿……”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待念出一直未曾相认的次女之名,便再没了声音……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三十三章 服丧

   

第二百三十三章 服丧

正值盛夏时分,天『色』燥热难当,觉罗府的下人们,发现日子越来越难熬,主子们脸上越来越寒。

   

内院正房,喜塔拉氏坐在炕上,手里拨弄着一串墨玉佛珠,看着窗前遮阴的藤蔓,这还是去年夏天儿媳『妇』为了给自己消减暑气,专门张罗的。

   

媳『妇』进门虽还不到两年,但是喜塔拉氏却觉得像是十年八年这么久,就好像原应是一家人似的。她虽是『性』格略显刻板之人,但是对自己相中的这个媳『妇』却是打心眼里满意。曹家家教好不必说,单说曹颐本人,女红、厨艺、账目上都是通的。

   

正沉思着,就见有个嬷嬷进来禀道:“太太,冬芷传来了,在廊下候着!”

喜塔拉氏点点头:“唤她进来!”

   

那嬷嬷应声下去,随后一个身子娇小、瓜子脸的丫鬟低眉顺眼地跟了进来,俯身给喜塔拉氏请安:“奴婢冬芷请太太安!”

喜塔拉氏见她穿着丁香『色』衣衫,耳朵上还挂着一对玛瑙坠子,脸『色』有些难看,并没有立时叫起。

   

冬芷身子本就瘦弱,半蹲了一会儿,便有些撑不住,额上现出汗来。

“你主子在服丧,你却这么个打扮,这是谁家的规矩?”喜塔拉氏寒声问道。

   

冬芷被吓得一激灵,歪歪斜斜的差点趔趄,忙顺势跪下,颤声道:“奴婢……奴婢知道错了,求太太饶了奴婢这遭吧,奴婢再不敢了!”

   

喜塔拉氏用手指拨着佛珠,看了看地上楚楚可怜的冬芷,心里叹了口气,转头对那嬷嬷道:“给她端上来!”

   

那老嬷嬷开口,想要说什么,但是见喜塔拉氏的神情,又合上嘴巴,应声出去了。

不一会儿,老嬷嬷端了碗褐『色』汤『药』过后,将『药』碗连着托盘搁在冬芷面前的地上。

   

冬芷吓得不行,眼泪已经出来,不停地磕头求饶:“太太慈悲,饶过奴婢这遭吧!”

喜塔拉氏听着心烦,转过脸来,不再看冬芷。

   

那嬷嬷见了,笑着对冬芷道:“冬芷姑娘快收声,这是做什么?太太不过是怜惜你,晓得你昨儿侍候大爷,便叫人熬了补『药』。”

冬芷脸上一红,对这嬷嬷的说法确实半信半疑。她是知道喜塔拉氏对媳『妇』好的,对她陪嫁过来的侍女也没特意刁难的道理,便低着头给喜塔拉氏道谢。

   

喜塔拉氏却仍未应声,那嬷嬷将『药』碗端起,送到冬芷面上,笑着劝道:“冬芷姑娘快喝了吧,『药』凉了就不好了!”

   

冬芷勉强笑着接过,偷偷的瞧了喜塔拉氏一眼,哪里有半分怜惜之意?心下一惊,想起秋萱,手上的『药』碗一滑,“吧”落地而碎,汤汁撒了一地,溅到冬芷的衣角。

   

喜塔拉氏转过头来,看看地上的汤汁,开口问道:“瞧你是个伶俐的,为何做傻事?”

冬芷忙磕头,哭着说:“太太,奴婢不是成心的,奴婢只是手滑……”

   

话音未落,就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是塞什图回来了。

见冬芷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塞什图略感意外,却也没有多问。京城曹府这边,没有主子在,但是也要换服礼丧,平王爷又随扈了,他便过去帮着张罗张罗。

   

给喜塔拉氏请完安后,塞什图坐在靠着西墙的两把椅子,就将曹府那边的事情一一说了。说完曹府,又说自家,作为女婿,按照缌麻丧期,他要服丧三个月。虽然是小丧,有些亲戚朋友也要通知,不过是些人情往来。

喜塔拉氏边听边点头,遇到有什么不周密地地方,便提点两句,最后方道:“你媳『妇』昨天开始,就没怎么进吃食,你去瞧瞧她,好生劝慰着,别叫她太伤怀,仔细哭坏眼睛!”

   

塞什图应了,起身道:“既是如此,儿子就先去看看去,天怪热的,额娘也犯不着与下人生气,若是气着身子,可不是儿子媳『妇』的不孝!”

   

喜塔拉氏摆摆手,皱眉道:“大老爷们,别什么事都掺和!额娘最不耐烦什么,别人不知,你还不晓怎地?好好地善待你媳『妇』儿,待服丧过后,早点给额娘添个孙子才是正经!”

   

塞什图笑着抓抓头,出去到后边侧院厢房看曹颐。

虽然在江宁那头,曹荃生前并未认回这个女儿,但是对觉罗家并未隐过其身世。作为出嫁之女,曹颐要为父亲服丧一年,移出正寝,居垩室。垩室就是居丧时住的屋子,四面有白灰粉刷,只用普通铺盖。

   

等塞什图出去,喜塔拉氏方轻声对那嬷嬷道:“唤两个人拉了这婢子下去,好好教教规矩!”

冬芷还要再哭着求饶,被喜塔拉氏冷冷瞪过去,立时收了声。

   

侧院厢房里,曹颐一身孝衣,头上带着白绒花,坐在东墙边的椅子上,执着『毛』笔,低头在写着什么。听到门口春芽、夏芙两个给塞什图见礼的声音,她从座位上起身。

因昨日得了消息后,至今水米未沾,曹颐不由得一阵晕眩,险些跌倒。

   

塞什图见她神『色』不对,忙上前几步,将她扶稳。

   

曹颐浅浅一笑,道:“爷回来了?”

   

塞什图扶她坐下,打量打量屋子四处,除了一桌两椅外,再没有什么摆设。靠着北墙处铺着一块席子,上面是叠得整齐的铺盖。不由得皱起眉,低声埋怨着:“要为岳父尽孝,心意到了便是,也无需如此!”

曹颐垂下眼睑,低声道:“生身之恩,做儿女的,除了这般,又能如何,以寄哀思?”

   

塞什图思量了一回,道:“即是如此,这样也罢,只是直接席地而卧却是不妥当!虽是伏天,难免有湿气,记得咱们家库里有几块羊『毛』毡子,一会儿我叫人找出来,隔隔地气!”

曹颐点点头应下,塞什图这才注意到桌子上的笔墨纸砚与抄了一半的经文,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将砚台抄起来,放在鼻子下闻了,果然有血腥气。他抓起妻子的手,看到其指头上针眼遍布,不由有些恼:“这两日正是初丧,三餐不时,哪里还禁得起这个?这丧期还长着,你急着这样做什么?”

   

曹颐轻轻收回自己的手,塞什图不由一怔,随后神『色』有些懊恼:“你到底是怨我!”

曹颐摇摇头,笑道:“爷说的这是什么话?爷也没甚出错,哪个会怪罪?”

   

塞什图见她虽带着笑,但是浑身确是说不出的冰冷,低声道:“我真不是有意,那晚我喝多了,才会作出糊涂事来!就算你恼,这也半年多了,就消消气吧!”说到这里,想起昨晚之事,不由得一阵心虚,不过那实不能怨他。这半年来,一直是秋萱照看他的起居,谁会想到昨晚会换了冬芷?待到察觉出不对时,已经是收不住。想来方才在母亲房里,冬芷便是因这个缘故受罚。

   

事情还要从半年前说起,去年十二月曹颐查出有喜来。塞什图身为独子,二十多岁,成亲便晚,第一次有喜讯,自然心情大好,与几个朋友同僚吃酒。

   

深夜回家后,才知媳『妇』被母亲接到前院暖阁去,这边留着秋萱、冬芷两个大丫头带着侍候他。也是醉酒的缘故,塞什图稀里糊涂地就将秋萱拉扯到床上……

事情揭开,曹颐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要将秋萱开脸,给丈夫做妾。还没等定日子,她这边便流产坐了小月子。

   

喜塔拉氏看秋萱还算本分,允她在儿子身边侍候,但是却仍是大丫头罢了。

“爷说什么呢?”曹颐支着下巴道:“秋萱是我的丫头,也是爷的丫头,爷要抬举她,还能有错处?就算额娘那里,爷也无需担心,我嫁过来许久,还没有子嗣,别说是丫头,就是爷想要纳个二房,谁还能说出不是来?”

   

塞什图听着她这般说着,口气就像说外人的事似的,脸上讪讪的,低声道:“颐儿……”

“颐儿?颐儿?”曹颐喃喃道:“我是曹颐呢?还是刘萍?若是没有遇到哥哥,我今天又是什么模样?”

   

塞什图听得糊涂,只听曹颐继续道:“说起来,我也是丫头养的,我娘是太太的陪嫁,让老爷抬举了……太太不容,寻人伢子卖了,当时肚子里已经有了我……待到七岁,娘没了,养父为了娶填房,又叫来人伢子……若没有遇到哥哥,被父亲母亲认在膝下,或许到现下骨头渣子都没了……”

   

成亲将近两年,塞什图还是头次听闻,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曹颐低头笑着说:“将心比心,我又怎么会去为难秋萱?爷不必顾及我,就算是为了孝敬额娘,也该早日繁育子嗣!”

“额娘那么疼惜你,早就给……”话未说完,就见曹颐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塞什图忙扶住,这才发现她脸『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红得骇人,人已经昏厥过去。

   

塞什图连忙抱起妻子,出了厢房。春芽、夏芙两个,见曹颐这样,唬了一跳,说话已然是带了哭腔:“姑爷,姑娘这是怎么了?”

塞什图抱着妻子往正房来,边走边吩咐跟过来的春芽、夏芙去禀告太太,另寻管家去请大夫来。

   

府里顿时,忙活成一团。幸好无大碍,只是有些着凉,大夫给开了几副退烧的『药』。

喜塔拉氏口里念叨着“阿弥陀佛”,眼睛却狠狠地瞪了儿子几眼,随后打发人奉了诊金,送走大夫。又安排两个妥当的人,拿着方子,往『药』铺去抓『药』。

   

喜塔拉氏坐在炕边,拿帕子将曹颐额上的汗擦拭了,又叫人投了块湿『毛』巾,放在她额头上。又将她身上的薄被掖了掖。看着媳『妇』憔悴的小脸,她叹了口气,吩咐春芽、夏芙两个好好照看,才起身到了外厅。

   

塞什图见母亲寒着脸,忐忑地跟了出来。喜塔拉氏耷拉着脸,一言不发,直到回了自己院子,打发侍候的都下去后,方转过身来,看着儿子,脸『色』阴沉得骇人。

   

“额娘……”塞什图小声道:“大夫都说颐儿没事,额娘宽心……”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脸上已经落了重重的一巴掌。

喜塔拉氏指着儿子,厉声道:“你阿玛没时,你也十来岁了,什么不记得?额娘过得什么日子,眼睛里的泪哪天止过?现下,你却要让你媳『妇』遭同额娘一样的罪?为了不让你们姐弟吃亏受气,额娘的心肠何曾软过!你阿玛口口声声骂我‘毒『妇』’,若不是你的叔伯拦着,早已休了额娘!你说,媳『妇』哪点不好,哪里配不得你?你这是瞧额娘一个人念佛闷,想要将她也『逼』成‘毒『妇』’吗?”

   

塞什图早已跪倒在地,哪里敢辩解,连声道:“额娘勿恼,儿子知错了,儿子知错了!”说到这里,也是哽咽出声:“都是儿子不孝,额娘要打要骂都使得,只是别气伤了身子!”

喜塔拉氏瞧也不瞧儿子,走到炕边坐了,交代道:“先前咱家清贫,日子却过得舒心,现下虽是你升了官,亲戚们凑趣的也多了,却没什么滋味!如今你大了,再不是小时跟在额娘身后的『毛』头小子,额娘也管不住你。若是你喜欢这份热闹,想学别的男人风流快活,那明儿我们娘俩就回老宅去,给你倒出地方,省得碍你的眼!”

   

塞什图哪里还敢再说话,只是磕头不已,“砰砰砰”,掷地有声,额上顿时青紫一片。

“行了!”喜塔拉氏皱眉道:“原想着你大了,额娘不愿『插』嘴,却没成想你还这般没个大人样!冬芷那丫头,不像安分的,额娘处理了;就是秋萱,也不能留了,明儿叫人送到城外庄子去!”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三十四章 守灵

   

第二百三十四章 守灵

阴天,又是红日西沉缘故,散去不少暑热。

   

曹寅与曹颙父子在西府灵堂,给曹荃烧了三七后,便步行回织造府。看着儿子脸上满是倦怠,曹寅有些担心,问道:“这般急驰回来,今儿又忙了半天,一会儿好好歇歇吧!”

曹颙道:“儿子不碍事,倒是父亲,还需多保重,别太过伤神!”

   

话虽这样说,但是曹颙的身子却像要散了架似的。自打六月十一至今,这二十来天,他真是没少折腾。

   

六月十一,北上济南府,六月十五到达,次日庄先生打发报信的人就追到济南府。当时还只是知道曹荃病重,曹颂启程回江宁侍疾。

   

六月十八,丧信就到了济南府。曹颙实是不敢相信,曹荃比曹寅小一旬,身子向来又是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真是震得半响说不出话来。

浑浑噩噩地过了两日,将出城接官亭的这套程序走完,曹颙便寻了个空,私下对新上官请假奔丧。

   

刚上任的山东布政使司布政使甘国璧,是刚从江苏按察使任上调过来的,与曹寅、曹荃兄弟也有私交。听到曹荃病逝,他亦是唏嘘不已,很大方地给了曹颙四十天的假南下奔丧。

虽为叔叔去世难过,但曹颙更惦记父亲曹寅是否能够受得住痛失手足的悲痛,一日也没耽搁,连夜便启程返回沂州。

   

六月二十三,曹颙回到沂州时,道台府上下,曹家的仆从都换了孝衣,就算庄先生、路师爷、韩师爷这些客卿,也都换了素服。

曹颙这时,才晓得曹荃病逝的前后详情。待知道是死于疟疾,并不是先前听说的痢疾,立时想起父亲手中的金鸡纳霜来。是吃了没效果,还是因御赐之『药』,曹寅没拿出来?不过想想曹寅『性』格,往日里对曹荃这个弟弟甚是照顾,根本没有不拿出来的道理?

   

偏生打发来沂州报丧的是两个外管事,哪里知道曹寅送『药』、曹荃让『药』的这些典故?

   

疟疾可是会传染的,想起之前所了解的,疟疾是春夏高发,万一……只半日功夫,曹颙的嘴里便满是水泡。

   

因要回江宁奔丧,道台衙门的事,内宅的事,都交代清楚后,曹颙便要启程回江宁。正赶上初瑜中了暑气,身子不舒服,又留了两日,六月二十七才动身。动身前,将初瑜需要住的地方,寻了木榻什么的,收拾好,总不能让她大肚子席地而卧。

七月初一上午,曹颙到江宁时,正赶上是曹荃的“三七”。见过父亲母亲后,他便去西府灵堂,给叔叔上香烧纸去了。

   

这一番张罗,又是半日,直到现下,曹颙才跟着父亲回府。想着曹荃将救命的金鸡纳霜让给幼女,曹颙只能叹息不已。

说起来,曹颂这半月却像是大了不少,带着三个弟弟守灵,言行之间甚有兄长的沉稳。曹寅已经向朝廷上了让曹颂袭曹荃五品云骑尉的折子,若是不出意外,一两个月后,便应该能够有旨意下来。

   

回了织造府,进了二门,曹寅摆摆手,打发儿子先去休息。曹颙却是没动,犹豫了一会儿,道:“父亲,要不上折子,再求份金鸡纳霜备着?”

曹寅听了,摇摇头,道:“到底是皇家圣『药』,上次赐给咱家已经是恩典,咱们怎好不知好歹,再次开口?”

   

曹颙看着父亲因丧亲之痛越发枯瘦的容颜,只觉得心里酸的难受。

   

曹寅见儿子皱眉不语,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宽慰道:“这已进了七月,再过些日子天儿就凉,不碍事!你赶了几日路,也乏,先去梳洗梳洗,好好睡上一觉!”

   

曹颙点点头,往过年时与初瑜安置的那院子去,叫人送了水。因孝期还有多少日之内禁止沐浴这一条,他只好里外擦拭,收拾了一番。

垩室设在东厢,曹颙实在是乏得紧,进去就倒在地上的铺盖上,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次日上午,曹颙看到李氏坐在席边。李氏头上虽然没有用麻绳束发,但是身上却穿着熟麻布缝制的孝衣。

因早年经过老太君之事,曹颙对这世的丧仪也知晓些。别的还好,最是不能理解年长者与辈分高的也要按照“五服”为亡者守孝这一条。

   

就说曹荃病逝,兆佳氏与曹颂兄弟四个加上四姐、五儿这两个未嫁女都要守孝三年。曹颖与曹颐这两个出嫁女只需守一年,曹颖的一双儿女为外祖父守五个月,两个女婿守三个月。

曹寅与曹颙父子,都需要服丧一年,李氏、初瑜与曹佳氏都是服丧九个月,平郡王讷尔苏与福彭、福秀兄弟则不需服丧。

   

除了曹家族人,按照“五服”远近,服三月到一年丧外,京城的昌龄也需为舅父守丧三月。

   

因曹顺夭折时,年纪尚幼,按照“不满八岁以下,皆为无服之殇”这个说法,曹颙并未给弟弟服丧。

   

单单是换了孝衣还好说,想到父母那么大年纪,也要如自己这样席地而卧三个月,曹颙对这繁琐的丧葬礼仪更加头疼。

他翻身坐起,忍不住开口道:“母亲,您与父亲安置的垩室,都寻个木榻吧!父亲到底上了年岁,母亲的身子也不算好,若是二叔地下有灵,见您们如此,定会心中不安!”

   

李氏坐在席前的小杌子上,慈爱地『摸』了『摸』曹颙前半拉脑袋上的头发茬,道:“你父亲就你二叔这一个兄弟,心里正不知怎地难过,哪里会同意如此?我这边,颙儿更无需担心,只是你现在脸『色』不大好。又是往返济南府,又是匆匆南下,看把你累成什么样子!”

被当成小孩子了,曹颙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温暖,开口唤道:“母亲!”

   

“嗯?”李氏慈爱地望着儿子。

其实,他想对母亲说,让父母随自己一道回山东,等入了秋再回来,省得在这边因“疟疾”的威胁,使得他担心不已。但是话到嘴边,已觉得不妥,二房那边,兆佳氏病着不说,就是作为二房嫡长的曹颂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哪好将他们单独留这这边?

   

想起昨天在灵堂没见到小五儿,曹颙便出口询问:“听说五儿当初也病了,现下如何?半年没见这小丫头,不知壮实点没有,过年时见她太瘦!”

   

李氏道:“可怜的孩子,虽然病愈了,但是自幼就体弱,哪里经得起灵堂里的浑浊之气?叫『奶』子照看,安置在你三妹妹先前院子的隔壁了!”

   

曹颙想起,昨日见兆佳氏,全无往日的伶俐,眼神木木的,看着有些不大对头。

听曹颂提过,说前些日子,除了睡觉外,她还经常哭,情形很不稳定。有时候,就半夜哭醒,口中道“报应”、“索命”、“南院”、“北院”之类的话。

   

因说不真切,大家也不明白什么意思,只当她是哀伤过度,失了心神,精心照看。

虽说对这个二婶并不亲近,但是毕竟是曹颂他们兄妹六个的嫡母,曹颙对母亲道:“二婶那边,要不再寻两个好大夫瞧瞧!实在不行,打发人送信给姐姐,请个太医来江宁给好好看看!”

   

李氏听了,略带犹疑,思量了一回,叹了口气,道:“你二婶这是心病,一时转不过末来。待过些日子,丧夫之痛稍减,再慢慢宽慰吧!”

“心病?可是埋怨二叔将金鸡纳霜让给五儿了,还是埋怨五儿不该害病?”曹颙想想五儿,庶出无母,又累及生父,嫡母怕是不能相容。想到这里,他看看母亲,不知她是否有抚养五儿之意;若是没有,自己将五儿带回沂州,也算全了二叔的爱女之心。

   

李氏摇摇头,道:“她是埋怨自己个儿呢!那年你二叔纳路姨娘进府,她闹了一阵儿,终是没法子,只好认了,却不甘心,在路姨娘住的地方,动了些手脚,都是不利有孕的香料、盆栽等物。这个路姨娘,亦有几分见识,将其中几处都弄干净,后来就有了身子!想来还是身子有损,才会难产而死,连带着五儿,也先天不足,整日里拿『药』当饭吃!你二婶向来嘴巴上硬气些,却并不是心毒手辣之人,或许早间路姨娘没时,她就落了心病。如今,你二叔,又是因让『药』给五儿才去的,想来她心中将错儿都堆到自己个儿身上了!”

   

如今,曹荃已逝,再追究谁是是非,又能如何?正唏嘘不已,只听“咕噜咕噜”,曹颙的肚子响了起来,仔细想想,除了昨天午后吃了些饽饽外,他一天半都没用饭了。

   

李氏亦听见了,从小杌子上站起,对曹颙道:“你梳洗梳洗,我去唤人给你下长寿面,昨晚上就做了一碗,送过来时,你已安置。昨儿是你生辰呢,这府里忙忙遭遭的,也没顾得上!一会儿你吃过,过西府去,颂儿这些日子也没歇过。他向来听你这哥哥的,过去好好劝劝!”

“儿生日,就是母亲受难日,有什么好过的?二弟那边,母亲不必担心,昨天瞧着他还好,逢‘七’才事多些,其他日子守灵,并不应付外客。儿子过去瞧瞧,与几个弟弟排排,轮班守灵,这还有近一个月才出殡,也不能都这样没日没夜地熬着!”曹颙说着。

   

待曹颙梳洗完毕,李氏那边的长寿面也好了,娘两个一道用了。因前些日子压了一些差事,所以曹寅去前面衙门料理那些事务,并不在后宅。

吃罢面,曹颙没有直接去西府,而是先叫人送来纸笔,给初瑜写了封家书,无外乎是自己平安到达,勿念;长辈与弟弟妹妹们都好,丧事料理得都算妥当;最后,又少不得,再三嘱咐,让妻子好好养身体,实在闷了,就叫紫晶陪着去荷园那边住几日。

    *

   

西府,前院。

灵棚就搭在此处,曹荃灵柩停在正中间,两边挂着白幔。左边是几十个和尚在诵经,右边是几十个道士在念咒。他们都是花银子请来的,要在曹家做上七七四十九日法事,等到送殡仪式完了后方离开。

   

曹颙算是明白母亲不放心让五儿来灵前的缘故了,就是他这个健健康康的大男人,也差点被这灵堂里的味道熏到。每次过来,都要适应好一会儿。

因正值盛夏,又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棺木中除了曹荃尸首,剩下的都是香料。

   

虽然有棺材盖盖着,但还是能够闻到一股刺鼻的香气,再加上百十个和尚道士的汗臭,混合到一起,实在是熏人。

曹颂他们兄弟几个,见曹颙来了,都迎了上来。

   

曹颙打量着几个弟弟,曹颂不必说,曹硕虚岁十四,看着已经像个小大人,若不是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看着比曹颂还显得沉稳;曹项十二,这半年个子窜了不少,不再像小时候那般畏畏缩缩的,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文雅,在诸位兄弟中功课最好;曹頫十一,满眼灵动,一言一行都透着机灵,不仅长得好,也会说话,甚是可亲,使人无法生厌。

   

看着几个小兄弟眼中的红血丝,曹颙微微皱眉,对曹颂道:“这样下去不行,还要守灵二十八天呢,这般熬下去,别说他们几个小的,就是你也未必吃得消!”

   

“哥,弟弟没事,三弟他们,弟弟正想着让他们三日一轮,留一个陪弟弟守灵,另外两个或是去照看母亲,或者好好将养将养。”曹颂道。

说话间,小哥几个到灵堂一侧待客的地方坐了。曹頫端起桌子上的茶壶,给几位兄长倒茶,而后对曹颙道:“谢谢大哥挂念,弟弟们没什么,这都是为人子者应当的!倒是大伯与大伯母,两位尊长都上了年纪,又值暑热,还需要大哥费心照看!”

   

曹颙已听母亲提过几次,曹頫对其母兆佳氏并不亲近,反倒对伯母李氏更恭敬孝顺些。想来,这也是他以后被选为大房“嗣子”的缘故。

见曹頫如小大人似的懂事,曹颙都不好意思吃味,点点头,道:“那边还好,但这边还是轮着守灵吧,要不再熬上一个月,哪个累倒了,可怎生是好?既然我是大哥,这事我就拿个主意,弟弟们可应得?”

   

这兄弟四个,曹颂与曹项都是钦佩曹颙,打心眼里敬重这个大哥的;曹硕与曹頫因彼此接触烧,对堂兄心里还有些隔阂,不过父亲遗命叫他们听大伯与哥哥的,自然不会有异议?

眼前这兄弟四个,加上曹颙自己,共计五个人,分三班不够,分两班还余一人。曹颙便让年纪最幼的曹頫照看内宅,侍候兆佳氏汤『药』;剩下四人,曹颂带着曹项一班,他自己陪着曹硕一班,每班一天。这样下来,也不至于让几个小兄弟太累。

   

虽说都是男孩子,身子皮实些,但是年岁在这里放着,又是暑热的天『色』,若是真有不舒坦的,也让人忧心。

   

接下来,又是将近一个月的守灵期,而且逢“七”之日,便是场大法事。曹府内外,都是丧事料理。

   

七月中旬,礼部下来公文,曹荃生前的一等云骑尉之爵由其嫡长子曹颂袭了。按照规定,本应降一级,因康熙恩典,特命原级承袭。

这期间,闹腾两年的两江总督噶礼与江苏巡抚张伯行互参一案,也渐渐地有结案的意思。先是到江南主审此案的尚书张鹏翮回奏,应将张伯行革职,拟徒准赎;噶礼降一级留任。

   

康熙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认为张伯行参噶礼索银五十万两,审属情虚,“江南一省举人,能有几何?纵尽行贿买,亦不能至此数”,还再三袒护“噶礼若受赃,即五万亦当置之重典,噶礼原非清廉之官,但在地方亦有效力之处”、

“张鹏翮等审噶礼参张伯行,并未审出一款。张伯行原参噶礼内有干系国家之语,亦未讯明审出”,因而下令“此案发回。著大学士九卿等详看会议具奏”。

   

没过几日,康熙又下令,不可将此案仍交给张鹏翮等审理,著户部尚书穆和伦与工部尚书张廷枢带着满汉司官速下江南,前去再行严加审明具奏。

因身负圣命,户部尚书穆和伦与工部尚书张廷枢不好直接到曹家拜祭,但都遣了亲信过来,送了丧仪。下边的司官,顾忌则少些,工部的几个没什么往来,户部的与曹颙有同僚之谊,有晓得曹颙在乡奔丧的,便也得空上门祭拜。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三十五章 顺藤

   

第二百三十五章 顺藤

七月二十九,是曹荃出殡之日。因要到直隶丰润祖坟安葬,所以曹寅就留下曹硕照看其母,自己带着另外三个侄儿扶灵北上。曹颙携五儿同行,却不是去送葬,而是要回山东销假,四十日的奔丧假只剩下十余日。

   

虽然李氏起先有心接侄女到东府抚养,但是见兆佳氏这些日子身子还不爽利,提到五儿、曹荃等人便哭,也怕引得她伤心,便同意曹颙携五儿回山东的提议。

曹颙本是建议母亲带着五儿跟着送灵的船一道去山东的,等父亲到丰润安葬完曹荃后,也到山东小住些日子,休息休息。

   

可是兆佳氏这个情形,李氏如何能成行?况且织造府那边曹寅已经不在,她如今也出来,里外的事也不知托付给谁。况且曹硕虽留在江宁,不随着伯父兄弟北上,但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哪里放心留他一个?

   

因此,李氏虽然惦记着媳『妇』生产之事,千不舍、万不舍的,但仍是留在江宁。只能等丈夫回来,兆佳氏情形好些,她才能去山东看望媳『妇』与小孙子或小孙女了。

   

因行的是水路,一路甚是缓慢,曹颙怕时间来不及,同行了两日日后,便带着小满、张义、赵通等人先行下船,让曹延孝、曹延威留在船上,等到山东境内再护送五儿上岸回沂州。

虽然沂州那边这些日子来的家书,都道是平安无事,但是曹颙还是不放心初瑜。算算日子,她的肚子八个月大了,六个月时看着已经让人担心。当初见她因怀孕的缘故,甚是脆弱、敏感,不知现下如何?

    *

   

初瑜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作为侄子媳『妇』,为夫家叔父服丧九个月,也需要移出正寝,居“垩室”三月。但是因她是双身子,腹中子嗣为重,只需意思到了既可。“垩室”就设置在正房东边暖阁,将火炕拆了,铺了软榻。

   

虽然曹颙不在府里,但是有紫晶与几位嬷嬷照看,初瑜原也算过得不错,但打发进京送礼的管事与婆子回来后,便有些不对。

待问起京城各府情形时,言道其他府邸时,两个婆子说着各府的情形,倒也还好。因正好赶上江宁的丧信送到京城,又将各府的人情往来单子携回。

   

平郡王府、觉罗家、兆佳家、富察家,完颜家,十三阿哥府等等,都一一提到。唯独提到淳郡王府时,两个婆子言辞间有些闪烁,神情稍显僵硬。

   

初瑜年纪不大,但在王府长大,察言观『色』,想着其中必有典故。想到阿玛额娘身上,她便有些慌,神『色』间就『露』出几分不耐来,看着两个婆子脸『色』也越来越冷。

   

这两个婆子犹疑了一路,实不知该不该将淳郡王府的消息告之主母。毕竟她身子重,若是因忧虑有了闪失,谁好担得起?原想要回到沂州后,先寻紫晶商议,再决定如何行事。

偏生紫晶不是僭越之人,知道她们回来,便对初瑜说了。

   

两个婆子想要瞒着,又怕以后主母知道实情后,落下埋怨,不受待见;想要说着,又怕累及主母身子不舒坦。这心中拿不定主意,脸上就不自觉地显了出来。

   

别说是初瑜,就是她们对面坐着的紫晶,也察觉出不对来。

   

初瑜是正宗的皇孙贵女,端起脸来,两个婆子看着也胆颤,终是吭吭吃吃的,说了缘故。淳郡王府四阿哥弘昕“见喜”,几位福晋与阿哥格格都在内府“避痘”,她们并未能进淳郡王府。

待离京前去探寻了消息,也没有准信出来。

   

四阿哥弘昕,今年十一,与大阿哥弘曙、二阿哥弘倬一样,都是淳郡王侧福晋纳喇氏所出,初瑜的同母弟。

   

初瑜听了,手脚冰冷,摆摆手打发两个婆子下去,而后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说起来,淳郡王福晋妾室之前共生育六个小阿哥七个小格格,十三个孩子,但是却只站下四个阿哥,与四个格格,另外两位小阿哥与三位小格格都夭折,其中三个死于痘疫。

   

紫晶见初瑜脸『色』苍白,心中大骇,站起身来,走到初瑜身边,道:“郡主,四阿哥奴婢也见过几遭,看着满脸福相,定会安然无事!若是郡主惦记着,要不就请尊佛菩萨回来供奉,为四阿哥祈福!”

初瑜正是心焦,听到紫晶的话,若见到救命稻草,忙问道:“这个……可灵验?”

   

紫晶见初瑜满脸忧虑,笑着点点头,道:“心诚则灵,只要郡主的诚心到了,佛祖自然会庇护四阿哥?”

   

初瑜红了眼圈,伸手拉住紫晶的胳膊,道:“紫晶姐姐,初瑜自是诚心诚意,可是万一……”

   

紫晶见她神『色』,有不信之意,便笑着说:“不说别的,就是咱家大爷,当年也见过喜,这如今不是好好的?”

这倒不是紫晶咒曹颙,老太君生前念叨过好几日,道长孙是个有福气的,平平安安地出了痘,脸上也没有留下麻子,定能够长命百岁。

   

初瑜听了,脸『色』收了欢喜,阖上眼睛,低声道:“其他王府的格格、阿哥也有平安出完痘的!”

   

紫晶思量了一回,笑着说:“格格,你是不知,那年七月咱家大爷的险况?别说是奴婢,就是老爷、太太,也都几近绝望,只有老太君神『色』如常,每日在菩萨面上祷告三次,而后该吃吃,该喝喝,没事还叫奴婢们凑趣抹纸牌!言谈说笑,与寻常并无半点不同。这可不是不疼大爷!论起来,大爷是落地后,便养在老太君院子里,小时候跟老太君比对老爷、太太都亲。要说大爷是老爷、太太的半条命,那就是老太君的命根子,老太君哪里有不疼的道理?待到闲暇,她才对奴婢们说了原由。这生死轮回,都是有命数的。有的人命弱些,有的人命强。这浑浑噩噩中,都能察觉长辈亲人之爱护。若是长辈亲人强些,请菩萨保佑,驱散小鬼;总比整日哀伤绝望强,这样的话,就算原来没有无常上门也要招来了!”

   

初瑜生出几分希翼来,问道:“额驸就这般度过险境了?”

紫晶脸『色』止住笑,郑重地点了点头:“奴婢是什么人?郡主还不晓得,就算奴婢失心疯瞎咧咧,也不会拿大爷来说事!”

   

这番话虽然为安慰初瑜而说,却并不是紫晶凭空编出来的。当年曹颙被绑架之事,虽然曹寅已经瞒住了内宅,但是东西两府,不少家生子都是家人姻亲,私下里又有哪个不知道?只是不敢在织造府内宅随意传闲话罢了,避开主子们时,偶尔也会说个一二。

   

初瑜嫁进曹家将近两年,对紫晶自问也了解几分,晓得她最是晓得分寸,平日里就不是多话之人,更不要说是编瞎话来。

   

更何况,现下又是惶恐不安、六神无主之时,听了紫晶的话,像找到主心骨般,初瑜立时请紫晶帮着去寺里请尊菩萨回来,也要学着孙太君,早晚三炷香,默默祷告,为胞弟弘昕祈福。

原本初瑜还想要吃段长斋,被紫晶劝住。其实,按照丧仪,这些日子初瑜也应不沾荤腥、不食瓜果的。不过,她是双身子,就算不守这个,也没什么说头。毕竟子息重要,是不能轻忽的,否则就算是尽了孝心,亦是曹家的罪人了。

   

紫晶的意思,拜菩萨要讲究各人缘法,这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谁也说不清楚的事。若是初瑜相信弟弟无碍,又何必大着肚子,苦巴巴的吃斋,太过刻意了些;还不如,好好奉上几柱香,叫人打外头买些新鲜有趣的玩意儿,打发人给四阿哥送去。

   

初瑜虽然心中犹疑,但是也知道,就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自己也要安神下来;否则若是如额驸所说,母体身子不好或者心情抑郁,都会伤到肚子里的宝宝。

   

这样想着,初瑜便渐渐回复常态,整日里笑眯眯的。只是夜深无人,躺在软榻上安置时,她会蹙起眉,用手轻轻地抚『摸』自己的肚子,喃喃道:“宝宝,咱们一道给你四舅舅祈福吧!你四舅舅活泼可亲,你定会喜欢他的!”说着,打枕边拿起个小拨浪鼓,轻轻地摇了两下,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出来。

这拨浪鼓正是弘昕送给自己的外甥或者外甥女的,三月间随着淳王府的各式贺礼而来的。

   

想着丈夫所说,自己哭会伤了宝宝眼睛,初瑜便强忍着,不再让眼泪出来,口中喃喃道:“额驸,你怎么还不回来?”

   

擦了泪,初瑜又想起紫晶所说,隐隐约约的还是相信几分,便在心里暗暗道:“没事的,会平平安安度过,四弟会好起来的!”

   

胡思『乱』想着,直到天『色』大白,初瑜才沉沉睡去。

曹颙下船换马,疾行了三日,回到沂州。

   

因惦着小妻子,曹颙回府后,没有去前衙,直接去了内宅正院。喜云、喜彩几个都在暖阁外头候着,见曹颙回来,来不及见礼,便都小声道:“额驸轻声,格格还睡着!”

   

曹颙点点头,放轻了脚步,进了暖阁。

   

初瑜脸『色』尽是泪痕,『露』在被子外的右手,紧紧地抓着个小拨浪鼓。虽然是睡着,但是小脸团成一团,眉头锁着,看着甚是可怜。

曹颙思量一回,皱着眉退出来,将喜云几个叫到廊下,问道:“王府那边有信过来?四阿哥……四阿哥有什么不妥当?”

   

那拨浪鼓,他也认的,因是弟弟所赠,初瑜经常拿在手里把玩。

   

喜云点点头,低声道:“回额驸话,四阿哥见喜了,格格这两日甚是忧心!日间却是不显,晚上却少不得哭上一遭两遭!”

   

“见喜?”曹颙乍一听,还没反应过来,随后才想到是“天花”,脑子里却有些混沌,明明记得康熙朝已经开始“种痘”,宫里就有专门“种痘”的供奉,为何四阿哥还会染上天花?

紫晶得了信儿,晓得曹颙回来,也来了这边院子。听说郡主还睡着,她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曹颙问紫晶:“不说京城,在南边时,也恍惚听过‘种痘’之事,这个在民间应不算稀奇,为何从没听咱们府里有人种过?”

   

紫晶点点头:“关于‘种痘’,奴婢也听过一些,虽说‘种痘’的法子不难,师傅也寻得到,但这得外头流行痘疮时,才能种的。毕竟是凶险之事,总怕万一,若非痘疮扩散到自己时,不晓得自己染上没有,谁会主动提前‘种痘’?”

   

曹颙越听越糊涂,不解道:“‘种痘’还有危险?不就是在胳膊上小小划上两道‘种痘’吗?”

紫晶道:“这具体法子,奴婢自不晓得,只是听说,‘种痘’后要出花,十人里面,总要有两三人熬不过去!谁能晓得自己是好了的七、八人中的,还是熬不住的两三个里的。”

   

曹颙听紫晶提起种痘的凶险,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左臂。上辈子这个位置,就有个拇指盖大小的十字疤,就是他周岁后“种痘”留下的疤痕。说起来,但凡是八几年之前出生的人,胳膊上多有这个。待到晚几年,他侄女出生时,就没有“种痘”这么一说了,因为“天花”早被宣布消灭了。就是他胳膊上那刀,也挨得冤枉,不过是父母对所谓的“天花被消灭”的消息不敢尽信,以防万一罢了。

   

想起紫晶方才说的“种痘”之事,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曹颙道:“为何‘种痘’要等痘疮流行时,这又不麻烦,提前防备不是更好?”

   

曹颙问得糊涂,紫晶听得更糊涂,好一会儿方道:“大爷这话问的稀奇,奴婢倒有些不敢胡『乱』应了!只是既然是种‘人痘’,没有病患时,哪里寻痘来种?”

实不是曹颙孤陋寡闻,上辈子,“天花”离他太遥远,他对这个仅有的认识也不过是种“牛痘”防止而已;这辈子,又打小听过“种痘”、“栽花”的说法,便当是一回事,谁会想到还有“人痘”这个?怨不得后世还有说法,以后的满清皇帝中,还有因天花病故的,原来是这个缘故,牛痘并没有再被人发现与普及。

   

曹颙想起弘昕的活泼可爱,心下也是担忧,还在想着怎么劝慰初瑜,就听身后有人道:“额驸?”

   

却是初瑜醒了,隐隐约约听到说话声,起身打屋子里出来。见到丈夫回来,她满脸欢喜。夫妻小别重逢,自然又是有一番家常闲话。

   

江宁那边公公婆婆身体如何,叔叔丧礼如何料理,弟弟妹妹们状况,云云。

    *

道台府外,马路对面的拐角处,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靠在墙角晒太阳。他脸上留着胡子,肤『色』有些暗红,看上去有三十来岁。看着甚不打眼,就像是个寻常的苦力汉子累了,寻地方歇着。

   

道台府大门,内侧,魏黑冷笑着,望着远处那汉子,对身后的任叔勇与任季勇两个道:“你们两个小子好好瞧瞧,能看出点不能?”

   

任叔勇顺着门缝,眯着眼睛细细打量墙角那粗衣汉子,从头到脚瞧了好几遍,方道:“胡子看着像是真的,身上褂子也没甚纰漏,只是脚底上那双布鞋虽然也是旧的,却实是干净了些,太齐整,不像是靠力气刨食吃的!”

   

任季勇开口问道:“魏爷,这家伙转悠三日了,每日换着打扮,像是盯着咱们衙门,到底什么人?要不俺带两人将这家伙拘来,好好问问?”

魏黑道:“没头没脑的,若是遇到嘴巴硬的,不是断了线儿!不管是打咱们衙门的主意,还是打咱们大人的主意,总要晓得是那面来的风!顺藤『摸』瓜,总要不留后患方好!”说到这里,却是有些奇怪,暗道:“怎么老瞧着这家伙有点儿眼熟啊!又想不起到底是哪个?瞧这孬样子,也不像是江湖上的朋友!”

   

想到这里,回头瞪了任家兄弟两眼,道:“就这么个人,让你们跟了两天,你们都跟丢了,丢人不丢人!”

   

兄弟两个,虽是不服气,却也无言辩解,最后还是任季勇腆着脸道:“魏爷,这也不能怨俺三哥与俺,这家伙属耗子的,防人防的紧!这城里的几条马路,他是挨个拐,小半个时辰,也不像是要到的样子,一不留神,就跟丢了!”

   

魏黑道:“今儿大人回来了,这家伙的事也要有个了结!一会儿,咱们兵分三路,各盯各的,就不信一个也盯不牢这家伙!”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三十六章 摸瓜

第二百三十六章 『摸』瓜

   

京城,阿哥所,十六阿哥住处。

   

正房卧房里,嫡福晋郭络罗氏仰躺在床上,鼻洼鬓角汗津津的,双眸紧闭,黑鸦鸦的长发散在枕间被上,映衬着素净的小脸越发苍白。

   

床前,一个穿着花青『色』旗装的中年『妇』人,满脸忧『色』,颤巍巍伸出手来,将郭络罗氏额上粘着的一绺湿发轻轻拨开,仔细瞧了又瞧,而后小心的将她的被子掖了掖,方出了卧房。

到了外间,这『妇』人却是再也忍不住,身子一软,倒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手紧捂着嘴,不想传出哭声,另一手的帕子却不停地拭泪。

   

她旁边侍立着两个宫女,其中一个年岁小些的,红着眼圈,低声劝道:“太太还请节哀,主子这边还要太太怜惜,太太还需多保重!”

   

另外一个年长的,容貌秀丽些,也开口劝道:“是啊,太太,福晋盼了这大半年,不就是等着小阿哥出世吗?谁成想,会是这般,福晋晓得了,还不知要难受成什么样!到时候,少不得还要依仗太太劝慰!”

   

这中年『妇』人正是三品官能特之妻,郭络罗氏之母舒穆禄氏。

郭络罗氏腊月与十六阿哥成亲的,过完年就查出身孕,人都以为是九月初生产,谁知道却昨儿一早儿就开始阵痛。然而却是难产,折腾了一天一宿,直到今日晨正三刻(上午八点四十五分),才诞下个小阿哥。因日子没到的缘故,那孩子十分孱弱,落地半个时辰,便夭折了。

   

舒穆禄氏是昨日中午得了消息入宫的,陪护女儿生产。生了个小阿哥,还未来得及高兴,便又这般。虽然心里难受,但是她却晓得眼下不是大放悲声的时候。现下女儿因产后过于劳累的缘故,正昏睡着,还不知道孩子夭折的消息;这一会儿她若是醒来,自己还要想法子宽慰。

   

舒穆禄氏正难受着,外头小宫女回话,道是德妃娘娘与荣妃娘娘都打发人来瞧。

   

如今,圣驾在塞外,十六阿哥也随扈,并不在京中。

紫禁城里,由德妃与荣妃分管宫务。郭络罗氏是十六阿哥嫡福晋,生育的又是十六阿哥第一个孩子,她们作母妃的,自是半分不敢疏忽。有经验的太医产婆,是早就预备下了的,就连『奶』子,也千挑万选找了几个妥当的出来,千妥当万妥当,偏没成想郭络罗氏昨天突然就动了胎气。

   

这番折腾下来,好歹添了个小阿哥,众人的心还没落地多久,甚至要往热河送喜信的人还没出紫禁城,那新生的小阿哥便夭折了。好好的一个嫡皇孙,就这样没了,众人得到音讯,自是唏嘘不已。

    *

   

这世上的喜怒哀乐说不清楚,同一时,有的人悲,有的人喜,日子就是这样在眼泪与笑容中过去。

   

田氏坐在炕上,『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觉得肚子里有些饿,不禁自嘲,自己真是成了大肚婆了,这不过半日功夫,就吃了两顿,如今还觉得饿。

她放下手上的缝了一半的小衣裳,下了炕,出了屋子,往东厢厨房去。

   

厨房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与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正坐在小板凳上摘菜,见到田氏进来,忙站起身来:“姑娘怎么来这里?怪脏的,有吩咐了,在屋子里喊一声就是!”

   

田氏笑着说:“可不是饿了,也不知怎么,就是想吃东西!也在屋子里坐了好一会儿,就过来瞅瞅!杨嫂子,厨房有什么垫饥的吃食没有?”

   

杨嫂子用围裙擦擦手,走到灶台边,一边掀开锅盖,一边笑着说:“双身子,肚子里还有张嘴,可不是饿得快?当年我怀核桃时,四两重的饼子,一天能吃四、五个!”

掀开锅盖打开,散出些热气来,看来是没有熄火。锅里的竹帘上,是半盘子水饺。杨嫂子端了出来,又寻了醋瓶子,对田氏道:“姑娘屋子里用吧,这厨房也没有正经坐处!”

    

田氏见了那水饺,看了看田氏身后,眼巴巴盯着水饺盘子小丫头,略带嗔怪地对杨嫂子道:“这不是早上我留给小核桃的吗?杨嫂子怎么不叫闺女吃?”

   

杨嫂子爽朗地笑了两声,道:“她小孩子家家的,吃不吃又能怎样?瞧着姑娘早上吃得香甜,想是喜欢这口的,便在锅里热着,这可不是正好?”

   

田氏四处打量了下,看到厨房靠边的碗橱,取了一只盘子,两双筷子,而后到灶台边,将那半盘子水饺分成两份,一份淋了醋,自己端起,另一份推到小核桃身边。

杨嫂子忙道:“这才几个,姑娘自己个儿还未必够呢,给她留什么?”

   

田氏看着盘子里剩下的几只水饺,笑着说:“只是垫巴两口,尽够了!杨嫂子也真是,不过是猪肉白菜水饺,又不是山珍海味,下次别这样了,还是多包些吧!统共这家里不过四口人,还要置办两样吃食,多费事,若是买菜的银钱不够使,就找陈大哥吱一声!”

   

杨嫂子很是羞臊地『摸』着围裙道:“主仆有别,我们做下人的,怎好与主家一个锅里吃食,那不是『乱』了规矩!”其实除了这个,还有个原由她没说,那就是看着田氏主仆也不像是富裕的,不好浪费。

   

来沂州已经大半月,说是来投亲靠友,但是田氏却只在这院子里猫着。虽然有个管家跟着,但是整日里出来进去的,也不像是寻访到人的样子。

田氏道:“这规矩也得分人家?就是我头上这发髻,不还是杨嫂子帮着梳上去的?这几个月,多蒙嫂子照看,我与陈大哥都没拿杨嫂子当外人的!否则,也不会大老远从河间府带嫂子与小核桃到沂州!”

   

杨嫂子看着田氏头上带着的白绒花,脸上『露』出些担忧:“姑娘,虽说投亲靠友也是法子,但姑娘要去的是夫家的亲戚,不是娘家这头,年岁又轻,可是好守的?往后这日子可咋过呀?”

   

田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着说:“还能咋过,只求佛祖保佑,平平安安地将孩子生养下来。不过是男是女,都是我的福气!”说着,将那装着水饺的盘子自己端了,对杨嫂子道:“我屋里吃去,杨嫂子不用跟过来,也到了做下晌饭之时,杨嫂子且自忙去!”

   

见田氏出去,小核桃立时伸手,要去抓盘子里的水饺。杨嫂子忙拉住,扯起围裙,给她的擦了下手,又将筷子搁在她手里:“用这个吃,慢着点,小心别噎住,娘给你盛碗水去!”

筷子到了手里,小核桃反而不着急了,伸手拉住她娘的衣角,笑嘻嘻地说:“娘,你先吃!”

   

杨嫂子『摸』『摸』了女儿的小脸蛋,道:“好闺女,你自己个儿吃,娘不耐烦吃这个!”

   

小核桃小脸缩成一团:“娘,爹没之前,咱家年年过年不也吃这个?女儿咋记得,娘喜欢吃呢?”

   

杨嫂子被女儿的话触动,愣了好一会儿,方蹲下身子,将女儿身上的褂子抻巴抻巴,道:“娘早先爱吃,现下却不爱吃了,就像你原来爱吃梨,那年吃倒牙了,就再不爱吃是一个道理!”

小核桃闻言,放下筷子,对那水饺却是瞅也不瞅了,小声道:“女儿也不吃饺儿了!”说着,抬起头看她娘:“娘吃吧,天热,再搁坏了,那不白瞎了!”

   

杨嫂子见女儿这般乖巧,心酸得不行,不知不觉眼泪已经出来了。

   

就听大门声响,有人“咚咚”的敲门,杨嫂子忙擦了泪,走了出去,隔着门问:“可是陈爷回来了?”

   

门外有人应声,杨嫂子听了,便抽开门闩,打开大门。进来一个汉子,蓄着胡子,穿着粗布褂子,对杨嫂子问道:“已经立秋了,杨嫂子的菜里也多放些肉,这些日子吃的太素淡,嘴里没味道!”说着,打怀里『摸』出几块碎银子,约莫有二三两,递了过去。

杨嫂子接了,心里却叹了口气,早在河间府,被这位“陈爷”雇佣,签了半年的活契。那时候,这“陈爷”身份虽然不高,但是白白净净,收拾得也算利索。这半年,却是一天不如一天,想必这点碎银子也是费了血汗赚的。

   

且不说杨嫂子唏嘘不已,门外魏黑望着这户人家,也不知在思量什么。方才,他与任家兄弟,分头跟着这个家伙。看来这家伙甚是警觉,故意绕来绕去的,有意无意地兜两个圈子。

   

幸好魏黑早先就是在曹颙身边做暗镖的,这跟踪寻人的法子不说千八百,也有个十个、八个的。前面这人再警觉,对魏黑来说,不过是小孩子游戏。

   

魏黑想起怀里揣着的道台府典吏牌子,敲开隔壁的人家,询问那边住的是什么人。

得知那院子是一个大肚子年轻寡『妇』并三个下人租住,魏黑实在有些意外,一时半刻的却猜不透对方的用意。原想着是哪个不开眼的派来的眼线,不知是甚企图。可是,若是心存不良,哪里会带着大肚子女人出来?而且,三个下人中,又只有一个男子,剩下的是母女两个。

   

除了眼线,还有什么缘故要盯着道台衙门大门的?魏黑打隔壁人家出来,在道边寻思了一会儿,还是走到方才那男人进去的人家,敲了几下大门。

   

“谁呀?”门里有男人开口问道,曹魏听着这说话声,只觉得很是熟悉,皱眉想着,嘴里却应道:“衙门的,查检下所住人口!”

   

门里立时没了动静,魏黑正想要不要再喊一声,就听见拉门闩动静,外加略带颤抖的声音:“可是魏爷?”

魏黑听了,不由瞪大眼睛,推门进去,仔细地将那汉子打量一番,越看越是惊讶,刚要开口发问,厢房那边出来了穿着蓝布褂子的仆『妇』,看了门口这边一眼,便端着饭菜往上房去。

   

那汉子也晓得门口不是说话之地,将魏黑引进他所住的厢房。

   

“林丁,不是说你随着宁爷……怪不得见你眼熟,只因没想到你还在世上,才没往你身上想!这来沂州,是来投奔我家大人的?衙门口转悠了两日,咋不见你进去?”魏黑道。

   

林丁脸上添了几分悲『色』,重重地点了点头:“小的正是奉了我家大『奶』『奶』之命,来投奔曹爷的,半月前到的沂州,不巧正赶上曹爷南下奔丧。这几日在这边等得不耐烦,便过去那边溜溜!”

魏黑想起刚才在隔壁问过的,挑挑眉『毛』道:“我家大人回来了,中午回来的,到现在约莫有将近两时辰了!”

   

林丁精神顿时一震:“曹爷回来了?”

   

魏黑犹自不答,反问道:“莫非正房里住的是宁爷的如夫人?”

   

林丁迟疑了下,想着魏黑是曹颙的心腹,便不再瞒他,将五个月前主子暴毙、主母打发他护着如秋出来的事都一一说了。

因当时时日尚短,不能确认如秋是否怀孕,便在河间府暂住。一个月后,待如秋查出身子来,大夫又嘱咐不可妄动,要等三四个月坐住胎,因此就在河间府耽搁到六月底。直到进了七月,才雇了马车,一路缓行,来到沂州。

   

这一番讲述,听得魏黑唏嘘不已。他是知道曹颙与宁春交情的,便不再耽搁,直接回道台衙门找曹颙报信去。

    *

   

曹颙与初瑜话了别情,又说起将堂妹五儿接来沂州抚养之事,而后对弘昕之事也劝了几句。这再过十来日就要中秋,京城那边少不得送节礼过来,到时候便会有消息。再说,弘昕懂事乖巧,自幼待下人也宽泛,像是福泽深厚的,明日打发人往各个寺庙道观里多捐些香油钱,为他祈福。除了寺庙道观,就是普济堂与育婴堂那边,也送米粮肉菜过去。

    

初瑜过年时,见过五儿,很是喜欢,又怜惜她孤苦,听说她过来,倒是真心欢喜。待听了为弘昕祈福布施的安排,她心下甚是感动,但是知道丈夫素日对佛道之流并不太重,便道:“普济堂与育婴堂这边使得,寺庙道观不必,紫晶姐姐前几日帮初瑜请了尊观音菩萨回来供奉!”

曹颙摇摇头:“不过是费些银钱,你我现下,都不便回京,在这边多多祈福,要是小四子还要赖在床上不好起来,那咱们就去信好好训训他!”

   

一句话,说得初瑜都笑了。曹颙见她神『色』不似方才那样抑郁,便对紫晶道:“你们两个好好商议着,将各处要布施的银钱列出来,明日便打发曹方去办!”

   

曹方是七月初打关外回来的,永庆那边已经安排到地方军中,正好佐领是平王府的门人,打好了招呼,安置得还算妥当。

   

紫晶昔日被曹颙劝过几遭,就是这佛前因果云云的,知道自己大爷是不信这个,如此做来不过是想要分郡主的心思,让她不至太过惦记京城那边。因此,便笑着应下,对初瑜道:“到底是大爷想得周全,这样布施下去,不管是佛祖,还是三清,哪里有不晓得郡主的虔诚之心的?”

曹颙因想起“牛痘”来,想要找庄先生商议商议,便让紫晶陪着初瑜两个拟定布施单子,他先去前头衙门瞧瞧。

   

康熙四十二年,索额图被处死后,庄先生离开京城,到无锡乡间隐居过几年。现下,听曹颙提起养牛的人甚少出痘之事,庄先生也恍恍惚惚有些印象。

   

若这种“牛痘”真的鲜少死人,那么就可以取代“人痘”,广泛栽种。要是这样,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庄先生的脸上也多了不少期待,不过思量了一会儿,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出城到乡下找牛不难,这活人试验却有难度,毕竟是『性』命攸关之事。另外,让人不得不忧虑的是,若是事情可行,种“牛痘”却是能够防治天花,那这个方子怎么献上去?又是由谁送上去?是曹家家主曹寅,还是曹颙这边?

毕竟这方子是“活天下万民”之事,谁能保证不会引起帝王的忌惮?就算是康熙老爷子对曹家仍旧恩重,不会做他想,那下一任帝王?

   

弄好了,虽然是件大功劳,但是却大的有些扎手?不过,也不能白白地放过这个机会,毕竟以曹颙的年纪与资历,若是不作出点成绩来,要熬上两任、三任,才能升正三品按察使。庄先生『摸』着胡子,细细思量起来。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三十七章 秋来

   

第二百三十七章 秋来

   

曹颙因弘昕之病想起“牛痘”,并没有像庄先生那般立时想着怎么用这个方子去谋取权益,他心里想的,是寻几个大夫并几个兽医,先找找带痘的牛,好好研究一番。

在上辈子的认知中,这“牛痘”应该是牛天花,对人体的伤害『性』不大。人种了“牛痘”后,应该就是伤患处起点小泡泡什么的,没几日便会好了,但此时体内已产生天花抗体,对天花便有抵抗力,就不会再染上人天花了。只是,因为他“种痘”时不记事,记事后都没这样一说了,所以只是大约知道有这么回事,心里很没底。因此,他就想要先确认一下,再考虑是否将方子上交康熙,或是如何如何。

   

还没来得及讲这些,魏黑已经火急火燎地回来,将林丁护送宁春怀孕的通房如秋来沂州之事说了。

    

因当初魏白给十阿哥下『药』那样“大逆不道”的事,都是庄先生给收尾的,所以魏黑丝毫没有避讳庄先生之意,当着庄先生面坦然直言的。

   

就是曹颙,也没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好隐瞒庄先生的,虽然庄先生有着另一个身份,但毕竟宁春家犯的不是“谋逆”大罪,面上是一家父子几个都死了,竟至绝户,然罪名不过定了“贪墨”之类的,惩罚也不重——只责令宁春继母还部分亏空,数额并不大,还完后,宁春继母仍留有不少余资。她从夫族近宗过继了个孩子,就此守门闭户地过日子。

乍听到宁春还有遗腹子留在世上,曹颙“腾”一下立时从座位上站起,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急声道:“在哪儿?怎么没直接同魏大哥回来?身体可好,孩子平安吗?”他激动之下,竟有些语无伦次。

   

“就在后街,离道台府不过半里路!”魏黑说着说着,忽然反应出有些不对,这样近的距离,林丁却每次都绕半个城过来,这防的是什么?避的是什么?

   

曹颙只觉得胸口热的不行,眼睛发酸,想起与宁春相识至今,几近十年,当初种种,历历在目。宁春蒙难,已经小半年,他却连报仇都找不到对象,这口闷气憋在心里甚是难受!

   

曹颙心里,甚是愧疚难安,明明知道宁春之父回京前在江南盐务上连任多年,为何没有想到旧事也会受牵连;也埋怨自己,为何离京前不对宁春点得更透些。因他向来最推崇八阿哥,家族也同九阿哥等人最为亲近,所以曹颙从未想过他这两年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魏黑说完如秋在沂州的临时住址,见曹颙立时要过去,忙开口道:“公子且慢,好像有点不对头!”

   

曹颙正激动着,只觉得喘不上气来,脸『色』煞白,道:“不对,有什么不对?”

   

“孚若!静心!”庄先生瞧出曹颙的异样,高声呵道。

   

曹颙深深地呼了口气,胸口却疼得要命,想是因精神恍惚的缘故,不知不觉岔了气息。见魏黑与庄先生满脸忧『色』,他摆了摆手,道:“没事,不过是岔气了,魏大哥,你先说说!”

魏黑哪里放心得下?他满是担心地道:“公子,要不寻个大夫来瞧瞧!”

   

曹颙刚想要说不用,但知道魏黑与庄先生定要再劝的,为这点子事争执无用,便点点头:“嗯,那明日就请个大夫过来看看,也没什么大事,这几日赶路紧了些,或许是没歇好的缘故!”

   

魏黑见他答应看大夫,方将刚刚自己想到的疑问说出。

    *

   

京城,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前厅。

十三阿哥瞧瞧一身酒气的十六阿哥,皱起眉,道:“咋又喝多了?这都连着几日?!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也得顾惜你自己个儿的身子骨儿!”

   

十六阿哥小脸红扑扑的,打了个酒嗝,身子趔斜着,伸手将胳膊搭在十三阿哥的肩膀上,腆着脸说:“难受?不……不难受……,高……高兴。十……十三哥……今儿四哥府上四阿……四阿哥周岁生日……弟弟高兴,高兴啊……,就……就喝……喝……”说到这里,却是腹里翻腾,面上一红,一躬身低着头呕吐出来。

   

十三阿哥见他身子要堆萎,忙一把拽起来,高声唤人取清水,又向跟着十六阿哥来的太监赵丰斥道:“你主子心里难受,你们也不晓得多劝些?!这都什么时辰了?宫里那边送了消息没有?没得叫你们福晋担心!”

   

赵丰愁眉苦脸的回道:“十三爷,您是不知道,我们爷打四爷府里出来,便念叨着您这里,说什么也不叫奴才们送他回宫!奴才怕落宫门,就私做主张,打发人回宫,说是十六爷在您这边歇了!”

十三阿哥将十六阿哥扶到边上的椅子上坐着,点点头,道:“送信回去就好。你们福晋这些日子肯定也伤心着!”

   

屋子里尽是秽物的酒臭味儿,十三阿哥叫人开了前后窗子通风。因再有两日便是中秋,外头月亮高高地悬挂在半空,洒下一地清冷。

   

十六阿哥眯着眼睛,受风一吹,打了个寒战,恍惚间嘴里嘟囔着:“福晋,什么福晋?哪个福晋?”

   

十三阿哥瞧他醉得不成样子,知道这时劝也是白劝,心里叹了口气。虽说贵为皇子,但是在各自的小家中,也不过是丈夫父亲罢了。

孩子不好生养,没出生就没的那些不论,就是生下的,又有几个能站住?不说别人,单说他自己个儿,次子与三女也是生下没几日就夭折。只是次子夭折,是康熙四十七年十月底的事,他正因牵扯到“废太子”中,被皇父下令圈禁在养蜂夹道,哪里有心情理会还未曾见过就夭折的儿子?

   

说起三格格,却是前些日子,圣驾离京前夭折的,一岁半大,确实让十三阿哥难受了半个月。分府这一年半,去年上半年还好些,他每月还出去应酬几遭;待因城门杀人之事受了斥责后,他便鲜少出府,跟孩子们相处的时候便多些,两个小的尤是。

   

嫡子弘暾自不必说,整日里在眼前的,谁让他与嫡福晋兆佳氏感情厚些,很少在其他院子歇。就是三格格,因其生母富察氏身子不好,断不开『药』,照看不到她,便养在兆佳氏房里。

   

十三阿哥整日里逗弄逗弄儿子女儿,教着两人学学话,没事给儿子当当马骑,给女儿眉心点个胭脂痣,倒也是另一番乐趣。

六月中,三格格患了“百日咳”,挺到七月初还是夭折了。十三阿哥守着女儿,终于明白什么叫疼得心难受。

   

将心比心,十三阿哥能够理解十六阿哥的悲痛,所以这几日十六阿哥整日醉醺醺登门,他并没有恼,只是心疼他不爱惜自己。

   

十三阿哥扶起十六阿哥,说:“十六弟,你醉了,走,哥哥送你去客房安置!”

   

十六阿哥“嘻嘻”两声,歪着脑袋,道:“十三哥,这日子过得也太过谨慎了,连四哥府上的喜事,十三哥都不去。就算十三哥出了金鱼胡同,难道皇阿玛还能定十三哥的罪不成?哥啊,您没瞧见,那小弘历啊,胖乎乎的,挺好玩儿!”

十三阿哥拍拍他的后背,劝着:“行了,行了,十六弟,别羡慕了,你赶紧戒了酒,好好将养几日,辛苦一个月,明年就能抱上儿子了!”

   

“儿子?儿子?”十六阿哥有些茫然,止了笑道:“儿子没了,儿子没了!”

   

十三阿哥听得难受,便道:“十六弟,你要实在难受,就哭一场,过后就别在寻思了!等以后再有了儿子,前头这个就不想了!”

   

十六阿哥摇摇头,道:“是弟弟对不起她,实是没脸见她了!”说着,忍不住举起胳膊,使劲敲着自己脑袋。

十三阿哥听着,这是另有缘故,不禁有些糊涂。

   

十六阿哥敲了两下,身子就有些不稳,十三阿哥忙唤赵丰与自己一左一右地扶住,送他到客房安置去。

   

偏生十六阿哥虽醉着,却不肯就闭着眼睛休息,拉着十三阿哥不叫他走,一会儿是自己没福气,连着两个孩子都无缘得见;一会是小时候刚进上书房,被弘皙捉弄,别人都看热闹,就十三阿哥出来教训了弘皙。

   

自打那以后,他就瞧着十三阿哥亲,又因这位哥哥骑『射』俱佳,崇拜地不行不行的。不过十三阿哥那时已经十五岁,兄弟两人一起在上书房的日子还不到半年,十三阿哥便跟着哥哥们出来当差。

再大些,十六阿哥想要亲近十三阿哥,却觉得害臊,怕十三阿哥嫌他生母位份低,瞧不起他;等到十三阿哥不顺当后,他又怕哥哥嫌自己多事碍眼,不肯主动亲近。直到曹颙进京,到他身边做了伴读,他才得机会与哥哥亲近,云云。

   

絮絮叨叨,十六阿哥说了很多,直待说得实在累了,乏了,『迷』『迷』糊糊地阖了眼。

   

十三阿哥回到内院正房时,已经亥正初刻(晚上十点十五分

   

),兆佳氏还没睡,上前帮丈夫更衣。闻到十三阿哥身上的酒儿,她略带担忧地问道:“十六弟来了,可是又喝多了?”

侍女送上水来,十三阿哥用清水洗了把脸,叹了口气,道:“是啊,这小十六,再这样下去,身子可就毁了!明儿说什么,我也得骂醒他,打小十七以下不论,除了十五弟那边的福晋至今没动静,其他府里,谁家没折过小阿哥、小格格?若都如他这般,那日子就不用过了!”

   

兆佳氏道:“毕竟是头生子,又是正经八百的嫡出,心里难过,也是有的,想是过些日子淡了就好了!”

   

十三阿哥摇摇头:“我瞧着刚才说话的意思,像是李氏前面也小产过,直嚷嚷两个儿子,都是没缘分,不得见!

   

兆佳氏一愣:“这话,倒是头一回听说!怨不得呢,大家私下里说起闲话来,提到十六弟那边,便都奇怪,他待李氏向来亲近,怎么两人成亲三年还没添个格格阿哥出来。反倒是十六弟妹有福的,进门便怀上了!”

这两年,虽然十三阿哥鲜少出府,但是有些人情往来,却不是能免则免的,便多是由嫡福晋兆佳氏出面代劳。

   

夫妻两个,又说了两句闲话。兆佳氏今儿白天也过了雍亲王府赴宴,除了四阿哥弘历周岁生辰,其府上的二格格也在前几日由郡君加封为郡主,算得上是喜事连连了。

    *

   

沂州,道台府。

   

进了九月,天渐渐凉了,初瑜越发的慵懒。因临近产期,肚子圆鼓鼓的,曹颙看着也担心,生怕她走路不稳当,跌了什么的,便也不再催她多动。

府里除了初瑜,还有一个孕『妇』,那就是庄先生的“外甥女”田氏。

   

田氏是直隶人士,庄先生的外甥女,虽然比初瑜还小一岁,却是个命苦的,年纪轻轻地没了男人,娘家父母又早就没了,哥哥嫂子又脸『色』不好,便拖着笨身子来沂州投奔娘家舅舅庄先生。

   

庄先生自然要问过家主曹颙,曹颙当然是极为礼遇。

   

要知道,庄先生是当年曹寅请来给儿子做先生的,向来被曹颙敬为尊长。因此,曹颙夫『妇』,对庄先生的外甥女田氏,也分外厚待,单独置了院子,丫鬟婆子一应俱全。

曹颙认了师妹,阖府上下皆当成姑『奶』『奶』敬着,称田氏为“田『奶』『奶』”,算是半个正经主子。其

   

各项供给,都与江宁来的五小姐一般无二,银钱月例这块,还格外丰厚些,若不是怕太过惹闲话,曹颙的意思是要与初瑜平的,最后在紫晶的劝说下,减半。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三十八章 婴啼

   

第二百三十八章 婴啼

   

现下,已过了重阳,正是深秋午夜,明月当空,本应是万籁俱静,但道台府内宅却是灯火通明,人影交绰。

曹颙站在院子里,皱着眉,走来走去。夜风袭来,院子里的海棠树叶子“簌簌”作响,一枚枯叶打着旋儿随风飘落在地。

   

自江宁回来后,他因要急着往济南府山东布政司衙门销假,所以并未多做停留。将田氏接回府中后,他便北上济南府去。

   

能够照顾宁春的遗孀,等着他的遗腹子出生,对曹颙来说,甚是感激苍天如此安排,使得他有机会为至交好友做些什么。

   

只是,根据魏黑所说,林丁异于常人的小心谨慎,再联系宁春嫡妻钮祜禄氏这番令人费解的安排,曹颙与庄先生隐隐地察觉出什么。钮祜禄氏这般忌惮,是不是晓得谋害丈夫与公公的凶手,或知道对方不是手段光明之人,担心对方会斩草除根呢?答案,已经无人可知。

若是不能打出宁春家的身份,那田氏总要有其他身份,总不能莫名就多了个大肚子的女眷进门?肚子里的孩子总要有个体面的身份?

   

曹颙本想要编排是曹家的亲戚,但是考虑到曹家入关前就在旗,家生人口都是在所在的旗别下有登记的,实不好冒认;母族李家那边,亦是如此。

   

庄先生不仅想到这些,还顾及到曹颙的名声,若是含含糊糊的接个大肚子女眷进府,初瑜那边虽然能够说清;可万一有点闲言碎语的,于曹颙的官声有碍。因此,很是坚决地反对以曹颙的名义接下来,便提到自己认下做外甥女,权当是守寡后来投奔自己这个舅舅的。

   

这样安排,田氏的身份不高不低,也不会惹人招眼。曹颙想想也是,这道台府内府,虽然大部分都是打京城与江宁带来的人,但毕竟人多眼杂,保不齐有一个两个粽子,万一真弄出些事事非非,危及到田氏的『性』命,那就要悔之晚矣。

毕竟是要长住,不是三两个月的事,曹颙并没有瞒初瑜与紫晶。毕竟初瑜是内宅主『妇』,这样坦诚相对,亦是对妻子的尊重;紫晶这边,是习惯使然,向来是诸事不瞒,也有请她对田氏另眼相待之意,毕竟田氏的生活还需她安排打理。

   

宁春暴毙,钮祜禄氏披红殉夫之事,初瑜也知晓些,曾为这夫妻两个叹惋不已;对钮祜禄氏的烈『性』,也是打心里敬重。没想到,再隔了几个月,又添了遗腹托孤。初瑜心善,又知道丈夫与宁春向来亲厚,自然没话说;就是紫晶,亦是直道“可怜”。

   

就这般,以庄先生外甥女的名义,田氏被接进道台府。初瑜与紫晶叫人收拾了一个单独的院子,除了田氏身边跟着的杨嫂子母女外,又选了两个妥当的嬷嬷并两个丫鬟过来侍候。

   

田氏,原名叫玉枝,自幼被卖进宁春家做丫头的,长得只是清秀,并无过人姿『色』,只是眉目之间有些像宁春先前去了的外室秋娘。玉枝大些后,不过是三等丫鬟,在饽饽房打下手的。

见年年初,无意让宁春看到,入了眼,便调到自己身边侍候,并且将她改名叫“如秋”。

   

如秋做了十来年粗使丫头,哪里有秋娘的多情温柔?宁春不过是当个念想,当成摆设,并未收她。

   

说来也巧,宁春出事前一晚,刚好是秋娘的生祭,喝了多少酒,便将如秋给收用了。

   

听着这名字,再见到如秋的相貌,就算不知道经过,曹颙与紫晶也能猜出其中的缘故,不免又是唏嘘一番。

九月初十,曹荃病逝满三月,曹颙要打“垩室”搬回正房。初瑜因临近产期的缘故,早在中秋过后,便在曹颙的强烈安排下,回到正房安置。

   

虽然曹颙的孝期还有九个月,但是各项需要守着的规矩并不像前三个月这样刻板繁琐,饮食禁忌也说法少些。不想,还未搬回住,就赶上初瑜阵痛。

    *

   

听到屋子里突然传来初瑜的叫喊声,曹颙再也忍不住,三步两步冲到廊下。喜霞、喜烟正往里端热水,见到曹颙要进去,一时惊诧,唤出声来:“额驸!”

   

曹颙什么话也不想说,直接侧身打两人身边进去。

西侧间里,紫晶带着喜云、喜彩几个,将接生婆子所需的各种物件都准备,地上还有两个燃着的炭铜炉,见到曹颙进来,都唬了一跳。

   

因生产时怕风,所以不仅中厅进西侧间的门挂着厚毡帘子;侧间到卧床中间的门亦是。

   

“啊……”初瑜的声音分外凄楚,曹颙哪里还忍得住?对紫晶她们几个微微点点头,便急冲冲地进了卧房。

   

“额驸?”在里面跟着接生婆子照看初瑜生产的叶嬷嬷与周嬷嬷见曹颙就来,忙过来拦住,要推他出去:“额驸,这哪里是男人能进的地儿,您快请出去!”

曹颙恍若未闻,心里很是后悔,为何早先没坚持自己的观点,轻易地被初瑜说服,留在产房外。他实在是心里着急,也不耐烦应付两个嬷嬷,直接奔着床冲了过去。

   

初瑜的脸『色』煞白,整个人像水洗一般,净是汗,望着丈夫这边,虚弱地说不出话来。

   

屋子里其他的嬷嬷产婆七嘴八舌,纷纷劝曹颙出去。曹颙浑不在意,走到床头,对初瑜道:“别害怕,我在这儿!”说着,伸出手来,将她原本抓着床单的小手握在手心中。

   

“额驸……”初瑜喃喃道,声音似喜似泣,神情却渐渐安定下来。

害怕的不仅是初瑜,还有曹颙。若不是在初瑜面前,他都忍不住要给自己个耳光,心里懊恼不已:“她才这点儿大,就要承受生育之苦,还不都是自己对房事没节制的缘故!”

   

几个嬷嬷还想再劝,曹颙黑着脸扫了一眼,凶巴巴地道:“我要陪着!”这副模样不过是为了掩饰他的恐惧。

   

不知为何,就在这刻,曹颙脑子里闪现的尽是新婚之夜,第一次见到初瑜的情景。她初掀开盖头时的调皮,洞房夜那声“额驸不喜初瑜吗”,次日凌晨熄灭喜烛时的欢喜。

   

想着想着,他不自觉地握紧初瑜的小手……

“啊……”虽然在丈夫面前,初瑜不想让他担心,想要表现得坚强些,但是下边那种要撕裂她的痛感传来,使得她忍不住仍是喊叫着。

   

“大格格,加把劲,加把劲……”两个接生嬷嬷都是淳王府的过来的,所以按照王府那边的称呼。

   

这一番折腾下来,曹颙旁观之人,也只觉得度日如年,出了一身冷汗;更不要说是初瑜,早已使尽了力气,眼睛似闭非闭的,嘴里穿着粗气,胸口起复不已,还是仍是连头也未出来。

   

曹颙只觉得心里纠得难受,对那两个嬷嬷道:“这……这……”

两个嬷嬷倒是接生的熟手,笑着对曹颙道:“额驸稍安勿躁,这还不到一个时辰,初次阵痛,瞧着格格身子都是好的,缓口气,再使把劲头,小主子就出来了!”

   

叶嬷嬷已取了片参,走过来搁在初瑜嘴里,口中道:“格格使劲允两口,借借力气!”

   

不过两刻钟,产房里又传出凄厉的叫声:“啊……”

   

侧间里的喜云、喜彩等人,头一次见过这个阵势,吓得瑟瑟发抖,与初瑜感情最深厚的喜云,已经忍不住流下眼泪。

紫晶的心里,也“怦怦”跳个不停,『摸』了『摸』手腕上的念珠,忍不住轻轻垂下眼,无声地诵经,向佛祖祈求主母能够平安顺产。

   

……

   

东路正院,庄先生穿着中衣,在廊下眺望。看着主院那边的灯火通明,偶尔传来的女子的哭叫声,亦是忧心不已。

   

怜秋已经哄着妞妞安置,惜秋在房里侍候庄先生的,原还当他出来起夜。等了许久也不进他回来,惜秋便有些担心,怕他摔了、绊了的,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

待胳膊上搭了件衣裳,举着灯出来,才发现庄先生在廊下站着,略带些诧异与嗔怪,道:“先生,怎么这里站着,夜风紧呢!”说着,将胳膊上的衣裳给庄先生披上。

   

庄先生“呵呵”笑了两声,道:“我这不是急吗?这是孚若的头生子,往后要叫我爷爷的!”

   

惜秋听了,没有应声,却是触动了心事。她与姐姐,被庄先生收房已经将近两年,她的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眼下,虽然姐姐生了女儿,但是姊妹两个都知道先生的无子之憾。

   

庄先生哪会想到妾室的心事,抬头看了看渐渐消失的新月,与璀璨星河,笑着说:“看这天相,明儿是个好天,这孩子生在后半夜好啊!落地没多久,就见太阳,肯定是个活泼小子,断不会像他老子那么闷!等过两年,稍大些了,我来给他启蒙,定教个进士及第出来不可!”说着,说着,手舞足蹈,想来是规划许久的。

惜秋听着,这话里话外,都是盼小子的话,对丫头确是一句没提。虽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是见他兴致正高,不愿扫兴,笑着说道:“瞧先生说的,郡主金枝玉叶,小少爷生出来,就是皇家外孙的身份,还需要去学苦巴巴地读个十年二十年,考取功名?不说别的,就是老爷、大爷的爵位,还不是落到小少爷身上!”

   

“『妇』人之见!”庄先生摇摇头,带着颇为惋惜的口气,说道:“虽说凭着家族余荫,出仕并非难事,但是哪里又比得上正经科班出身的熬的容易!不说别的,入了翰林院,清清闲闲地混上十年八载,寻个机会,在六部兼个差事,回头再往上升,就是阁臣!就算不进馆阁,下地方做个学政,收些门生,也比其他官员轻省!早先不觉得,现下看起来,那条路或许才更适合孚若一些!”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惜秋听得糊涂,不知该如何接话,想着曹府这些年,也有进士老爷出入的。就是六月间,打京城来的程梦星,不就是进士,可是当时记得姐姐问起,先生说过现下还没有正式授官,只是入馆学习,三年后或许为翰林,或者是进六部任主事,不过听起来,品级都不高。

   

庄先生确是有感而发,原来在前些日子,就“牛痘”这个种痘法的处理方式,他与曹颙产生的分歧。

曹颙的意思,是想找几个“种痘”先生,寻些出痘的牛,而后先在家畜牲口上试验,看看结果如何。若是,真能诱发其他牲口出痘,那想来法子就是适用的,可以直接在给康熙的请安折子里,提及此事,再用死牢里的犯人试验,若是功成,则是天下百姓幸甚。

    *

   

内宅主院,正房。

   

这生孩子实是不容易,不知别人如何,初瑜这边不算顺利,并没有如那两个接生嬷嬷所说,歇一次,养足力气就得了。

   

前前后后,初瑜又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中间停了好几气,人参用了小半截,到了最后,喉咙已经喊哑。

曹颙在旁,急得都要拽头发,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心里渐渐没底起来。

   

幸好上天垂怜,不忍心再折腾这小两口,待到窗外东方渐白,雄鸡唱晓,屋子里终于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啼。

“恭贺格格与额驸,是位小爷!”接产嬷嬷双手托着还沾着血迹的婴儿,脸上堆着笑,满嘴的恭喜。

   

曹颙却没听进去,全部心神正放在双眼紧闭的初瑜身上,见她动也不动,骇得不行,伸出手去,探查她的鼻息。原来只是睡着了,看来折腾了大半夜,她实是累坏了。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三十九章 天伦

第二百三十九章 天伦

   

康熙五十一年九月十一,塞外,博洛和屯,行营,随行宫人寝帐。

   

将身边侍候的宫女打发出去后,勤贵人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拿着铜镜,仔细地妆饰自己的容颜。扑粉、画眉、涂胭脂,原本略显苍白的脸立时生动起来。对着镜子笑一笑,眼睛却酸涩得不行,连带着镜子里的笑容也很怪异。

   

自康熙三十三年,十四岁的她选秀入宫,至今已过去悠悠十八载,但是岁月却未能在她脸上留下痕迹。乌鸦鸦的黑发,白皙的面庞,看着不过二十来许,谁会相信她儿子都十五、六了。

不过,就算是容颜依旧美艳又能如何?在后宫中,哪里能有专房之宠?每隔三年,就有一批花朵似的美人入宫,水灵灵的,自然比她们这些被宫规束成一个模样的宫女子鲜活。

   

勤贵人并不是那种想不开的,心中没有什么宫怨,更不会吃饱了撑的寻思夺宠之事。后宫女子,不过是帝王的收藏与摆设,就算是想要夺宠,也要认清自己个儿的身份。她不过是二等侍卫之女,进宫多年,虽然生育一个皇子,但是封号仍是最初的贵人,并未升上一升。

她一心盼着儿子平安长大,对这些名位之类的封号并不看重。后宫之中,菩萨似的贵妃佟佳氏并不管事,宫务由荣惠德宜四妃分管,对于她们这些品级低的宫人说不上好,但是也没有人敢任意欺凌哪个。总的来说,日子过得倒也算是安生。

   

谁成想,天将横祸……

勤贵人的手一抖,铜镜险些跌落。她不由得闭上眼睛,祈祷昨日所发生的不过是自己的噩梦,然后,等她再次张开眼睛,慢慢撩开脖颈上的衣领,那紫红的印子,告诉她无法抹杀的一切。

   

想起中秋后回京的儿子,想着说起选秀之事时,儿子略带羞涩的面容,她再也控制不住,趴在梳妆台上,绝望地哭了起来。

   

纵然是委屈得不行,冤枉得不行,又能如何呢?她能做的,只有盛装打扮,等着皇帝“恩典”,体体面面地走……

   

帐子门口,魏珠儿听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去。

在驻地行营中心,最高最大的帐子,便是康熙的寝帐。

   

康熙虽然脸上不见怒意,但侍立在御前的领侍卫内大臣二等公阿灵阿与其兄一等侍卫尹德两人,仍是感受到帝王的怒火。

他们兄弟俩是康熙初年四大辅臣遏必隆之子,已逝的孝昭仁皇后与温僖贵妃之弟,十阿哥敦郡王的舅父,

   

“查了半日,就查出这些个?”康熙的语调很是平缓,但是御前的兄弟两个额上却不禁冒出冷汗。就是眼前这些秘辛,虽不至于要了他们兄弟的『性』命,但是也要消化一阵子;更不要说,再去深究什么。

就连向来死心塌地拥护八阿哥的阿灵阿,也生不出半点借题发挥、落井下石的念头。乖乖,毕竟是天子家事,自己这位皇帝姐夫最好面子,哪个敢给他上眼『药』?

   

尹德则在忐忑中,有些庆幸,幸好今儿是自己在御前当差,恰好领了这件差事;换作其他侍卫,单凭知道的这些,便该一死“酬”君恩。只是勤贵人那里,怕是……他想起素日笑眯眯的十七阿哥,不由得心里叹息。

   

“万岁爷恕罪,实在是奴才们无能!”兄弟两个都闻声跪下,低头认罪。

   

康熙眯着眼,看着跪在御案前的兄弟两个,寒声道:“那个……去了多暂功夫?”

兄弟两个知道,万岁爷这是要确认自己的帽子变『色』儿没有,刚刚放下去的心,不由又提了起来。

   

尹德嘴笨,还在想如何措辞,才能为勤贵人挽回些生机;阿灵阿已经乖觉地答道:“回万岁爷话,据昨日侍候贵人的宫女交代,贵人与太子只是偶遇,因太子醉酒,言辞上就有些不周到!”

康熙怒“哼”一声,冷笑道:“‘偶遇’?‘醉酒’?单单言辞不周到?若是这样,那掐着庶母脖颈,往边上帐子里拖的,又是哪个?”

   

阿灵阿听着不对,没想到万岁爷事无巨细,通通知晓,那自己先前这么平息事态的做法,若是万岁爷心里不耐烦,一顶“欺君”的帽子扣下来,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果不其然,康熙随后便指着阿灵阿道:“该死的奴才,朕还没崩呢,你就要寻乖卖好?”

   

阿灵阿吓得浑身一激灵,旁边跪着的尹德忙道:“万岁爷明鉴,奴才们在万岁爷跟前当差,也都十年二十年的,哪里会生出其他心思?只盼着万岁爷诸事宽怀,就是给奴才们的恩典了!”

   

阿灵阿也反应过末来,少不得又是一番表忠心。

   

正好,魏珠打勤贵人寝帐查看回来,低声说了勤贵人盛装打扮之事。

康熙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对阿灵阿兄弟道:“朕就不信,在这行营大帐,他不疯不巅,就敢如此放肆!随扈的几个阿哥,侍卫随从具先查看,是不是又有哪个,想走大阿哥的老路!”

    

阿灵阿闻言暗喜,恨不得立时奔出去,与八阿哥、九阿哥说道说道此事,商议是否能借此上位。

康熙已顾忌到这点,看着阿灵阿,说道:“朕也懒得费事,只是你该知道朕的脾气!”

   

阿灵阿低下头,除了点头应声什么,方想起的与八阿哥、九阿哥图谋的念头,立时烟消云散。

转眼,过了三日,圣驾回到热河。

   

这边勤贵人的事情未料理干净,又有人禀告,道是太子提着鞭子,将太子妃瓜尔佳氏给打了。

   

康熙委实怒的不行,堂堂一国储君,眼看就是不『惑』之年,行事仍如此任意,真是太过乖戾。

   

终是老了,看了眼御案上的折子,康熙想起这几年一直随扈的十七阿哥胤礼,又忆起前几年夭折的十八阿哥胤祄,叹了口气。

折子是留京的几个皇子阿哥联名上奏的得雨日期折,半个时辰前刚送达到热河。

   

臣胤祉等奏:

本月时日巳时正二刻天阴,十一月未时一刻下起『毛』『毛』细雨,申时正二刻雨停,十二日卯时头刻天晴,为此恭奏以闻。

   

康熙提起御笔,迟疑了下,在折子后批道:“知道了。妃母身体甚欠安,先回家。十七阿哥相机前来,将其母服侍接回!”

御前太监魏珠侍立在旁,只觉得万岁爷虽然挺着腰板,但是看起来甚是孤寂。想起这几日所见所闻,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或许是要快入冬的缘故,天越来越冷了。

    *

天气虽然渐凉,但是曹颙的心却是热乎着。初为人父,总觉得有些恍惚,很是不真切,但是每每见到皮肤还有些泛红的儿子,他还是忍不住咧着嘴角,满脸笑意。

   

江宁与京城,都打发人去报喜。长房添了嫡孙,对于曹寅夫『妇』来说,也会欣喜不已吧。除了与父母分享这份喜悦,他还希望父亲能够早日从丧亲之痛中解脱出来。

昨天在内宅设了香案,为儿子天佑举行了“洗三”之礼。虽然外客只有自己的书呆子师兄沂州知州叶敷携妻而来,但是自己府里这些人,凑到一起,也热闹了半日。

   

因儿子大名要等着祖父给起,所以曹颙与初瑜两个早早在生产前几个月便研究起小名来。

   

按照曹颙的意思,如果初瑜生的是男孩,小名就叫“子哥儿”,往后有了其他儿子,便按照“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未”的地支顺序来;若是女孩,小名就叫“大妞”,以后再添闺女,便按照“二妞”、“三妞”、“四妞”的顺序来。

   

被初瑜好好地埋怨一把,说没见过这样当父亲的,连孩子的小名都懒得想。

曹颙心下甚是冤枉啊,明明他是绞尽脑汁,想来想去,却都觉得不妥当。他想起自己的小名“连生”来,寓意倒是好的。

   

其实,按照他本意,很想将儿子小名唤“长生”或者“平安”这些既直白,又吉祥的名字。不过这两个名字经常被高门大户当小厮名用的,就是他们曹家也有个小厮唤“平安”,是二房曹项的跟班。

初瑜虽然素日听曹颙的,对孩子的小名却略显偏执。“大妞”、“二妞”这些是立时否掉的,因为庄先生的老来女『乳』名是“妞妞”,算起来是他们孩子的姑姑。即便生下女孩,也不好起与姑姑取相似的小名。

   

“子哥儿”、“丑哥儿”这几个初瑜认认真真仔细地思量了一回,最终还是略带疑『惑』地问曹颙道:“额驸,要是咱们生下儿子,同他说话,子儿、子儿的叫着,好像有些个怪异?”

曹颙忍不住“哈哈”笑了几声,可不是怪异,这“子儿”、“子儿”的读起来,就同耗子叫一般,“吱吱”的。

   

直笑得初瑜脸『色』发黑,曹颙才讪讪地止了声。

   

最后,还是由初瑜想了几个出来,让曹颙拿主意。

   

“宝儿”、“玉儿”这两个,曹颙是想也不想,便否定的。若是真养出个叫“宝儿”、“玉儿”的儿子,整日里在内宅调戏个丫鬟,吃吃胭脂,那曹颙真要怄死。到底是羡慕嫉妒,还是厌烦看不过,那只有他自己能够知晓。

剩下的几个小名里,小两口两个挨个看,最后圈定了“天佑”这个,取个口彩。

   

天佑虽然是曹颙夫『妇』的头生子,却不是府里的头一个孩子。庄先生那边的妞妞,还有一个来月周岁;江宁带来养育的五儿一年零八个月。两个小姑娘,年岁上只大天佑一两岁,辈分却高,都是姑姑辈的。

按照这时的习惯,初瑜要坐一个月的月子,猫在房间里不能出去。曹颙因见过妻子生产时的艰难,寻了不少奇珍『药』材给初瑜进补。

   

乌鸡人参汤、枸杞鲫鱼汤这些,几乎是顿顿都有的,初瑜每次却只喝一两口,而后便喝她自己点名要的『奶』粥。产前她便补得白白胖胖,虽然生天佑时,折腾了半晚上,但是像接生嬷嬷们说得,流血少,创口小,已经算是很顺当。

关于哺『乳』问题,小两口之前也商议妥当的,都认为母『乳』好,出发点却是各不相同。

   

初瑜是爱孩子爱得不行,虽然还在肚子里,但是想着要被『奶』妈分去大半,便觉得难过;曹颙压根就没想到『奶』妈,早在初瑜怀孕后,便叫曹方买了几头产『奶』的母牛在府里养着。

   

不过,为了稳当些,还是暂时寻了个『奶』娘进府。预备着初瑜没有『奶』水,或者孩子喝不惯牛『乳』时,不会饿着。

   

幸好,初瑜次日便有『奶』水了,虽然几个嬷嬷都认为这样不合规矩。但是有曹颙撑腰,她们不过是啰嗦两句罢了。

关于“牛痘”之事,曹颙还是说服了庄先生,先用在家畜上看看效果。不过,山东这边气候虽然照京城暖和些,但是也渐凉了,并不是研究“痘疫”、“种痘”的好时节,所以曹颙就在给父亲报喜的信中提及此事,拜托父亲在江南寻几个“种痘大夫”验证“牛痘”之事。

    *

   

京城,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出了东华门,策马并行。这话题说着说着,便说到十月的选秀上上。

   

十七阿哥比十六阿哥小两岁,虚岁十六,该到指婚的年纪。十六阿哥纳侧福晋李氏时,比现在的十七阿哥还小呢。

   

十六阿哥见十七阿哥笑眯眯的,浑不在意的样子,撇撇嘴道:“不管是嫡的,还是侧的、庶的,这次选秀却是跑不了你的。等福晋指进门,看你还是不是这般淡定?”

十七阿哥笑道:“若真是今年皇阿玛与太后老佛爷指给弟弟一个,那弟弟就盼着,不拘是什么身份,名分上还是嫡的吧!”

   

十六阿哥摇摇头:“嫡的、侧的又如何?不过是个名分罢了!”

   

十七阿哥笑着,看看哥哥,道:“就算别人不知,十六哥同弟弟也该晓得的!只因咱们的额娘位份都低,自幼受了多少怠慢!同样的皇子阿哥,哥哥们哪个不是尊贵无比,处处有人巴结逢迎?像咱们这样的,说得客气点,是因年岁小,所以与哥哥们待遇差别大了些;讲得直白些,不过是咱们没有母族可依,额娘在皇阿玛身边又不是能说上话的,因此自然被众人小瞧。若是弟弟娶了嫡福晋,那便好好与她过日子,生出嫡子来,再不济也是个奉恩镇国公,不生庶子来碍大家的眼!”

   

这话虽是实话,但是却让十六阿哥想起幼年往事,一时间兄弟俩都缄默不语。

最后,还是十六阿哥开口道:“十七弟,也别过于偏颇,像咱们这样的身份,总不能像平民小户人家,只娶一个媳『妇』。身为爱新觉罗子孙,繁衍子嗣,巩固咱们大清江山,也是咱们的任务不是!”说到这里,自己忍不住笑了,脸上带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这样看来,咱们这些个哥哥里,还数大哥任务完成的好,圈着这几年,小阿哥、小格格添了近十个,就算先前有些个过错,这般生养下来也算是对得起祖宗了!”

   

十七阿哥想了想,道:“说来起奇怪,小时印象中,除了太子是储君,与咱们不一样外,就算大哥最是傲气。就算是他舅舅明相已经倒台了,仍是半分不肯委屈自己,说话行事与之前并无二样。虽然跟咱们不亲近,但是也并不让人生厌。现下想起来,大哥倒像个地地道道的满洲好汉,不玩这『乱』七八糟的花花肠子,全凭着一身的真本事谋军功!”

   

既然参合进夺嫡这摊浑水,哪里是好保全的?留着他的『性』命,纵然有些个父子情分再里头,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皇父不愿背负“杀子”的恶名吧。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想到这些,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这样看来,没分量也有没分量的好处,任谁想要坐坐那把椅子,也不会将这两个没有外戚依靠的弟弟当成对手,只有拉拢的份。

   

若是眼光还好些,保不齐就有了“拥立”之功;就算四处敷衍,哪个也不靠,最后等新皇登基,作为皇弟,这爵位自然低不了。

   

要知道,打他们皇爷爷起,就越发讲究“兄友弟恭”这套,封兄弟都是亲王。到了康熙朝,亦如此。就算是现下兄弟多,又有什么,最次亦是个贝子,运气好些,就是贝勒与郡王。

   

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不比瞎去参合强多。在一边站着,身上干净不说,还能有着闲情,看看各位皇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岂不更妙?何苦费心劳神,弄得兄不兄、弟不弟的。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四十章 备礼

第二百四十章

 

备礼

   

京城,东江米巷,淳郡王府。

淳王福晋与侧福晋纳喇氏正拟礼单,因收到曹家打沂州回来喜讯,知道初瑜九月十一添了个男丁,淳王府这边真是阖府欢喜。

   

淳郡王特意交代下来,给小外孙置办丰厚的满月礼与百日礼。这百日礼还好说,要腊月间呢,慢慢筹办还来得及,满月礼却是要抓紧了,这京城到沂州,就算是快行,还需小半个月。

   

开府多年,京城各皇子阿哥府走礼,早有定例,就像八月间雍亲王府的四阿哥周岁,各式物件器皿都是参照雍亲王府的品级与四阿哥生母的品级置办的。前几日毓庆宫侧福晋唐佳氏所出的六阿哥百日,礼物则要厚亲王府的几分。

   

初瑜这边,却是不同,是自己家的格格,贺礼既要厚重,还要实用方好。

正说着二格格与五格格结伴而来,两人一个十四,一个十二,身量虽然未足,但是也看着像有几分大姑娘的模样。尤其是二格格,虽然长得与姐姐有几分相似,模样温婉,但是言谈却甚是爽利。

   

给福晋、侧福晋请完安,二格格就笑着说:“听说额娘给大姐姐准备礼单呢,女儿同妹妹就坐不住,早就给小外甥预备好了物件!”

   

虽说二格格与大格格同母,是侧福晋纳喇氏所出,但在淳王福晋与纳喇氏都在时,这声“额娘”称的却是嫡母了。

   

淳王福晋放下手中的单子,笑道:“瞧瞧,小天佑真是好福气,这边两个姨母送的,自然不是寻常的东西。说说看,你们小姊妹两个置办了什么,这般巴巴地献宝来?”

二格格与五格格皆有些不好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二格格打随行来的丫鬟手中接过一个尺长的梨木匣子,捧着放到炕桌上,

   

淳王福晋打开匣子,看到里头的物件,不禁笑了,对纳喇氏道:“你快来瞧瞧,这小姊妹两个可没少置备!”

   

纳喇氏探身看了,里面五颜六『色』的,好几样。巴掌大的布老虎一只,玄青『色』细布打底,上面用着绛紫、石榴红、秋香『色』、青葱『色』、松花『色』、蟹壳青、象牙白七『色』丝线绣出的花纹。

   

拳头大的绣球一对,一只是红『色』的,各种剪成三角块的碎绸布再按照颜『色』深浅过渡,缝制在一起,粉红、桃红、海棠红、银红、大红、枣红、胭脂『色』等,而后在三块布接头处,便坠着柳黄、嫩绿、竹青、青葱等颜『色』的络子,络子中间还串了拇指盖大小的银铃铛,轻轻一动,清脆作响;另外一只绣球,是绿『色』的,样式同红『色』的一样,只是上面的络子配的是红『色』。

还有一对绛『色』绒线编制的吉祥结,下边都坠着寸长的银制长命锁,瞧着精巧可爱。

   

东西倒是好东西,给孩子送这些也使得,只是瞧着布料花『色』,已及上边的绣线,看着都有几分眼熟。淳王福晋想是也注意到了,用帕子捂住嘴巴,看着两个小格格轻笑着。

   

两个格格被臊的不行,起身同两位福晋低声道别后,便飞也似地下去。

   

淳王福晋与纳喇氏这才笑出声来,纳喇氏还好,一边轻笑,一边拿起那几个小物什,仔细看上头的女红绣艺。

淳王福晋是笑得眼泪都出来,用帕子轻轻拭了拭眼角,对纳喇氏道:“原当她们成大姑娘了,这几个月对女红针线也跟着学些,如今看来,不过还是孩子罢了!怨不得这姊妹两个最是不耐烦女红,还能老老实实学上这些日子,都是在给外甥置备这些个小玩意儿!”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露』出丝苦笑:“那年爷要联姻曹家,我本来还替大格格委屈着,想着大格格毕竟是爷的长女,额驸虽然品貌不错,曹家家境也算是富足,但还是门第太低些。现下看来,还是爷的见识高,我倒要羡慕你好福气了!”

   

纳喇氏知道淳王福晋是担心她所出的五格格少不得也是联姻蒙古的命运,劝慰道:“福晋别太担心,毕竟是皇孙女,也不是各个都要往蒙古送的。雍亲王府的二格格,不就指给京里了!”

   

淳王福晋轻轻一笑,说道:“可不是?再说她还小着呢,各个王府的媳『妇』进门虽早,格格们出门早的却不多。像咱们大格格这般,十五就嫁的,还是太早了!阿弥陀佛,原本还担心不利生育,如今这般顺当真是万幸!”

   

纳喇氏笑着,心思却跑到千里之外,不知女儿与外孙如何。

提起各王府嫁娶之事,淳王福晋道:“这没两月就选秀了,大阿哥十六岁,不知这次会不会给指一个过来?咱们是不是也先留意留意,若是侧室还罢了,没甚么好挑的;若是正室,总要门第品貌都般配才好!我这边问着不方便,你毕竟是大阿哥亲娘,与他好好唠唠,看看有没有瞧上眼的姑娘,知根知底的,总比没见过的强些。”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但是却不禁琢磨,倒好象是说弘曙行为不检点,有暗结私情的嫌疑。纳喇氏心中不快,但是面上仍笑着说:“福晋真是说笑了,他整日里就喜欢舞刀弄枪,哪里会有心思想这些个?身为长子长兄,弘曙若是作出什么不合身份之事,别说宫里如何,就是咱们爷,也饶不过他。这府里有爷镇着,他们这几个小的,也学不成纨绔!”

   

听到“长子长兄”这几个字,淳王福晋的神『色』有些僵硬。七月间,四阿哥弘昕“出痘”,很是凶险。除了淳王爷与纳喇氏日夜照看不说,就是弘曙,也甚有长子长兄的样子。不但与父母轮班照看弟弟,还协助父亲料理些外务,得了淳郡王一通褒奖。弘曙却是浑不在意,仍每天在弟弟床边,给他讲些“将军”、“侠客”的故事,鼓励他早些好起来。

   

原本都当四阿哥凶险了,但是阖府上下这一般照看下,竟渐渐好了。几个阿哥,手足之情越发深厚,连带着淳郡王对弘曙也越来越器重。淳王福晋的心里,就有些不自在,年底选秀之事亦是,怕宫里指个门第高的媳『妇』进门,那六阿哥就更没有机会与长兄争争世子之位了。

    *

满月礼,通常都送银制或者玉制的长命锁。虽然想着其他府里也都是这些东西,但是曹颐还是还精心地准备。

   

银的这块,打发管事到银楼按照京城最时兴的精巧样式,打了两对。玉的这块,打嫁妆里挑了块上好的籽料,打了一对。喜塔拉氏又给添了一对。

   

有了这四对长命锁,再加上曹颐亲手缝制的两身夹袄、两身小棉袄,这满月礼就算齐备。另外,又给哥哥嫂子也准备了些补品『药』材与京味儿吃食带去。

   

虽说与淳平王府相比,她们这边的礼定是显得薄的,但是曹颐晓得,哥哥嫂子才不会计较这些个。她只是凭着本心行事罢了,里面的情意实打实的,并不会比别人少上几分。

因沂州离京城千里迢迢的,往返不方便,所以往那边送的人情节礼,多都送到平郡王府,再由那边的管事专程送到山东去。

   

虽然与平王福晋大半年没见,甚是想念,但是因在丧期,不好随便出门,曹颐便给姐姐写了问候信,打发管事同着这些礼物一并送过去。又想起嫁到孙家的姐姐曹颍,这姐妹两个虽然也相处多年,但是或许是因为年纪相差七岁的缘故,彼此都很是生疏客套。

   

曹颍是进京后,在随同夫君拜会平郡王府时,才打福晋曹佳氏嘴里晓得曹颐是自己同父异母妹妹。她本想要同丈夫孙珏说的,但是晓得他最是刻板,向来对岳父“夫纲不振”便有些个腹诽,若是晓得曹颐的事,怕更要瞧不起自己娘家这边。因此,便没有多嘴,寻思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告诉他。

   

次日在曹府赴宴后,孙珏回到自己家中,便挑起理来。编排大表舅曹寅权欲熏心,大房的长女入王府,长子娶郡主,就是个捡来的野丫头,也送到京城来巴结权贵,实在是太没有文人风骨。而后,大表舅身子骨不好,渐渐失了圣心后,仍是巴巴地不愿放手手中的权利。李家本来是为了助他一臂之力才『操』劳些差事的,偏生大表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累得李家受了万岁爷的训斥,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虽然江宁曹府那边不知内情之人,将曹颐当成是李氏的表亲;但是孙家早知道曹颐就是当年救过曹颙的孤女。孙珏的长姐,就是李煦长子李鼐的正室,早在康熙四十年李氏带曹颙与还是“萍儿”的曹颐途经苏州时,便见过她,所以知道其中内情。

   

或许正是因为孙、李两家都自以为“晓得”曹颐的“出身来历”,知道并不是曹家的血脉,因此虽然两家都有适龄的儿子,却没有与曹家联姻,求配这位“三小姐”。

   

孙珏编排完曹寅权欲熏心后,又说大表舅虽为一家之长,但行为太过不公,对二房侄子这边却怠慢得紧。曹颂十七、八了,还没有正经的功名,姻缘也没着落。长房的儿子,十五、六便送到京城,起步就是个五品的三等侍卫。两相对比起来,实在叫人看不过眼。

   

曹颍『性』格虽稍显怯懦,但是自幼受父亲影响,最是敬重伯父、伯母的,对丈夫的这些个贬斥,便有些听不过去。不仅为伯父伯母说了不少好话,连带着曹颐的身世也说了,话里话外,甚至感激两位长辈对庶妹的照拂。

这一番“好话”入耳,听得孙珏不由地冷哼两声,道:“头发长,见识短,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些个什么?怨不得大表舅将三妹妹的身世瞒着这样紧,连带着我们这样的至亲都不晓得,想来心里早有了攀附权贵的念头!平王府虽显赫,也不过是个王府罢了,又能有什么作为?咱们家宫里有陈贵人,李家宫里有王嫔娘娘,单单只有曹家,靠得不过是姑祖母照看万岁爷的情分。如今姑祖母没了这些年,曹家还有什么依仗?保不齐大表舅就抱了这个心思,想用三妹妹来换场权贵!三妹妹的品貌……倒也说得过去!就算是进不了后宫,配给哪里皇子做庶福晋也使得!呵呵,到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只捞着一个红带子,品级还不高!”说到最后,尽是嘲讽之意。

   

曹颍听得瞠目结舌,虽然隐隐觉得不对,但丈夫如此言之凿凿,又让人无从反驳。

    *

   

沂州,道台衙门,内宅,正院。

   

曹颙回房时,初瑜正坐在炕上,抱着天佑喂『奶』。见丈夫回来,她很是不好意思,轻轻侧过身去,想要将前襟系上,偏生天佑吃得正香,让人不忍心停止哺『乳』。她犹豫着,瞧了丈夫一眼,再看看肉呼呼的儿子,一时拿不定主意来。

曹颙原没在意,见初瑜避闪,才想到儿子正在吃『奶』,坐在炕边,不禁多看两眼。身上就有些发热,这算算日子,夫妻两个可是好长时间没亲热。瞧着初瑜的身子,毕竟是生育的缘故,越发的珠圆玉润之感,看了实在让人想要抱在怀里,亲上两口。

   

“额驸!”初瑜见他这般巴巴的望着,忍不住红着脸嗔怪着。

   

曹颙伸出手去,在儿子的脸蛋上捏了一下,又忍不住拉了初瑜,亲了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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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网』道:“等你出了月子,我因公务,要去蒙阴一趟,到时候府里这边就要你照看了!”

   

初瑜心里算了下,儿子十月初九满月,这还有大半月,到时天就冷了,便劝道:“额驸不必挂心初瑜,若是必要去趟的话,趁着现下还没入冬,去一趟不是更便宜!”

   

曹颙摇摇头:“忙也不至于等不及这半个月,你为了天佑遭了大罪,我若是连月子都陪不了你,那还算什么丈夫?”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四十一章 寒意

   

第二百四十一章 寒意

正值秋末,无云少雨,日间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但却少了些许暖意。冬天渐渐来了。

   

疾风吹过,院子里海棠树上经霜的叶子猝然脱离树枝,纷纷飞舞,在空中打个转转,而后悠悠然地飘落到地上。花园里,草木凋零,唯有几株菊花,经霜耐寒,反而绽放得愈加娇艳。

   

或是临近海边的缘故,沂州秋天气温虽然暖和,但是将到冬日,却是另一种湿冷。只觉得疾风吹到脸上,都是带着腻乎乎的水汽,与京城的干冷很是不同。就是在房间里,也让人不甚舒服,只觉得无法耐住寒意。

   

偏偏这边的宅子不像京城那样有地热的,取暖只靠火炕与炭盆。待曹颙考虑到采暖问题时,已经是初瑜产子后,大的工程没法子动。正好东边暖阁的火炕前几个月守孝时拆了,曹颙便带着人将这边简单改建了,地下留了几个甬道,上面又砌了火炕。

为了去湿气,砌好后,曹颙便叫人开始烧炕,地下的甬道也塞了木屑等物燃起,想着好待立冬后让初瑜与母亲来这边住。

   

到底是江宁离得近些,九月十一打发人去报喜,二十一便回来了,除了带回那边宗亲给的贺礼,还有一封曹寅夫『妇』的家书。

   

老两口听说添了长孙,不胜欢喜,本想来山东给长孙过满月礼的,但是因织造府衙门那边正好十月初要忙着收验贡品,主官不好离开,曹寅无法脱身,所以只有李氏过来。九月十八日启程的,约『摸』着九月二十三到沂州。

   

母亲专程赶来,曹颙怎好在沂州等着?次日一早便带了人,骑马顺着官道往南,到大兴镇候着。与李氏汇合后,并没有在大兴镇歇着,当天便折返沂州。

道台府的几处院子都占着,只有曹颂的院子空着。曹颙不愿意让母亲住偏院,也想要让她们婆媳两个更亲近些,便留母亲在正院这边住,自己在书房安置。

   

李氏向来是个脾气好的,初瑜也是懂事孝顺之人,婆媳两个整日嘴里挂着的都是天佑。偶尔说起曹颙小时之事,因不是在李氏身边抚养的,李氏多少有些遗憾。

   

对于初瑜亲自给孩子哺『乳』之事,李氏亦是极为赞同,不过因担心媳『妇』的身子,便亲自张罗着给初瑜安排些下『奶』的吃食。

   

按照世情习俗,孩子满月前是不能起大名的,怕黑白无常拘了孩子的魂去,小名则无碍。因此,曹颙这个做父亲的,至今还不知道老爷子会给天佑起个什么名儿。追问过母亲两次,李氏这边却也不知。

不会是“霑”吧?每每想到此处,曹颙就有种被雷劈的感觉,但心里也不算是那样忌讳了。毕竟自己没娶个姓“马”的媳『妇』,也没有在媳『妇』怀孕时,便一命呜呼。历史已经发生了细微变化,起码他这个小人物的命运已经发生了变化,只是历史上记录的都是帝王家事,又有谁会关心某个不知名人物的生死?就算有个儿子叫曹霑,也未必有家业凋零的经历,写出本红楼奇书来。

   

曹颙看着屋子里,母亲与妻子哄着天佑,满脸满眼的欢喜,都忍不住有些吃味。

   

这个小家伙,还不满月,就比落地时胖了不老少,软软嫩嫩的。虽然曹颙每天都会掐儿子小脸或者小屁股一下,但是从不敢将他抱在怀里。因为觉得他太小了,生怕用力有点不对,使得他抻着腰或者胳膊什么的。

   

曹颙初为人父,事事稀奇,不过不知不觉中心态也渐渐发生了变化。“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这句话说得却是不错。

有了儿子天佑后,他似乎也能理解曹寅当初对自己板着脸训话的心情。就是他自己,看着还不满月的天佑这般被妻子与母亲溺爱,心中都想着,以后要摆出“严父”的谱来,省得儿子被惯皮实了,不听话,染上恶习,成个纨绔什么的。

   

与曹颙寻思做个“严父”不同,京城的十三阿哥此时笑眯眯的,很是慈爱的模样,将嫡子弘暾放在膝盖上,用筷子头打酒盅里沾了一滴酒,让儿子『舔』了下。

   

弘暾还不到两岁,小胳膊小腿的,穿着齐齐整整的小袍子,被酒辣了一下,便伸出舌头“咯咯”笑着。

   

十三阿哥瞧着儿子虎头虎脑的,实在逗人,也忍不住笑了。

十三福晋兆佳氏不由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说道:“爷,瞧您,每次都给弘暾喂这个,小心养出个酒鬼儿子来!”

   

十三阿哥不以为意,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光脑门,道:“乖儿子,来,叫声好阿玛,就给你酒吃!”

   

弘暾将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把到一起,拱了一拱,嘴里『奶』生『奶』气地道:“阿……阿玛,好……”

   

满人讲究的是“抱孙不抱子”,像十三阿哥这般待儿子的,也算是世间少有了,兆佳氏笑着,想要打趣两句,但是见丈夫发上星星点点,已经有了不少白发;额上的抬头纹也越来越深,不过是二十六,却像个中年人似的,哪里还有年轻人的锐气?

兆佳氏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十三阿哥又用筷子头喂儿子一滴酒,随后笑着对兆佳氏道:“你也吃一盅。今儿大喜呢,希望这回给弘暾添个小兄弟,让小哥俩有个伴。过了年弘昌就要入上书房读书,弘暾没有兄弟陪着,也怪无趣的。”

   

兆佳氏见十三阿哥这会儿功夫,就吃了好几盅酒,『摸』了『摸』肚子,笑着说:“知道爷高兴,可也要悠着点喝,肚子里先用些吃食垫垫,省得一会儿难受。”

   

十三阿哥点点头,给儿子先夹了个芋头糕,自己随后夹了个拇指大小的金丝花卷,送到嘴里,吃了两口,放下筷子,笑着对兆佳氏道:“算算日子,曹颙的长子快要满月了,实是想不出到底会是什么模样,千万别像他老子那样闷闷的就好。”

“爷,瞧您,没得这样编排人的,前几日您不是还夸曹颙好着吗?他与大格格两个,都是好相貌,想来是错不了的!”兆佳氏道。

   

十三阿哥笑了两声,道:“前几日不是刚收到银钱吗?心里高兴啊,对小曹的埋怨就少了两分。这两日蝎子酒吃光了,蒙山茶也喝没了,这不正惦记着!”

   

兆佳氏见十三阿哥摆出一副“爷是无赖”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

   

十三阿哥端起酒壶,给兆佳氏斟了一盅,自己的也斟满,端起酒盅来,想要为妻子怀孕之喜说两句吉祥话。不过,直到此时,他方注意到手中的这只五彩吉祥花瓷酒盅还是在阿哥所时皇父所赐,心口顿时堵得不行,泪立时一串串滑落。

皇阿玛,难道您彻底舍弃您这个儿子了吗?却是连见上一面,都不耐烦见。

   

今天,是九月三十,圣驾回銮,奉皇太后回驻畅春园。京城这边的皇子,除了十三阿哥之外,昨天便都接到旨意,今日齐齐往畅春园迎驾。

   

兆佳氏虽然知道丈夫心里不畅快,但是很少见他有这般失态之时,心下甚为担忧,蹙眉小声道:“爷……”

   

十三阿哥只觉得心口说不出的疼,疼得让人的身子都觉得硬了,僵僵的成了块石头。嘴里一阵腥咸,他真想要大喊两声,将心头的“悲伤”、“自怜”这些小里小气的东西喷出来,而后仍做个潇潇洒洒的老十三。

恍惚间,只觉得一只暖乎乎的小手抚上自己的脸,“好阿玛……”弘暾的声音很是清脆。

   

十三阿哥醒过神来,拉下儿子的小肉手,正瞧见妻子满脸忧心地望着自己,嘴角挑了挑,笑道:“没事,这酒有些上头,让人『迷』『迷』糊糊的!”

   

兆佳氏本想递上个帕子,叫丈夫擦拭擦拭脸上的泪痕,但是知道他心里好强,并不点破,伸筷子夹了半尾鱼,放到面前的碟子里,一边低着头给挑鱼刺,一边笑着说:“弘暾别的说不好,单说爱吃鱼这条,可算是得了爷的真传!”

    

十三阿哥只觉得脸上冰冷,伸手『摸』去,才晓得不知不觉,自己已泪流满面。想着在妻儿面前『露』出这般窝囊的模样,有几分不自在,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嘿嘿”笑了两声。

气氛一时有些冷场,十三阿哥开口问道:“昨儿你不是随四嫂去宫里探望勤贵人了吗?倒是忘记问了,无大碍吧?”

   

兆佳氏回道:“吃着『药』呢,听太医院那边的意思,像是无大碍,或许只是换季的缘故,看着人有些清减,精神头也不足。”

   

十三阿哥点点头,对兆佳氏道:“上个月曹颙不是使人送来些银钱吗,打发咱们府的人将上好的老参不拘银钱买上两株。等十七弟再来时,叫他给他勤贵人带去。勤贵人牌位低,又不如王嫔那样受宠,怕是轮不到什么好东西!”

    *

   

畅春园,箭厅。

除了没得到传召旨意的十三阿哥、被圈禁多年的大阿哥、贵为储君的二阿哥之外,其余年长皇子,尽都奉命在此等着见驾。

   

十六阿哥想着近日影影绰绰听到的,皇太子的处境堪忧,好像是回銮前被皇父斥责过一番。

   

再看看厅里其他哥哥们的做派——三阿哥『摸』着胡子,尽量想让自己淡定些,但是眉目间的欢喜却是遮也遮不住;八阿哥虽然略有清减,面上却带着笑,听九阿哥、十阿哥与十四阿哥他们互道别情,自己则与旁边的四阿哥说了两句闲话;五阿哥、七阿哥、十二阿哥这几位,向来是什么事都不掺和的,言谈之间也不过是将到圣寿节,给太后老佛爷准备何样寿礼;十五阿哥因娶了太子妃的妹子为嫡福晋,与太子成了连襟,早前有些拉拢他的那些皇子阿哥也都安分了,倒也落得个悠闲。

   

正思量着,就觉得有人在拉自己的袖子,十六阿哥回头一看,是面带为难的十七阿哥。

“怎么了?”十六阿哥见十七阿哥犹豫了半天不开口,低声问道:“可是遇到什么为难事,要求哥哥帮你?”

   

十七阿哥点点头,小声道:“弟弟想求十六哥跟王嫔娘娘说声,请她多照拂弟弟额娘下。额娘虽无大碍,但是因不思饮食,都靠参汤调理着。太医院那些人,最是势利,送到额娘处的,不是年头久了,失了效力的;就是些参须,熬了半日也没点参味的!”

   

十六阿哥听着,心里着恼,皱着眉头,道:“这些个狗奴才,忒不是东西,不说别的,贵人是十七弟生母,他们竟敢这般怠慢!再不行,十七弟咱们就去太医院乐呵乐呵,哥哥倒是要瞧瞧,他们到底多大的做派!”

   

十七阿哥忙摇头:“十六哥,千万别!我额娘素来胆小,若是弟弟真做出这般事来,怕是往后整日里就要哭天抹泪了!”

说话间,就听见响鞭开路的声音,康熙驾到。

   

诸位皇子在御前,给皇太子留出位儿,随后按照年齿,左右分立。见皇太子并未随皇父同来,有的人心中暗喜,有的人很是纳罕,有的人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康熙落座,众皇子请安见礼。待起身后,众人就听康熙道:“皇太子胤礽,自复立以来,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弘业,断不可托付此人。朕已奏闻皇太后,著将胤礽拘执看守。朕明日再颁谕,示诸王大臣!”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四十二章 二废

   

第二百四十二章 二废

畅春园,箭厅。

   

听了康熙的口谕,诸位皇子阿哥面面相觑,皆震惊无比。纵然之前大家都瞧出皇太子储位不稳,但是谁都没有想到会这般毫无先兆地说“拘”就“拘”了。一时之间,压抑狂喜的,『露』出『迷』惘的,轻轻皱眉的,浑浑噩噩的,各人神态不一。

   

虽然这些个皇子,最大的三阿哥年近不『惑』,最小的十七阿哥也十六了,个个都是人精,没个鲁钝的。但是实在是这消息太震撼了些,慌『乱』之下,难免有人失态,忘了掩饰。

   

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康熙的目光从儿子们的脸上转过,看着众人脸上阴晴未定,心下突然生出几分寂寥。

这都是冤孽啊,自己向来以“仁孝”治国,然这些个儿子中,此刻除了惦记那高高在上的龙椅外,有哪个会想到皇父的心情好不好、身子康泰不康泰?哼,怕是嫌他活的长了,巴不得……康熙拉下脸来,心里很是烦躁,站起身来,在众人的“恭送皇阿玛”的声音中,带着太监侍卫离开。

   

都是皇帝亲子,除了嫡出的皇太子,谁又比谁高一等不成?就连向来懒散的十六阿哥,在听到太子“拘执看守”的那刻,也不禁恍惚起来。不过,想到被圈起来的大阿哥,想着一直战战兢兢应付诸位兄弟攻讦的皇太子,十六阿哥立时清醒了。

   

众望所归的八阿哥,序齿最长的三阿哥,精通政务的四阿哥,十六阿哥迅速地扫了这几位哥哥一眼,还是决定做自己的悠闲皇子,做壁上观。

   

回头看了一眼十七阿哥,小脸红扑扑的,眼睛直直的,带着几分激动。十六阿哥心里一沉,忙一把拉了十七阿哥,也顾不上与其他哥哥道别,便出了箭厅。幸好他们站在最末,其他人又都假意寒暄、彼此试探着,没人留心到他们。

待出了箭厅远了,十六阿哥才拉十七阿哥往右转了个弯,到空旷处。十七阿哥稀里糊涂的,很是不解地望着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皱皱眉,左右走了几步,最后才站下来,正『色』地道:“十七弟,这个念头是想也不能想的!或许勤贵人这两日受到的怠慢使得你心里有气,但是这个念头却是要不得啊!就是心里生出来,也不应『露』在脸上!咱们那些个哥哥,哪个是好相与的,哪个又是心胸大到对其他兄弟的夺嫡之心能够容的!”

   

十七阿哥脸『色』煞白,喃喃道:“十六哥,咱们也是皇阿玛的儿子……”

   

十六阿哥点点头,说道:“这话不假,但是别忘了还有‘子以母贵’、‘立长立贤’、‘简在圣心’这些!说起尊贵来,就算不提元后所出的皇太子,还有中宫抚养过的四哥,生母为温僖贵妃的十哥。‘立长’这话,早年引得大哥痴『迷』疯癫,就算是现下,咱们这位三哥可也盼了好几年了;‘立贤’呢,早在康熙四十七年,群臣举荐太子之时,便有了答案。说起‘简在圣心’,受皇阿玛宠爱的,除了十三哥,还有十四哥,哪里轮得上咱们?”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伸出手来,拍了拍十七阿哥的肩膀:“十七弟,你看,哪里还有让人惦记的余地!况且夺储争嫡,这是皇阿玛最忌讳的!大阿哥是实打实的长子,军功显赫,皇阿玛亲自调教出来的;十三哥向来最得圣心,除了皇太子,就算他在皇阿玛身边的时候多。但是,只因掺和进去了,现下又是什么光景?皇阿玛,皇阿玛,先是‘皇’,而后方是‘阿玛’,这点是咱们做皇子的,最不能忘的啊!”

   

十七阿哥的脸由白转青,由青又转红,最后低下头:“十六哥说得这些个,弟弟都晓得,只是一时糊涂,想到额娘,终有些不甘心罢了!”

   

十六阿哥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是个伶俐人,该说的都说了,他自己会想明白的,便不再啰嗦。

   

远远的,跑来个青衣小太监,却是四阿哥身边的近侍陈福,提着个包裹过来。他头上尽是汗,跑到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面前,打千道:“奴……奴才陈福见过十六爷,十七爷,给两位爷请安!”

十六阿哥见他气喘吁吁的,笑骂道:“怎么?你主子让你来寻爷的?将气喘匀乎了再说!”

   

陈福将手中包裹举起,回道:“回十六爷的话,奴才是奉了我们爷之命,寻十七爷的!昨儿我们福晋去宫中请安,也去贵人处探疾,回来准备了些补『药』,往来宫中不便,就让我们爷捎来,这不是更便宜!偏生刚才我们爷出来,却瞧不见两位爷了,便打发奴才四下里寻!”

   

四阿哥福晋,品级是亲王福晋,宫里又有婆母德妃在,去探望勤贵人已经是有些惹眼,若是再巴巴地送东西过去,怕其他宫妃的脸『色』都不会好看。

   

十七阿哥接下包裹,心下甚是感激,笑着说:“知道你们府规矩严,爷也不赏你!代爷好好谢过你们福晋,就说小十七不跟四嫂外道了!”

陈福垂着手听了,应下。

   

十六阿哥问道:“你们爷呢?可是先回城里?”

   

陈福回道:“回十六爷话,我们爷先回城了。原是以为两位爷出了园子,待到门口问过,才晓得两位爷还在园子里,便打发奴才留下来寻两位爷!”

   

十六阿哥往南边望望,想不透那位哥哥会做何想法。就连他与十七这两个小的,听到太子要再次被废后,都忍不住心动,那位有半个嫡子身份的四哥又如何能心静呢?

虽不知四阿哥如何,但是八阿哥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心静的。

   

虽然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这几个铁杆支持者,都挑着眉『毛』,要往十阿哥府上,商议十阿哥的生辰怎么过。十月十一,是十阿哥三十虚岁的生辰,是个整生日。话虽说得敞亮,不过是借由头凑到一起,商议商议以后的章程罢了。

   

八阿哥因受上次群臣举荐的拖累,这几年夺爵停奉,没少受训斥,虽然夺嫡之心不减,但是胆子却小了许多。思量了一回后,他还是让兄弟们先行一步,他随后就到。

   

九阿哥、十阿哥与十四阿哥几个,虽然不知八阿哥意欲何为,但是现下也不是详问的时候,便都带着人先出园子了。

八阿哥等兄弟们走了,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往圣驾所在的清溪书屋去。

    *

   

康熙坐在御案后,提起笔来,起草明日谕诸王、贝勒、贝子、大臣等人的废太子书。只写了两行字,“前因允礽行事乖戾、曾经禁锢。继而朕躬抱疾,念父子之恩,从宽免宥。朕在众前,曾言其似能悛改。伊在皇太后众妃诸王大臣前,亦曾坚持盟誓”,便有些写不下去。

   

康熙觉得胳膊甚重,微微一颤,一滴朱砂墨落到圣旨上,殷红一片。

   

总管太监梁九功进的屋来,见康熙脸『色』难看,心下也忐忑,低声回奏道:“万岁爷,廉贝勒在外求见!”

康熙放下御笔,冷哼一声:“这般迫不及待,传他进来!朕到要看看,这个‘贤阿哥’是怎么个贤法!”

   

梁九功应声下去,心里明白这位阿哥怕来的不是时候。因太子被废,像他们这些个御前近侍也有自己个儿的思量。要不要提点一句?梁九功犹豫了下,终是摇摇头。算了,若是提点明白了,让万岁爷发不出火来,谁知道这口气要出在谁身上。

可怜的八阿哥,一心一意要做个“孝顺”的好儿子,却不知这一步迈进去,自己离皇位的距离又远了几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说得就是他此时的愚蠢行为吧。

    *

   

沂州,道台衙门。

按照以往的规矩,进了十月,道台衙门这边,就开始忙些个,考核辖区吏治,整肃税源,审查钱粮账目等等。因都有专门的司职典吏,所以曹颙每日到衙门待上小半日,还算是轻省。

   

虽然直到九月底,京城传回的消息中,并未有什么异常的,但是曹颙记得清楚“二废太子”就是康熙五十一年的事。现下,到年底,不足三月,看来这“二废”也差不多该拉开序幕。另外,就是两江总督噶礼与江苏巡抚张伯行互参案,约『摸』着将要尘埃落定。

十月初一是十三阿哥的生日,这个不必说,早在九月间就派人送了寿礼;十月底则是四阿哥的生日,礼物是曹颙早就特意备好的,白玉观音一座,象牙佛珠一盘,蜜蜡佛珠一盘,明宣德双耳三足铜香炉一只。

   

十月初三,平王府派的管事到达沂州,送来各家各府的满月礼。他们回程时,曹颙便打发曹方带着给四阿哥准备的寿礼随着进京。当然,对其他各府,亦有些回礼。

太子被“拘役”,十月初一被正式“废黜禁锢”之事,十月初五方传到沂州,源自平郡王讷尔苏的“家书”。

   

除了贺喜曹颙长子满月外,他还“轻描淡写”地说了十月初一大朝会上康熙御笔朱书谕诸王、贝勒、贝子、大臣等,将“如此狂易成疾、不得众心”的皇太子“仍行废黜禁锢”。

   

得了这个消息,曹颙并不吃惊,反倒有点尘埃落定、心里踏实的感觉。毕竟这以后康熙就要建立“秘密立储”制度,所有的夺嫡手段都要隐匿下来,表面上京城与地方都要平静好长一段时间。

   

只有庄先生,见平郡王信中并未提“明发天下”的言辞,猜测着皇帝怕是要看看四方反应,看是否还有人心向太子。

曹颙早先在御前当差时,与皇太子也有过接触。不管是容貌身形,还是言谈举止,皇太子都像极了康熙,只是身上威仪不足,脸上常常笼着阴郁之『色』。

   

想到皇太子被废除后,将要一直被圈禁至死,曹颙心中也不由感叹一番。或许这位皇太子私德有亏,但是既然是康熙言传身授十余年教出来的,绝对是位合格的储君。早在十几岁,便在康熙西征时担任过监国。

若不是他的兄弟太过优秀,若不是其母族索额图等人野心太大,那他也不会一步步被『逼』到今天。

   

太子之位,比天子之位越发难处。虽然名为储君,但是毕竟还不是君,在没有坐到那把椅子前,战战兢兢,是一步也不能错的。平庸不得,那样不用兄弟们嫉妒,皇帝老爹也会看不过眼,想着重新立储;出众不得,否则刺了皇帝的眼,影响了君权,就是亲父,亦是容不下的。

也只是感叹罢了,曹颙不由开始揣测起四阿哥来,不知这位未来的冷面帝王班底建得如何。年羹尧在四川任巡抚,隆科多已经当上了九门提督,戴铎在福建任知府。

   

不过奇怪的是,雍正朝的三大模范总督鄂尔泰、李卫、田文镜却是连个影子都没有。

   

在京城时,曹颙曾几次想问问十三阿哥,四阿哥府上有没有个叫“狗儿”的小厮,但想着四阿哥看着不是好脾气的人,万一哪天十三阿哥说漏嘴,让四阿哥误会自己窥探王府,那可实在是冤枉。

   

不过,好奇心驱使,他也会掐着指头,算算这位被后世传奇化了的“模范总督”,若是雍正初年便为总督,那现下也该出仕;若是雍正中期为总督,那就是还在雍亲王府做小厮?

来到这世上十余年,见了不少历史上声名显赫的人物,还没有哪个能够引得曹颙如此好奇。或许是那位从“小厮”到“总督”的发迹之路过于传奇,后世的各种评论又都是溢美之辞,使得曹颙产生出几分“仰慕之心”。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四十三章 慈母

   

第二百四十三章 慈母

   

畅春园,寿萱宫,西暖阁。

   

这里位于园子中路,是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在畅春园的住处。博尔济吉特氏是科尔沁贝勒绰尔济之女,顺治废后之侄女,孝庄皇太后的侄孙女。在姑母被废后,十四岁的她从草原来到京城,先是聘为妃,次月立为皇后。

与其说是皇后,博尔济吉特氏还不如说是平衡朝廷与蒙古之间关系的活摆设,并不入皇帝丈夫的眼,也没有生下一儿半女。

   

顺治去世,康熙登基,尊嫡母为皇太后,居慈仁宫。博尔济吉特氏不过二十一岁,此后开始漫长的太后生涯,至今已经五十一载。

念念经书,拜拜佛,是太后最常用的消磨时日的法子,今天的寿萱宫却是有些热闹。五阿哥恒亲王胤祺的侧福晋刘佳氏与瓜尔佳氏带着大格格与二格格来给太后请安。

   

五阿哥胤祺,是宜妃所出,与九阿哥同母,自幼便由太后抚养,祖孙感情甚厚。

在诸位年长阿哥中,五阿哥因跟在太后身边的缘故,少时只学国语,不通汉学,长大后才学平平,与众位兄弟根本无法相比。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没有生出什么夺嫡争储的心思,与七阿哥、十二阿哥一般,都是低调本分,鲜少掺和那些权谋之事。

   

不过,论起待遇来,五阿哥却始终不逊于其他皇子,在康熙三十七年第一次分封皇子时,他便被封为多罗贝勒;康熙四十八年,第二次分封时,晋为和硕亲王。

   

刘佳氏是五阿哥第一位侧福晋,王府大阿哥与大格格之母,是太后亲自选出的孙媳『妇』,秉『性』温柔和顺,很得太后的欢心。瓜尔佳氏跟五阿哥虽然晚几年,但是却最受宠爱,生育了四子一女,虽然只站下两个小阿哥,但是在王府的地位却日渐稳固。

   

大格格十五、二格格十四,都是花朵般的年纪,看的太后甚是喜欢。二格格还拘谨些,生母是个庶福晋,大格格却是自幼常跟着额娘给老祖宗请安的,对曾祖母倒更是亲近多于恭敬,唧唧喳喳的,说起家常,不过是阿玛如何惦记老祖宗,寻了什么吃食供奉,哥哥如何勤快,弟弟如何调皮这类的。

偏太后就喜欢听,拉着大格格的手,让她在炕沿边上坐下。看着大格格白白净净的脸,皇太后转头对刘佳氏道:“晓得你这个当额娘的心思,且宽心,哀家疼她也疼得紧呢!”

   

刘佳氏连忙谢恩,大格格还混沌着,见妹妹与瓜尔佳氏都冲着自己笑,方转过末来,羞臊得不行,低着头道:“老祖宗,不是为了曾孙女呢!是想着要沾您的福祉,给哥哥指个好媳『妇』呢!”

太后听了,扫了刘佳氏一眼,道:“怎么?弘昇看上谁家的闺女了,是怕别人选去不成?”话虽说得温和,但是神『色』间却隐有不快。

   

秀女大选前,就算是皇孙,私下往来也是不合规矩。刘佳氏听太后这般问,忙笑着说:“老祖宗,我们大阿哥的品『性』,同王爷一个模子出来的,现下整日里尽想着跟着叔叔伯伯们学差事,哪里会有心思想这些个?十七了,转年就十八,是臣妾想着惦记着,毕竟是王爷的长子,早日开枝散叶,生出小阿哥,也是他应尽的本分!”

太后脸上添了笑意,道:“这话说得在理,十七是该定亲了,当年哀家将你指给你们爷时,你们爷才十六,十八时便有添了弘昇!”说到这里,掐着指头算了算,略带感慨道:“这都十八年了,罢了罢了,哀家就再替你们『操』『操』心,留意着寻个好品『性』的闺女给弘昇做媳『妇』。”

   

刘佳氏又是一番谢恩,瓜尔佳氏在旁颇有些不是滋味。她生育的二阿哥十三岁、四阿哥八岁,四阿哥年纪小还不显,二阿哥学问骑『射』具是好的,半点不亚于兄长。不过却也知道,只要有太后在,世子之位是想也不要想的。

   

刘佳氏特意巴巴地进园子求太后为儿子指婚,未曾没有借此稳固儿子地位的意思。毕竟论起出身,她不如瓜尔佳氏显赫;现下,又没有瓜尔佳氏受宠,能够依仗的只有太后的另眼相待。

   

娘几个正说着话,就听有小太监来回话,道是温顺公府的觉罗老夫人带着孙女来给太后请安。

虽然这位老夫人的先夫并非温顺公府嫡支,但是她自己个儿却是镇国公府出来的“乡君”,生母是蒙古贵女,与太后一样,亦是来自科尔沁部。论起亲戚来,她算是太后的表妹。

   

太后上了年岁,见到孙媳『妇』与曾孙女们虽然开心,但还是不如与老人家讲古怀旧热闹,听说觉罗老夫人来了,忙叫人引她们进来。

这位老夫人不是别人,正是噶礼之母,随同她一道进宫的,则是她的孙女董鄂静惠。

   

不管李鼎真病假病,既然有先前的退婚之举,那觉罗老夫人哪里还会自降身份将孙女送上门去,任人捏拿。

偏生早年带孙女去江南儿子任所,觉罗老夫人怕选秀之际往返不便,早求了恩典免选。如今,虽然定亲退亲的事未传到京城,但是想要找门当户对的人家却是不容易。

   

虽然说是温顺公府的孙女,但是因其祖父不是嫡支,父母又都没得早,原来虽然能够依仗伯父噶礼,但是现下噶礼正忙着与张伯行打官司,哪里有空『操』心侄女的婚事?

   

而董鄂静惠转年就十七岁,这定亲到成亲还需要一年半载的,再耽搁下去怎生了得?因此觉罗老夫人便有些急,想着正好十月间选秀,到时要给宗室们指婚。

   

亲王贝勒,老夫人是想也不想的,做嫡妻不够格,做个侧室,就静惠的绵『性』子,还不得让人撕巴了;倒是镇国公、辅国公,或者镇国将军、辅国将军,爵位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若是求了太后指婚,估计能让孙女过安省日子。

老夫人是个佛教徒,平日对这些权贵往来最是不屑,但是为了孙女的终身大事,还是往畅春园来见太后。

   

刘佳氏与瓜尔佳氏见太后宫有外客来,便笑着起身道别,自然又是免不了一通吉祥话。

待她们出去,觉罗老夫人刚好带着孙女才打外头进来。大格格与二格格见新来的这个女孩低眉顺眼,看着很是乖巧,不由多看了几眼,生出几分亲近来。

   

刘佳氏早年在太后处见过觉罗老夫人,所以认得,见那少女穿着打扮,具是不俗,便也隐隐有些心动。想着儿子若是娶到董鄂家的小姐,名门大姓,也甚是体面。不过,这些不是她能私自做主的,总要问过五阿哥的意思再做定夺。

西暖阁里,觉罗老夫人进了屋子后,便要给太后行大礼。太后哪里肯受,忙叫人扶住,嗔怪道:“这才几日没见,你便讲起这些规矩来,还不快点坐下说话!”说着,请觉罗老夫人到炕上坐。

   

觉罗老夫人『性』格略显刻板,虽然太后待她亲厚,但是也不愿意逾越身份,等孙女给太后请安见礼后,便在地上的椅子上坐了。

   

刚叙了两句家常,觉罗老夫人还没道出这次来的目的,便听到外头有响鞭的声音。

   

皇帝来太后宫问安,觉罗老夫人想要回避,却是来不及了,便站了起来,与孙女退到一边候着。

康熙进了暖阁,照例又是请安问好,不外乎“皇额娘进了多少吃食,这两日胃口如何”等等。虽然每隔三五天,皇帝到太后宫请安,问得都是这套,但难得康熙每次都问得极为认真,太后回答起来亦是。

   

待请安后,康熙方留意到觉罗老夫人也在。刚刚进门时,觉罗老夫人随同其他宫女一道行礼的,康熙虽然眼角扫到,但是因她低着头,便只道她是寻常外戚女眷。

想起这几日朝廷百官正在为噶礼与张伯行互参案争论不休,其中,噶礼的罪名就是个“贪墨”。偏是接受审理此案的户部尚书穆和伦等,妄自揣测康熙老爷子的心思,以为皇帝肯定是向着满官的,便给出个“张伯行所参噶礼各款,既经审明皆虚。张伯行畏缩不能出洋,反诬陷张元隆通盗不审不结,拖毙多人,不能严拏盗贼,迟延命案,又妄行参奏,有玷大臣之职,应如所题革职”的结论。

   

康熙看了,却是哭笑不得,虽然他器重噶礼办事历练,但是却不相信他的『操』守。张伯行则不然,是他亲自简拨的,众所周知的清官。只是派了好几拨人下江南,都未能查出噶礼贪墨的实证,这两年也命李煦与孙文起先后探查过,终是没有什么获益。

现下,遇到噶礼嫡母,康熙见她须发半白,满脸温煦,开口问道:“听闻老夫人先前也在江南住了两年,可晓得噶礼素日行径,到底因何缘故与张伯行起了龌龊?”

   

觉罗老夫人沉思片刻,方道:“若是前衙之事,老『妇』亦不知,只是自到了江南后,老『妇』的日子看似一日比一日好,山珍海味,玉『液』琼浆,生活日渐奢靡,连床上挂着的帐子都是黄金缕编的。老『妇』笃信佛教,对起居饮食并不上心,为了孝敬老『妇』,府里养了三百尼僧!”

   

听完觉罗老夫人这番话,康熙怫然变『色』。三百尼僧!就算他这位帝王之尊,也没使出这么大排场来尽孝心。再说,这么多的人,这样的事,为何至今没有丝毫的消息传到自己耳中,难道真当他这个皇帝是可任意欺瞒的?

   

康熙没有多留,与太后又闲话两句便出去了,剩下觉罗老夫人则有些心『乱』。虽然噶礼不是她亲生,但是这些年待她还算是孝顺。她方才御前应对,句句属实,并无半句虚言。她不是傻子,也不是浑浑噩噩头脑不清醒的时候信口说的,亦是经过深思熟虑。

“知子莫若母”,噶礼的贪鄙,觉罗老夫人这些年看得真切,劝了他多少遭,仍是我行我素。若是因他的缘故,使得江南百姓交口称赞的张伯行被罢官,那实在是太过不公。况且,这样下去,贪鄙之心日盛,指不定往后惹出什么祸事。还不如,趁着眼前没出大事,退出仕途,或者受个教训,不敢再肆意贪墨。

   

虽然在太后宫又逗留了一会儿,但是觉罗老夫人没有再提孙女之事。在噶礼罪名未定之前,若是将孙女稀里糊涂许配给人,过后对方势利反悔起来,就算是不退婚,怕静惠的日子也不好过。

董鄂府在西城东南的绒线胡同,是个五进的院子。

   

觉罗老夫人回到府后,便去了内院佛堂,跪在佛祖面前默默祷告,纵然是不愿意张伯行清官平白受冤,也不愿意噶礼因此事引出『性』命之忧。

老夫人满脸肃穆,很是虔诚地向佛祖祷告,但是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若是让她巧言令『色』,信口胡说,那怕是她自己这关都过不去。

   

董鄂静惠心中却是松了口气,虽然她与祖母说过数次,并无心婚配,但是奈何向来是『性』子绵惯了,老夫人只当孙女因退亲的事不安难过,越发急着要为孙女找个好人家。

   

坐在梳妆台前,董鄂静惠掀开梳妆盒,打里面拿出把蒙古刀来,轻轻摩挲了两下,想起前两个月给表嫂去信,回信中所提的曹家二老爷病逝的消息,叹了口气,又将蒙古刀放回。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四十四章 玉蛛

   

第二百四十四章 玉蛛

天佑是九月十一落地的,按照古礼,女孩出生三十天满月,男孩只算到二十九天。因此,天佑的满月礼是十月初九。

   

因服着曹荃的丧,不能『操』办酒席,便只请了沂州知州叶敷夫『妇』来观礼,自己这些人按照章程,给天佑去了胎发。过了今天,初瑜便可以不用再坐月子了。

调养了一个月,初瑜的气『色』甚好,皮肤越发白皙。虽然额上的妊娠斑还没有消失,但是淡淡浅浅的,并不是很明显。

   

这算算日子,曹颙与初瑜分房而居四个多月,房事这块自打初瑜怀孕,便禁了的。

原本曹颙无良的时候,还算着初瑜产后的日子。按照大夫所说,产后一月半之内忌房事。不过,因服丧的缘故,这个期限少不得要延后些时日。否则,身为侄子,守丧期间让妻子怀孕,这个也要收到世情谴责的。

   

李氏与初瑜相处了半个月,婆媳感情日渐深厚。李氏本身就不是挑剔多事之人,初瑜说话行事又乖巧得很。婆媳两个都穿着素服,头上不过是个银簪子或者小梳子什么的,又都是温柔娴静的『性』格。看着与其说是婆媳,更像是母女两个。

   

曹颙见了,心下也是欢喜,都说婆媳关系是大难题,若真是她们相处的不好,那他在中间肯定也不会好受,少不得费心周旋调解。

   

然,李氏却不能多留了,毕竟江宁那边还有一大家子人需要照看,行李已经收拾了,明日便启程回江宁。

曹颙虽是舍不得,但是因不放心曹寅的身体,便也不做挽留。初瑜这边亦是,只是将京城前些日子送来的各式补『药』,挑人参、灵芝这些延年益寿的,叫人收拾了几大包,给公公带去。

   

天佑的大名还没出来,看来是要等百日或者周岁,要不就要等入学。曹颙想想自己,好像也好几岁后才有的大名,对儿子的名字便不再那样急切。

五儿已经会叫人了,亦能稳稳当当地走路,见到李氏,或许并不记得,但还是会按照『奶』子的提醒,叫“伯娘”。

   

初瑜与曹颙都很喜欢五儿,长得粉雕玉琢不说,还特别安静乖巧。不管谁抱,都不怕人,有时候逗着说两句话;有时候却是只笑着,半个字也不说,鬼机灵鬼机灵的。

曹荃病逝后,高太君得到音讯,对这个自己照顾了一年的孩子很不放心,曾给江宁这边去信,再三叮嘱女儿,要对这个苦命的侄女格外厚待些。

   

这次回江宁,带不带侄女回去,李氏也颇为踌躇。如今这边府里,天佑刚满月,初瑜初为人母,看护一个孩子已经不容易,再加上五儿,着实辛苦些。不过,考虑到如今天冷了,往返折腾,怕五儿身上受不住,便想着等明年开春,看看兆佳氏的态度再做决定。

   

惦记着李氏回江宁的,除了曹颙夫『妇』,还有西路正院的丫鬟玉蛛。

   

曹颂作为嫡亲长子,要为父亲斩衰三年。虽然实际上只守二十七个月,但是现下才过去四个月,还要有将近两整年的孝期,要到康熙五十三年九月才能除孝。

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容貌,玉蛛思量着,自己到那时就是二十岁,纵然是保养得年轻些,哪里能与那些小丫头相比?心里未尝没有后悔,二爷行事粗鲁,没有半分怜香惜玉之心,又哪里是良配?

   

与其相比,大爷无论人品相貌,还是前途爵位,都是上上之选。

每每想到此处,她便忍不住要将珠儿、翠儿两个在心里骂上一遭,就是对紫晶,也少不得埋怨几句。要知道,当初她们八个可是太太亲自挑的,就是要派到葵院去侍候大爷的。偏生大爷当时在草原,太太着急回南边,她们几个身份未明。

   

待到大爷回来,不知受了珠儿、翠儿什么蛊『惑』,竟是将她们八个留也没留。而后,诸人中年纪最大的怜秋、惜秋姊妹两个去了榕院,春芽、夏芙、秋萱、冬芷四个身形年齿有些相近的便跟了三姑娘,她与玉蜻两个来侍候二爷。

现下看到珠儿、翠儿两个上不上、下不下的,没个着落,玉蛛也是幸灾乐祸。这就是天家贵女啊,人前甚是和气,一副良善的模样,纵然是对她与玉蜻这样没名没份的通房丫头,也没有鄙薄轻慢之意。

   

然想起曾灰头灰脸的被送回王府的叶嬷嬷,再想想那个被留在京城府邸看园子的颜『色』最好的喜雨,玉蛛心里冷哼不已,不过是妒『妇』罢了,若这胎不是侥幸生的儿子,就算是贵为郡主,又能拦着大爷纳妾收通房吗?

   

天下间,有几个男人不爱『色』的,就算是看着向来守礼的大爷,不是还有“金屋藏娇”之时吗?若不是碍着郡主的身份,又赶上江宁二老爷病逝,保不齐现下府里就多出个姨『奶』『奶』来。

   

想起郡主曾与大爷六月初出府,过后那“金屋藏娇”的事便无人再提了,玉蛛有些心惊。再想到自己个儿身上,若是主母是个良善人还好,否则还不晓得什么下场,二爷那个粗汉是指望不上的。

想起“洗三”与“满月礼”时见过的侄少爷曹延孝与曹延威,行事容貌具是好的,虽然已经娶了『奶』『奶』,但是都在南边奉养父母,这边的起居只是小丫鬟侍候。

   

听说前些日子,有人要为两位兄弟张罗纳小星,不过正赶上曹荃去世,两人随着曹颙回去奔丧,又要服五个月的“小功”,事情便耽搁下来。

若是自己当初没有多走一步,那做个无人管束的“侄姨『奶』『奶』”,不是比这没名没份的通房丫头好上许多?

   

延孝少爷虽然相貌平平,延威少爷却是俊,玉蛛也是『妇』人身子,绮念一生,浑身不由发热。想着今儿满月礼上,延威少爷好像是巴巴地看了她一眼,莫不是也是瞧着她容貌好,有了心思?想到此处,她只觉得自己的小心肝跳得不行,脸上已是晕红一片。

就在此时,就听有人道:“蛛姐姐,你怎么了?脸这么红,不会是着凉发热吧?”

   

是玉蜻来了,方才在外头叫了几下门,见她没应声,便推门进来。

   

玉蛛唬了一跳,身子一哆嗦,脸上的红晕散尽,只剩下惨白,不由嗔怪地瞪了玉蜻一眼:“坏丫头,这般无声无息的,是想吓死哪个不成?”

   

玉蜻将手中捧着的一叠衣服放到炕上后,略带委屈道:“刚刚唤了姐姐好几声呢,姐姐都没应声!也不晓得姐姐想什么,这般出神!”

玉蛛有些心虚,刚好看到梳妆台上的那盒京城“芙蓉坊”制的胭脂,随口道:“还不是瞧见小少爷,想起三姑娘来,若是没有小月子,孩子照咱们小少爷还大一个月呢!”

   

听了这话,玉蜻忙道:“姐姐,收声,夏芙不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咱们提起吗?大爷向来与三姑娘感情最厚,若是晓得了,还不知会如何呢!毕竟是主子们的事,既然三姑娘不愿告诉娘家这头,咱们当不晓得就是!”

这话还要从正月里,她们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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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三姑娘曹颐陪嫁到觉罗家的四婢之一夏芙,与玉蜻是同乡,当初在人伢子手中相处的时日最久,关系很亲近。因此,等曹颐去给紫晶等人送别时,夏芙也跟着过来给小姐妹道别。

言谈中,夏芙无意说漏了嘴,道出曹颐年前小产之事,被进来寻玉蜻的玉蛛听见,细问之下,才知道秋萱已经被抬举做了通房,瞧那样子,像是冬芷亦有这个心思。

   

曹家家规严,向来最忌讳下人传闲话,夏芙虽是处于为姑娘抱不平说了几句,但是却不敢任由这些肆意传出去。否则,不管曹家这边如何,怕是姑娘那边就不能再留她侍候。对玉蜻、玉蛛两个百般央求,就差点要『逼』着两人立誓了,方算安下心来。

玉蛛见玉蜻这般耍乖卖好行事,心下不耐烦,不由皱皱眉,脸上添了些哀『色』,红着眼圈道:“蜻妹妹好狠的心,且不说三姑娘是大爷的亲妹子、二爷的亲姐姐,就是待咱们,亦是向来和颜悦『色』的!偏生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却是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京里虽然有大姑娘与福晋在,怕也照顾不上。连咱们府里都不晓得,又哪里会让那两个府里知道?断没有不找娘家兄弟,要找娘家姊妹诉苦的道理!”

   

玉蜻听着,也为曹颐难过,一时之间说不上话来。

   

玉蛛假意擦拭了下眼泪,又道:“现下想想,咱们瞒了这许久,虽说对得起夏芙,却是对不起大爷与二爷!自家姐妹受了这般委屈,他们做哥哥弟弟的却是连点动静都没有,说不定越发让三姑爷得意!就是别人说起来,也只当咱们府是好欺负的!如今,三姑娘又要为二老爷守丧,姑爷若是再做出点混事来,怕是三姑娘就要委屈死了!”

   

玉蜻喃喃道:“平日听二爷提起三姑爷,只说是好的,怎么会成了这般模样!就是咱们三姑娘的品貌,又输过哪个去不成?秋萱、冬芷两个也是,良心都叫狗给吃了,且不说三姑娘待人向来是好的;就是没名没份,挣得通房又能如何?还不是奴才,往后生个孩子出来,也只有站着侍候的份!”

玉蜻的话,虽说是实话,却听得玉蛛有些不自在。她这几个月,百无聊赖,眼下提到曹颐之事,眼睛一转,心里隐隐生出些看戏的念头。

   

不知府里这位向来稳重的大爷与南边那个素来鲁莽的二爷,晓得自己姊妹在婆家受了这般委屈,会是什么样子?是破口大骂,还是浑不在意呢?

男人啊,真是奇怪,只许他们任意糟蹋别人家的女孩儿,待到落到自家姐妹身上,又哪里有几个人会受得了?想到这里,她强忍住笑意,暗暗想着,若是仍在京中就好了,说不定能够唱起全武行来;如今相隔这么远,除了抱怨一番,打发两个管事去送信呵斥,还能如何呢

?

   

玉蛛心里拿定主意,扫了眼炕上的衣服,问道:“这是蜻妹妹给二爷缝的?”

玉蜻点点头,道:“是啊,虽说二爷在那边不缺这些,但是这几个月也闲着,便摆弄了这些,明儿请太太给二爷捎去。蛛姐姐这边,有没有什么要捎的?”

   

玉蛛不经意地皱皱眉,笑着说:“这几个月替二爷难过,并未怎么动针线,只有两个素『色』荷包,还有封给二爷道恼的信,正想着收拾一块,托太太捎过去呢!”

玉蜻道:“还是姐姐细心,那边衣裳哪里会少了?倒是这些小物件,未必有人想着准备。”说到这里,又赞玉蛛学问好。

   

当初她们八个被买之人,都被人伢子调理过,识得些字的。不过,因是做丫鬟的,也多是识得几个字,认识账罢了;能够读个书,写封信的只有怜秋姐妹与玉蛛三人。

玉蛛心里甚是得意,面上却只是平平,待玉蜻出去,方寻了笔墨来,厚厚地给曹颂写了封信。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四十五章 兄长

   

第二百四十五章 兄长

江宁,曹家西府。

   

听说兄长在前院偏厅传唤自己,曹頫心下甚是忐忑,低声问道:“四哥,可晓得是什么缘故?”

曹项回头,望着眉目清秀的弟弟,道:“还能有什么?先前劝你,你也不听,二哥脾气不是顶好,待会儿你多认些不是就是了,万不可顶嘴,你这又不是在理儿的事儿!”

   

兄弟两个虽不是同母,但因只相差半年,自幼同来同往的,倒比其他兄弟亲近些。

   

曹頫调皮地吐了下舌头,笑着道:“还不是何嬷嬷,心疼弟弟穿了四个月的粗布衣裳,现下换季,想起里边不碍事,别人看不见,便给寻了细布内衣来!”

   

因上面还有嫡母与两个哥哥,本轮不到曹项说嘴,但是见弟弟这般丝毫没有认错的模样,他不禁也有些恼,止住脚步,正『色』道:“‘百善孝为先’,父亲生养我们一场,咱们做儿女的,能够回报的就是守守孝罢了!就是瞒了所有人,还能瞒了自己个儿不成?是细布,还是软绸的,你当府里上下就你一个人不成?”

曹頫被说得怅怅的,笑了两声,道:“行了,四哥,弟弟晓得错了!这些个礼仪规矩繁琐的很,不过是面上的事,未必守的了,就是孝子,尽在本心,尽在本心!”

   

曹项摇摇头,很不赞同弟弟这番说辞,若是连面上的孝礼都守不到,那“本心”的孝是什么模样?为了弟弟着想,曹项还是忍不住开口提点提点,让他将腰间的荷包收起。虽说这个也是白『色』的,细布做的,但是却用了银线绣了花边。

曹頫倒是从谏如流,解下来抄到袖口里。

   

兄弟两个不好让兄长久等,快走几步,到了前院。

前院正堂奉着曹荃的灵位,现下日常并不在那边说话,都是西厅这边。

   

除了曹颂,兆佳氏与曹硕也赫然在座。曹頫反倒心里稳当些了,既然有母亲在,哥哥不过是训斥两句罢了。

   

曹项没想到兄长还把嫡母请来,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请了安。曹頫这边亦是,给母亲与两位哥哥请安。

   

兆佳氏原想要说话,临开口瞧了瞧大儿子,还是闭上了嘴。曹颂寒着脸,瞥了曹頫一眼,随后指了指曹硕下首的座位,对曹项道:“老四,坐!”

待曹项落座,曹颂方看着曹頫,半响没说话。

   

曹頫被看得心虚,脸上挤出一丝笑说:“哥!”

曹颂冷哼了一声,问道:“你袄里面穿的是什么衣裳?”

   

曹頫纵然是早有准备,但是在母亲与其他哥哥前挨长兄这般对待,心里也不自在,低头道:“细布衣裳!”

“好个细布衣裳!你将外头的袄去了,看大家冤枉没冤枉你!”曹颂见幼弟这幅模样,很是恼火。

   

兆佳氏心疼小儿子,低声劝长子道:“他还小呢,就算穿差了衣裳,让他换了就是,少说两句吧!”

   

“母亲,老五都十二,转年就十三,哪里还小?这些年来,家里有什么事,都让大伯他们担了,咱们西府就跟着混日子。而今,大伯上了年岁,哥哥为了家族前程在外头当差,非要等弟弟养成纨绔,累得他们『操』心再说吗?”曹颂道。

   

曹頫在旁听了,很是不以为然,不由『插』嘴道:“是穿了绸衣裳了,又是什么大不了的?若是守起古礼来,大家都应在丰润坟茔地前‘结庐’呢,哪里会回来江宁?照二哥这样说,六月间母亲生病用了鸡汤也是不合规矩……”

曹项见哥哥已经满脸怒火,弟弟还犹不自知地说着,便知道要坏菜。果不其然,就见曹颂“噌”的一声,从座位上站起,还没待众人反应过来,便冲过去给了曹頫一脚。

   

曹頫身量小,又没有防备,被哥哥踹倒在地,“哎呦”了一声,脸上带出惧意。

曹颂一时冲动踹了他一脚后,见他那害怕的模样,心里也有些悔,还想着胡『乱』再训他两句便收场,不料刚好看到曹頫袖口里掉出的银线绣了花边的荷包,立时又拧紧了眉,又有想打人的冲动。

   

曹硕与曹项都离开座位,去扶曹頫。兆佳氏唬了一跳,过来拉住曹颂,不住口地道:“好好说就是,好好说就是!”

曹頫忒是委屈,撅着小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嘟囔道:“说不过人,就动手……”被曹项用手给遮住嘴巴。

   

曹硕忙劝道:“哥哥息怒,小五虽然不小了,但是自己个儿应该也想不起来换这个,或许是哪个奴才撺掇的,使得他没了分寸!”

   

众人闻言,皆向曹頫望去。曹頫已是怕了,但是却不愿说出何嬷嬷来受大家的罚,于是略带祈求地瞧了四哥曹项一眼,而后方低声,道:“没人撺掇我,是……是我自己个儿嫌粗布衣衫剌身子,才想着趁换季时换的!我……我知道错了,再不敢了!”

   

曹颂听着脸黑得不行,不由跟母亲抱怨道:“都是您惯的,娇生惯养,连礼仪廉耻之心都没了!”

曹頫不敢再回嘴,曹硕见哥哥向来粗心惯的,怕一句话不好,小弟又要受皮肉之苦,便劝道:“小五既知道错了,哥哥就饶了他这遭,让他抄写十遍《孝经》吧!”

   

曹颂虽然为弟弟的不懂事着恼,却真没想出什么惩戒的法子来,不过想着打一顿、骂一次罢了,听到曹硕的建议,倒很是满意,点了点头允了,摆摆手叫兄弟们先下去。

待出了屋子,曹頫就忍不住皱了皱鼻子,抽搐了两下。曹项有点担心,问道:“可是刚才跌到地上,磕到哪里?”

   

曹頫刚才是实打实坐了个屁股蹲,确实有些肉疼,不过因好强,摇摇头道:“没磕着,只是没防备,没站稳罢了!我是想着,二哥本来待我们也不这样,前几年常带着咱们耍的,如今怎么成迂腐的老夫子,跟那……”说到这里,自觉失言,回头看了一眼,果见曹硕正冷着眼瞧他。

曹頫忍不住想要给自己个嘴巴子了,为何这般嘴欠,心里腹诽几句罢了,偏生要说出来。

   

曹硕不再看他,随口道:“十五遍《孝经》,可使得?”

   

曹頫哪里还会再找不痛快,十五就十五吧,于是很是乖巧地应道:“是,三哥!”

   

偏厅里,见弟弟们都出去,曹颂方松了口气,回到座位上。兆佳氏当他还恼着,便为小儿子说起好话来:“曹頫自小最是乖巧,这些亦是小孩子,不晓得轻重,也不能都怨他!你父亲不是古板之人……”提起丈夫,就有些说不下去,眼圈已经红了。

曹颂见向来爽利的母亲如今整日里恹恹的,没个精神,也心疼她,道:“儿子也是为他好,在家里怎地都好说,骨肉至亲,再恼他还能害他不成?眼见就大了,若是往后不在家里,还这样肆意行事,惹出祸来,不是更要累及母亲忧心!”

   

母子正说着家常,便有管家来报,道是东府太太打山东回来了。

    *

   

织造府,开阳院。

   

坐了六天马车,李氏只觉得身子酸酸的,换了外头衣裳后,便在侧间炕上歪了。绣鸾一边帮李氏捏肩,一边将府里这些时日的家务大致说了。

绣鸾二十多岁,是李氏身边的通房丫头,素来行事稳妥。曹寅虽然有两个妾室,但都是不管事的,这几年反而是绣鸾这边帮了李氏不少力。

   

这次李氏去山东看媳『妇』孙子,绣鸾没有跟着去,让李氏留下来照看曹寅起居。

听说妻子回来了,曹寅也打前院衙门过来,见她面带倦乏之『色』,略有嗔怪道:“大老远去了,怎么这几日便回来了,往返奔波,累着可怎生好!”

   

李氏坐直了身子,『揉』了『揉』胳膊,笑着说:“到底是上了年岁,这才几日的路,就觉得身子酸了!老爷不必恼,咱们那个儿子是个什么秉『性』,您又不是不晓得。就是我想要再留,怕也要催着我回来侍候老爷了!”

曹寅听了,脸上浮出些许笑意来。这几年曹颙甚是关注他的康健,寻来各式的『药』材;每次家书中,也有小半月是提及此事的;就是现下特意打发吴盛到江宁当差,也是为了不让父母生病瞒着他。

   

李氏想起儿子前些日子巴望着孙子的大名,不禁笑了,对丈夫说道:“老爷也是好耐『性』,不是打知道媳『妇』怀孕便开始翻书了吗,怎地天佑的大名还没起好?您不知道,颙儿那些日子可是早晚都要念叨一遍,怎地也猜不透老爷这边会定个什么名儿出来!”

   

曹寅摇摇头,颇有些幸灾乐祸,道:“急什么,入学前再想也来得急!”

   

李氏想起儿子出生时,公公已经去世多年,丈夫想了名字,也是悬而未决,最终还是皇上恩典赐的名。不得不承认,他实是没有取名的天分。

丫鬟来报,二太太与二爷来了。李氏笑道:“快请进来,正要打发人去请!”

   

曹寅前头差事还没忙完,与兆佳氏、曹颂打了个招呼后,便先回衙门去了。

    *

   

济南府,布政使司衙门外。

   

曹颙出了衙门,布政司甘国璧亲自送出来。虽然打官职这块论,曹颙是他的下级;但是论起勋爵与郡主额驸的身份,却是比甘国璧身份要高上许多。因此,他虽没有特意巴结,但是也不愿意有怠慢失礼之处。

对于曹颙这次来布政使司衙门主动寻“公务”为长官分忧的行为,甘国璧自然更不好阻拦,而且还很是赞同。

   

刚好月初圣寿节时,康熙给户部下了谕旨,要使得“率土黎庶,普被恩膏”。除了直隶、奉天、浙江、福建、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及山西、河南、陕西、甘肃、湖北、湖南以外的省份,康熙五十年与五十一年的地丁钱粮,一概蠲免。历年旧欠钱粮,也一并免徵。另外,对于旱涝频繁的江苏、安徽、山东、江西四省,除漕项外,康熙五十二年应徵地亩银、人丁银,俱著察明全免。其历年旧欠银,亦并著免徵。

这一番免徵下来,纵然是惠及山东黎庶,却也苦了布政使司衙门这边。番库库银不足,明年有些个政令施行起来,也有些不便。

   

这来年的开支预算报到户部,还不知能够批几成下来。甘国璧上任方几个月,便遇到这个大难题,这些日子正与幕僚想主意,该如何行事。

曹颙来的却是正好,不仅是户部的老人,还有着这不容轻易开罪的尊贵身份,若是回京跑跑户部,那不是什么都有。因此,他很是通情理地给了曹颙这个出公差的机会。

   

曹颙这边,自然也甚是满意,还道对大人的照拂感激不已,若有机会回报,必定效劳。

   

待离布政使司衙门远了,曹颙的脸『色』却难看起来,心下说不出的愤怒。虽然从血缘上说,曹颐却是他的堂妹不假,但是打感情上来看,他更像是将这个小丫头当女儿般待的。

   

就是不论血缘,不论这十多年相处的情分,单说当年杭州的数日照看。这世上,他欠下救命恩情的不仅是四阿哥与十三阿哥,那个站在他身前,为了个馒头,与其他人对峙的萍儿亦是。

对于这个对自己有恩情,又苦命的丫头,曹颙是打心眼里真心疼爱的。待无意听到道台府下人的闲话中提起京城旧事,追问下去,竟然那般真相后,他真是连杀了塞什图的心都有。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四十六章 怒生

   

第二百四十六章 怒生

   

京城,安定门内,雍亲王府。

   

四阿哥从户部当值回来,已经是将近黄昏时分。嫡福晋乌喇那拉氏一边吩咐丫鬟去准备吃食,一边帮丈夫换了外面的大衣裳。

四阿哥洗手净面,往炕上坐了,脸上『露』出一丝疲『色』。今天二十五,康熙在太和殿视朝,他作为有部务的阿哥,早间天不亮便出府。

   

见炕桌上摆着一盘柑橘、一盘佛手,是南边应季的贡品,四阿哥问道:“内务府送来的?十三弟那边可打发人送去些了?”

乌喇那拉氏笑道:“爷怎么也『操』心起这些?已是让人送了,不仅南边的贡品到了,北边的也到了,记得十三弟最爱狍子肉,还特意叫人多分一份给他。”

   

四阿哥想起十三阿哥现下的处境,微微皱了皱眉,道:“十三弟没有爵,又不当差,这银钱未必富裕,你什么时候去探看十三弟妹时,问上一句,若是他们缺钱使唤,便送些过去!”

乌喇那拉氏应了,丫鬟们进来摆饭。四阿哥不是奢靡之人,日常饮食很少超过十样菜,今天亦是如此。又因他信佛的缘故,虽不忌口,但是对荤菜也用得少,所以半数是素菜,好几道是佛手制的。

   

在外忙了一日,四阿哥倒是真饿了,吃了两碗粥,半盘烧麦才放下筷子。

   

待丫鬟们撤了桌子,送上茶水,乌喇那拉氏方想起一事,从百宝格上拿了张礼单,笑着对四阿哥道:“今儿又有寿礼到了!”

   

四阿哥挑了挑眉『毛』,没有说话,再有几日是他三十五岁生日,也算是个整生日吧,但是却没有要『操』办的心思。

十月初一大朝会时,万岁下旨,将皇太子“仍行废黜禁锢”,同日著原任大学士马齐署理总管事。至此,谁都以为向来素有名望的八阿哥会储君有望。马齐虽是十二阿哥的丈人,却是八阿哥的门人,亦算是“八爷党”的中坚人物,在康熙四十七年,一废太子后,因有带头谋立八阿哥之事被罢职,其兄弟族人亦都受累免官。四十九年,俄罗斯来互市,因马齐习边事,康熙命他总理,其弟马武、李荣保也跟着起复。

   

随着马齐被提拔为内务府总管,一时之间,颇有些尘埃落定之意,原本还打算观望的朝臣,往廉贝勒府跑得也勤些。

不想,到了十月初六,风头突变,康熙下旨:“马齐等所管佐领,乃朕镶黄旗旧有佐领。前曾拨给皇八子贝勒胤禩,今彻回,仍著马齐等管辖。其族人一并随入本旗。马齐原系大学士,朕另有谕。马武、李荣保、傅尔敦,留职留用,不必复职。其余族人庄图法生等三十七人,俱著复还原职。”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过是一道看似寻常的旨意,却将八阿哥门下,家族最显赫、官职最高的门人马齐及其家族给剥离正蓝旗,收回到镶黄旗下。

揣测八阿哥储位有望的那些人不禁傻了眼,就连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等人都『摸』不着头脑。而一直盼着“立长”的三阿哥则看着淡定,谁知道私下又是如何张罗。

   

那些曾依附于太子或者八阿哥的朝臣,开始心里没底起来,生怕不知不觉得罪未来的储君,竟有些撒网的意思,往各个王府的人情走动就殷勤些。

   

雍亲王府这边,正好十月底是雍亲王的三十五岁生辰,这打上旬开始,送礼的人便开始陆续登门。

   

四阿哥向来行事低调,哪里会在这惹眼的时闹这个排场?早就同福晋交代过,除了亲戚至交,其他外姓官员的礼一概不收。

乌喇那拉氏虽然才三十三岁,但与四阿哥是少年夫妻,成亲已经二十来年,向来行事最是合其心意。今日收礼,想来也是有些缘故,所以四阿哥并没有多说。

   

乌喇那拉氏笑着将礼单奉上,笑着说:“是郡主额驸曹颙的礼,使唤人打山东送回来的,与咱们先前给的满月礼的回礼一并送过。虽然不是咱们府的额驸,但是想着这些年,人情往来尽有的!又看着这礼不算贵重,我便做主收下了!瞧着这单子,可见他是个有心的!”

四阿哥接过礼单,见上面不过是佛像、香炉等四样礼,便点点头,说道:“打山东到京城还有段路呢!”言下之意,若是曹颙真是为“站队”送礼,也不会这般快,看来是用心准备了。

   

想想曹颙在京城时的为人行事,四阿哥摇摇头,不禁自嘲起来,自己怕是有些草木皆兵。瞧着曹颙的品『性』,也不像是想要攀高枝的样子;再说,就算真有这个心思,眼下也该往三阿哥与八阿哥府上去才是,哪里还会巴巴地投自己所好,费心准备这些个。

乌喇那拉氏见丈夫脸上『露』出寂寥之意,给他斟了杯茶,笑着说:“前几个月晓得北边有茶树,还觉得稀奇,现下喝着这边产的茶叶,并不比南边贡上来的差!如今,京城爱茶的,都寻人托关系走几个王府的门路。咱们府上,因爷行事向来严谨,敢打秋风的不多。听说淳王府与平王府那边,被几个老王爷念叨得不行。幸好拢共也不大的地方,又是这几户人家把持着,否则内务府那边少不得有人要打这个主意。虽说不过几顷地,不值几个钱,却也是人情!好像曹额驸与十三弟很是亲厚,咱们倒是沾十三弟的光了!”

   

曹颙啊,四阿哥想起他,不禁生出丝错觉,就好像时光又回转到十一年前,那时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贝勒,身边跟着十五六岁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的老十三。那年,嫡子弘晖才五岁,虽还没到上书房读书,却已开始启蒙。若是弘晖没夭折,今年已是十六了,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

   

乌喇那拉氏虽不知曹颙与十三阿哥亲近的缘故,四阿哥却是晓得的,也知道这些年来曹颙对这边的往来人情并不是看在十三那边,而是有些“报恩”的意思。

   

只是他不是多话之人,也不指望那点子恩情能够收回些什么。再说,当年打江南回来了,皇父已是赏赐了他们兄弟不少好东西。

想到这里,四阿哥不由一怔,皇父待曹家确实不凡,皇父是恋旧重情之人啊。

    *

   

西城,曹府,梧桐苑。

   

曹颙披散着头发,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不由『揉』了『揉』鼻子,自言自语道:“这个哪里在嘀咕?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他是十月二十打济南府出发的,今天午后方到京城。当初刚上路之时,原想进京后立时奔到塞什图家,将那小子先揍上一顿,随后再说道其他的;在路上这几日,反而思虑的多些。先要核实事情的真伪,也不能莫名其妙就去收拾塞什图;另外就是要晓得妹妹的心思,到底在觉罗家过得如何。

想到这些,他甚是后悔。如同父母那边一样,生病了怕儿女担心,家书里只报还好;萍儿这边,怕也是报喜不报忧,成亲这两年,还不晓得受了多少委屈?

   

已经打发人去觉罗府那边,寻曹家过去的那两房陪房探问究竟去。他自己则回梧桐苑,洗了个澡,换了身上的脏衣服。

   

梧桐苑正房,摆设物件早已收起入库,又因长时间不住人,显得有些阴冷。虽然屋子里放了好几个炭盆,但是曹颙还是觉得有些暖和不过来。

   

这边只留喜雨、喜雪两个大丫鬟带着两个小丫鬟看院子,对于曹颙的突然回京很是意外,里里外外的,便有些张罗不开。送水慢了,寻不到上房的梳子,等等。

曹颙正思量着如何解决萍儿之事,自己出口恶气不算什么,关键是要萍儿日子过得美满。若是觉罗家的日子过得不爽快,不过了就是,大不了再给她找个好人家。

   

曹颙心里终是叹了口气,这个时代封建礼教发展到极致,没有几个男的不是大男子主义。想要为萍儿再找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却是不易。不过,也不能因此委委屈屈地过一辈子,大不了就让把萍儿接回来,让她坐产招夫。

   

即便如此,也不能便宜塞什图,正黄旗护军副参领这个缺,若不是他托平郡王讷尔苏出面打了招呼,哪里会落到塞什图身上?

   

喜雨与喜雪两个,见曹颙披着头发坐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谁上前侍候他梳头。

想着畅春园时遇到的那个圆脸护卫,热心地给自己领路,曹颙的心里一阵烦躁,立时站起身来,对喜雨、喜雪两个吩咐道:“去二门问问,曹忠家的回来没有!”

   

因要顾及到曹颐脸面,不好大肆声张,曹颙便让曹忠家的去觉罗府走一遭。

   

喜雨与喜雪两个俯了俯身,应声要下去问话。曹颙皱起眉来,摆了摆手,道:“算了,我直接过去前院吧!”说着,便要往外走。

    

“额驸,头发!”喜雨小声提醒道。

曹颙听了,伸手往脖子后一『摸』,方晓得头发还没梳。他只得止了步,让喜雪上前给编辫子。

   

辫子刚编好,便有小丫头来回话,曹忠家的求见大爷,在院子里候着。

   

曹忠家的娘家侄女,正好是曹颐陪房的媳『妇』子。这番特意过去寻她问话,开始还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后来才道,是姑娘早发下话,不许他们做下人的往娘家那头瞎传话。

   

塞什图收了个通房是真,曹颐去年腊月小产亦是真,还有个消息,那就是觉罗府那边最近这大半个月正在为塞什图寻二房。

曹颙越听心越冷,脸『色』越来越难看,心里悔恨不已。这门亲事,纵然是觉罗家主动,但若是没有他的推波助澜,也不会这般就应承下来。可是他却是认错了人,瞎了眼,让自己的妹子受了这般委屈。

   

曹忠家的见曹颙恼了,原想要劝两句,想了想还是没有多嘴。觉罗家虽然是红带子,但是竟然敢这般怠慢曹府出去的姑『奶』『奶』,就是她们做下人的也跟着不忿。

   

这次随曹颙进京的,除了魏黑、小满,还有张义、赵同两个。张义与赵同并不知曹颙进京的内情,只当大爷是回京公干的。

   

魏黑却是在道台府时隐隐听过风声,因关系到曹颐,知道是曹颙最惦念的,便让香草仔细问过,所以知道原委。小满向来跟在曹颙身边,因此也晓得些个缘故,对三姑爷在心里也骂了好几遭。

曹颙忍着怒气到前院时,张义与赵同两个都回家看各自的父母家人去了。他们两个是这边府上的家生子,父母都是曹家的老人。

   

听说曹颙要去觉罗府,魏黑与小满两个心里有数,小满道:“爷,早就该去了!不过是瞧着老爷在南边,大爷也不在京里,娘家这边没人为姑娘做主,他们方敢这般欺负人!小的这就去招呼人,将咱们府这些人也拉过去让他们瞧瞧,省得还真当咱们府是软柿子!”说着,便要去喊人。

   

魏黑到底看事长远些,晓得这事情闹大了,曹颐那边实在难做人,便一把拉住小满,说道:“咋呼什么?且听公子的!”

   

曹颙正是怒火中烧,根本就没听进去小满的话,已经大踏步往马房去。

    *

西华门外,觉罗府。

   

塞什图用了晚饭,到前院陪母亲说了会话,便听门房来报,道是平郡王府使人来请。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四十七章 舅爷

   

第二百四十七章 舅爷

   

西华门外,觉罗府。

听说平郡王使人来请,塞什图微微皱眉,看了妻子与母亲一眼。因不好让人久等,塞什图便吩咐人去马房牵马,自己与母亲又说了两句出去。

   

待儿子出去,喜塔拉氏牵着曹颐的手,在炕边坐了,带着忧虑道:“瞧你,又见瘦了!纵是孝顺父亲,为父亲守孝是天经地义,但是也不好如此糟蹋自己个儿的身子!厨房我叫人熬了燕窝,一会儿端上来,你先喝上一碗!”

   

曹颐听了,心下甚是感动,想着这两年喜塔拉氏待她的情分,心中一软,说不出话来。

   

喜塔拉氏拍了拍媳『妇』的手,叹了口气,问道:“媳『妇』,你同额娘说句实心话,到底是咋想的,为何巴巴地要说起二房来?”

曹颐慢慢低下头,道:“媳『妇』还需为父守孝大半年,爷孝期已满,身边总要有人侍候。再说额娘已经是花甲之年,早点添个孙子、孙女,承欢膝下,也是我们的福气!”

   

喜塔拉氏看着曹颐,道:“若是二房进门,生了子嗣,这家里还有你的地方吗?媳『妇』,额娘能护你一时,不能护你一世,就算你与图儿置气,也不该这般任『性』,拉扯进其他的女子来,否则将来你想要后悔也晚了。咱们女人都是命苦,不能像男人那样肆意,这就是命啊!”

   

曹颐将自己的手覆在喜塔拉氏手上,喃喃道:“额娘要是媳『妇』的亲娘多好!”说话间,眼圈已经红了。

   

喜塔拉氏听了,略带嗔怪道:“傻孩子,婆婆不也是亲娘吗?是你丈夫的亲娘,同你自己个儿的有什么区别?这世上虽然多有恶婆婆,但是也有亲如母女的婆媳!”说到这里,略带迟疑,问道:“是图儿先前的糊涂事,伤了你的心了?那你自己个儿,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曹颐眼神有些『迷』离。是啊,自己是怎么想的,怎么能让自己这般狼狈?

   

喜塔拉氏不知该如何开导媳『妇』,却也晓得若是再这样任由小两口自己做主闹下去,就算最后不至于“和离”,怕也难免要成为“相敬如冰”的一对怨偶。因此,狠狠地将曹颐给说了一顿,恼她不将丈夫放到眼中,否则怎么能容其他女子染指。

   

要知道,丈夫可不仅仅是丈夫,还是以后自己孩子的父亲,这般轻易地就要将丈夫送出一半给人,怎对得起自己的孩儿?

   

就算因伤心,不稀罕夫妻情分,难道连着孩子的那份情分也舍了?等到二房真进门,长子是庶出,分了一半家产不说,若是真讨了父亲欢心,欺负其嫡出的弟弟妹妹,就她这个绵『性』子,哪里是能为儿女做主的?若是二房妾是心黑手辣之人,谋害嫡子也是有的。

这期间,又『插』了几个宠妾灭嫡、嫡庶之争的,听得曹颐的脸『色』变了又变。她原来在闺中,曹家七大姑、八大姨的长辈女眷又少,哪里听到过这些?平生所知的,不过是曹家那些事罢了。到了觉罗家,因喜塔拉氏门风严谨,往来的也都是甚重规矩的人家。

   

曹家长房这边,前些年因曹寅溺爱幼子,姨娘琉璃很是张狂了一阵子,却也不敢在李氏面前有半分失礼。最后儿子死了,自己疯了,也算是下场凄惨。

   

二房那边,兆佳氏素来是要强的,曹颐生母这块就不用说了,单说对府中其他妾室,也是任意捏拿,无人敢反驳半分。

   

曹颐只是被丈夫之前所为伤心,想着给他安排房妾室。她自己个儿,则可落得个清净,陪着婆婆安生过日子,省得闹出些是是非非来,传回娘家让父母与哥哥担心。

如今,听喜塔拉氏讲得血腥,曹颐心『乱』如麻,喃喃道:“额娘,有您在呢?哪里会到这个地步?”

   

喜塔拉氏摇摇头,说道:“我还能硬实几年?过两年瘫了、没了都保不齐,哪里比得过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算还在,两边都是我的媳『妇』,都是我的孙子,断没有偏着一头的道理!”

   

曹颐听得心里发冷,道:“媳『妇』不是嫡吗?规矩呢?礼法呢?”

   

喜塔拉氏道:“别说是咱们这种小户人家,就是皇家,前些日子被废的那位,是元皇后所出,嫡得不能再嫡了,又如何?规矩礼法,不过是摆设,自己想要过舒坦日子,可不能指望别人的好心肠!”

曹颐想起出嫁前母亲的谆谆教导,又听着婆婆此时的话,脑子里有些浆糊。

   

喜塔拉氏正『色』道:“丈夫是你的,这个家也是你的。你到底是想要看着别人与你丈夫过恩爱日子,自己做个正房摆设;还是做个名副其实的女主人,将丈夫的心收拢到自己个儿手心里,这些都由你!这些话,往后我不会再劝你,若是你真拿定主意,要做主动为丈夫纳妾的‘贤惠’人,那我也懒得再说。只是我素日清净惯了的,经不得这妻妾‘和美’的热闹日子,明儿我便使人收拾行李,回老宅住去。这边你们是闹腾也好,是恩爱也好,老婆子懒得再理会!”

   

“额娘!”曹颐听出婆婆恼了,忙道:“额娘,是媳『妇』多事了!要不,就任爷去吧。纳妾也好,通房也罢,媳『妇』就在婆婆面前孝敬。婆婆别将媳『妇』一个人扔下,行吗?”说话间,眼里『露』出祈求之『色』。

   

喜塔拉氏想起前些日子听塞什图提过的曹颐养在大房的缘故,心里甚是怜惜,也晓得媳『妇』是真当自己是亲娘般孝敬,但是为了治治她这遇到事畏畏缩缩的『性』子,仍是硬着心肠冷脸道:“胡闹,你才多大,便说这样的话!难道你要跟着老婆子吃斋念佛、守活寡不成!若是你真待图儿没情分,连着夫妻和好的念头都没有,那我老婆子就做主,让他写‘放妻’文书,使你们‘和离’!”

曹颐进门两年,还是头一遭受喜塔拉氏的脸『色』,见话中连“和离”都出来,一时之间煞是慌『乱』,伸手拉着喜塔拉氏的袖子,急得说不出话来。

   

喜塔拉氏甩了甩袖子,扭过头去,不看曹颐,略带惆怅地道:“说起来,还是我老婆子没福气,当初头一遭见你,就打心里亲近,喜欢的不行,想着要是能够求来做媳『妇』,那我老婆子也没有其他好盼的!不想图儿这混账行子,两次三番闹出这些,别说是你心冷,就是老婆子看着也寒心!终究是我的过错,他阿玛去的早,我这个做额娘的,没有管教好!如今,也没有脸面再留你!”

   

曹颐泪如雨下,摇头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都是媳『妇』不好,惹您生气了!爷他……不过是媳『妇』小气,口里虽大度,却指望爷能只对媳『妇』好……没想到,突然有了秋萱的事,外加上肚子里的孩儿没了,媳『妇』心里好委屈……”说到这里,已经是哭泣不已。

   

喜塔拉氏心下松了口气,将曹颐楼在怀里,任由她哭着。这口气憋了一年,哭出来、闹出来,应会舒坦一些吧。

    *

哪里有平郡王府的人?来寻觉罗塞什图的,是他一个在侍卫营时的小兄弟禄穆布。

   

与觉罗塞什图不同,禄穆布不仅是宗室,而且还是近支,是康熙皇帝的亲侄孙,其父是恭贝勒海善,其祖是恭亲王常宁。

   

虽然早年塞什图不过是家道中落的红带子,禄穆布出身显赫,但是却没碍着两人相交。

   

现下,却有些风水轮流转的意思。禄穆布的父亲多罗贝勒海善十天前被革退,罪名是纵容内侍在各处妄行,又不肯将实情陈奏,贝勒爵位由禄穆布的二伯满都护袭了。

按照规矩,像禄穆布这样的宗室,满二十岁便要授爵的。只是他虽为次子,但是兄长早夭,成了贝勒府唯一的儿子,早已被当成继承人,要承袭父亲爵位。因此,他今年虽然二十,却没有爵位在身。

   

没想到如今他父亲被革退,连带他的前程也没了着落,怕是想要个最低的奉恩将军都是妄想。

   

禄穆布心里『乱』糟糟的,偏生在家中还要装着浑不在意的模样,照顾父母,安抚妻儿。昨儿已经从贝勒府搬了出来,一家百十来口挤进个另外一处不太宽敞的宅子。

   

他心里实在憋闷,便来寻塞什图喝酒,晓得塞什图最近一段时间应酬少,怕他顾忌到家里,便打着平郡王府的招牌,将他蒙了出来。

见塞什图出来,禄穆布“嘿嘿”笑了两声,道:“如今见你却是不容易,怎地现下升了官,反倒不如先前自在,可是嫂子给你定规矩了?”

   

塞什图忍不住给了他一拳,笑骂道:“你这家伙,就是直接说你找我,我还能不出来不成,用的着这般扯谎?”

   

禄穆布不经意被触动心事,脸上显出一丝苦笑。塞什图说完,方想起禄穆布家现下的处境,深悔失言,面上却装作不知,随口道:“这眼见进冬月了,天也怪冷的,是要去喝酒,还是去听戏,总得有个章程不是?”

   

禄穆布却不耐烦热闹,只是想找个安静地方,与老友喝上几盅,心里畅快畅快,便挤了挤眼睛道:“上个月崇善生辰,哥哥没来,大家去了新街口一处暗门子,都是南边来的姑娘不说,就是酒菜,也是正宗的淮扬菜,忒是地道。要不咱打发人去问问,若是地方还空着,咱们就去那里吃酒!”

塞什图正为女人的事情烦着,着实没有寻花问柳的兴趣,拍了拍禄穆布的肩膀,道:“那些个脏地方,你往后少去,若是让人用了‘行为不检’的罪名告到宗人府去,哪里有好果子吃?这年头,人心难琢磨,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多。现下,你阿玛虽是革职,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这几年,京城革退、复职的人家还少吗?就算一时半会儿复职无望,你是天潢近支,又在御前当差,往后‘恩封’、‘功封’,哪条路走不得?若是这会子让人抓了小辫子,泼你一身脏水,你们这一房还能靠谁去?”

   

这番话,说得却是真心实意,禄穆布低着头听了。塞什图晓得他不好受,便道:“南池子有家‘砂锅居’,他家的酸菜白肉最是地道,酒也是好的!这天怪冷的,吃那个合适!”

   

说话间,两人上了马,只带着两个小厮,往南池子去了。

   

胡同另一边,曹颙沉着脸,与魏黑、小满疾驰而来。到了觉罗家大门口,曹颙跳下马背,眯着眼睛看了大门上的匾额一眼。

门房听到动静,出来问话,认出曹颙来,忙上前道:“哎呦,大舅爷,奴才给您请安了!”

   

曹颙摆摆手,叫那人起来,道:“劳烦传话,我有事要见你们大……大『奶』『奶』!”原本想要先见塞什图的,但是终究是惦记妹妹那头,便强忍下怒火,先探望萍儿。

   

门房也觉得诧异,这方才大爷被平郡王使人找去,这会儿明明远在山东做官的舅爷又上门了。想起近日听过的闲话,他心中也算有数,知道这是大『奶』『奶』娘家来问罪来,生怕受到无妄之灾,态度甚是恭敬。点头哈腰地应下,将曹颙引到客厅,一溜烟往二门报信去了。

   

正房里,曹颐哭得差不多了,想着这一年婆婆为自己『操』心,甚是内疚。婆媳两个,又说了好些知心话。

听到下人传话,道是曹家大舅爷来了,要见大『奶』『奶』。喜塔拉氏神『色』僵了下,随后笑着对曹颐吩咐道:“看来是亲家大爷回京公干,你快去瞧瞧,别让客人久等!”

   

“哥哥回来了?”曹颐原当自己听错了,神思有些恍惚,还在哪里思量着,姻亲中还有那户也姓曹的。

   

听到婆婆吩咐,曹颐方醒过神来,晓得真是哥哥回来了,脸上满是欢喜。

   

喜塔拉氏掏出帕子,将曹颐拉到身边,一边替她擦拭脸上的泪,一边满是慈爱地说:“快把泪珠收了,要不亲家大爷瞧见了,还当妹子受了多少委屈,怕要心疼死了!”

曹颐虽然急着去见哥哥,却也晓得婆婆说得在理,将泪痕全都擦拭尽,方带着个小丫头往前院去。

   

到了前厅,见到哥哥,曹颐刚想笑着招呼,看到身上的素服,想起去世的曹荃,不禁又有些难过,哽咽着道:“哥哥……”

   

曹颙见妹子进来,打座位上站起,见她面容苍白,眼圈泛红,身子衣服空空框框,照去年清减不少,心里难受得不行。

   

“哥哥,二叔……二叔走的可安稳?”纵然对父亲不认自己有些埋怨,但是曹颐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只是这“父亲”二字去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曹颙没有应答,很是平静地道:“萍儿,想父亲、母亲了吗?哥哥叫人送你回江宁,可好?要不,就随哥哥去山东,天佑满月了,模样很可爱!”

   

曹颐脸上『露』出疑『惑』,随后想到话中的意思,小脸顿时煞白,睁大了眼睛道:“哥哥?”

   

曹颙『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但凡哥哥活着一天,也不会允许萍儿受委屈;就算哥哥死了,还有曹颂他们、还有天佑!”

   

曹颐想着之前并未有哥哥上京的消息,不禁疑『惑』道:“哥哥,哥哥是为了萍儿专程回京的?”

还没等曹颙回话,就听外头一阵纷『乱』,管事气喘吁吁地奔过来,道:“『奶』『奶』,不好了,爷出事了,浑身的血!”

   

曹颐唬了一跳,看了一眼哥哥,忙跟了出去。曹颙想着外头候着的魏黑与小满,难道是他们两个?

   

大门口,惊慌失措的禄穆布扶着浑身是血的塞什图走进门来。曹颐忙迎上去,看着丈夫双眼紧闭,脸上青红一片,不禁讶然出声:“这……这……”

   

禄穆布之前来过觉罗家,见过曹颐的,见到她如遇救星,急道:“嫂子,快叫人关大门,不知打哪儿来个疯子,给了哥哥一板砖!又追过来打!”说着,忙招呼边上的人关上大门,上了门闩。

曹颙本是跟在曹颐身后过来的,已经想着不管如何,要先揍塞什图一顿。没想到却见他这副不生不死的模样,就听大门外有人高声喝骂:“塞什图,『操』你大爷,你这龟孙子,给爷滚出来!”

   

一句话,听得曹颙与曹颐都愣住了,这,不是曹颂,还是哪个!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四十八章 亲家

   

第二百四十八章 亲家

   

“砰砰砰!”大门被捶得直响,仿佛整个院子都在颤一般,曹颂还在扯着嗓子骂着:“塞什图,你这龟孙子,有种你开门,当老曹家没人了是吧?”

曹颐原扶着塞什图,听到曹颂这句话,身上微微颤了一下。

   

就是先前还懵懂的禄穆布听到那句“老曹家”,也糊涂起来。虽然他没见过曹家兄弟,但是却晓得塞什图与平郡王讷尔苏是连襟,娶的都是江宁曹家的女儿。

   

正糊涂着,禄穆布看见曹颐身后的曹颙。虽然曹颙与曹颂,一个清瘦些,一个粗壮些,但是毕竟是嫡亲的堂兄弟,容貌还是有几分相像,禄穆布就是一愣。

   

曹颙只觉得痛快极了,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眯着眼睛打量着塞什图,心里却是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

禄穆布见曹颙的冷笑,心下生疑,刚想开口问曹颐这人是谁。

   

这时曹颙已经对那个被吓得哆哆嗦嗦的门房道:“傻愣着做什么,我家老二来了,还不快开门?”

    

曹颐才缓过神来,撒手放下塞什图的胳膊,抬腿便往门口去。塞什图身子失了借力,不由一趔斜,幸而禄穆布在一旁,赶紧伸手扶了。

   

且说那门房吓得不行,虽然听了曹颙吩咐,却不敢动手,曹颐两步奔上去,也不理会门房,一边抽门闩,一边高声唤道:“二弟,是你吗?”

“龟……”曹颂还要放声大骂,忽然听到曹颐的声音,立时收声,喜怒交杂,大声回道:“三姐姐,弟弟来收拾那个混蛋了!”

   

禄穆布在旁吓得不禁退后一步,也闹不清塞什图究竟犯下什么罪过,使得曹家的娘家人打上门来。

   

门开了,风尘仆仆的曹颂瞪着眼睛大步迈了进来,看见曹颐的消瘦,脸上立时气涨得通红,怒道:“三姐姐,那混蛋竟然将你欺负成这样了!!『操』他大爷,看我不宰了他!”说话间,就要往里冲。

   

曹颐忙伸手拉住他的胳膊,红着脸道:“哥哥在这儿!”

“嗯?哥?”曹颂左右瞧瞧,站在几步开外,冲着他笑的,正是好几个月没见的大哥曹颙。

   

曹颂乍一听到哥哥时,还担心自己私自打江宁跑回来的事『露』馅,怕是要挨骂了。待见曹颙冲自己笑了,他这心里顿时踏实起来,咧着嘴角,“呵呵”憨笑两声,道:“哥,你也来了!”

   

曹颙见他面『色』发暗,嘴唇干裂,身上的素『色』衣裳尽是尘土,想着江宁到京城二千来里路,哪里还会有责怪之词,加之之前的事让他大快,便只面『色』温和地点了点头。

   

曹颙心下还有些奇怪,前院闹成这样,怎不见觉罗老太太出来?想着好半天没『露』面的魏黑与小满,四处张望一下,果不其然,就见魏黑提溜个小厮的脖颈过来。

随曹颂进京的,除了他的小厮墨书,跟着的竟是吴盛与几个面生的长随。他们随着曹颂进了院子,纷纷给曹颙与曹颐见礼。

   

这边曹家兄弟齐聚,都望向禄穆布扶着的塞什图。禄穆布心里发慌,生怕这群人再动手,便将身子稍稍往前侧了侧,看着曹颐,祈求道:“嫂子……”

   

曹颐并没注意他,这会儿正皱着眉,用帕子擦曹颂脸上的尘土,嘴里嗔怪着:“不好好在家里守孝,怎么跑到京里来了?没得叫长辈们担心,跟亲长们打过招呼吗?指定是你偷跑出来!”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几分恼意。

   

曹颂倒是瞥了眼禄穆布,而转向曹颐时却是满脸堆笑,带着几分讨好道:“三姐姐放心,伯父伯母那边,已经打了招呼的;母亲这边,哄她说是有事去山东寻哥哥去了!”

曹颙正要上前去探看塞什图,听到曹颂在那边满是谄媚的话,不禁翻了翻白眼,这孩子如今也学会扯谎了。就他那小样,敢在曹寅面前说实话才怪,估计能够记得留书就不错了。

   

禄穆布见他过来,想要将塞什图护到身后,可是塞什图比他身子壮实,手慌脚『乱』之下,差点将塞什图扒拉到地上去。

   

这边曹颙已经伸出手,往塞什图鼻下探去,鼻息尚存,曹颙也松了口气,爽快是爽快,若真出了人命,也是麻烦事。

   

片刻,就见塞什图的眼皮动了动,醒了过来,他慢慢睁开眼睛,见到曹颙很是意外,挤出一丝笑,道:“大哥!”

曹颙听了那声称呼,全然忘了刚才怕死人麻烦的事,只觉得手痒痒,真就想自己再给他几板砖。他尚未说话,就听曹颂在旁冷哼一声,道:“塞什图,你还有脸管我哥叫大哥?当初接我三姐姐出门时,你是怎么应的?”说到这里,又对曹颙道:“哥,就因他搞婆娘,咱们外甥都没了,这样的人怎么配的上三姐姐?”

   

塞什图心里一慌,看着曹颙,开口欲辩,然一时语塞,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僵在那里。

   

曹颙的脸『色』越来越寒,回头看了看站在曹颂身边略显局促的曹颐,对塞什图道:“我家小二『性』子不好,激愤下伤了你。要不这样吧,打发个人去步军衙门喊个差役过来!”

   

因曹家与觉罗家都在旗,若是有了纠纷,或者打官司,并不往顺天府衙门,而是由步军统领衙门这边管辖。

若是要经官,曹颂出手打人虽不对,但是好歹有“激愤”这条护身,而且他身上现下袭着五品云骑尉的爵;觉罗塞什图虽然是红带子,但是身上只有四品奉恩将军的爵。两人虽然一个是民爵,一个是宗室爵,但是若是真打起官司来,曹颂未必会吃亏。更何况,毕竟塞什图之前有孝期不检点这条,而曹颂这个小舅子刚好是孝子。

   

只是经官后,就是塞什图想要不“和离”,怕也难了;到时候“判离”的话,他不仅名声扫地,得罪的人就多了去了。

   

不过塞什图还想不到这些,虽然心里对小舅子用板砖抡自己的行为恨恨地,却终是带了几分心虚。因此,听曹颙说要经官,忙道:“大哥,不必,不必!不碍事!”一边说着,一边又冲曹颐笑了笑,安慰道:“我没事,你别惦记!”

   

曹颂瞪圆了眼睛,刚想骂他不要这般自作多情,曹颐已经走上前去,搀住塞什图的胳膊,对大家道:“屋里说话吧!”

轻飘飘一句话,听到各人耳中,却是反响各异。

   

曹颙看着曹颐扶着塞什图的手,心里有些发酸,这傻丫头,这就是选择吗?

   

曹颂很是不忿,也是巴巴地望着曹颐的手,若不是有哥哥在,不敢妄为,怕要冲上前去,将姐姐拉回来,再把塞什图那混蛋踹出去。

   

禄穆布却是暗暗咂舌,这嫂子平日看来柔弱的很,眼下见丈夫满脑袋血,却是眼睛眨也不眨,走路也稳稳当当,到底带着几分旗人姑『奶』『奶』的做派来。

塞什图只当妻子是护着自己,心下甚是感激,对曹颐低声道:“让你为难了,对不住!”

   

曹颐听了,脚步顿了一顿,却没有应声。

   

众人在厅上坐了,曹颐请魏黑将手中的小厮放开,打发他去请大夫过来。魏黑看了眼曹颙,见他点头,方将手松开。

   

那小厮差点摔个屁股墩,慌忙爬起来出门请大夫去了。

禄穆布晓得这是人家家事,他这个外人理应回避,但是瞧瞧曹家这两兄弟来者不善,弟弟打人不说,哥哥开口便是衙门,半点余地都没有;而塞什图这边,却只有一个人,挨打了也不能发火。

   

他兄长去的早,家中也只剩下他独苗一个。小时候与其他王府贝勒府的孩子打架,别人家也是兄弟叔侄一起上,他这边却只有单蹦儿一个,晓得没有兄弟扶持的苦。

   

如今,见塞什图这边孤孤单单,屈于下风,禄穆布便有些不忿,想着留下来,若是再动起手来,二对二,也省得塞什图吃亏。

   

屋子里,一片寂静,大家都没有应声。

曹颐帮塞什图清理脸上的血渍,看到脑门上血肉模糊的,心里也是一哆嗦。“一日夫妻百日恩”,说不心疼塞什图是假的,但是她想的更多的是,万一这下再抡得个重些,或者打出脑浆来,那弟弟怕要担官司,弄不好就要偿命……想到要牵连到弟弟,她的手就是一抖,甚是后怕,立时出了一身冷汗。

   

塞什图只当是自己这般模样吓到妻子,忙挤出几分笑,安慰说:“真不碍事,三两天就好了。早年刚到侍卫营当差时,大家伙儿打起架来,可比这手辣得多!”

   

曹颂听了,还想要再嘲讽塞什图两句,但是见曹颐脸『色』煞白,真当吓着姐姐了,心里不禁有些后悔,为什么明晃晃地往这混蛋脑袋上打,若是打折了他的胳膊或者他的腿,看他还能不能挤出这副鬼模样来装可怜,忒鄙薄。

   

就听“蹬蹬”急促的脚步声,小满打门口跑进来,对曹颙道:“亲家……不,觉罗老太太来了!”

曹颐见塞什图伤成这样,想着婆婆喜塔拉氏,隐隐得有些不安。不过,回头看了哥哥与弟弟一眼,便又慢慢静下心来。虽然不愿意让喜塔拉氏伤心,但是她也不愿意哥哥与弟弟受到责难。若是婆婆真要追究,那就都让她自己个儿承担罢了。

   

喜塔拉氏板着身子,带着几个丫鬟婆子从后院过来。方才听到前院有动静,叫人往二门问话,只说是没事,后来又影影绰绰听到敲门声。

   

毕竟是活了大半辈子,老太太见识多些,晓得曹家大公子看着和气,但未必是善茬,否则镶黄旗那些人家也不会闹得灰头土脸。

   

或许是骨肉连心的缘故,老太太只觉得眼皮子跳得厉害,念了好几声佛号,也静不下心,终是下了炕,亲自往前院来。

总的说起来,曹颙原本对觉罗家这个老太太印象还算较好,觉得她比较明事理,关键是对萍儿较好。但,知道塞什图的事后,这点好印象也烟消云散。

   

不过因顾及到曹颐,曹颙也不愿意妹子为难,见喜塔拉氏迈进客厅时,还是打座位上起身。

   

喜塔拉氏在厅里一扫,见曹家老二也在,很是意外,但是见儿子头上血肉模糊,也顾不上其他,只觉得手脚冰冷,嘎巴嘎巴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塞什图怕喜塔拉氏着急,挣扎着想要从座位上起身,但是眼睛一黑,差点跌倒。幸好曹颐在旁把着,只是身子晃了晃。

塞什图脑袋沉得不行,硬挺着不晕过去,笑着对喜塔拉氏道:“额娘,儿子方才跟小禄去吃酒,不小心跌了一跤,磕了脑门,不碍事,不碍事!”

   

喜塔拉氏见儿子说话声音不大,但是还算爽利,身上虽然有血渍,但是胳膊、腿脚并不像有其他外伤,心下稍安。只是,哪里会相信他什么摔跤磕脑门的说辞?看着曹家兄弟的脸『色』,一个满是愤怒不屑,一个无悲无喜越发得深沉,老太太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早年,这出戏,她见的多了。若不是她娘家有五个兄弟,也不会在觉罗家这般硬气。想到这里,老太太对曹家兄弟的气不由消了一半。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自己打了骂了无所谓,若是由得别人教训,还是有些不忿。

   

喜塔拉氏脸『色』渐渐平静,进了客厅,在主位上坐了,不再看儿子,很是和气地对曹颙道:“亲家大公子,这是进京公干?让您赶上这『乱』糟糟的,实在是惭愧!”

若是这老太太哭着喊着看儿子,或者吵吵闹闹起来,曹颙还不会有其他想法,只是这般镇静有点异于常人。

   

曹颙答非所问道:“原以为塞兄是义气可托之人,如今,曹颙却是有些糊涂了,还劳烦觉罗太太给晚辈解『惑』!”

   

喜塔拉氏微微皱眉,继续道:“亲家大公子也是娶亲生子,成家立业之人,看来淳王府那边,

   

对亲家公子这边也是照拂得紧!”

曹颙听了,不禁笑了。谁家的女儿不是女儿?若是自己真对不起初瑜,那弘曙他们几个打上门来,他也是无话可说。

   

喜塔拉氏也不是胡搅蛮缠之人,知道这事论起来,终究是儿子这边理亏,便道:“便是自家兄弟姐妹,也有口角之时,本不是大事,何须劳师动众?这实在是小题大做了!”

   

曹颙收了笑,望着喜塔拉氏,正『色』道:“觉罗太太,方才您进门,看到塞兄受伤时,心下是什么滋味?有些伤口,看不见,『摸』不着,却更叫人心疼!”说到这里,看了看曹颐,不再说话。又不是来跟老太太拌嘴来的,应付两句便罢了。

   

最终要如何,还要看曹颐的意思,瞧着曹颐行事之间,不像是对塞什图没情的。曹颙有些头疼,瞧着妹妹在家帮着母亲管家时,也有几分手段;怎么出门子了,反成了这个小女人模样?可不是让人着急。

其实,方才说要喊人往步军衙门报备,除了为曹颂预先开脱外,曹颙也有试探萍儿的意思。若是萍儿真不耐烦在觉罗家,那他无论如何也会带着她走的。

   

曹颐听着婆婆与大哥的机锋,这些话曹颂与禄穆布是不懂的,就是塞什图估计也未必能都听明白,但是她却能听出哥哥的关切与婆婆的不满。

   

想着哥哥与弟弟一个从江宁,一个从山东,千里迢迢地回京,曹颐不禁红了眼圈,心中又是后悔,又是自责。自己真是没用,这些年来,尽是让人担心。

   

不知不觉,曹颐坐直了身子,看了眼向来最疼自己的哥哥,最亲近自己的弟弟,再看看对她苦心教导的婆婆,开口道:“对不住,都是我的缘故!”

众人都望向她,连着塞什图亦是。曹颐含着泪,先对曹颙与曹颂道:“都是我不好,让哥哥与二弟为我担心了!原本不想让大家跟着担心,所以有什么难过的也藏着掖着。现下才晓得,哥哥就是哥哥,二弟也永远是二弟!再没有好担心的,再不会让大家惦记!”

   

曹颂听着糊涂,嘀咕道:“哥哥不是哥哥,弟弟不是弟弟,那是什么?”

   

曹颙却听出她的意思,不知该为她高兴,还是为她的选择遗憾,心里叹了口气。

   

曹颐对兄弟说完,转过头看着婆婆,说道:“额娘,都是媳『妇』不好,让额娘『操』心,委实不孝。媳『妇』晓得往后怎么做了!”

喜塔拉氏见曹颐虽然含着泪,但是小脸上满是决绝,也是甚觉欣慰,笑着点了点头。

   

塞什图只觉得身子有些发冷,『迷』『迷』糊糊的,打了几个寒战。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四十九章 何为

   

第二百四十九章

 

何为

   

自去年定下差事出京,至今还不到一年,但是却让人产生物是人非之感。站在崇文门内竹竿胡同口,曹颙骑在马上,望着宁春家大门紧闭的宅院,眼前仿佛出现了白白胖胖的宁春,彼时,他热忱而关切地道:“伯父没在京城,可你还有咱们这俩哥哥!”一会儿,又是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只笑道:“还有件事你得贺我,哥哥最近却是要高升了!”

   

宁春家亦是满洲大姓,祖坟都在关外,因此曹颙就算想要到其坟前上杯水酒,一时半会儿却也是不能。

   

曹颙叹了口气,调转马头回府。

他刚才去了户部衙门,毕竟是背着“公差”的名义进京的,差事总要先了结。

   

户部山东司主事彭铸是他先前的下属,自然是无二话的。与曹颙商议着,将山东布政司使明年预算中几项数额不多的款项给驳回,其他的都算是核准。这样,既像是守了规矩,又是占了大实惠。而后交到堂官那边,等着批示就行了。

   

算算日子,曹颙却是能在京里再待些日子。他已经通过侍卫处,往上给康熙上了请安折子,将自己因“公差”至京的缘由说了。至于传召不传召自己,那就是康熙的旨意,曹颙倒是有些无所谓。之所以走这趟程序,也不过是“表表忠心”,省得落下是非口舌。

   

到了西城,过了丰盛胡同,便到了曹府。

看到门前的马车,曹颙问上前来牵马的小厮道:“二爷打平王府回来了?”

   

小厮一边牵了缰绳,一边回道:“二爷才回府,三姑娘来了,在前厅候着两位爷!”

    

因守着曹荃的丧,作为孝子,曹颂的人情应酬往来大部分都免了,但是像平郡王府与孙家那边,却还是要去下的。因曹颙今天要去衙门,所以曹颂便自己去平王府了。

   

还没到厅上,就听见曹颂的大嗓门:“不行!塞什图那混蛋,他们那种人家,怎么好再留?就是那老太太,就算再疼三姐姐,还能强过自己个儿的儿子去?”

“二弟,他是你姐夫!”曹颐很是无奈的声音。

   

“狗屁姐夫!三姐姐,你随弟弟回南边去吧,想要在家过自在日子也好,想要再找人家……”曹颂还在不死心地劝着。

   

“少胡说!”曹颐的声音有些恼:“‘好马不配双鞍,一女不嫁二夫’,难道你瞧不起我这个姐姐,以为我会败坏曹家门风吗?”

   

曹颂在屋子里急得直跳脚,嘴里“啊啊”直叫;曹颙却是听得满肚子火,皱着眉进了屋子。

见哥哥回来,曹颐与曹颂都止了声音,起身相迎。

   

曹颙看了一眼曹颐,问曹颂道:“见到姐姐了,她怎么说?”

   

曹颐满脸通红,低下头,想着自己竟然闹成这样,让大家都跟着担心,实在是太没出息。想着姐姐素来也叮嘱她持家之道,但是她却想着觉罗家不比王府,不必如此。

   

听了曹颙的问话,曹颂气鼓鼓地看了曹颐一眼,回道:“二姐的意思,是三姐姐『性』子太软所致,要使两个婆子到三姐姐身边,帮着三姐姐教教下人规矩!”

就算平郡王府权势大些,也不好『插』手别人的家务,能够站住立场的,还是帮着曹颐早点厉害起来才是。

   

“二姐姐说了,三姐姐这般作为,实在……就连二姐姐那边,怕也要惹人耻笑,亲妹子就在京城,受到这般欺负,也不晓得找她这个做姐姐的,她恼着呢……”说到这里,曹颂却有些不应声,悄悄看了曹颐一眼,想必也是怕她难过。

   

听着曹颂的话,曹颐的脸『色』煞白,好一会儿才舒缓过来,笑着道:“看来二姐姐是真恼我了,待哪天,我去给二姐赔罪去!”

   

曹颙看了她一眼,很是认真地问道:“萍儿,在你眼中,父亲、母亲可是古板之人?难道他们还指望着你这个女儿给他们赚个贞节牌坊?”

“哥哥……”曹颐垂下眼睑,道:“他待我还好……往后萍儿不会再自怨自艾了!”

   

曹颙真是觉得心里憋闷,像是一口气不顺溜,堵得人难受。

   

曹颐没有再说话,曹颂握着拳头,在一边喘粗气,兀自恼火。曹颙见曹颐满脸的歉意与不安,终究是不忍心,开口唤道:“萍儿!”

   

“嗯!”曹颐应声,望向哥哥。

曹颙道:“答应哥哥,别再忍气吞声,也别学着做‘贤惠’人,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咱们家,不在意那些虚名,就算你离了觉罗家,难道就不是我的妹子?”

   

曹颐原还怕哥哥强迫她离开觉罗家,现下见他话里,并没有勉强自己之意,又是感激,又是感动。虽说塞什图之前伤了她的心,但是这几个月待她也算体贴,夫妻两个并未到决绝之时。就算是想要为丈夫张罗二房,曹颐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其中未尝没有试探塞什图的意思。

   

曹颙见了妹子神情,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除了憋闷,心里还有几分酸溜溜的。当年那个“小霸王”一样护着他的小丫头终长大了。

    

曹颐放心不下丈夫,又低声哄了曹颂几句,便开口道别。曹颙想了想,问道:“塞什图怎么说,可是埋怨老二了?”

曹颐缠着手里的帕子,小声回道:“是嘀咕了几句,说是打人不打脸,为何不打后边。额头伤这样,怕十天半月不好见人!”

   

曹颂听了,很是恼火,道:“嘿嘿,真邪门,那混……那人还有面皮?看着真是打轻了,下次就直接多用板砖拍几下!”他原想要说“那混蛋”,被曹颐瞪了一眼,生生止住。

   

曹颙思量了下,待会儿看来要同曹颂好好说道说道,别这小子真傻乎乎地有了拍脑袋后边的想法。前面是个开花烂漫,后面怕就要一命呜呼。心下这样想着,他嘴里却问道:“大夫怎么说,伤势严重否,十天八天的能养好吗?”

   

曹颐听着疑『惑』,瞧着哥哥昨日的样子,巴不得塞什图咽气,这会子咋又关切起来?望向曹颙,却是满脸的关切,像是真担心塞什图的伤势。

曹颐猜到是因自己的缘故,既然自己还要跟塞什图过日子,那哥哥怎么会再去刁难他?关心几句,也算合情合理。因此,便道:“有些说不好,大夫说头上伤处有些大,现下天气又冷,不好见风、不好动弹,怎么着也要休养一个月。”

   

曹颙听了,神情有些僵硬。一个月,他早回沂州了。算算日子,他能在京城再逗留十日便已是多说。

   

送走曹颐,曹颂憋闷得难受,寻魏黑他们去摔跤去了;曹颙回了梧桐苑,换下身上的官服。

   

喜雨与喜雪端了水进来,服侍曹颙梳洗。曹颙梳洗罢,却是有些懒得动弹。说起来,打沂州到济南府,再打济南府到京城,也是一千五百余里,并不比曹颂那边近上多少。

在书房的椅子上坐了,曹颙很是沮丧。虽然理解萍儿的选择,但还是觉得憋屈。

   

想起初听闻萍儿小产之事时,初瑜与紫晶也是极为震惊,曹颙便提起笔来,将平安抵京与萍儿近况写了。因还要在京城待几日,先送信回去,免得众人挂心。

   

废太子,八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康熙……曹颙靠在椅背上,微微阖上眼,脑子里不知为何出现这几人来。宁春啊,宁春,到底是哪个害了你?再有两月,你的遗腹子就要出世,还记得当年温泉庄子的话吗?

   

虽然滴酒未沾,但是曹颙竟生出微醺的感觉,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多年前,他第一次在江宁织造府睁开眼睛,看到慈母严父,与和蔼的老祖母;他第一次见到萍儿,那个黑着小脸、亮着眼睛的“小霸王”;他第一次遇到宁春、永庆、马俊等人,笑眯眯的小胖子宁春,带着几分傲气的永庆,像个小书呆似的马俊。

似梦非梦,似醉非醉,曹颙只觉得累了。突然,鼻子痒痒得不行,他忍不住大大的打了个喷嚏,就听有人笑道:“好啊,你在这里偷懒睡觉,也不晓得去看看我?”

   

睁开眼睛,却是十六阿哥到了。他往这边来也惯了,既是能不叫通报就进来的,自然也不会跟曹颙客套什么,大剌剌地往书案对面的椅子上坐了。

   

曹颙见他身上穿着素『色』衣裳,想是回阿哥所后特意换的,便问道:“看到我的留贴了?”

   

十六阿哥笑着点点头,脸上忍不住『露』出几分得意来,挑一挑眉『毛』,指了指曹颙道:“孚若啊,孚若,你真是我的大福星,刚一回京,我这边便有大喜事!”

“大喜事?”曹颙被他脸上的笑意感染,原本沮丧的心情也好了几分:“有开府的消息了?”

   

十六阿哥笑着摆摆手,道:“不是这个,你再猜猜?”

   

还能有什么?封爵、兼差、赏银子?十六阿哥并不是贪财恋权之人,曹颙随口说道:“又要娶媳『妇』了?”

   

他这也不是信口开河,今年又是秀女大选之年,除了充盈后宫,大部分被留牌子的秀女都要指给宗室的。十六现下虽然有了一嫡一侧两个福晋,但是在康熙老爷子眼中,怕是媳『妇』人选还不够。

十六阿哥果然没动静了,脸上显出几分怅怅之『色』来,嘟囔道:“这有什么可喜的,不过是多个庶福晋!”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曹颙知道他待侧福晋李氏感情厚,略一思索,问道:“十六爷,是李福晋有了好消息?”

   

十六阿哥听他这般说,一扫方才的怅然,笑着说:“可不是,今儿午间太医才诊出来,是不是大喜?”

   

曹颙想起他八月间夭折的长子,心里颇为感慨,面上却是真心替他高兴,道:“确是大喜!我叫厨房置办几个菜,以茶代酒,陪你庆祝庆祝可好!”

十六阿哥笑道:“既是孚若诚心孝敬,那十六爷就赏你个面子,哈哈!”

   

曹颙见他得意得没边,忍不住伸出手来,帮他算了算,孩子最快也要明年六、七月间方能落地,照自己家的天佑小了将近一岁,看来又是做小弟的命。

   

十六阿哥顿时气结,好一会儿方转过末来,冲曹颙笑了笑:“曹额驸,别得意,我儿子虽说要叫你声‘堂姐夫’,但是对你家这小天佑却是‘堂舅舅’!”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曹颙牵了牵嘴角,这亲戚关系,委实有些『乱』,罢了,让这孩子先乐呵吧。

    *

石驸马大街,平郡王府,内院正房。

   

曹佳氏坐在那里,想起觉罗家的事,便是一肚子气。她是侄女,为叔叔只服九个月丧,过了前三个月便可以搬回正寝。

   

不过,气归气,她也隐隐生出几分自责内疚。如今父母兄弟都不在京城,虽然有个堂姐在,但是瞧着孙家那位表哥姐夫,也是个迂腐不晓事之人。

   

三妹妹岁数不大,也算是七灾八难长到现下的,原本还以为说个好人家,没想到还要受这般窝囊气,实在是让人又怜又恨。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实在是没照顾到。

讷尔苏打外头回来,见妻子气鼓鼓地坐着,并不是像往日般那样起身相迎,想着管事说起曹家二爷过府之事,便道:“怎地了?是二弟惹你生气了?这小子也是不懂事,不老老实实的在南边守孝,跑到京里做什么?”

   

曹佳氏想起当年初进王府时,讷尔苏正与美妾打得火热,亦是蜜里调油。她是忍下多少气,使了多少手段,方熬了过来。如今看来,未必比三妹妹强多少,论起来还不知谁可怜谁。

   

想到这些,她也没了好心气,忍不住瞥了丈夫一眼,嗔怒道:“你们男人,具是贪花好『色』,没个好东西!”

   

讷尔苏听得莫名其妙,思虑着近日并没有什么小辫子让妻子抓住,便在她边上坐了,一本正经地问:“什么贪花好『色』的?难道,是岳父他老人家又纳姨娘了?”

曹佳氏听着一愣,转过头来,忍不住捶了丈夫两下,道:“哪里有拿亲长打趣的?爷真是的!”

   

讷尔苏却满心冤枉,妻子没头没脑的这一句,他只能从过府的曹颂身上想到江宁那边,哪里是打趣?

   

带着疑『惑』,他反问道:“你不是为了这个恼,还是为了哪个?若不是为岳母抱不平,别人的事,也不见你这般上心啊?”

   

曹佳氏正自责内疚,听了丈夫的无心之言,越发觉得自己个儿的过错多了三分。不说别的,就是她这个做姐姐的,经常接妹子过府转转,或者多派人往觉罗府走几遭,塞什图也会有所顾忌,不会任意行事吧。

想着母亲当年离京时,嘱咐自己要照拂弟弟妹妹;又想着叔叔孝期未过,曹颐便受到这般委屈。曹佳氏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讷尔苏见妻子不应声,笑道:“不会是听了外头哪家王府女眷的闲话吧?各人顾各人,咱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就成!那些个王府,瞧着热闹人多,香的臭的,都往屋子里划拉,又有什么好?你放心,太后与万岁爷往各府指侧福晋、庶福晋的,也是为了繁衍宗室子嗣,咱们府有福彭兄弟四个呢!等过两个月你孝满了,咱们再加把劲,给福彭、福秀添个小兄弟!”说着,手已经『摸』向曹佳氏的腰,『摸』『摸』索索的,有些不规矩起来。

   

曹佳氏被『摸』得直痒痒,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倒像是自己怕新人进门似的。原本在门口侍候的丫头已经退了下去,讷尔苏这边的动作亦越来越大。

   

曹佳氏浑身发热,不由呻『吟』一声,伸出手去推了讷尔苏一把,道:“孝期呢,别了,万一有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讷尔苏松开手,仰面倒在床上,嘴里唉声叹气,一副小孩子没偷到糖吃的无赖样。

   

曹佳氏将身上的衣服系好,说到:“不仅小二来了,颙弟也进京了!塞什图有点不检点,三妹妹受委屈了!”

   

“什么?”讷尔苏从炕上坐起,脸上多了些许怒气:“竟敢怠慢咱们三妹妹,他好大的胆子!”

   

曹佳氏见丈夫这般义愤填膺,不知为何,只是想笑,道:“你们男人,谁不是满心的花花肠子。连媳『妇』的陪嫁丫头都偷,要脸不要?”

讷尔苏使劲一拍炕沿,道:“偷陪嫁丫头,太过分了!这……看着很老实,怎么这般下三烂!明儿我去找颙弟与小二,说什么也要好好教训这小子一顿不可!”

   

曹佳氏道:“已经教训完了,一板砖下去,脑袋开了花,估计要养着个日子了!”

   

讷尔苏听了,讪笑两声,道:“既然教训过了,小两口好好过日子就是,你这做大姨姐的,还有什么可恼的?若是妹夫不长记『性』,这不还有我这个姐夫吗?你就放心,断不会让三妹受委屈的!”

第六卷 游龙舞 第二百五十章 董鄂

   

第二百五十章 董鄂

西城东南,绒线胡同,董鄂府,内院正堂。

   

噶礼站在堂前,身上的长袍有些皱皱巴巴,再没有在江南时的威风模样。这一年多的官司打的,也把他好一番折腾。原本富态的身材清减许多,后背有些驼,面上看着苍老了不少,满脸的阴郁之『色』。

   

望着主位上坐着的嫡母觉罗氏,他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血来,强忍着满腹怒气,不骂出来,咬牙切齿地问道:“额娘!好额娘!可是儿子有什么不孝顺的地方,哪里怠慢了,伤了额娘的心?使得额娘全然不念母子情分,要到御前告状去?”

   

康熙与觉罗氏在畅春园寿萱宫的对答,并没有避讳人。虽说宫规严谨,但是正值太子“二废”、储位未定的要紧时刻,八方关注,但凡是宫里各处的风吹草动,都有耳报神,通过各种渠道传到外边来。

此时,吏部等衙门,对解任两江总督噶礼与苏州巡抚张伯行的官司也算是有了结果,认为两人“俱系封疆大臣,不思和衷协恭,互相讦参,殊玷大臣之职,应将噶礼、张伯行俱革职”,但顾及到地方必得清正之员,方不贻累百姓,张伯行应否革职留任,他们还是“伏候圣裁”

   

康熙在畅春园见过觉罗氏后,在同几个阁臣说起噶礼与张伯行互讦案时,直接就说过“其母尚耻其行,其罪不容诛矣”类似的话,而后下令将噶礼著如议革职,张伯行著革职留任。

   

为了打赢与张伯行的官司,噶礼这两年虽远在江南,但没少往京里送银钱。各类林林总总的算起来,就是几个黄金人也有了。俗话说得好,“财可通神”,否则也不会前两次部议的结果都是噶礼留任,张伯行革职。就算是最后一次,两人都定了革职,噶礼原也是不怕的。

   

张伯行是清官不假,但是『性』子古板,不通世情,官场上哪里会容得下这样的愣头青?就算没有噶礼,想要整他的人也不少。他在江南士人中名望过高,在百姓中官声又好,这就已经犯下皇帝的忌讳。因此,噶礼虽然有些小辫子被张伯行抓在手里,但是心里却甚有底气。

噶礼想着,最后万岁主子定会偏着自己,万没有维护汉臣的道理。否则的话,岂不是令朝野满臣寒心?就算这两年朝廷进了不少汉臣,但是高官显位上还是满臣把持着。毕竟万岁主子是要靠满人治天下。

   

谁承想,会落得这个结果?取祸的根由,竟然是自己素日孝敬有加的嫡母觉罗氏。噶礼晓得后,险些气得吐出血来。

   

这不,他刚带着兄弟子侄回京城,便冲到嫡母院子里来问罪。

   

觉罗氏手里握着佛珠,稳稳当当地坐在主位上,对这噶礼的咆哮,没有丝毫惊慌,抬起头不紧不慢地道:“你这是在指责额娘吗?”

噶礼这一路上风尘仆仆,嘴里已经满是血泡,心里窝火窝得不行。这“革职”与“革职留任”区别大了去了,现下张伯行虽然也没得到好,但是谁还看不出万岁爷的风头已经转了。“革职留任”的,眼看就要高升了;像他这样的,被万岁主子亲口说了“其罪不容诛矣”的,怕是再也没有复职的机会。

   

入仕将近三十载,风光显赫了十余年,离封阁拜相仅一步之遥,却落到这个下场,他如何能甘心?

   

这几年在江南,不说别的,就是为了嫡母礼佛这一遭,江宁城里的寺庙哪家没受过总督府的香火银子?噶礼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是个好官,但是却敢对任何人讲,自己是个当之无愧的大孝子。

   

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对嫡母晨昏定省,实心孝敬,这满八旗能够找出几个?就算不念他的好,也不必这般背后捅刀子啊!

听到觉罗氏这般淡定从容的反问,噶礼气得胡子都要翘起,身子不禁发抖,黑着脸,问道:“额娘,难道儿子不当问?到底是儿子哪里做得不足,使得额娘要置儿于死地,儿子实在是想不出!”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大,差不多要扯着脖子喊了。

   

董鄂静惠站在里屋,听着大伯的质问,心里急得不行,不明白为何祖母不辩解。哪里是祖母去告状,不过是刚好遇到万岁爷罢了。

   

就听觉罗氏慢条斯理地回道:“总督府的三百尼僧,东福堂的金丝床,额娘有哪句是扯谎?”

   

噶礼只觉得眼前发黑,几乎没晕过去,老天爷呀,他的拳拳孝心如今竟成了他的“罪证”,世间哪有这般道理?

董鄂静惠在里屋却听不下去,她晓得自己大伯的脾气,不算和气人,有时候暴躁起来也是骇人,若是真误会是祖母告状,那怕是以后家里就要不安生。

    

抚了抚自己的胸口,使劲吸了口气,董鄂静惠走了出去,开口轻唤道:“大伯!”

   

或许是动静太小了,或是大家都等着噶礼说话,所以除了觉罗氏,其他人并没有看到董鄂静惠从里屋出来。

   

觉罗氏微微皱眉,扭过头对孙女道:“大人说话,你小孩子家家的掺和什么,还不快屋里去!”

这一句话,方使得噶礼、『色』勒奇、干都与干泰他们注意到静惠。

   

静惠却没有像往日那般乖巧听话回里屋去,而是上前两步,朗声对噶礼道:“大伯,祖母并未去御前告状!那日祖母带侄女去畅春园给太后老佛爷请安,正赶上万岁爷去了,因避闪不及,就在太后宫中与万岁爷打了个照面。不晓得万岁爷怎想起向祖母问大伯之事……”说到这里,顿了顿,继续道:“祖母便答了两句!”

   

噶礼毕竟是宦海沉浮之人,见识了嫡母这个做派,心气也渐渐平了些。听了侄女的话,脸上喜怒莫辩,“哦”了一声,问道:“应答的是哪两句?莫非就是尼僧与床幔那两句?”

   

静惠为了不让大伯误会祖母,鼓足勇气说了这几句,已是不容易,哪里还会扯谎?看了眼祖母,却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大伯的问话。

觉罗氏见孙女为难的模样,寒着脸从座位上起身,对噶礼道:“好了,好了,都是过去的事,还提它作甚?而今虽是免职,爵位却还在。你兄弟子侄也都平安回京,还有什么好求的?托合齐这些年的风光哪里比你少,如今又是个什么下场?你也奔六十的人了,回京过两年安生日子有何不好?家里有庄子、有地,进项还够嚼用。你们大老远回来也乏了,下去梳洗吧,额娘要去上香了!”说着,转身唤了孙女,回里屋了。

   

『色』勒奇已经忍耐不住,想着在江南的风光日子,与这一路回来受到的冷眼简慢,便要追过去破口大骂,却被噶礼一把拉住。

   

“大哥,这老不死……”『色』勒奇满是不忿,却被噶礼给喝住。

   

噶礼看了屋里这几个,道:“既然老太太到佛前上香去,那咱们就先回去!”

『色』勒奇还糊涂着,想要开口发问,但是被噶礼给瞪了回去,便伸手捂住嘴巴,跟着哥哥到了前院。

   

到了前院厅上,挥手将侍候的人都打发出去,噶礼脸上立时现出狰狞之『色』,使劲地拍着桌子道:“老而不死,老而不死啊!家里有这么个老东西,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色』勒奇忙不迭点头,应和着:“就是就是!若不是这老东西临了临了闹了这么一出来,大哥也不至于就这般败给张伯行!太他娘的可恨了!大哥这些年的孝敬,都孝敬到狗肚子里去了!”

    

干都与干泰是晚辈,虽然心里也埋怨老太太糊涂,但是毕竟是多年积威,也不敢跟着瞎讲究,便彼此看了一眼,乖乖地垂着手,听各自的老爹发牢『骚』。

想起自己个儿复职无望,兄弟『色』勒奇又不是能担事的,家族的兴衰怕还要落到儿子干都与侄子干泰他们堂兄弟身上,噶礼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萎靡。不过是短短一瞬间,他像是苍老了几年,身子一堆萎顿,对『色』勒奇摆了摆手:“得了,不管如何,老太太最后的话在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色』勒奇心里着急,问道:“大哥,这话怎说?难不成就这么认了?还由着这老不死来作妖,这次是搞掉了大哥的官职,搞不好下次就是要咱们的『性』命啊!”

   

噶礼见他四十多岁的人,玩女人弄虚了身子不说,还『毛』『毛』愣愣的,心下不耐烦,道:“扯这些有用没用的作甚!就是再瞧着不顺眼,她身份在那里摆着!敢对嫡母无礼,难道你想要老太太去步军衙门告你个‘忤逆’大罪?”

   

“忤逆罪”可是属于“十恶不赦”的大罪,若是真担了这个罪名,那除了掉脑袋,再无其他。

『色』勒奇刚刚只是一时发昏,现下听哥哥这般说,嘟囔了两句,便也不敢再应声。

   

噶礼见弟弟安分了,方对干都与干泰道:“不管你们哥俩心里对老太太如何埋怨,这面上都要装着,万不可有所失礼,惹恼了老太太,可没地方买后悔『药』去!往后,咱们家还要靠你们兄弟两个。老太太与太后老佛爷有旧,想要熬个好出身,你们就要好好孝敬着,嗯?可晓得了!?”

   

干都与干泰低着头听了,最后齐声回道:“儿子晓得了!”

   

原来,虽然干泰是『色』勒奇之子,但是却被噶礼之妻认在名下。原因,不过是干都是庶出,又不受嫡母待见罢了。

明明长房有子,还以从子为子,这实不符合规矩礼法。觉罗氏早些年才说过一次。虽然噶礼当面应下,要对妻子说明,但是不过是糊弄老太太罢了,私下里仍是这般叫着。干都心里暗恨,却也没有法子。

    *

   

董鄂府不远处的胡同口,曹颂坐在马上,远远地冲那边张望着,脸上多了几分无奈,嘴里含含糊糊的。他的贴身小厮墨书跟在后边,听着自己主子嘟囔着“爽约”、“丑丫头”什么的,隐隐地明白些原由,卖好道:“既然晓得表小姐家在此,那爷要不要去拜望下她家的老夫人!”

曹颂眼睛一亮,面上要现欢喜,随后摇摇头,将这个念头给熄了。

   

这两日打听噶礼家,对噶礼罢官的消息,曹颂也知道些。不说京城,早前在江宁,噶礼这个名号便是如雷贯耳的。曹颂知道那个是大贪官,早年也巴结过曹家,后来与李家……成了姻亲。

想到这里,他顿时生出些许烦躁来。噶礼家,大伯与哥哥都是避之不及的,哪里有送上门去牵连的道理?那不是给家里捅篓子!就算自己没甚出息,不能为大伯与哥哥分忧,也不会混蛋得去给他们惹祸。

   

纵然他不愿意爽约,想要见那个“丑丫头”一面,却也晓得轻重,知道在京城行事是半点不能马虎的,否则落到别人眼中,谁会晓得是引出什么事事非非来。

   

董鄂家说起来离曹家并不远,曹颂有点泄气地骑马回府。曹颙因要等户部的公文,还要在京逗留些时日;曹颂作为孝子,这般出来已是不对,明日他便要回江宁去,再进京怕也要等孝期满了后。那时候,“丑丫头”已经出门了吧。想到这些,他便有些个没精神,只觉得恹恹的。

   

还未到曹府门口,前面便已经有管事迎上来,牵着曹颂的缰绳,说道:“哎呦,好二爷,您这是去哪儿了?来了一屋子的人,就等您回来了!”

曹颂翻身下马,听着有些好奇,问道:“找爷的?兆佳府的几位少爷来了?”

   

那管事回道:“不止是兆佳府的几位表少爷,还有淳王府上的几位阿哥,平王爷也来了,觉罗府那边说是三姑爷病着,也打发人送过东西。都是来给二爷践行的,大爷陪着在厅上说话!”

虽说都不是外人,但是毕竟还有“家丑不可外扬”这条,因此曹颂进京的原由,对外只说是受了大伯之命,来这边府上处理些家务。

   

当然,讷尔苏那边没有瞒着。毕竟他们兄弟两个在京城都无法久留,既然曹颐执意留在觉罗家,那往后还要靠平郡王夫『妇』这边照拂些个。

因都与曹颂交好的缘故,弘曙他们兄弟三个与兆佳府的丰德、丰彻、和廉等人也是熟的。大家凑到一块,说得正是热闹,见曹颂回来,忙伸手招呼他过去。

   

曹颂扫了一眼,没见到哥哥与姐夫,问过大家,才晓得两人刚进书房说话去了,便也不去扰他们,与外头的几个小哥儿们话起别情。

   

因六月初便回南边守孝,曹颂并不晓得弘昕出痘之事,现下见他原本肉呼呼的小脸蛋瘦下去不说,还多了好几个肉坑。其中右边脸颊上的最妙,有三个小肉坑斜着,排列得整齐,样子略带几许滑稽与俏皮。

   

曹颂看了好几眼,也没弄清楚不过一年不见,这淳王府的四阿哥怎么不仅长了个头,还换了容貌。虽说也不难看,但是多了东西,有些看不惯。

弘昕病好后,晓得脸上多了些坑坑点点的,本就不爱见人,因向来跟这位曹二哥关系好,才跟着哥哥们来为他践行的。现下见他这般无礼直视,就有些个恼,轻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理睬他。

   

曹颂忍不住指了指弘昕,很是不解地问道:“四阿哥,是不是你又偷懒了,怎么这些日子不见,白净了许多?骑『射』练习得如何,开得一石弓了?是谁当初信誓旦旦说要赢过我的,都忘到脑后去了?”

弘昕听了,这才晓得曹颂是为这个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曹颂在丧中,按礼大家不好提起婚嫁喜事,只是大家都是十几岁的年轻人,说着说着提起来,也没那些个顾忌。

丰德与和廉已经成亲,丰彻也定亲了,年底办亲事。曹颂少不得又说几句恭喜,因大家都穿着素服,一些荤话与打趣之类的,大家便也都省了。

   

弘曙半月前指了嫡妻,曹颂进京便听说了,听说对方是太后的族人,一个蒙古侍郎的女儿,出身高贵,便也给他道了喜。

   

弘曙不像丰德他们皮实惯了的,有些腼腆,胡『乱』应了两句,速速转了话题。

    *

   

西侧小书房里,曹颙与讷尔苏听着外间隐隐传来的说笑声,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

两人说起话来,倒是有些先公后私,曹颙这一年毕竟在京外,虽然通过各种渠道晓得些京城的消息,总不若讷尔苏这边的详尽。以前的信中,说过一些,但是有些关键的,却是不能落到纸上的。例如,一些皇家秘辛。

   

当听到“陈贵人”,曹颙唬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那位“菊花”表姐,待知道是十七阿哥的娘亲后,又是一阵唏嘘。

   

太子在行营驻地调戏庶母,这不是作死是什么?讷尔苏说着却有几分沉重,全然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想来也是发懵,能够晓得幕后有人布局,但是却不知道是哪位高人。

   

曹颙却暗暗思量着,以康熙那死爱面子的『性』情,像太子『逼』『奸』庶母这样的丑事,哪里会容它传扬开?就算当时真有人目睹,怕也早就被灭口了。

讷尔苏看出他疑『惑』,道:“稀奇就稀奇在这里,明明应该是无人晓得的事,但却是私下里传了开来!待到上面晓得了,想要再封口,却是不能了,便只当是有人诋毁太子,杖毙了几个倒霉的内侍,算是了结!”

   

曹颙想着十七阿哥,问道:“那陈贵人?”

讷尔苏低声回道:“怕也是因传开了,这陈贵人算是保住一条命,这个时候她若真有个闪失,那可就坐实了这桩丑事,万岁爷哪里会让皇家丢这颜面?真是她的造化!”

   

诸位年长的阿哥,曹颙与讷尔苏挨个数了,却是看不透到底是哪个的手笔。对于这种能够让康熙也吃瘪的布局高手,两人只有佩服的份。

曹颙虽然晓得最后的胜利者是四阿哥,但是却不希望是他。康熙做了五十余年皇帝,吃了这个暗亏,哪里会轻易罢手?弄到最后,还不晓得哪个又要倒霉。

   

说罢这些权势场上的事,两人又说起塞什图来。讷尔苏自然少不得又将塞什图好一顿骂,最后还埋怨了曹颙几句。

   

京城又不是没有三姑娘的娘家人,有姐姐姐夫呢,哪里需要他们兄弟两个千里迢迢的一个打山东、一个打江宁赶来?只要给他来个信,不就结了。若是塞什图敢不安分,胡『乱』寻个由子,也能使他脱层皮。实在是不懂事,也不惯着他,若是三姑娘那边断了情分,大不了守两年寡,再寻个安分人家。

   

讷尔苏向来温煦,一付好好王爷的样子,曹颙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狠厉,不知是该放心,还是其他的,望着他的光脑门子,有些发呆。

讷尔苏被他看的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个儿脑门,问道:“颙弟瞧什么,可是沾东西了?”

   

曹颙挑了挑眉『毛』,笑眯眯地道:“我是琢磨着,大清律上,不知道写没写给铁帽子郡王一板砖,会是落得个什么罪名?”

   

讷尔苏已听了妻子讲了板砖的缘故,自然晓得曹颙的话中之意,笑着说:“颙弟别瞎琢磨了。你姐夫我向来是惜福之人,断不会让你去惹官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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